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让给她也不迟。她未必没有得到风声。但她吃了王世强的亏,那里肯仰人鼻息?她如今滞留明州城,自然是要先让唐坊自已立足了再去泉州——”

说到这些失意之处,楼云叹道,

“张大人不是心里明白,季坊主如今倾心于陈文昌。她…并不中意我。”

张学礼心里点头,嘴上却绝不会去打击年轻上官的艾慕之心,只是实话实话道:

“女子心性,老朽不及大人清楚。”

“她既然无意,我又何必勉强?反倒让她烦了我…”

楼云也不讳言,说了今天在帐幕外与季青辰相遇的事情,

“纪三的性子是不会在外面说闲话的,她今日便是不和我说话,多站一会儿。我那怕把

这摊子事都丢下,亲自赶到泉州去见陈文昌把话说清楚——她那样冷淡于我,我也不是不会看脸色。”

张学记人老心软,不禁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这老心腹又担心他和去年一样晕了头,仅是在蕃商大会钟情了一女子,结果看着那赵

德媛家中一堆的麻烦人、麻烦事,闭着眼睛就要跳坑。

‘大人…”

“还有,王世强当初呈到韩府的北伐之策,第一步是打通楚扬西河道,第二步是打通长江和楚扬运河,直接把马匹运到江北边军?这些河道上的事情,必定都是她给王世强出的主意。”

张学听到最后那一句,不由得悚然一惊,终于想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那位女坟主。

想到这里,他看着楼云的眼神,也就更添了几分劝阻之色。

“大人,那位季娘子的二弟,他参加了高丽军的事情,万一是真的…”

这样的事情牵扯起来,岂不就是金国奸细,形同谋反?

“她不至于如此的。这事还是暗中详查,至少俘虏名单上没有季辰龙的名字。”

楼云心里事事明白,只是说道:

“这些不提。那段西河道码头要是被黄氏货栈拿下,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我只怕接着就是备军北伐了。这次兵败后官家心里不快,韩参政也越来越急了——那怕我自己的前程都不要去娶了她呢,西河道的码头也不能给她。”

私情和国事,那本就是两回事。

正说话间,骏墨走回来复命,在帐了里掌上了灯。

张学礼还在欣慰恩主不愧是三榜进士,翰林院的出身。公义私情好生分明。楼云却苦笑

着,摊手道:

“我昨天来叠春居时,吃了她给我的脸色。我就已经心怯了。还在想着找机会和她商量

几句,退上几步。结果她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

“你放心。那怕我马上嫁给他呢。我看他也是绝不肯让韩参政府北伐成真的。”

灯火亮起,帐幕里的季青辰冷笑着,听着劳四娘的劝说。半点也没有动心的意思。

楼云答应王世强的条件她当然已经从黄七郎那边听说了。难不成他高抬贵手给她二百户的迁民资格,她就应该感激不尽?

难道她就这样好打发?

“他说江北边军不足使用。那他就得拿出本事去整军。韩府要北伐会被疑是揽权。他要是敢提用西南夷兵补充江北兵源,别人何尝不要疑他是谋反?他如果能捧出一位姓谢的皇后,皇后生了皇子,皇子请了他做帝师。他去坐稳了政事堂里的参知政事。再像韩府一样在本朝捧出三位官家,吴太后那样经历四朝而不衰。我十年的血本也不要了,马上就投到他那边去——”

劳四娘只看她的脸色。大约也明白她是在说气话,只是为了西河道上码头的生气。劳四娘不由得就小声劝道:

“他这是试探大娘子的价码呢,做生意时,不都有这样的开局试探?只要大娘子愿意,请他到季园,和他认真讨价还价一番。他知道咱们是退无可退,他说不定就让步了。”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这位楼大人的心思,可比我还谨慎。”

如今她脸上摆出来的神色,也就和楼云说公事的时候一样,

“我和陈文昌的婚事是他花了多少年的功夫,冒着欺君的罪名才促成的,除非我看不上陈文昌呢,否则他舍不得马上断了的。”

这可比他自己和顺昌县主退亲难多了。

“但…但…”

劳四娘见她不高兴,她便不敢多言,只隐晦着提醒,

“今日虽然是有纪三公子在,但他也说了是楼大人的书童报的信。楼大人那样无缘无故地走上来说些闲事,依妇人我当时在边上看着。他只怕就是想和大娘子说说话。大娘子却待他太冷淡了些…”

他不就盼着你看不上陈文昌?

你多看他一眼,多给几分笑,叫他知道你也觉着他是个不错的人物。

他虽然不会在别人面前失礼,只怕转个头就马上摇着尾巴去季园提亲了。

这时候,你再说说唐坊的难处,请他退上两步,他难道还要摆公事嘴脸给你看?

大家过日子求官、求财都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就算是做了夫妻,说话办事不也应该要商量着来?

