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信?”

骏墨有些发愣。

他只知道陈家管事从唐坊传带回了那女坊主的说亲条件。

所以陈洪百般恳求,想请他家公子出头为陈文昌保媒。

哪里有什么私信?

不需多问,他就明白了楼云话中的意思。

“公子,陈文昌那就是个书呆——”

他憋红了脸忍着笑,没敢在楼云面前公然嘲笑陈文昌是个童子鸡,比他骏墨还不识**,他只低声提醒道:

“公子,他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就算有贼心,他哪里又知道给季娘子递私信、送香袋玉佩这类的**手段?陈家说亲这大半年来,并不曾听说他与那季娘子有私下书信往来。别的不提,这两人隔着这万里大海呢,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子您的双眼…”

但凡男子,对送上门来的美伎不动心,他也许确实是心里有了意中人,不愿意乱来。

但也可能,是陈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难得的谨慎。

更可能,他是胆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台风吓到了?所以才对这门亲事犹豫了。”

楼云缓缓点头,也觉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为这季氏悄无声息插手了他出任国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动手脚。

“陈文昌现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确实是如此。”

陈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画像是经过了他家公子,才会经由谢国运的亲戚落到陈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没有公子出面,谢国运怎么可能会随意把闺中女子画像送出?

当初,那画像密封在银泊描花画筒中送出,封条上面还盖着谢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没有看过这画像的。

只怕陈洪陈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画筒开封前,也没看过。

想起楼云问起陈文昌和季氏有没有私信,骏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挂着的夷女画像,悄声禀着,道:

“公子,你是怀疑,文昌公子颇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乐清儿姑娘…”

“他对江浙的亲事没兴趣,总该有些原因不是?”

楼云微皱着眉头,却又展开笑着,

“陈洪不是说,陈文昌在看画像前一直没有松口,看了画像后才答应?”

这几日,他看着这画像,也觉得确实是一位美人。

陈文昌动心并不稀奇。

“公子,这岂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现在虽然不愿意涉入与王纲首的争斗,那也是王纲首使的诡计,让他迟疑。但他本对这季娘子有所意动,只要他叔叔再劝几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进坊求亲。这样省了公子多少麻烦?”

“本官本也以为,陈洪是因为没有嫡子才对这侄儿颇为看重,如今看来——”

楼云站了起来,左右踱了两步,

“陈文昌就算不会经商走海,倒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实心性。”

陈文昌这样沉得住气,也许并不像他疑心的那样:

他并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约的样子。

否则他何必半路打响退堂鼓,把画像退回来?

把她的画像退给外人,将来娶她为妻的时候,他陈文昌难道心里舒坦?

只不过…

“他退回画像,只是告诉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约定亲自出面支持陈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与韩参政在这东海上一争高低,他是绝不会进坊求亲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议,对北伐之事左右摇摆,实在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就如这陈文昌。

不见棺材不落泪。

想到这里,他晒笑一声,不等骏墨诧异回话,便也不再操心陈文昌的事。

季氏已经是个**烦了。

他吩咐骏墨,让他多去和陈家那些随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说些闲话。

他们毕竟十年前来过扶桑,从他们嘴里打听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国主的事情,总不会差错太多。

他也好据此决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骏墨领命,却有些不明所以。

楼云本没有登岸的意思,毕竟有秦从云这个副使在不好公然违抗官家的旨意。

“她这坊主之位,三年前当然有赖于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稳,但王世强成婚之后,她照旧能挤开两个弟弟独揽坊中大事,本官总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骏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难道还要听秦副使的?”

骏墨顿时拍了一通马屁,在楼云的笑骂中应命而去后,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楼大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唤小人来…”

不等他开口,倚坐在长背椅上,闭目沉思的楼云已经睁眼,沉声吩咐道:

“去告诉季辰虎,这次他做海贼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后,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练坊丁,将来跟我回泉州从军。你告诉他,只要他回坊后,能马上把他姐姐嫁入陈家,我会以大宋国使身份,不仅助他当上唐坊之主,还会以大宋天子的名义给他一个九品的武官散衔——”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来这趟来东海的正事,继续说着,

“当然,他也要答应本官,除此之外,他为坊主时,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虽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来就是楼云的计划,但楼大却奇怪楼云的态度软化得太快,像是破坏王家的什么北伐大计还要靠后。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开来,然后断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搅风搅雨坏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脸,道:

“小人也向他说过,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迟早是他的。这样才不会被他二哥抢了去。但他看着是个死脑筋,粗汉子,脑子却精明得厉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亲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压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给他,他也不愿意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地盘和女人过不去——”

楼云本来还皱着眉,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眉尖一挑,笑了起来,问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么?”

