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黄七郎看来,楼云为了福建海商,早有预谋地离间唐坊和四明王氏实在是顺理成章。

然而不确切的消息他并不敢胡说,明州楼氏和西南楼家也是两回事,他只能提醒,道:

“也许,楼云顾忌的就是你和四明王家以前的婚约?因为王家和楼家的联姻,所以他顾忌你以后记恨他也姓楼。所以才如此行事,要推三郎为主?”

“黄七哥,他自己姓楼,都能支持福建海商和楼家女婿王世强争夺东海了,怎么还会担心我因为记恨楼夫人而怨上他?”

她苦笑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是觉得这位楼大人,心思绵密,谋划长远。他就算反对朝廷北伐,在心中应该也有他的计划,还需要看一看再说。所以佛光寺主写来的书信,我都是转呈给了空明大师。”

黄七郎这样精明的商人,当然知道泉州佛光寺主背后站着的是楼云。

季青辰但凡有一丝要和楼云真正结交的心思,实在可以先厚着脸皮写信过去,主动请佛光寺主引介,与楼云结交。

她虽然是女子,但海商们真正看重的,毕竟还是她唐坊坊主的身份。

但她没有。

她只是在大半年前,开始与陈家商议婚事。

她极其曲折地向楼云示好,却半点也没有依附于他的意思。

“这位楼大人在泉州为官,要压制泉州的南班宗室,整顿泉州水师的意思,海商里看明白的人也不少——”

她在黄七郎面前,并不隐瞒她不愿意接受江浙籍的秦从云为国使。

“他想在赵官家面前立功,也是个懂海上生意的合适人选。所以我才托了嫂子,在普陀寺寻了一个旧新罗的寺奴,替我推了他一把…”

所谓南班宗室,她以往就听王世强说过:

一百年前靖康之变后,赵氏残余的宗室在南渡后幸存的已经不多,为了防备金军南下赵氏覆灭,宗室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宗室随新登基的宋高宗生活在京城临安,随时准备从江浙出海而逃,称为北班宗室。

还有一部分则被分散送到了福建泉州港定居,称为南班宗室。

一百年过去,宗室自然也是人口越来越多,总有些不肖之徒开始鱼肉百姓。

在泉州的赵秉谦就是有名的豢养海贼,打劫番商的恶劣之人。

他甚至还和泉州水师勾搭起来,导致一度繁荣,万国来朝的泉州港有了衰落之状。

四年前,官家点了楼云的探花后,因为他以往还有八品军功,祖上又是驻西南的汉军出身,所以才留了他当朝奏对。

这些传闻,她都从宋商嘴里听说,想来这国使之所以当时就被官家授了四品市舶司提举官的官职,必定是官家对泉州宗室的恶行有所耳闻了。

楼云也算得上是京官外放,官家自己的班底。

所以她听闻他借叙职之便,在关键时刻进了临安,她从佛光寺主的信件里也猜出他有争取出使高丽的意思。

她便使了计,换了四明王家在普陀寺里开光的寿礼。

如此一来,便让推荐秦从云的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闭居在家。

李先生站在一边,听得她如此谋划,手已经伸到了临安城的皇宫,心中震惊。

他顿时想了起来:

应该是在大半年前,朝廷里的国使人选已定之后,她和福建陈家的议亲才蓦然由不冷不势地变热闹了起来。

现在看来,她全是为了给国使留个好印象。

他虽然早知道大娘子对大宋的关注异乎寻常,仍是对她的步步为营暗暗心惊。

他不由得就想起,因为有个这样的堂姐,难怪二郎才会在成年礼后,明明有着大好形势,却不吵不闹,安安分分去了高丽读书。

季辰龙离开时,留给他的话就是,在大娘子没有建好海船之前,千万不要和她作对。

否则,她连季辰虎都敢下手。

果然被他说中。

李文定心里咋舌,眼望着海面上的火光人影。

他想起,季辰虎被坊中查帐逼得到海上打劫,眼前又和和外人勾结演得热火朝天,李文定便也心中明白,三郎他毕竟还是不如二郎明白自己的姐姐。

他这样思索着,刚才的季青辰却也明白,她没有把事情完全透露。

她在泉州蕃坊里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唐坊分栈点,那里的两个心腹早在半年前就和蕃商斜力刺暗中通信。