“陈文昌不在这里,我怎么能和外人说话?让人传到他耳朵里,岂不叫陈洪称心如意?”

季青辰没好气地说着。

然而看着劳四娘眼巴巴的样子,再想想楼云在鼓楼上时,到底还是说了大宋在兵、财、用人上都没有准备好北伐。

她终归还是叹了口气,喃语道:

“我和他没缘份。”

要是有缘份,也不至于在她订亲前,他却冒失地订错了顺昌县主。

“…?”

劳四娘睁眼看着她,不明所以。

季青辰无语后也笑了起来。

她明白,对劳四娘这样的现实派用缘份是说不服的,她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道:

“楼大人这个人叫我不喜欢。”

“大娘子不喜欢他哪一处?叫我妇人我也听听?”(未完待续)

151 天生一对

劳四娘总算得了一句实在话,不急反喜,连忙打听着,

“大娘子是不满意他的脸,还是不满意他的官位?他的家世是差了些,家里的底子也不及陈家,但市舶司监官的家底能差到哪里去?大娘子只要看纪府大少夫人这回摆春宴的手笔就知道了。最重要他毕竟是三榜进士的出身,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并不是这些。”

她沉默了一会,击掌唤来蕊娘,吩咐两句。

“大娘子,刚才黄家娘子差人来了…”

蕊娘先报了王清河来传话,说是献庙的俘虏名单里没有季辰龙,季青辰自然放了一些心却又担心季辰龙是不是连命都丢了。

“黄纲首说献庙的俘虏都挑的是金人和高丽人,中间夹杂的汉军俘虏正托人在查呢,大娘子再等几日。”

季蕊娘细细地禀告了,突地又想起一件事,睁着大眼,“大娘子是不是马上要去泉州城?”

季青辰知道是刚才扑卖局里,胡纲首夫人刘氏和她通了气,叫这小丫头听见了。

胡纲首和楼云这两日说了不少话。楼云似乎是让胡家来和她通消息,说是西河道的码头现在虽然不能给唐坊,再过上两三年却能让唐坊经营几座。

“等我帮你季三哥去楚扬西河道建了码头,让他安顿下来,我们再去泉州。”

她深知胡纲首已经倒向了楼云,眉毛都不动一根,微笑而语,又捏了捏季蕊娘的小脸,

“这几日玩够了。你在黄娘子府里好好呆上半年。你放心,这段日子我是不会去泉州城的。”

劳四娘虽然觉得那边开出来的条件还可以再商量,如果楼云能把交码头的时间缩短,把码头的位置订好,数目增加,这事情对唐坊说不定更有利。

但见季青辰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自然不敢劝说。

季蕊娘只怕季青辰把她抛在黄府。现在顿时高兴起来。

她把这些事情说完。按季青辰的吩咐从她的小行李里翻出了一本手抄本子,翻到了她从楼云那副《红袖添香图》上抄下来的楼云小记。

她看了季青辰一眼,见她点头。便把这手抄本递给了劳四娘。

劳四娘也识字,接过来仔细读着,嘴里喃喃出声,

“楼云者。西南山中夷人也…”

蕊娘已经退了出去,季青辰待她把那篇小记看完。便叹道:

“我的婚事,光是为了凑合是过不下去的。”

“自然是如此,大娘子自己能作主的事情又何必凑合?当然要寻个自己喜欢的人。”

劳四娘连忙点头。

季青辰倒是诧异看她一眼,终于看明白——劳四娘对楼云出身、官位、前程。还有他的脸都信心满满,相信此人足以打动于她。

“大娘子想想,泉州那边的寄舶港是容易到手?澎湖岛也就和舟山岛一样。是进泉州城路过时的歇脚地。普陀港如今可是四明王家把持着。楼大人安排了那一处请大娘子迁民过去,这中间的人情难道就比不过西河道上的码头?”

劳四娘细细说着。到了最后也是话风一转,

“只是妇人我也和大娘子一个心思。西河道毕竟是大娘子自己打下的江山,怎么着也不能让出去。争的就是这口气。但楼大人的心意,大娘子却也要掂量掂量…”

她也只能笑着继续道:

“楼大人他这个人——不提陈文昌,只提我有过婚约过的王世强,他是伤了我的心,但我也早知道他是要往仕途上走的,他的性子刚愎自用,我也明白的。”

因为提起了王世强,劳四娘不敢说话,她却笑着道:

“王纲首,就比如他是树上结的一个丑梨子吧,但它哪一块长歪了我一看就知道。”

劳四娘是个机灵人,只要她不提什么虚无缥缈的缘份,这妇人一点就透,顿时笑道:

“妇人明白。文昌公子也是如此。他不像个大家公子,官商都不成却要开书院,他也就是树上结的一只丑梨子。虽然不圆不润,但他喜欢什么,愿意干什么,讨厌干什么,这都是明摆出来叫大家都知道,半点也没有隐瞒的。”

