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年前,这小厮除了回驻马寺打听过季青辰的过往,前些日子也去过泉州城。打听

他楼云在蕃商大会上遇上一名女子而后向顺昌县主求亲之事。

说不定还打听了季青辰前年去泉州城的事情。

“听说陈纲首受了大人之托,正和季坊主商议西河道上的码头之事?季坊主对文昌公子看来倒是有几分中意。”

王世强瞬间掩盖了神色。笑着敬酒。

他说的虽然是楼云最不喜欢听到的话,然而楼云何尝没见过当初王世强在唐坊时被陈文昌气到的脸色?

更何况他早就猜透了王世强的想法,否则他何必来绍兴府。

“这还要多谢百年兄的顾全大局。本月朝廷大祭后就有一轮吏部查选,听说韩参政已经把百年兄的名字呈报?如果百年兄愿意屈就楚扬河道官——”

楼云微笑而语。“季坊主在西河道上的码头,谁也不好和她争了。”

王世强何尝不知道,韩参政论功行赏不可能缺了他。

他凭这次的功劳。再加上韩府的推举就可以在工部都水监里立足。他能得到都水监副使的从六品官职。直接主管楚场运河河道。

西河道就在他的辖下。

这样的六部实缺官职,当然比西南军里的文吏幕职要强得多。

这也是他这几月来急赶而回,却不进京城抢风头而得到的回报。

但如果这个官职就是他王世强的目标,他何必压下了黄氏货栈要去楚扬西河段建码头的意思?

黄七郎的意思不就是季青辰的意思?

季青辰回大宋的船还在东海上,她放在黄氏货栈里的暗股就转了明股。

这一着,马上就拉拢了黄七郎和他的四位老兄弟。

黄七郎从江北赶到绍兴府,可不是来看他的,而是一天十回地游说他,转达她的意思:

西河道边马上要立的河碑,由黄氏货栈出资,碑文的内容不仅要写他季青辰捐款的名字,而是要把黄氏货栈写上去。

她捐在河道上的款子,拿出一半就当是她在货栈里扩了股,用她的股份捐的。

不论将来的河道官是谁,都不可能无视黄氏货栈。他王世强要是做了河道官,又把河道上最要害的十三个码头给了黄氏货栈修建,官面上没人会说他偏私。

更何况,他王世强不就有黄氏货栈的最大暗股?

他怎么着都不吃亏。

“由之兄说笑了。季坊主如今与文昌公子正在议亲,我也听说琉球岛虽然是个荒岛,但离泉州很近的澎湖岛上很多泉州人定居开荒,季坊主在那边也是押了宝的。”

王世强挥手让小厮们摆席,避开了楼云的含笑讥讽。

他这几日在西园里苦思无计,因为季青辰已经摆明了尺码:

她不怕肥水大家分,有财大家发,但她非要抢到码头不可。

他当然愿意看着她和楼云斗生斗死,但问题是,他自己无法置身事外。

他王世强,这次如果胆敢不回报金主季青辰为他承担的风险,以后这一路做官,他就别再指望有人愿意帮衬他。

而且,季青辰吃了亏,只怕会马上提出要他返回她所有的捐款。

就算她不要他付砂金,直接抢走他在黄氏货栈里的股份,她也不是做不出。

毕竟。她所有到他手上的款子走的都是黄氏货栈。

白纸黑字。

他要是敢赖帐,她更不怕闹大。

“听说季坊主在明州城里,除了吃女眷的席面,也会和本地的纲首、船帮大佬一起坐席?还有她三弟,在蕃坊里正和蕃人厮打。有蕃长告到季坊主面前来,她却一路哭到了明州市舶司衙门,说是蕃长看着她是个女子。欺负她这样新来乍到有大宋血脉的女商。”

