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岁月在她心底静静流淌而过。

她记得书房外栽满了盛开的花树,粉白嫣红,纯美无暇,就像是少男少女初初相遇时的眼眸。

她第一次看到楼云就是在花儿盛开的时候吧?

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时间过去得太久,她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她想起来的,只有普陀寺前,四月里的赏春佛诞中,王世强不经意转过头来。

他与她的相视而过。

“我和这位季娘子,倒真是有缘。”

来来去去,她喜欢的,她曾经喜欢过。

她以前喜欢的,她现在喜欢。

楼鸾佩睁开眼,她的神色也从太仓“竞争上岗”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输了就输了。”

她固然意外,却也不是完全陌生,反倒笑着安慰乳娘,

“云相公以前在咱们家的时候,说起他们寨子里的事,不也有各寨子里推选部落同盟的头领?那时候我大哥还说,这是上古遗风,是尧舜汤禹的禅让之事。”

她那时并不太在意这些,只当是楼云说的奇谈怪闻而已,但毕竟就是容易举一反三,

“那些耆老不是说这押司四年一换?又不是和以前一样做一辈子的押司。非要问罪了才让出来。让你那侄儿和以前一样好好做事,四年后谁说又争不过章家?”

她淡然一笑,

“再得,这样的旧夷之俗,楼云知道了,难道会喜欢?”

季青辰不知道楼鸾佩早就有楼云给她打过的底子,反应如此之快。

但她还在太仓没有回来,就知道左县令写了公文,任了章老大当押司。

她就知道这是楼鸾佩的意思了。

“居然就这样算了?”

她困惑着,她这里还有后着没有出呢。

一场大胜打压了王宣抚使府的气焰,劳四娘自然喜气洋洋,笑道:

“云相公在京城里举荐了礼部侍郎周大人做御史中丞。王夫人就应该知道,云相公这是护着大娘子呢。”

礼部侍郎周大人,就是大理寺周推官的族兄。

这位大人,也是当初答应了楼云,差点把陈文昌踢到漳州去当学官的自己人。

楼鸾佩听这个消息,还是从二姨母嘴里得知。

她出了吏部尚书府之后,左思右想,唤了乳娘在车边,低声道:

“妈妈,你也是咱们家的老人,你去楼学士府里见一见他,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楼云通过了二姨母传话,让她楼鸾佩亲自出京城去太仓接季青辰回来。

他到底什么用意?

他让她楼鸾佩向妻室端茶认错倒也罢了,打从她知道楼云要娶那季氏夷女后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但他如此偏袒妻室,不知道王世强还惦记他的老婆吗?

309 当年旧事

皇后不在坤宁宫里,而是在官家养病的延和殿。

她连忙又去了延和殿。

一路上就有女官递了口信,宫里的柱医婆说,官家听说了太仓选押司的事了。

她下了锦胭廊,又有和楼云相熟的中贵人悄悄提醒了她同样的事。

她暗中咒骂着,不知道哪个嘴碎的把这样的小事都传到了宫里。

否则,官家哪里有空理睬她?

等她到了延和殿,先是被官家愈加深重的病容惊得心中一沉,再看着贾贵妃坐在官家床榻另一边,她就知道她一进宫就和这位娘娘犯冲了。

好在谢皇后也在,大皇子、二皇了在侧殿上跟着几位内阁子女官在识字。

她远远站着,低头向官家禀告太仓的事。

殿上寂静,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贾贵妃,她回想起了楼鸾佩到太仓来赔罪的情形。

楼大小姐当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她之所以愿意来太仓,不过是因为御史中丞换上了和楼云交好的官员。

而她娘家楼氏族里的叔伯被楼云告了状,也来信指责她全然不看亲戚情份。

“谨堂弟在江阴为县令,还要请郡夫人不记旧事,帮衬一二。”

楼鸾佩亲自捧了茶盏,送到她面前的时候,是在季家庄子里的小园子里。

园子虽然小,花木不多,却高高搭个了三层的飞拱木楼。

四角楼顶铺着深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极目处看得到太仓的蓝碧色海面,还有海上的船帆。

“郡夫人知道百年的性情吧?”