正是泉州分栈点教会了斜力刺,教会他如何辨认八珍斋铜镜真假区别。否则他胆子再大,后台再硬,他也没有真正的把握能拿到宗室犯罪的可靠证据。

其后,泉州分栈点的两个伙计,又帮着他,一举在赵府门外拿到赃物。

这些事,她留在肚子里没提。

蕊娘的二叔就是泉州分栈点的头目,他前些日子申请要回坊,也不是因为生病。

他虽然一直以南洋小蕃商的身份做掩护,没有暴露唐坊分栈点管事的本来面目,但泉州市舶司的税丁却不是吃闲饭的。

已经有税丁发现他和斜力刺过从甚密,跟踪过他两次。

所以,他还是回唐坊避个风头为好。

但她自问没有得罪楼云的地方,不明白他怎么就一个试探都没有,马上就拉拢三郎和她作对,她本来以为他会召她去宋船上拜见的…

至少,这位楼国使也要亲自见她一回,暗示地问一句,她是不是愿意放弃对韩参政府的金源支持,再加上一堆废话BLABLABLA。

这样才更慎重吧?

如果是因为王世强向她求亲,要娶她为平妻,让他楼云看不过眼,这也说不过去。

他要为王夫人楼鸾佩出头,故意压制她这个**妹夫的狐狸精,这样公私不分的也太叫人小看了些。

楼云要是如此人物,王世强又何必忌惮他?

至于楼云挑拨三郎来和她作对——她远望海面上九桅福建巨船,还有漆黑天空下,海天间森然幢立的无数船影。

本来站在船顶楼台上的楼云,已经转身不见踪影。

也许他已经看清了唐坊的形势,所以胜券在握?

她也仅是微微而笑。

她和三郎的意见不和她心里当然明白,与外人无关。

然而不论是这位国使大人还是明州的楼大小姐,如果两次三番要坏她的事,她自然也不能拱手认输…

“季妈妈,依你看…”

她当机立断,转眸看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季妈妈,“这位国使大人的用意如何?妈妈今日尽可以直言——”

“坊主下问,老身自然是知无不言…”

这老妇抬起头,幽暗的双眼在楼顶火光中深不见底,慢慢说着,

“若老身是大宋国使,来到这东海之上要办的事既不是拉拢三郎,也不是结交大娘子为大娘子保媒,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扫荡八珍斋山寨货。”

她心中一震,抬眼凝视季妈妈,半晌无语后才笑道:

“…妈妈继续说。”

“他要办的第二件事是控制唐坊十二条河道。如此一来,在东海上没有了山寨货,福建海商在可以自由进唐坊顺利泊船。两件事缺一不可。如此才能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而获利,他市舶司里的商税必定会随之提高。将来他不论是用来建船,修整水师,都足足有余,而在朝廷中——”

季妈妈虽然是内库管事,却没有资格成为二十九人里老会成员之一。

她掌管季青辰的所有嫁妆帐目,打理她的生活起居,她当初在南九州村子里,也格外拥有三间茅草屋子,屋子里专门放置中土遗民们几百年传承下来竹书汉册,足有三四千卷。

这些书册全都由她保管,也早就被她翻阅过,所以,要论这坊中经验最多,思虑最深的人自然是她无疑。

然而她却被严禁参加任何坊中的议事。

这一次她说起这些,眼光独具,条理分明,不由得众人侧目。

季青辰凝神以听,只见这老妇目视烈火光焰中的深黑大海,缓缓说道:

