楼云眸光一闪,终于听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中贵人当然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正好和他心中的疑惑互相印证。

官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出使前把他召到观潮楼,突然提起了东海唐坊。

这铜镜是不是唐坊所产,关系着宗室的重罪是否成立。

就他所知,半年前,官家有八成就是因为这桩血案与唐坊有关,唐坊又与江浙海商有关,才在最后决定国使人选时,弃了秦从云,而选了他楼云。

这铜镜案发生得恰是时候。

一切都按他楼云的计划发展。

这一次借铜镜案,他已经警慑受官家指命聚居在泉州城的赵氏宗室,让他们暂时不敢再勾结海盗胡作非为,以便全面整顿泉州水师。

也正是借着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籍士人出身的秦从云产生了疑忌,他才得到了出访高丽的正使职务。

更重要的是,他取得正使之位,来到这东海之上,是为了彻底斩断王世强的一只得力臂膀,斩断韩参政府北伐计划的财源之一

王世强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毕竟不是科举正统出身,心思偏邪。

在他楼云看来,他为那些朝中的主战派献上的北伐大计,有四成是为了国运,有六成却是为了太后外戚邀功夺权。

他们分明知道仓促行事只会功败垂成,却不惜风险,宁可让大宋元气大伤,也要准备北伐。

至于那位唐坊女主,就算她与王世强确实有情,他当初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族妹的恳求离间了他们的那一段姻缘。

但现在木已成舟,她与其恋着旧情做王世强的平妻,还不如嫁给陈家二房的次子做正妻。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还给了她一个夫君。

他心中电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道:

“秦大人,还请劝说王纲首一句,舍妹鸾佩虽然蒲薄之姿,有失君家门楣。但成婚之后,

她却是上敬公婆,下护子女,平常谨守妇德,夫唱妇随,并无失德之处。王纲首何必因为一名夷女而坏了结发夫妻的情份?”

秦从云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些家务事。

这些话他平常也劝说过王世强,哪里有放着明州楼氏的贤美正妻不知爱重,反倒与那海外夷女藕断丝连的道理?

就算是韩参政府中,未必也没有提醒王世强打理好家宅名声的意思。

朝廷每过几年,就会为乡野大贤单独举行大选试,引他们不经科举入朝为官。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有大贤而家宅不宁?

就算有韩参政出面举荐他王世强参加大选试,但大选试至少有三重试官,哪一重的试官会和楼家没有关系?

只有和楼夫人夫妻和谐,他将来参加大选试时,才好不被试官们交相问难,顺利出仕,在官家面前行走。

但王世强的性格他更清楚。

他虽然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又殷勤与士林宦族结交,可谓是长袖善舞,知交遍天下,但他心里拿定了的主意,任是谁劝都拖不回来。

女色误人。

“…以下官看来,楼大人若是为王夫人设想,还是劝说陈纲首不要与江浙几位纲首们争执,凡事以和为贵。陈家何必非要与唐坊结亲不可?便是他们家想进东海,台州,明州难道没有合适的亲事,足以让文昌公子随意挑选?”

秦从云也含蓄回应。

平常在官场中交往,如果是两家各自牵线为戚友保媒,也不需要说得太过清楚明白,免得有意外时坏了情份。

比如他秦从云与楼云是同榜的进士,就算有心结也比别人在官场里亲近了一分。将来在朝廷里,他们难免有互相要提携援应的地方。

所以,这陈家和江浙海商结亲的事,他们各自出面为两地海商周旋,也算是顺理成章。

只看楼云答应不答应了。

“如此,我便代陈纲首多谢王纲首的好意了。”

楼云微微点头。

他已经听出,秦从云提到台州,明州的亲事时,他指的并不是指江浙六大纲首之家。

而陈洪是绝不会让陈文昌与王、谢世家之外的海商结亲的。

“本官转告陈纲首后,想来他对此事一定必细细考量。”

秦从云听到他如此说来,知道他是拖延,但也确实没有马上答应的道理,便又劝道:

“大人,如果陈纲首在江浙海商中已经看中了合意的人家,还请他不需迟疑,直言向大人禀告就是,下官也会为他在王纲首面前撮合此事的。”

秦从云也知道陈家是福建八大纲首之一,这门亲事算不上好亲,便也委婉留了余地。

做生意岂有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

楼云客气点头,表示愿意转达。

至于在他的盘算中,有他楼云在,何至于让陈家退而求其次,舍唐坊而与江浙海商联姻?

