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大人,好快的脚步。”

纪春枝从衙门晨赶回来参加春宴,正追上了楼云的船。

楼云还没从刚才被视而不见的沮丧中回过神,这位明州市舶司副监的船,就已经驶近。

隔着两个船头,纪大公子拱手笑道:

“由之兄这样急着回府里见县主?竟然就把小弟甩在后头不当回事了?”

听得纪大公子的声音从湖面上远远散波了开去,两三条画舫里的女客们身影朦动,似乎都看了过来。

不仅是如意跺脚,楼云也觉得,应该一巴掌抽到纪老大的脸上,马上叫他闭嘴。

他刚才没有冲着季青辰隔水大叫,说他已经退亲了。就已经让他用光所有耐性了。

还有,张孔目也已经被他召回,这老头过去一直帮着陈家向她多要嫁妆,这实在不是他楼云的意思。

“远来打扰,怎么好去打断春枝兄的衙门公事。”

等得两条船贴在了一起,楼云才勉强顺了气,皮笑肉不笑地客套着。

纪春枝是精明人,楼云和他也是旧友,所以他马上就察觉出楼云黑着脸。

所以,纪大公子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叫楼云察觉出什么了。

因为楼云已经递了消息要来找他,昨天晚上老婆给他吹的枕头风里,有让他今日和楼云打探一下,是不是要和顺昌县主退亲的意思。

因为二叔子一直是光棍,赵德琳实在已经看够婆婆的脸色了。

另外,如果楼大人非要排挤季氏女子,好歹也要劝他两句,还是留一两分余地的好。那季氏女子也说了。楼大人开审铜镜案为蕃商主持公道,她是颇为感激的,并不敢怀恨在心。

说得真是可怜见的…

她这人既是知礼,又是宋人血脉,自然就要比对蕃商多关照一两分,现在她亲弟弟也受

了伤,逃开了没人帮她。怎么楼云一个大男人非要和她过不去呢?

纪大公子在想着老婆的指示。楼云此时也在想着这位赵家大少夫人。

因为刚才季青辰身边坐着的贵妇应该是赵德琳,所以他看着纪大公子时,突然又觉得他顺眼了起来。

季青辰和他老婆应该是攀上交情了。

他瞬间换了脸色。亲热玩笑道:

“今日打扰贵府,还要与大公子秉烛而谈,到时候嫂夫人可不要把小弟赶出府门去——”赏春宴历来是三天连开,前几日是陈家晓园。这几日就是纪家的叠春居。

纪大公子同样心怀鬼胎,巴不得他留下来暗中打探口风。顿时大笑起来,道:

“这回便是老二过来抢人,我也要留着你不放了。“

催促两条船加快向前,向白鹤扑飞的沙洲驶了过去。

白鹤亭边热闹非凡。少爷们喝得兴起的时候,也懒得去换衣,把衫角捋在腰间。笑闹着

踢起了鞠蹴。

人群里,纪二束着深蓝发带。穿着短打衣裳,踢皮球叫得声竭力嘶,输得眼睛都要红了。

这时见着楼云和大哥一起来了,他顿时把败局直接抛开,伙同着他那群四明书院的狐朋狗友,一起叫嚷了起来,道:

“迟来的罚酒——!罚酒三杯——”

“…他还真是不客气。今晚我就醉死在他房里,看他还敢乱嚷——”

楼云没好气地暗骂着,纪大公子也笑道:“他每年能这样在家里胡闹的时候,也就这个月,

老爷子也是不会管他的——”

楼云不由也笑了出来。

纪老爷子虽然做过两浙路的学道官,正儿八经的老学究,二老爷在台州也是主管各县州官学、士子们的学官,纪家却讲究个逢春拨楔,踏春沐水祭神的老古旧习。

虽然祭神不会再有了,但踏春玩水时不需太过拘束,却是纪府的规矩。

他们这样的学官人家已经如此,别府里的规矩就更松散了。

今天,明州城中头脸人家的家主、长子也都请过来了,不少人就在亭外的溪水上游垂钓。

纪夏炎这些小子们在这里鬼哭狠嚎,他们难道听不到?