“国使可以借提亲之名,把大娘子诱出唐坊。将大娘子在船上擒拿,带回大宋后,再将大娘子处置以不守信义之名,伪造夺利之罪。而后,大娘子以海外番首之名,按旧例受赵氏官家厚恩赦罪,册封赐金,留在临安终老——如此一来,不仅大宋仁义之名远播海外,这些年来一直和唐坊交结的四明王氏、台州谢氏都可能受此事牵涉。如果朝中有与国使为敌的江浙籍官员,想必也会暂失圣心…”

听到这里,几乎要踏进圈套被擒拿的“海外番首”季青辰还没有如何,黄七郎却已经是脸上变色。

他当然知道,与楼云为敌的江浙官员都是王世强北伐大计能实行的关键依靠,不由得对季妈妈刮目相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难怪这季妈妈当初不过是三郎的刀下游魂,如今却成了坊主的亲信。

南九州岛百座村落中的大巫祝毕竟不比寻常。

他早就听说,季妈妈、瓦娘子等一大四小的五位巫祝,以往在南九州岛村落时,就传承掌握了自汉代、魏晋而流传下来的巫药和医术。

而且,在这数百年中,宗主汪氏免不要每年要带领上万中土遣民们出外集体捕渔、狩猎、避疫病、防台风。

他们也会和山贼海盗,甚至和扶桑本地不怀好意来抢劫的领主发生小规模战争。

在这些重大事情发生时,巫祝们都会负责占卜问天,祈求胜利。

在远离中土,又与扶桑内地隔绝的漫长岁月里,神婆巫祝是南九州岛遗民生活里必不可以少的一部分。

而对季青辰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五位巫祝在南九州岛渔村里代代传承汉字、汉书,她们是上百村落里极少数能识字看书的人。

并且,这个小团体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三万遗民与海外中土之间血脉关系。

她们是唐坊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她收养许淑卿之后,十分排斥巫祝们利用巫术迷信来揽权蠢民,但她,仍然不能对她们视而不见。

唐坊在坊学里禁止巫药、巫术,禁止巫祝议论坊务,她还认真推行基本卫生知识,请两浙路的宋医和郎中不时来坊中,向坊民们传授医术。

由此,她季青辰也渐渐知道:

在宋代之前,宫中的巫咒屡禁不绝往往是因为识字人的少,医者短缺。

普通宫女仆役偶然生病,绝不可能有宫中御医、医女们来诊治。、

生病者被发现后,只会被赶出宫外。

于是,偶尔能救命治病的巫药、巫咒在宫中盛行不衰。

直到宋代提倡文治,医者渐多,事情才终于有了一丝改变。

从宋仁宗时起开始,在皇宫后门外偏僻处专辟了给仆役养病的院落,医官、医童开始允许给宫女诊病。

巫药、巫术才渐渐在宫中势微。

于是,她也没有把五位巫祝俘虏赶出唐坊,而是拘束在了身边。她利用她们本来的能力,让她们成了她内库里的管事妈妈。

就连她们名下的几百奴口,她也用十副铠甲一并从季辰虎手里换了过来。

045 心有所思

更新时间2015-2-3 12:02:42字数:3613

 “妈妈说得没错,如果这位楼大人如此决绝要擒我回大宋,我倒是无计可施了——”

她点头称是,却又细细推敲,

“但唐坊毕竟不是蕃部,而我看这位楼大人,他虽然文武全才,军功在身,但还不至于如此看重于我,要把我诱至船上擒拿。”

她笑指唐坊外海面一百零三条的庞大海队,还有上面算得出来二三千的船丁民壮,

“空有如此船兵,却骗我上船,擒我回朝,只怕他倒颜面全无——谁叫我只是一名女子?”