楼云说着这两天的传闻。欣赏着王世强的脸色。

水亭摆席前,特意摆上来看的四色果品,见得有白荔枝。黄橙果,绿青梅,紫桑实,确实鲜嫩可口。香甜开胃。

而堆尖的紫桑实后,四月的天空蓝白空远。湖面上青荷点点。

他心情不错,笑着对王世强道:

“季坊主在唐坊何等贤淑知礼?如今到了大宋反倒不一样了。她何至于要到市舶司衙门里去哭诉?我想着,她也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虽然觉得楼云用“贤淑”这两个字形容季青辰,摆明了他完全不打算用脑子了——王世强却没有多少冷笑嫉恨他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

季青辰当然是在警告他王世强,他要是敢赖帐,她就敢不要脸面闹出来。

只要她去四明王家再哭上一场。别管他这次借着修河道,在朝廷、士林立起来的口碑有多好。他有多么勇于任事,公忠体国。这些美名马上就会变成臭名。

她要一口全吞了十三座码头,至于拿到码头的手段,她压根不在乎!

他也别想当缩头乌龟。

楼云不用看,也知道王世强的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传来的消息里,说季青辰先是去纪府里拜见了纪府长媳赵氏夫人,哭诉一番后,得到赵氏的同情。由她身边的婆子引着,让季青辰去衙门里找上赵氏的丈夫,副监官纪家大公子。

楼云自问,他听到这里时心里总有些诧异。

季青辰可不是怕羞不敢见官的普通女子。

她凭什么要先去求见赵氏?

而且,她居然也知道纪府长媳赵氏是个清傲性子,与其去送礼不如去扮弱哭诉一番?

最重要,只要想着纪二公子舔脸回信说,他按照楼云的吩咐,已经求他家嫂子出面了到桃花渡里。他们家请了顺昌县主进纪府暂住。

想到这里,楼云就心怀大畅。

他当然知道赵德媛压根没有生病。

而他从赵秉林父女出泉州城的时候,就已经在一路上安排了暗中照顾他们的人。

纪府赵氏夫人也是宗女,接赵德媛去纪府不*份,赵德媛也能得到照顾。这样一来,过几日他去明州城,就能问问她,纪家的家风她可还满意?

纪府里三位公子她就算没见到,在那里住着她必定会有所风闻。

她想挑谁?

至于凭赵德媛和赵小弟的品貌为人,一定会得到纪府上下的喜爱,他可是从没有怀疑过。

一眼看过去,西施山下的湖水清波连绵,远处水岸边村落座座,沿湖的百姓自然是靠湖为生,渔船点点。

浮动的水草溪流边,竹林疏朗,随处就可以看到有十三四名乡间越女,在溪水边脱去了外衣,只着小衣小裤在湖水里辛勤浣纱。

粉荷为颜,雪藕为肢,尤胜西施当年。

亭外,楼春等光棍家将的眼睛都看直了,就是亭上的楼云一瞥之后也不由得暗骂,王世强这一回的园林买得实在太有眼光。

“…美景虽好,百年兄还是应该早些回京城。”

席前看果之后,就是上了第一轮的菜食,楼云敬了酒,说出了王世强不好启口的话,“难

不成,百年兄是还想回西南,打算从军职出头?”(未完待续)

140 文昌其人

“若我是季坊主,她只要见我得了都水副使,占了楚场河道,如此也就满意了。”

王世强听楼云总算说到了官职之事,挥手让沈氏退下,亭中只留了他与楼云两人。

楼云听到他突然说到季青辰,便也留了神,听他道:

“做河道,开船厂,收拢船帮。我做河道官,黄纲首和我四明王家自然可以在河道上安心做生意,控制河道运输。没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从此以后王家人也不需要去海上冒生死之险。”