楼鸾佩淡定自若,仿佛她完全不是被逼着来赔礼一样。

“我在*岁的时候,就知道百年这个人了。他那时在明州府考了神童第一,我的长兄是明州府的学官,就是他那一试的主考。虽然要避嫌疑,但放榜之后百年到我家来谢座师,我就听长兄当时考较他试写文章…”

王世强经商之前,在明州府有小才子的名声。这是连谢皇后都知道的。

神童试考的是经书内容。小孩子记忆力强再加上理解力到位,就能出色。

但破题写文章则要求有自己的观点,并且能论述清楚。

季青辰知道王世强很有自己的主张。他这个人只要拿定了主意,不管尝试多少次都能找出叫人意料不到的办法来达到目的。

比如这一回他要和楼鸾佩和离。

“我听说,王夫人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也写得一手好文章。能与明州乡试的头名卷子不相上下。”

她微微笑着。早在不认得楼云之前,她就把楼鸾佩能查的都查过了。

好歹她也抢了她的王世强不是?

她楼鸾佩办起事来。不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百年他只有一个缺处。就是在女色上把持不住。”

楼鸾佩忍了她的一语双关,说起王世强可不像是妻室说丈夫。

倒像是主考官在评价乡试的学子试卷。

楼鸾佩的眼光在季青辰的容貌上打了个转,暗示着女色所指,季青辰绝不会和她客气。一双眼在楼鸾佩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假假赞叹道:

“王夫人如此德容,王大人哪里还要外求?”

要说外面有女色勾引王世强。你以为你自己不是女色?

说起五年前普陀寺的事,谁勾引了谁?

楼鸾佩知道她翻旧帐。一笑道:

“…喜好女色,这也不全是外子的错。”

‘…”

季青辰倒也佩服她转口风的速度。

都不需要这王夫人说,季青辰也知道王世强的父亲那就是风流无度。

他是妾室租了一茬又一茬的纨绔。反正换得勤快,家里也不显得太挤。

王世强的嫡母如今在明州城,都是一脸欣尉地说这庶子从小聪明孝顺,为人至诚。

但多年前她逼得王世强没办法去参加乡试,不过就是因为她弄出个风声,说这庶子和父亲的侍妾有染?

王世强那时才十四岁,既有小才子的狂傲又有庶子无母的欠管教。

季青辰亲口听他说过,他父亲租了一个小妾,是本城一个老学究的女儿,丧父前在四明书院学子里颇有些才貌双全的佳名。

结果家中赏春宴时,他在沧浪园中偶尔与这小妾路过相遇。

他没想到会是嫡母设的圈套。

他和那小妾第三次“偶遇”时,各自身边都没有随从,她又失足落了水——这不就是让嫡母捉个正着?

然后他很上道地决定弃学经商,就为了不传出与父亲侍妾有染的名声。

如今回想起这话,季青辰觉得他未必说了谎,但他年少时见了美女放松警惕却是一定的。

“无论如何,王大人虽然不经科举,却也是功成名就,王夫人娘家世代书香,亲朋戚友遍布朝野,王夫人要给王大人立立规矩。想来也容易。实在不需要把外人扯进来了。”

她虽然端着茶,却也没有就饮。

楼云都把楼鸾佩赶到她面前来了,她要是不把话和这大小姐说清,难不成还要等着下一次?

楼鸾佩也凝视着她,道:

“还请郡夫人见着百年时,直接和他说上一声,让他不要痴心妄想了。”

季青辰把茶放回了桌上,回视于她,缓缓道:

“学士府的规矩,也是内外宅不能相通,我岂有见着外男的机会?至于痴心妄想这句话,当初我也觉得王大人与楼大小姐的婚事那必是他的痴心妄想,没料到,如今听王夫人这一提,难道全是因为当初有楼大小姐的有意纵容,才有这五年的好姻缘?”

楼鸾佩一声语塞。

她总不可能当面承认,她故意设计在普陀寺接近了王世强,才有了这婚事。

“怎么,王夫人不说话了?”