季青辰见她在识人见性上也是个明白人,便愿意和她说说这心事,

“按说,能像王世强、陈文昌这样立身处世的人,性子都有些固执。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劳四娘自然点头称是。暗中琢磨着季青辰应该就是喜欢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劳四娘更是心中暗喜。

这手抄本的小记上分明写着,楼云出身西南夷,他少年时就从西南山中走出,千里寻亲。

他以夷人之身夺军功、登金殿,开海埠,这难道还不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一万个西南蛮夷里都未必出一个这样的人。

楼云和大娘子那就是天生一对。

季青辰接过了她呈回来的手抄本子,翻着楼云的小记,道:

“我当初和王纲首相识时,就听过风传。那时多的是人嘲笑他。一则嘲笑他在京城官场里钻营,二则嘲笑他和黄七郎那样的西北穷船丁结交。又花钱去做西北生意。他花钱打听北边金国、西夏国的事情,就连他叔伯兄弟,都曾经当着我的面嘲笑过他。但你看现在——”

她不提楼云,反倒说起了王世强,但劳四娘却深以为然,笑道:

“现在他可算是商而优则仕,听说就连京城里的王御史中丞,但凡在朝里有了事都要先和他商量。胡家、刘家近几年才醒过神来,开始往京城里去钻营了。就算是谢十三公子,他以前哪里肯在京城亲戚家里住这么久?”

“咱们不说这样钻营好或是不好。但他心里愿意干,他就敢干出来。别人嘲笑看不起,他也不吭声。等到做成了人家自然就闭嘴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

劳四娘见她被悔了婚,对王世强的好处还是看得如此清楚,他心中也不禁为季青辰难过。

当初,她必定是极喜欢王世强的。

唐坊内库里建起来的各种工坊,不都是为了王世强?

“大娘子,听说沧浪园已经开始准备春宴的事了。王纲首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只怕…”

“…他回就回吧。他要发贴子过来。我当然是要去的。你也不用担心我。”

她微微笑着,安慰劳四娘,

“我吃了一个亏。现在选起人来难道不是长眼了些?这大半年,陈文昌对我不错,我和他这门亲事就算是不成,他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心里也是欢喜的。更何况。陈洪要坏我的姻缘,我岂能没有应对之策?”

在劳四娘的附合暗笑中。她翻动手抄本子,心里思索着楼云,

“陈洪并不难对付,但楼大人这个人他可不会因为你捐了水利钱。就认为你一定有资格

建码头…”

劳四娘何尝不明白,水利钱只是唐坊和王世强的私约。

但这天下土地,这楚场河道。那却是赵官家的产业。

“王纲首和我是签过合契的,如果我拿不到河道码头。他是要用黄氏货栈的暗股作为了

担保,要全部赔给我的。”

但她哪里稀罕夺他的股份?

季青辰眼里看到了谢国运为她写的那番小记。

“唐坊季氏,吾不知其美人…”

还有他为她取的外号,“丑凫”。

“大娘子,这意思是…”

劳四娘完全捕捉不到谢国运的诡异思路

“凫是水鸭子的意思。咱们坊外不是有很多水鸭子吗?”

季青辰笑语着。

谢国运说的“丑凫”,不过就是丑八怪小鸭子的古称罢了。

唐坊沼泽里的水鸭子与别处不同。

它小的时候,灰扑扑杂毛一团,十分难看。

反倒是它长大了后,会长出红蓝绿三色长尾羽,鲜亮美丽,但这鸭子因为小时候太丑,所以长大了以后的叫声,听起也是:

丑,丑,丑。

所以才被叫做丑凫。

而她季青辰,就是那缩着头,不敢叫人知道她来历的丑八怪水鸭子。

借着前一世积累的经历,这一世又靠着亲人、坊民们齐心合力,她用十年建起了唐坊。她才敢愣充了大翅膀美天鹅。

现在,她是人人簇拥的唐坊女主。

但她偶尔在窗前梳妆,照着山寨货铜镜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明眸丽影,一身古衣的女子,居然完全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她不应该是季青辰。

她本应该是前世里背着行李,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十四岁孩子,她是那个在沿海工厂里打工,在生产线上做着山寨鞋底的乡下打工妹。

妈妈请村子里老师给她取的名字,很美好很听,比季青辰好听多了。

她的名字,本来是:

季清晨。

但她想在这一世里好好活下去,她就得一直是季青辰。

“楼云——他和王世强、陈文昌都不一样。他本来是西南山中夷人出身。但你看看他现在为人处事,行为举止,处处有礼,时时小心,你要说他是树上结出来最圆最润最甜最好的鲜梨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起在鼓楼上,楼云看着她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简直和月光树林里判若两人。

这固然叫她知道这人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会订了亲还要在外面勾搭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