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们的佛斋建在了中殿附近。姬墨他们不熟悉路径,所以无法避开中殿的僧兵们。

他们也就无法按她的命令先行进入佛斋,找到空明大师的亲传弟子。

按原来的计划。姬墨本应该在为她上了一柱香之后,向空明的弟子法止和尚讨要她的信件箱。

待她上山后,她会在空明大师面前,亲手把这些信烧尽,让它们都随他而去。

“大娘子,寺里的僧官们都在中殿上议事。原来去佛斋的路上都是僧兵——”

“走这边就行了。”

虽然姬墨没有办成,但对她而言。驻马寺太熟悉了。

她打量着中殿的灯火,直接作了判断:

只要再过了水对面的两处廊桥,拐向一处宽板桥,就可以绕开中殿了。

丝毫不会惊动僧兵。

姬墨紧随在她身边,知道她在寺内早有安排,但仍然有些担忧。

“大娘子还请小心为上。”

泉州僧在寺中呆了不少日子。因为老宋僧的关系,他们当然和空明大师的两位亲传弟子最亲近。

谁知道那法止僧官是不是已经被那位楼国使收买了?

“不用担心,法止僧官今天并没有和泉州僧接触。”

她突然笑语。

“什么?”

他还没来得想清楚——她是怎么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她脚步一停。

隔着一处水面沙洲,她望着桥对面的黑暗中,双手轻击。

掌声轻轻,他便听得前面水岸桥上,也传来一声拍手声,与她遥相呼应。

对面有人。

她微微一笑,便向姬墨点了点头,道:

“前面没有僧兵。”

姬墨知道,对面应该是来接应她的寺奴。

他凝神看去。

桥尽头的黑暗中,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寺奴,也不知是男是女。

那小寺奴手里提着一盏白色风灯,在黑暗中晃了一晃,他似乎终于隔着桥看清了季青辰的样子。

姬墨也看清了,接应的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女寺奴。

季青辰隔空向她打了几个手式,姬墨知道是寺奴之间的暗语。

这些暗语是为了方便她们偷鸡摸狗时一起串供,免得被管事僧们拿住证据。

也不知季青辰和她是怎么传递的消息,似乎法止僧官和泉州僧今天的动静就已经确认了。

“这些年给他们送饭端水的。当然都是寺奴。”

她并不多说,姬墨也明白,寺奴在泉州僧食物饮水里下手脚。简直不能再容易。

而她安排那些寺奴,就等着今日。

总不能让泉州僧公然给楼府家将们带路,更不能让他们和法止、法显两位僧官讨价还价,商量出卖她的代价。

法止、法显当然都是扶桑人。

十年前,那两个在佛斋门外偷听她和空明说话,然后偷塞给她两颗烟药解药的小侍童早已经长大。

他们也都是驻马寺里的僧官了,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考量。

不为了他们自己。也得考虑扶桑这一场内乱。

楼云身为国使,能拿出诱惑他们的条件太多了。

那提灯小寺奴也不说话。隔着十几步远,又打了好几个手式。之后,那孩子才转身在前面引路。

季青辰虽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却也因为她那几个手式。诧异地看向了姬墨。

她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他道:

“除了三个泉州僧,寺里还有别的奸细?”

然而她又摇了头,道:

“没有泉州僧引路,宋人绝不可能这样快。”

也不需要姬墨多言,她思索着,便想了明白,

“和我们无关,寺里来的人应该是平安京城新国主来劝降的使者。”

在扶桑国,驻马寺的八百僧兵足以比美一方诸侯势力。新国主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劝降的使者只不要让他们倒向平家,就是成功。

“看来中殿里,僧官们果然不轻松。”

僧官们议事。当然是为了应对平安京城的使者。

所以,外面生番和扶桑山民们举行的各种神祭,和尚们也没空去管了。

姬墨已经向随行的六名库丁打了手式,让他们小心戒备了起来。

如果大娘子在唐坊没有出事,在驻马寺里却被宋人捉走,他有愧职责不提。仅是三郎那里绝无法交代。

“大娘子,三郎传了讯。已经派了许老大和许老四,让他们带着二十个坊丁来接你回坊了。”

他推测着,计算着寺里能保护她的坊丁。

“还有护送大娘子上山的虾夷人,我看他们也快要到了。”

他身为季青辰的心腹,知道十一个虾夷人是盟友,而季辰虎的二十二名援军,暂时只能当成是一半的战斗力。

尽管他也不认为,季辰虎会愿意自己的亲姐姐被捉走。

那不是打他的脸吗?