这类的心思,他当然也不会多言,转而笑道:

“你我离京时,听说太后身体不适,连七十寿诞都耽误了,官家不仅要在宫中侍疾,还要为宗室奔忙,果然辛劳。”

京城临安地近江浙,皇宫里的事他知道当然得不如地头蛇们清楚。

王世强下船时随身带了一枚羊脂玉观音给那女坊主,据传那观音本来是宫中太后的寿礼,这第二桩让他疑惑不解的事情当然也要从秦从云嘴里问清。

好不容易缓和了气氛,秦从云又被他逼问,只能咬牙,苦笑道:

“大人,并不是下官不肯禀告,下官也只是听说太后寿诞里,查出了寿礼中的两年铜器古玩竟然有假,鉴别出是没有加印记的山寨货。惹得官家大怒。连太后身边,有两位受封了县夫人的亲信老宫人,听说都牵连在内…”

唐坊的山寨货生意做得太大了,光是做八珍斋的山寨已经满足不了那位女坊主的胃口,她现在已经直接假造古玩,还卖进了宫里…

陈洪未必是她的对手。

——他应该登岸才行。

楼云寻思着,却看到秦从云脸上窥探的神色,楼云心中又是一怔,顿时想起王家的寿礼中不仅有玉观音还有四件古玩铜器,不由试探反问道:

“是王家远房王老大人进献的寿礼中,有假货?”

四明王氏是海商世家没错,但远族长房里有了出仕的王老大人,就算血缘隔得再远也要认上这门亲的。

秦从云刚才的神色,分明是在怀疑,王家寿礼有假这件事是他楼云动的手脚?

“确是如此。”

秦从云点了头,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问着,

“但以下官来看,王家这般的世家,不至于如此轻慢,只怕是有人陷害…”

“…王家确实不至于如此轻慢。”

楼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疑云大起。

他当然不是没听到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的风声,却并不知道内情如何,所以看到王世强带着据传是太后寿礼的玉观音下船才生了疑心。

如今知道王家的寿礼中有假货,他马上想起,王家出事,必定连累秦从。

半年前,秦从云是被王老大人保举出任国使的。

说不定他败在他楼云手下,没有得到这一次国使的位置,也与这寿礼假货有两三分的关系?

难道寿礼中的山寨货也与那季氏有关?

但唐坊毕竟远在海外,绝不可能把手伸到皇宫之内,太后的寿宁宫中。

既然不是唐坊,又是谁陷害王家?

秦从云的神色分明是怀疑是他陷害,偏偏他也觉得这样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用假货陷害王家。

他之所以把铜镜案一直捅到了京城,也是要让官家因为假铜镜之事,而对江浙海商有所猜忌,保举秦从云的王老大人与海商四明王氏是远房族亲,他推举的人选自然就不适合出使东海的重任。

如此,他楼云才能一定得到这个职位。

但他并不会直接陷害王家。

无论如何,他也姓楼。

十多年前,楼鸾佩虽然深居内宅,却仍然用了她那闺中千金的手段,给了他诸多的照顾。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让她在王家的处境更为艰难。

只不过,现在他都不禁开始疑惑,不是他楼云,还有谁?

谁还会陷害四明王家…

他沉吟着在公厅间左右踱步,秦从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了些疑惑。

楼云心中突然一闪,王世强下船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羊脂玉观音——他分明是刻意带那玉佛下船,送给那位女坊主?

原因是什么?

“开了光的羊脂玉观音?”

他自语出声,应该是因为假寿礼的事被退了回来,才落到了王世强手上。

那季氏女子早就知道这些事?

“是,王家献上的寿礼,第一件就是玉观音…”

秦从云见他神色有异,也心中一动,

“听说所有的寿礼在献入宫中前,在普陀观音寺中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请了圣僧开光…”

两人都是精明有才干之人,说话间,都在心里各自推测着。

一听到普陀寺三字,楼云心中就是一跳。

他派出去的扶桑僧人正是在普陀寺里与王世强结识,以鸭筑山中的蛮夷婚俗挑拨了王世强和那季氏女子的婚约…

他渐渐已经有了些头绪,微沉着眸,注目着手边案几上一枚枚的仿制铜镜,沉声道:

“据本官所知,太后也是极为信奉这位护海的观世音的,而且江浙一带历来是外国番人归化聚居的地方,普陀寺中,应该还有高丽、扶桑、甚至南洋来的游方僧众挂单…”

“噫?”

秦从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间飞过了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置信,看向楼云,

“有海外和尚挂单?如此一来,寺里就一定有归化人做寺奴!”

他本身就是江浙籍,虽然不是明州人,却做了几年的明州通判,深知本地民情。

他当然知道,所谓归化人是大宋对金国、西夏国、扶桑、高丽等外族人迁居到南方的称呼,甚至北方汉人渡黄河过长江回到大宋,纳入大宋户籍时也是这样称呼。

“这些归化人在大宋停留,难免有心中空虚无根的惶恐,据下官所知,他们中有大量佛门信众寄身寺院里做火工,做寺奴,为大师们洗衣、做饭,打扫、添香——”

秦从云说到“寺奴,添香”几个字,简直是心中震撼。

他刚才经楼云提醒突然想到的答案,那位在幕后陷害王家的人,分明是呼之欲出。

他当然听说过,王世强本来要娶的那唐坊女主,曾经在扶桑的唐代古寺里做过三年的添香寺奴。

难道她三年前被悔婚后,表面上沉默守静,暗中却已经开始要报这悔婚之辱了?