王世强沉吟着,说起这河道上的事情。

楼云也就知道,这应是季青辰当初打算随王世强嫁回大宋,又押宝在西河道上的打算。

他微皱了眉,季青辰这样的行事,看起来只是为了方便在河道上赚钱。

但大宋三条运河河道,一条是楚扬,一条是浙东,一条是直通长江的浙西运河。只有楚扬河道才是边境河道。

这其实也是王世强以后从军职出头的机会。

季青辰果然是支持韩参政北伐的。

“如果是太平天下,我也不介意如此。不提三年前我成亲的事情,光是这河道上我欠了她的人情,就应该回报——”

王世强叹了口气,侧头看向了亭外阳光下站了不少时间的沈氏。

他脸色温和,向亭外候着的左平打了个手势。

楼云冷眼看着,左平连忙上前,把沈氏送回到了附近的树影下。

那里早就铺好了厚毡厚垫,三四个丫头养娘手中捧着都是参汤香茶,小心上前扶了沈氏坐下歇息。

只看这情形。王世强对沈氏的宠爱果然不少。

但他横看竖看,这沈氏身姿虽然不愧是西施山下的浣纱越女,但在王世强见识过的美人里,她那就是仅有两三分姿色的普通女子。

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不成王世强悔了季青辰,又冷落了楼鸾佩,是因为她们都太出众太美貌?

他有病该治了吧?

“但这些河道上的事季坊主去做就足够了,她是吃唐坊十二条河道饭出身的。她能比我干得更好。我自己的打算却是…”

王世强停了口。楼云微微一笑,也不等他再说,从筷子沾了酒。

王世强便也凝视看去。看他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计相”

王世强脸色一变,忍着拍案大叹的冲动,笑道:“我哪里敢眼望户部三司的官位。由之兄抬举我了。”

户部理财,又称为计省。从六品的官位是郎官。

他知道楼云已经明白他想要的官位,便也道:

“由之兄远道而来。你所思之事,我也会为由之兄办妥的。不会误了由之兄在大理寺审案的期限。”

王世强暗示着,他知道他的来意,他也有办法说服季青辰。“这一月都是赏春期,过几日待我回家,四明王家会在沧浪园里摆赏春宴。季坊主自然是主客——由之兄想必也会在明州城吧?”

“确是如此,我正要回去拜访纪二公子…”

楼云含笑点头。知道在王府赏春席上王世强会出面劝说季青辰,但陈文昌不也是在吗?

他居然还能找到机会和季青辰说话?

“…百年兄,想是要让黄东主去传话?”

王世强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与季坊主相交七八年,她弟弟年纪小的时候,她在唐坊宴请客商,哪一次不是她出面主持?我要谈的是生意,请了黄纲首、黄夫人在侧,自然就能好好说上一说,更何况——”

他在楼云面前也不隐瞒,“她和陈文昌的婚事,我也该提醒她一句。”

楼云稍稍一愣,王世强笑道:“我只是奇怪季坊主怎么就看上了陈文昌,毕竟我也算是她的知交了…”

他说的虽然是楼云最不喜欢听到的话题,但季青辰对陈文昌的偏好——她当着他楼云的面选了陈文昌——这无论如何都叫他想不通。

季青辰在鼓楼上冷淡成那样,把月光树林里他们那一段完全当成了没发生,害得他到现在,偶尔都会怀疑在祭场里相遇是不是完全在做梦。

她的冷淡,可不仅是因为他订了亲就能说通的。

她不中意他楼云。

然而他越是想知道,就越不会开口去问王世强。

他只是笑道:“王纲首在唐坊里见到陈文昌和季坊主相处了几日,便知道他的性情了?在高丽呆了半年,王纲首原来也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

王世强果然笑而不语。

在唐坊那几日,他要不是看到季青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却没空多去看几眼陈文昌。

没料到,这一看就看出了叫他意外的端倪。

“文昌公子虽然不往官场和商场上走,他的性子其实与百年兄倒是相似。”

自从听了骏墨传来的消息,说起了这几月陈文昌在唐坊的事情,楼云大约也明白王世强话里的意思。他微微笑着,

“陈纲首越是要逼着他去多向唐坊要嫁妆,他越是要护着季坊主。江浙海商和陈家越是要联合在一起抢河道,他就越不肯叫季坊主吃亏,反倒挡在前面摇头不肯答应。看起来当然是一心为了季坊主,但他毕竟姓陈…”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他楼云和季青辰单独相处,都比他陈文昌多几天吧?