只是这几日,他们也懒得大棍子打死不肖子弟。

“过几日还要去四明王家府的沧浪园里游春?”

楼云一脚踏上了草地,转头看到湖面上的几条女客画舫正停在南面溪口。

从那里,一条杏树沿岸的溪水在沙洲间曲折潺潺,直流到了白鹤亭附近。

纪春枝也不管一身官服了,一屁股在亭台边坐下,自然有小厮送上擦脸的巾子和热茶,他也笑道:、

“正是,他们家的园子,再去多少回都觉得看不够…”

楼云自然知道,王世强到时候必定要请季青辰的。

但他在这三日里,也许就能和季青辰说上话了。

他低头看了看一身来赴客吃席的大红卷云山鸷绣纹的新襕袍,腰间十四枚白玉扣连的玉挎带,还有脚上一丝灰尘未沾的黑绢面千层道鞋。

他又悄悄借着吹茶,仔细在茶水里端详了自己俊俊的脸,再左右看看四面疯成了一脸黑汗的小子们。

他暗自庆幸,今天的打扮还算是鹤立鸡群。

她应该不是觉得他太丑,实在看不下去。

刚才在湖上擦船而过时,季青辰眼里对他的冷淡太过明显了。

比在鼓楼上,还要冷淡。(未完待续)

143 长者深意

他能感觉到,以前她最多就是疏远,防着他订了亲又勾搭她的意思。现在她那眼神,却是恨不得朝脸啐他一口,让他滚蛋的意思。

是因为这大半年张学礼保媒的事情?

她果然不明白张孔目的深意。

虽然他楼云,也不太明白。

在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受召赶来绍兴府的张孔目和骏墨。他还没来得兴师问罪了,张孔目的一番话却让他哑口无言。

“大人,老朽确实未有替季坊主多占聘礼,也确实让她多陪嫁妆。叫她眼下察觉不出大人对她的庇护照顾。但老朽以为,成婚之后她自然会明白大人的深意。感激大人至深——老朽以为,只有叫陈纲首多多满意,才能让文昌公子与她成婚后夫妻和睦。”

张学礼果然是成婚四十年,夫妻恩爱的典范,说起话来光是凭年纪就让他根本无法辩驳,只有耐心听着,

“大人,文昌公子与王纲首不一样,也与大人您不一样。”

他听到这句时,心里还惊了一跳,以为被这老于世故的心腹看穿他的心思。

然而张学礼完全是就事论事,迎着楼云明显不怎么痛快的脸色,正色道:

“王纲首和嫡母不和,大人您自幼失怙,这都是少了长辈庇佑的人生痛事。但论起成婚的事情自然就可以自己作主。季坊主将来也就不需要和婆母长辈相处。下官家中老妻当初嫁过来时,在我娘亲面前尽的孝心,受的委屈,下官到如今都还记得。只觉得百般补偿,都不能叫我心中安稳。”

楼云倒也听骏墨打过小报告。

张学礼的老妻现在虽然是福寿双全。丈夫疼爱,但她当初过得并不容易。她连生了一儿一女,却都夭折,差点因为寡妇婆母太过厉害,被直接休回家。

全靠着张学礼苦求,还有她贤顺忍受,才保住了一家和睦。

听骏墨说。张学礼的老妻差点还跳过一次湖。

当时是因为娘家出面为女儿论理说。她毕竟是为张家怀过孩子,没有休回去的道理。死也要死在张家才是礼数。

结果那晚她就失足落水。

被救起来后,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并没有说别的。

但暗地里的风传。要么说是她是婆家逼得自尽,要么说是张家后门家用码头边上的木阶被抽松,是他她婆婆使人下的手。

现在张母已经去逝,张学礼膝下也已经养活了二子二女。想来他对老妻受的苦楚是最清楚的。

“文昌公子娶了季坊主,又得了随自己心意开书院的默许。看起来是称心如意。但他和季坊主只怕都心知肚明——日后,陈家二房里所有的海船、铺面都是他哥哥继承,文昌公子应该是半点都拿不到了。”

张学礼深知陈家求娶季青辰的无奈,更知道陈洪要为自己的庶子谋将来。陈家当然不会让二房的海船、铺面落到季青辰手上去,

“他在家中是受宠的次子,陈夫人必定是埋怨季坊主这样的媳妇的。陈二老爷主持八珍斋。被季坊主抢了十年的生意,他当然不可能偏着这个儿媳妇。季坊主想要在陈家立足。就得依靠陈纲首。”

“…虽然说如此,但陈文昌并不会住在家中,他不是要去蕃坊开书院?”