她点了点头,便知道姬墨是不放心她。她便没有再说让他们去客居躲藏。

眼看着快要过廊桥了,灯火通明的中殿果然在远处被僧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便道:

“差个人去中殿看看。”

她看了一眼前面矮矮的小寺奴,

“她刚才还说,中殿里议事的时候,死了两个僧官。”

“…是。”

他挥手差了一个库丁去查探,深知她在担心空明大师费心栽培教导的两位亲传弟子。

他早就听说过,法止和法显两位僧官十分年轻,几乎与她同岁。

他们如今得到空明大师倾囊相授,精擅梵语和汉语,是通晓三千净土佛经的高僧。

日本僧人得到的佛经,基本是游学僧们去中土抄写的汉语佛经。

极少数是战乱时流失到扶桑的梵语原经。

所以,精通汉语和梵语是做僧官的前提条件。

而法止和法显两人之中,在寺中更让人看重的是法显和尚。

他本是鸭筑山里一座小山村的村长之子。尽管过得也十分贫穷,却从家里学会了收粮、卖粮、管理村民、迎宾接待等各类庶务。他在寺里管理起僧众也是得心应手。

所以,他现在是驻马寺里颇有权势的管事僧。

——大娘子收到的第一批走私粮食,就是从法止他家那偏僻小村子里私买的。

他免不了也要去中殿参加重大议事。

而另一位法止僧官却向来专心于译经,他一定会守在空明大师的斋房里,安排师父的一切身后之事。

他也会等着她,等她来祭拜先师。(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babygirlw,觑觑眼婷婷,tttqinshang9的礼物打赏。

088 寺奴寮主

姬墨和六名库丁,随着她匆匆而行,转眼间连过了几座桥。

一路平安,姬墨看着水那一面的中殿,突然想起宋使既然已经召见平家使者,不知新国主的使者会不会也去宋船上求见?

此时,却听到她微噫了一声。

前面最后那一段宽板桥上传来了说话声。

本来应该无人的前路上,居然从廊桥里走过来了一名扶桑侍女。她似乎是从议事的中殿而回,正在叫着那个小寺奴。

“什么人?”

疑惑的扶桑女子声音传过来,带着平安京城贵族们流行的刻意拖长的慢条斯理。

显示着身份高贵者的闲适和优雅。

做了三年寺奴的季青辰一听她的说话习惯,就已经判断出来:她虽然是侍女,但身份不低。

她本身就应该是国守之类的地方官小姐出身,当然极可能是私生女。而她做侍女的地方,只能是平安京城最顶尖的世家大族。

姬墨随着她停住了脚步,远远观望,心中警惕,那侍女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那提灯的小寺奴僵立不动,似乎是被她逼问得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侍女高举了手中灯盏,季青辰不过一眼,就隐约看清了她大约的打扮。

一点灯光,照出了她一身着绿柏叶纹白底绸质壶衣,也照出了她脑后束着长发,踏着木屐的端庄身影。

只要看她剃去双眉后,用炭笔画上的漆黑点眉,还有她扑了白粉的脸庞,樱桃红的双唇,就知道她是从不做粗活。

她是世家中。只陪着姬君读书望月,在内室里打理主人裙香衣带的高级侍女。

因为隔着十多丈的水面,无法真正互相看清,所以季青辰也并不着急。

姬墨悄声探询。

现在这个距离,四面又漆黑无人,对方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

他完全可以潜行靠近,拿下她而不惊动任何人。

“不用。”

她低声一笑。

“我刚才不是说。寺里应该来了扶桑新国主的劝降使者?”