季青辰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楼鸾佩不过是怕旧事重来。

王世强当初能被她勾引到,迟早也会被同样有心计的女人勾引到。

“当年的事…”

楼鸾佩知道她这一回来,免了不要被翻旧帐,脸色不好看。

季青辰也明白,楼云逼着她来太仓,也有想在她面前把当初的旧帐翻过去的意思。

楼云是在表示,他真的只是个从犯,楼鸾佩才是主谋。

楼鸾佩这回上门来得从容镇定,仪态大方,只有说到这一句时,季青辰才在她的神色

里看出了一些不安,还有一些倔强。

就因为那眼熟的倔强,季青辰十分大度地笑了起来。

在抢王世强的这事上,楼鸾佩就算当面认错,她也不在乎了。

她暗挫挫地想起了江止云。

江止云的容仪和楼鸾佩相比就是萤火比之于皓月,但那眼中的倔强居然如此相似。

江止云已经是王世强的妾。

她毕竟出身世家,是楼鸾佩的姨表妹,迟早有她和楼鸾佩窝里斗的时候。

“我听说过楼老大人的继夫人如今在病床上不起。楼老大人却一直在内宅里照料。不问外事。果然是夫妻恩爱。想来五年前的时候,王夫人在家中也艰难。”

她站了起来,含笑看着楼鸾佩,

“现在你已经如愿以偿,好好看着王大人,不要连累别人才是王夫人该做的吧?”

310 临别嘱托

季青辰进宫前,还召了黄七郎的心腹管事问了不少事。

王世强在西南和西夏商议结盟伐金的事,又在长江上安排马政,急需用人。

明州城楼家、王家、左家甚至各大海商纲首家的族人、管事都被叫去了不少。

他们也巴不得找个实缺小吏职干活、赚钱出差事。

“王贤弟的意思,大半只是为了朝廷之事。但,愿意离家去西南跟着他办事的这些人,平常在族里不得意的倒是十有七八。一旦有了体面难免就要在族里张扬起来,有几个楼家子弟卖地卖屋,要迁了家人去西南,就有人和楼大小姐写信埋怨了。”

黄七郎的管事,传的是东主的话。

“还有几个楼氏族人要卖一部分祖田开工坊接军械司的生意,族里就吵起来了。”

季青辰一面回想起这些,一面仔细把太仓的事禀告给了官家。

为了表示她绝没有不忠之心,她是宁可说多,不要说少…

官家的脸色太难看,看不出是病容还是阴鸷之色。

“唐坊果然有上古遗风。”

沉默半晌后,官家终于开了口。

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谢皇后也脸色和缓。

她知道谢皇后是为她说了话的,但她也不是文盲。

她和二郎一起,收购走私的宋书收购了近万册。

史书里都写着,秦汉时乡里就可以推荐有德望的人去郡州做官,这在本朝也是一条和科举并行的入仕途径,就像王世强通过的大选试。

区别只在于王世强是要进中央做升朝官,对学问的要求很高。

章老大却只是在县政府里做个收税的土打手。

这样的小吏职完全就不会在官家的眼里。

她的视线暗暗扫过了贾贵妃的裙角。不是这位娘娘吹的风,又会是有谁?

“皇后和贵妃都退下吧。”

官家还没有病得完全不能动弹,他被女官们扶着倚在了雕龙纹的云榻上,然而她在一边看着,仍是担心他一个不好,马上就要出事。

官家的身上虽然披着秋裳,但裳下只有一个身架子。看着已经是极单薄了。

“这些都是王宣抚使呈上来的奏表。”

一位内阁子女官把奏章在她面前展开。不过也就是工坊里的各种机械、产品,还有从扶桑用粮食换来的矿石、砂金。

官家细细问了明州工坊里分担了官坊军械制造的事。

“听说扶桑仍然是东西分治?”

“是,西日本的平氏已经和虾夷人结盟。他们的粮食和兵器都有赖于东海上贸易…”

她低头回禀着海上的船务,身后传来朝靴的隐约脚步声响。

有大档引了外官到了殿外阶下。

“官家,臣四川宣抚使王世强,奉召回京。”

王世强沉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她也没有吃惊。

她在太仓滞留了这许多日子,官家病势渐重。

除了安排了政事堂里的甘老大人与韩宰相、谢老大人、陆老大人同时为铺政之臣。六部尚书天官每晚都有人在宫中值守。

这是防备皇帝大行西去。

王世强这样的地方边守之臣也被召回来了。

“郡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