029 背上黑锅

更新时间2015-1-18 12:02:09字数:8835

 在秦从云心中,王世强与季氏女子的那些纠缠情-事,他以往并不曾真正在意,此时被楼云提醒,只觉得实在是耸人听闻,不由得喃喃自语着,道:

“王家把观音和古玩放在普陀寺里开光时,这些寺奴随时都有可能用假古玩换了真寿礼…”

楼云此时已经是把事情想了个明白,不由得连连摇头,抚掌笑道:

“好厉害的手段!好要强的女子!”

他分明记得,按族妹楼鸾佩在信中所提,王世强用来雕刻玉观音的同一块玉,应该还有两只相配的玉镯被同时制出。

那对玉镯,听说是王世强三年前成婚后,又准备向海外夷女提亲娶平妻时准备的聘礼。

求亲被那季氏女子坚拒后,据说两个玉镯子直接被她砸碎在了唐坊的季家院子里…

由此可见,她当然是早就知道,那玉指观音是太后寿礼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这宫中的假寿礼,是那唐坊的海外夷女因为王家的悔婚之恨,指使普陀观音寺里的海外寺奴,用假货把真寿礼换出,如此对王家故意的报复?”

楼云本来要点头应是,然而又正是秦从云这一问,让他又疑惑了起来。

让王家长房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这就是她的报复?

官家仁厚,绝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而厌弃王老大人,否则赵秉谦这样心怀不轨的宗室,早就被杀一百次了。

“秦兄,我听说这一次推荐秦兄为正使的人,就是王老大人?”

楼云突然开口,再次确认。

秦从云虽然把这一次官场失败视为恨事,然而听楼云突然问起,又称呼他为“秦兄”,分明不以官阶的上下尊卑,反倒论起了同年之谊。

他也知道只怕这假寿礼案子是别有原因,便索性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出使高丽之事,本来就是王家、谢家和海商们早就提起的,半年前又是王世强向韩宰相府的府中提议,再由几位参知政事老大人们合议,向官家奏禀——”

“所以,王世强推动国使出访高丽,这件事只怕是三四年前,甚至五六年前就有了由头。她当然早就知道,王家一定会推荐一位江浙出身的正使!”

楼云推测到这里,一时间竟然不知是怒是笑。

他万万没料到,他这正使之位,不仅是他自己的精心谋划,利用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海商有了一时的疑忌,才能顺利到手。

这次的顺利,居然也是由那海外夷女推波助澜的结果。

她远在海外,却引发了太后七十大寿上的假寿礼案。

官家由此对王老大人生恼,所以才否决了秦从云这个极为合适的江浙籍正使。

他在谋算她,她也在谋算他。

“楼兄,听说泉州陈家与唐坊相交已经有些时日了?”

秦从云虽然比楼云大上几岁,现在又是论同年之谊,到底还是对上官用了尊称,“在下也知道,陈家是泉州佛光寺护法施主,也难怪佛光寺主为他们牵线唐坊…”

楼云听他突然提起了泉州佛光寺,并不意外。

江浙海商们对陈家向唐坊的求亲,是密切关注着,他们当然知道佛光寺僧人早就去了唐坊进了驻马寺,便笑道:

“寺主是佛门高僧,与那驻马寺里的老宋僧有书信来往,讨论佛学,并没有什么牵线之事。”

秦从云何尝不是个精明人,哪里肯信他这托词,故作诧异地笑道:

“听说那季氏女子也在扶桑随一位老宋僧修行佛法,还领受了慧空的居士法号,这也是段绝妙的佛缘了,岂不是一段好牵线?”

“慧空?”

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她有这居士佛号。

不用多想,秦从云能知道这些小事,当然是从王世强嘴里听说的,他便也点头,含糊着,道:

“确是一段佛缘。”

“听说她也曾写信向寺主请教佛法?楼兄佛法精湛,与佛光寺主是方外至交,想来也会对她指点一二了?”

楼云听得他转来转去,明知道假寿礼是那季氏所为,居然还是怀疑到了他头上,只能心中苦笑。

只等王世强回来,秦从云把这些话一转述,他楼云立时要为那季氏女子背上一个黑锅。

要知道他为人谨慎,当然不可能和那季氏女子直接有书信来往,就算想对唐坊有什么试探也会通过佛光寺主,更不会指使她陷害王家。

但他借来那女子的画像,直接挂在舱房床前,气走了王世强,才得到机会试探秦从云。

他问清了官家临行提起唐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那王世强带着羊脂玉观音下船的奇怪之处。

然而就算他在房中床头挂着季氏画像,并且此这事隐藏得密不透风,只故意让王世强知道。但秦从云与王世强交情颇深,又擅断刑案,八成能窥测到端倪。

现在再要说一句他和她毫无半点关系,秦从云也绝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