“他说——”

楼大微一犹豫,在楼云的目视之下,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他说,愿为扶桑之主——”

楼云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却仍然是吃了一惊。

楼大那年轻英郎的脸,此时皱得像个风干老桔子,愁眉苦脸地重复道:

“小人问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样——愿为扶桑之主。”

030 唐坊女主

更新时间2015-1-19 12:03:10字数:3379

 楼云一时间有些怔然,只觉得唐坊这季家姐弟,个个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姐在万里之外,伸手干涉大宋朝廷事务。老三嫌唐坊太小想要内侵扶桑,只是不知道那老二季辰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一回在高丽,虽然知道他在开城城郊的私学里读书,颇有几份文名,也下了贴子过去。只是因为事务烦忙,没有再次召他相见,毕竟是可惜了。

“大人,他说他今年马上就要满二十岁了,要行成年礼了。以往他花钱,都是想要什么就拿,反正有姐姐平帐。如今已经是不成了。所以他才到海上来打劫。老二满了二十岁,就被他阿姐赶到高丽去,他迟早也要自立门户。所以想趁着扶桑内乱的时候,抢几块地盘——”

楼云对“扶桑内乱”的说词,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没有这样的怀疑,他也不会把那传信的式部丞将扣在船上,不让他离开。

秦从云这样过目不忘的英才,当时就回忆了他所看过的两国公文,是明州地方官府代表大宋和扶桑国往来的卷宗。

几乎所有的公文往来,包括援救对方国民海难事件;

收留、遣返对方国民和海船事件;

商定双方合法商人资格事件;

还有双方商人、僧侣们受命传递国书事件等交往;

扶桑都是以专管外交部门的太宰府的名义来传达的,而后再转到平安京城。

像今日这样,直接从平安京城派出式部丞,邀请大宋国使登岸,实在是绝无仅有。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今晚的管弦之宴,请那式部丞出席,他是为了要在席间打听清楚扶桑国现在的情况,才好决定到底是登岸还是不登岸。

“这是他姐姐的意思?”

他沉吟半晌,才皱眉问道,“趁扶桑内乱抢上几块地盘,是他的意思,还是唐坊三万坊

民的意思?”

楼大一怔,低头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

“唐坊坊民未必人人都有这个念头,否则他何必跑到海上来打劫?以小人看,是他自己

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也看了舱窗之外,波涛里那密密起伏的雪亮钢叉,“只不过,想必支持他的坊民也不在少数。”

楼云觉得他见事还算明白,嘴角有了一丝笑意。楼大看出他的褒奖之色,得意把腰背一挺,手按腰刀站得笔直。

他微微闭目,以指尖轻点着扶手,缓缓的道:

“如此说来,应该是他姐姐不肯答应支持他。所以,他才会向我寻找支持。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岛遭遇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算了。天明时他看到船上的大宋旗号了,居然还是不肯离开…”

“是,大人,小人早就觉得他那天答应上船,中了我们的圈套很是奇怪。虽然是为了船上的兵器和铠甲,他独自上船也太鲁莽了些,和他的身手、调配船只的手段不相配——想必他那时,就已经有向大人求助的念头了,所以才故意中计。”

楼大说到这里,为免楼云骂他不会多动脑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连忙道:

“他那些手下,现在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这三天居然也一直没有通知唐坊。他们没有去通知他的姐姐来营救,必定也是早就得到他的吩咐了。”

楼云总算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好在这季氏姐弟,自己就已经意见不合,倒省了本官来费心——”

他的神色稍稍轻松了开来,沉吟道:

“看来他姐姐不仅不支持他内侵扶桑,恐怕还确实切断了他的财源,让他根本无法行动。”

楼大虽然不及他见事快,一转念也想明白了,笑道:

“大人说得是,所以他也是穷疯了,才敢围上咱们这五条大海船——但小人不明白,扶桑这小破岛,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只怕这岛上的国主,还不及咱们泉州陈家衣食精致,用度奢华,她姐姐又不是他那样的强横男子,守住唐坊只怕已经是力有不逮,哪里有兴致去抢地盘?”

“应该是这样,我这些年听到的消息,可从没有人说过东海上有他这样的海贼,倒让我吃了一惊——”

说罢,他站了起来,隔窗看向海面,五十里外只有海翻浪涌,他微微沉吟。

楼大不由得就揣测道:

“大人,难道她姐姐不把坊主之位传给他,也不给老二,是打算给别人?所以才逼着他们自立门户?”