在这个时段。本不应该有客居的侍女出现。她们就算是走出客居,也应该是去厨房为主人准备夜食。正常侍女更不应该从中殿议事的方向而回。

姬墨一怔,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难道使者就是此女?

那小寺奴在向那高级侍女解释什么。那绿柏叶壶衣的侍女的眼光却不断向她们这一行看了过来,眼中的疑惑视线并没有多少改变。

姬墨有些担心不耐,她却笑着摇了摇关,使了个眼色给他。

他转头看去。

廊桥下又走出一个提灯的寺奴。年纪和身材就在大上许多,似乎是个早就等待着的寺奴头目。他走上前去。代替那小寺奴向和侍女继续说着。

“这里离中殿太近,不要惊动僧兵为上。”

她的头脸藏在了披风帽兜里,不慌不忙,耐心等着寺奴替她们一行人编个身份。让她和姬墨顺利走过中殿,

“我倒也盼着她是新国主使者才好。”

九州岛是平家的发家之地,对于新国主一系的使臣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派武士而是派了女人进驻马寺试探,她并不意外。

这侍女和驻马寺应该有她所不知的特殊关系。她的使者身份才能被僧众们接纳相信。

而正使当然还在后面。

不约而同的,她与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不自禁就想起了唐坊外的楼国使。

泉州僧虽然被她的人拿下,但必定有驻马寺僧官被他们收买。只要有僧官在,楼云当然能得到一些也许连她也不清楚的扶桑消息。

他也知道平安京城的新国主派使者来了?

她不惊反笑。

姬墨见得这被拦路怀疑的时刻,她居然笑了起来,不由得疑惑低声道:

“大娘子…?”

他在意的不是国使,反倒是法止、法显两位僧官,到底哪一位才被收买了?

“我看那位楼国使不得不登岸了。”

她拢了拢披风风帽,盯着扶桑女侍,悄声说着,

“那位楼国使太谨慎,不愿意涉入扶桑内乱,才一直拒绝登岸。陈家也没有办法说服他。”

姬墨心领神会,这门亲事要是顺利,陈文昌何必又悄悄地送了信和随身之物过来?

原因当然是楼云没答应进坊。

“这门亲事我却是一定要楼云保媒的——这新国主的使者不就是个绝好的借口?”

正说着,桥上那寺奴头目不知向那侍女说了什么,她眼光一转,似乎终于被说服。

只见她低头后退,侧身站在了桥边。

季青辰知道她是让路的意思,便也举步向前,向那侍女所在的廊桥方向走去。

姬墨暗暗松了口气了,悄声道:

“大娘子放心,国使船上安排的眼线,只等机会就会把大娘子的第二封信送到文昌公子的手中。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服他叔叔的。”

姬墨觉得陈文昌对这门亲事是有六七分愿意的。

而唐坊的泉州分栈点,早在陈家五条海船离开泉州港之前,就用足够的金砂收买了一个擦洗船板的陈姓小船丁。

小船丁的手上有大娘子给陈文昌的另一封短信。

她在那第二封信里仅是向陈文昌问候了一路远来的辛苦,半点也没有提别的事。

就像陈文昌突然寄了荔枝花绳过来,信上说的也都是家常之事。

两姓结亲,聘礼嫁妆之类的事,当然有李先生及陈洪他们去谈。大娘子和陈文昌这对正主都知道分寸,只要委婉地互表好感,互表诚意就足够了。

她第一封信里向陈文昌打探泉州船匠。那也是写给楼云看的。

而陈文昌收第二封信后一定会向那小船丁问几句话。小船丁能告诉他的小道消息里,除了唐坊要求楼云进坊保媒的条件,同时也提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门亲事订下后,大娘子会把河道控制权分成十股,其中三股她会当作嫁妆带到陈家。

姬墨觉得这事恰到好处,只因为季青辰深知,为了这份嫁妆。陈洪就算是编出借口也要说服楼云亲自出面。为了保媒登岸进唐坊。

更何况现在,是借口送上门来?

宽桥上,扶桑侍女退在一边。按照扶桑世家的礼节,身为侍女在给身份高贵者让路。

季青辰不动声色,还是按着刚才的步速,在姬墨和库丁们的簇拥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