他这边还纠结着退亲的事,韩参政府的事,他看着赵秉林年老体弱的样子都有些不忍心,凭什么陈文昌就这样把叔叔、陈家祖宗都丢到墙外面,?

他就这样干脆跳出充情深,他就这样干脆把季青辰保护得滴水不漏了?

陈洪可是他的亲堂叔。

这十年,陈家二房因为唐坊山寨货而家道中落,陈文昌家全靠着陈洪暗中支撑。才保住以前的体面。

“…由之兄难道不知道?文昌公子在泉州城时,他家里越是人人觉得他要经商,他就越不愿意经商。泉州城的人都以为他要考进士才好,他就偏偏不肯从了众人之愿…”

王世强的脸色不变,便也毫不讳言,

“他是二房里受宠的嫡次子,我是不知道他这古怪性情是怎么来的。但我的性情却是和他一样。谁叫我不做什么。我就一定要把那事办成办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这本事!谁叫我一定要做什么,我就偏偏不肯去做。宁可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做了。也不叫别人如意。”

“…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百年兄倒是不愧这个明字了…”

楼云素知王世强胸中有才,如今听得他这样说。倒也觉得他坦然,他楼云虽然远比他稳重成熟可靠是个好男人。但也不敢说自己没几个臭毛病。

他只觉得,可惜了楼鸾佩的知人之智。

这几日在京城相见时,她也暗示他楼云,想求他帮着王世强谋一个户部从六品郎官的官位。如果实在只能留在工部的话。谋个同样从六品的军器副监的职位也行。

但河道官,却是万万不可。

他能猜到楼鸾佩的心思。

王世强是海商,可不是内河船帮老大。他能花上五六年时间打通西河道,就算不提那些水力机械了。他用在西河道上那些河道经验。不是从唐坊学来的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当初帮着旧情人季青辰开河建坊,才积累了这些河道上的经验。现在他要真做了都水监河道官,季青辰也要回大宋抢码头,他们岂不是天天都要打交道?

楼老大人有前后两位正室,生了庶子女的侍妾有两位,没有续租契被打发回家的侍妾有五位。在楼鸾佩眼里,小妾们就是她观察王世强性情的工具而已,要打发随时可以打发。

楼鸾佩的毛病,就是太不把人当人看。

但她不会傻到不去防着季青辰。

“前两年太后七十寿辰上,因为有了山寨货的古玩,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百年在家中

也被长辈们好一通埋怨。”

楼鸾佩说起季青辰,眼中倒是有一丝带笑的意外,然后看着他楼云,露出了平常在亲友

面前也看不出来的幸灾乐祸,

“这季氏可不是吃了亏也不还手的。我抢了她的百年,还等着她来找茬呢。好在有你拦在前面,她不和你算清了帐,也不会想起我这个人。虽然那码头确实是不能让的,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样明着抢她的东西…”

楼云坐在漕船里,从绍兴府回航,在午后到达了明州城东渡门码头。

他和王世强之间的交易当然已经谈妥。

王世强在西园里不如他能说走就走,不过一两天,他已经在明州城外下船。

他走在市舶司的码头上,正想着要不要先拜访一下市舶司里的纪大公子,不着痕迹打听一下季青辰在明州蕃坊里斗得如何。

有没有他可以挽回印象的机会?

然后,他打算再拉上纪大公子直接杀回纪府里去蹭饭,为赵德媛把亲事订下来。

然而码头上,却早早有纪二公子的小厮如意在等着。

他带了纪二公子的贴子,请楼云到月湖边的纪府园林叠春居里去赏春。

“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