“唐坊毕竟是尊奉汉礼,岂能如化外蛮夷一般,不把坊主这位交给亲弟,反倒给了外人?你不读书,所以不知。山东一带在上古之时一直有在家守灶支撑门户之长女,与唐坊是一脉相承。本官也没有听说,王世强有在唐坊入赘为婿做坊主的意思。难道他甘愿丢下大好的前程?况且,她如果疏远季辰虎,没有他,唐坊日后如何对外御敌?”

说话间,他走出舱厅前门,走向了宽阔的甲板,远望唐坊。

楼大连忙跟了出去,扑目处海天辽阔。

驻守在甲板上的船丁们叉手施礼,一幅幅“宋”字卷云旗在桅杆上招飞。

旗下是一串十几颗海贼首级,早已经被海风吹得眼目不清。

这些首级却是在离开高丽时,江浙海商们趁着人多势众,向他请命,庞大船队驶过高丽航道时,偷袭围剿了附近几个小海岛上的贼伙。

唐坊航道上的海贼,据说是早已经被季辰虎杀得一干二净。

他踏步上楼。

他座下的这条福建海船,是建有四层楼台的楼船,每一层都有五十名船丁守备。

船上更有他从泉州水师借调过来的一百名水军兵丁,从泉州市舶司辖下带来五十名税丁,还有楼大率领的楼府六十九名家将。

三天前,他在二百里外和船队失散,正是靠了这些的手下精兵,才能和季辰虎的五百板船一千坊丁僵持了一夜。

黎明时,用计季辰虎把一举拿下。

远远从楼船之顶望出去,夕阳霞光中,扶桑四岛就在五十里外的海涛之中。

那位式部丞远从平安京城而来,随身还带来了摄政关白大臣的书信,却十分可疑。

他虽然不如秦从云熟悉扶桑公文,却也发现了跷蹊。

那位扶桑使者随信还带来了,另一封文书。

此文书是扶桑国主邀请宋使登岸的国书。

虽然和明州收到过的国书并无二致,写的也不过是礼貌致意的内容,但上面居然没有扶桑国印。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下令停船不进。

王世强虽然用下船查验国书为借口,但也并不是件小事,所以他也在王世强强下船后,让船队缓缓前进。

且待王世强去太宰府查个清楚,他才能再行定夺,决定到底登不登岸。

如果鲁莽行事,只怕会有损大宋国体,辜负官家厚恩。

他举步而上,从船顶四楼的楼台看去,东海唐坊在五十里海涛之外,远极而并不可见。

但坊外十里的海港口,那两座在海礁上高高耸起的九层箭楼,却依稀可瓣。

听说那季氏女子的唐坊建有九门,十二条河道奔涌从门中通过,水门每日寅时开启,深夜子时才关闭,铁轮拴吊之声在坊巷间森然可闻。

坊内为了防备海贼和山贼,操练坊丁三千,守备海港和后山的咽喉要地。唐坊街巷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在闲时淡季都要习武操练,按编轮值。

所以坊中可谓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海商们都传说,那季氏女子开坊时虽然有两个弟弟相助,坊中迁来的中土遗民壮丁却都被两个弟弟掌握。

她当然需要和宋商交好,与四明王氏结亲才能巩固坊主之位。

但这些年,她通过宋船,不断把北方金国逃出来的汉人工匠迁进唐坊。他们安顿下来后,她又将其中的壮丁编入坊丁,成了她自己的班底。

如今,她应该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亲信。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法说服长姐,在这东海上就只能沦为海贼。

“看来,她确实不需要四明王氏了。”

楼云在心中反复推测。

要论这男女情事,他自问也颇有几分经验,见识过的女子各有不同。他自然明白,王世强这回被他激怒下船,又为了阻止陈家和唐坊的亲事,免不了第三次去求娶平妻。

他当然也是从族妹的信中,知道他已经两次求娶平妻的事,但他能不能再娶到季氏,看的不是他们有没有情,而是她需要不需要。

只看那季氏对悔婚之事平静三年,悄无声息用假寿礼陷害王老大人的心性,还有此女为他出任国使推波助澜的手段,他就知道:

她大半和陈文昌一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实在人。

王世强拿不出足够的交换条件,只怕连她的唐坊大门都进不了。

至于男女之情,他可真没看出来这一男一女有多少。

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