楼云自问,他当初要为季青辰保媒的心理,也是堂堂正正。

他是娶不着,但盼着她过得好,难道也不行?

再说了,陈家不分产业给陈文昌,季青辰当然就需要多占些聘礼才不吃亏。

何况,他楼云可不是王世强。

王世强在他要求下,用户部郎官的官位换取了他马上回明州城,答应向季青辰游说去京城的事情,楼云也不觉得有多少高兴。

他如此行事,季青辰倒也罢了,她对着王世强绝不会客气,自然也会开条件不会吃亏。楼鸾佩虽然被冷落了一阵子,但只要她自己不在意,也能熬过去。

但那沈氏还怀着胎,却被留在绍兴府里不理了。

他本还以为王世强会带着沈氏回家中生产的。

两个妾还是三个妾,这有区别?

他王世强自己还是庶子呢。

“大人,生而为子岂有不孝之理?”

张学礼摇头叹语着,知道楼云这样没成婚的毛头小子,在做官上再精明,也根本不懂家中的夫妻生活,

“文昌公子的性情老朽算是知道几分,他在泉州城中是有了名的自行其事,不顾他人眼光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远去东海求亲。但人孰无情?他受父母之恩,悠闲于林泉,不经商也不科举已经是伤了父母之心,他岂有不内疚的道理?将来就算是娶了媳妇——以老朽看来,他便是十二分地喜欢季坊主,在父母面前仍然是会退让。他这一次求亲也毕竟是为了家族。”

“…张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陈家二房的老爷、夫人不满意季坊主,这婚事就成不了?”

楼云打从退了亲,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了。

但这话他是没办法去和陈家叔侄俩说的。

季青辰的画像是他暗中弄到陈府的,陈家人去东海求亲,是他保驾护航的,现在转过头来说他早就看上了季青辰,让陈文昌让给他…

这样的话,谁有脸说得出口?

但要是陈家和季青辰之间的亲事本来就成不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张学礼一怔,诧异不解看着他,楼云早已机警地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脸色,张学礼便也摇头道:

“大人放心。经此东海一行,大人在泉州海商中何等的威重?有大人为季坊主保媒,陈二老爷和夫人,绝不敢不答应这门亲。将来陈家在东海的生意必定会按大人的预见,渐渐起来的,大人的谋划万无一失——”

楼云觉得,谋事太高明,做官太成功,有时候真不是一件好事。

“大人,文昌公子本来就是用这婚事,去换了他由着性子开书院的——”

张学礼知道,楼云是盼着陈家和唐坊的婚事办成,如果唐坊这几年也不能去楚扬河道建码头,坊民就只能暂住到泉州蕃坊和澎湖岛上。

季青辰自然就会开始与南洋做生意。

扶桑唐坊也就和泉州市舶司,和福建海商牢牢捆在一起,再不可能倒向韩参政府了。

东海财源,由此一举斩断。

他向来是佩服楼云这一番连环谋划的,所以也耐心向年轻上司普及家庭婚姻知识,

“大人也应该知道,大家子弟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作主,父母就算是由着他,他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及家里?陈文昌的为人行事,他连家产都可以放弃也要去开书院,他自己是断断不肯受家里的拘束。但季坊主可就不一样了——”

“张大人的意思——”

楼云也算是在明州楼府里做过一两年的小厮。

因为是同族,所以他知道的内情当然更多,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内宅里的事。

但因为陈文昌和王世强这样偏执却又出色的子弟毕竟还是太少,他楼云实在是太稳重太成熟太可靠完全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所以他谦心向老心腹请教。

“你是说,陈文昌他虽然是去开书院,也倾心于季坊主,但若是他家父母要留着季坊主在府里尽孝,他也不会出声了?”