李先生和黄七郎同时点头,季妈妈也终于有了一丝笑,道:

“大娘子说得是。”

“只是这事也不可不防…”

她苦笑着,自觉还是没有季妈妈想得深透。

楼云会不会如此做是一回事,但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危险却是太不应该,思索间,她摇头叹道:

“经妈妈这一说,我是万万不敢去他船上了。”

好在,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先等着陈家进坊来求亲。

她需要的也许只是耐心,陈文昌在这桩婚事里,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她微微沉吟着,回望海面。

火光中幢幢的楼船船影,能一眼看清的毕竟只有四五十条的样子。

总共一百余条的大宋船队并没有全部驶进唐坊五里内的海面,一则是因为海路险要,所以仓促间它们不可能全都驶进来,二则,这样安排也是前后策应,互相支持的需要。

楼云所在的福建海船,龙骨尖脊的船型分外显眼。这五条船一字排开,船与船之间似乎还能用铁环相连,以便在巨风恶浪在保持平衡。

而江浙海船,却因为两浙路海口外海浅沙重,不能使用龙骨尖脊的船型,所以它们都是厚底平腰的船型。

这样的江浙海船在唐坊港口里,是最常见的商船了。

她在密港所建的海船,却是福建海船的样式,实在需要从泉州调一批工匠过来才行。

这件事,根本没办法绕过楼云…

而她也本来以为,这件事应该是能通过陈家,通过陈文昌与这位国使大人协商的。

季妈妈上前,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小蕊娘从李海兰鸽信里得来的消息。

“陈文昌闭门读书?”

她诧异而笑,轻语沉吟着,缓缓点头,

“是在三天前的台风遇险之后吧?听说那位楼大人对江浙海商并没有处罚?我要是陈文昌,提着脑袋跟着楼云到了这东海,他如果看不到楼云有几分真正保命的手段,又愿意为陈家这门亲事出力——就算是我,也是绝不会甘当楼云的马前卒的。”

陈家为了回到东海,有求于楼云。

楼云在泉州城想压制南班宗室,何尝不需要福建八大纲首的相助?

她的视线穿不透唐坊外的黑暗海面,暂时还不能明了楼云的来意如何。

而楼云回到房中,倚坐在舱窗边。

因为舱窗半掩,他已经看不到唐坊里那一抹凝烟般的艳绿身影。

“大人,下官已经安排了去向唐坟季氏求亲的管事,也准备了十八抬盒的丰厚见面礼、他们随时可以放小船下去,直达唐坊水门,求见那位季大娘子。”

泉州陈家的家主陈洪,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换了一身崭新深青色的九品官袍,也按他早就得来的九品文散官的虚衔改口自称为下官。

他头戴着黑漆弯腰官幞帽,腰间却没有系官带,然而就算是这样不伦不类的一身宽袍大袖,毕竟也让他满嘴的络腮胡看起来斯文了许多。

只不过,他胡子后面的脸色,却也满是警惕和为难。

“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让人进坊打探一二后,我再亲自去见那位季大娘子为好。若是大人方便,以下官所见,还是召她到船上来相见是上上之策。”

因为生意做得大,陈家不仅他得了九品的虚衔,就连家里三个兄弟也都有了这官品,

这样的官位,如果和楼云三榜进士出身的实职官相比,当然是天壤之别。而且,他也不是王世强那样庶子出身,而是陈家长房嫡子的身份更重要。

他并不是完全靠才干爬上了纲首之位。

但他年上四十,几十年在官商之间打磨出来的人情世故足以让他明白,他这一回的对手

季氏,绝不好惹。

眼见得季辰虎刚才那般龙蛟出海的威势,他已经猜到了这猛汉子与楼云有了密约。

否则,这小子绝不至于能毫发无伤地从楼云手下逃了出去。

当他陈洪这四年白和楼云交往,不知道他的手段?

但看着季辰虎刚才赤手空拳火烧箭楼,再想想那位唐坊女主还是他的亲姐姐——他实在也不认为,他代替那混帐侄儿,亲自出马进坊去为陈文昌求亲,是个好主意。

陈文昌虽然被他关在了房间里,要求这回的亲事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但他这叔叔自己进唐坊,有去无回的可能也委实不小。

谁叫他这二三年一直都和楼云密谋着,如何把那位季大娘子唐坊坊主的位置上赶下来?

如此一来,山寨货没有了,四明王氏没有盟助了,十二条河道归福建海商控制了,季氏带着大笔嫁妆嫁到他陈家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