“自然如此。”

楼云正觉得季青圾可没有这样好说话,陈家二房也不可能不管东海八珍斋的生意,张学礼却正色道:

“季坊主是个厉害人。但她是女子,总有怀胎生产照顾孩子这样的事情。多的是让公婆插嘴的地方。这些家事上,文昌公子难道还能去和父母争论?丈夫不出头,妻室就得受委屈。这时候,能帮上季坊主的只有陈家的家主陈纲首。她既然是用心与文昌公子议亲,难道不应该眼光长远,先退一步结好叔父,以谋将来?”

楼云听得怀胎生产照顾孩子,就已经是瞠目了。

他只是想让季青辰多拿些聘礼,多按自己心意留些嫁妆给弟弟们。

其余的事,比如怀胎时婆婆要接她回家里照顾,她要拒绝岂不是让丈夫为难——这样的事,他一个男人委实是没办法替她去想到的。

张孔目也不忌讳,继续向他普及了一些妇科养身的知识。

比如怀胎十个月不能动气,坐月子一个月不能动气,孩子前八个月一个照顾不当,就有夭折的危险,女子产后三年内身体养不好,日后生孩子也艰难…

听到这些,楼云心知,这都应该是陈文昌这未来夫婿去为她打算。

虽然他也严重怀疑,陈文昌不至于比他楼云聪明多少,难道他还能提前想这许多?

但如果他不提前想到这些,日后她的日子听起来确实不太好过…

陈家和唐坊,毕竟已经结了十年的仇。

现在扶桑内乱,八珍斋的生意暂时起不来,陈家娶她的好处,只能从楚扬河道上拿了…

“大人尽管放心。只要有大人在,陈文昌就算周旋得不好,但他毕竟尽了心。季坊主当然会愿意嫁给他。而陈家也必须要和唐坊结这门婚事——”

“…”(未完待续)

144 文昌离去

楼云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他的思路自然被张学礼引到了婚后,不由得心中颓丧。

季青辰只怕要等到成婚后几年,才会要意识到——陈文昌虽然也是和王世强一样是个偏执狂,但他毕竟不是一心要气死嫡母的庶子。

他不可能和王世强一样,真的带着她在书院里分宅单过。

而楼云也深知,她是不可能去讨好陈洪,在楚扬河道上退让的。

所以,他在绍兴府,也只是和王世强交换了条件:

季青辰写证词呈到大理寺,说明铜镜证物的来历。

唐坊不能参加码头修建,但他楼云可以通过王安抚使在江阴州军的旧人脉,让季辰虎带着两百户坊民迁到江阴,在码头上吃河道饭。

另外一百户坊民,随她迁到泉州蕃坊。

此后,明州蕃坊也有三百名的落籍名额提供给唐坊继续迁民,这是王世强早就答应过她的…

他正想到这里,身边草丛沙响,有人走近。

楼云的眼光一瞟,看到了好奇走到他身边的,却是一只幼年丹顶鹤。

它站着和他平齐,黑眼睛里透出孩子的天真,他便笑着伸出了手。

那鹤儿看得他早就在手心里的准备几颗松仁颗,它不屑地一昂头,转头就离开了。

被嫌弃的楼云在内心咆哮了起来:

山里的鹤明明都很喜欢吃的!他上次来的时候,它们也很喜欢吃的。

都是被纪府养得太叼嘴了。

白鹤亭四周鹤飞起落,它们早已经习惯了踢皮球的小子们,晴天下,它们雪翅上的黑边。如宣花纸上极品端砚磨出来的浓墨一笔。

楼云的眼光透过鹤群,落到了正坐在海边垂钓,和明州知府家长子说话的纪大公子身上。

他楼云不论为公为私,现在都要努力挽回他在季青辰心中的印象。

将来宫中官家有意召她进见的事,那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