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在心底冷冷质疑他一句话都不留下离开安州的原因,但她早已能够明白:

楼云回到西南山里,把楼氏的兄弟带出来是为了什么。

他把上万西南的峒丁带出来,让他们参加到大宋的边军里,参与到金宋两地的榷场贸易里。他不仅是为了朝廷功战,北上伐金。

他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做了这些,他才能在深夜入睡时,告诉自己他没有抛弃父母之地。

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

“然而楼鸾佩于我,亦可以称得上是教养之恩。我却仍是无情无义,弃之不顾。”

“我一日不回报明州楼氏之恩,一日就寝食难安。”

但楼鸾佩根本不需要楼云来帮助。

“那一日,我听到金国已经把宋金和议之岁币送到济州边城,我心里就知道,官家必定要在京城扫除陈王一系。明州楼家…”

冬雪飘风,楼云终于离开普陀寺,坐船回京城。

因为季青辰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他就知道她并没有被陈文昌说动就原谅了他。

他到了码头,骑在马上总是在暗暗叹气。

“相公,等季娘子开春回来,你再好好和她说…”

骏墨只能安慰着。

他听楼云向陈文昌辩解过,他那一日在安州城外的程家寨子。明明是想和季青辰商量正事的:

明州楼家要是被牵连到抄家问罪,他是不可能再次抛弃楼鸾佩的。

他知道楼鸾佩就是喜欢捉着他一起吃苦,好让她自己觉得心理平衡,好给楼大公子自小心理暴力她的严苛找个‘要成人就要刻苦”的理由。

所以他于她,实在难以产生男女之情。

但他越是把西南夷人一批接一批带出夷寨,越是如父如兄地教导楼家的兄弟,万分辛苦地让他们渐渐改变。他越是深知楼鸾佩于他是恩重如山。

在这家族存亡之时。他必须得与楼氏长房同进同退。

所以那一天在安州城,他觉得他和季青辰近一年内应该没办法复婚,否则就要连累她。

他是想和她说这件事的。

然而那一日去了程家寨子里。他看到了王世强亲自搭梯子修水力机上的齿轮。

看到了她和王世强的熟悉亲昵。

他的心瞬间沉到底了。

他不仅是嫉妒,他还在害怕:

他是那样爱嫉妒加小心眼,又是那样无情无义,他要是和明州楼家捆在一起被问了罪。他和季青辰会有什么结局?

他这样的人,没有了高官显位。没有了荣华富贵,季青辰还会愿意再选择他吗?

他虽然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但季青辰在夫妻玩笑时最喜欢打击他的话就是:

“古诗里都写着呢,青春易逝。蓝颜易老!”

“青娘,你就去和王世强说一声,你不会嫁给他好不好?”

焦虑中。他说了这句话。

这完全和他到程家寨子来的本意南辕北辙…

结果,就是一场大吵。

季青辰看穿了他心里有鬼。

“你是没有和她私奔。但你不是不喜欢他她——!”

“我与季娘子,再也不能这样吵下去了。”

他恳切拜托陈文昌去楚州为他说情时,细细把心情说明,

“我那时满心烦乱,一则,觉得她和我在一起受连累,二则,我十来年里,一直觉得对楼鸾佩太过薄情寡义,三则,她又觉得我心里有鬼不敢承认,是个胆怯懦夫。我们为了这事闹到了和离还不消停…”

他以为,也许季青辰说得没错。

只要他去了普陀寺带着楼鸾佩离开,自此不再自私自利,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他下半辈子用心弥补对楼鸾佩的亏欠,他就能心安了。

可是他做不到。

楼云回了学士府,第一件事就是召了楼铃。

“去问问阿池,季娘子什么时候从楚州回来。我好去接。”

那时,他确实是受不了那样的争吵了。

他早就知道不喜欢楼鸾佩,他一直用自己的办法来偿还情份。

送茶送鼎帮着抢丈夫,她要被王世强休了他可以一辈子养着她。

然而他娶了季青辰,这样的办法一个都不能用了。

他也很不心安好不好?

可季青辰还是一个劲地骂他…

季青辰在回京城的河船上,又接了楼云的一封信。

“除了用兵权向官家换迁居,用改姓从此与明州楼家一刀两断以避族祸,我再也想不出让自己心安,也让你心安的法子。我也许,还是太过寡义无情了…”

无论是西南夷寨,还是明州楼家,都不是他的安心之地。

春柳抚河,季青辰坐了船到了京城。

船还未靠岸,她在舱里就看到楼云在码头柳梢下的身影

船板砸地,他上得船来,果然已经换了闲散官身的打扮。

低调地一身家常白衫道服,头戴着乌漆弯脚幞帽,只有他脸上的神色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欢喜非常。

“薄情寡义,谁这样骂过你?

她冷静看着楼云。

“…楼铃。”

他微征之后,很委屈地说着,

“我回寨子里接他们的时候,她在泉州楼府里背会的第一个四字文词就是这个。她还说…”

他转头看向岸上,柳梢下是成双成对的楼铃和阿池。

楼铃还说寨子里的巫师告诉大家,楼云去了山鬼谷,被山鬼附了体,所以把兄弟们都统统不要了。寨子里要加强戒备,楼云随时会变成山鬼回来吃人。

听到这个答案,她也只能哑然无语。

她还是楼学士夫人的时候,楼铃就时常在她耳朵边抱怨,她并没有当回事。

现在想起来,楼铃很愤怒地说,楼云只不过是和兄弟们吵了几架,又打了一架就无情无义,一声不吭地和娜扎走了。

后来娜扎回来了,他居然都不回来。

要不是五六年后的冬天猎物太少,他又带了好多吃的来了,兄弟们是一定要射死他这个山鬼的。

楼铃很伤心地告诉她,她到现在都很没有安全感,很喜欢阿池那样酷酷的人。那是因为楼叶这个哥哥太靠不住了。

他看到吃的眼睛就绿了,二话不说跟着楼云出了山。

她一直害怕楼云是想把她卖给宋人吃掉。

——他连娜扎都不要了,他还会要兄弟们?(未完待续)

357 奉旨入宫

季青辰坐了车,自然不可能会去学士府。

楼云很老实体贴地把她送回了钱塘门附近的季家。

她已经知道赵端宁要召她进宫做女官的事。

所以,她听了楼云和她说了一堆的话后,直接否决了马上复婚的提议。

她可没忘记,他说走就走,从安州城一直走到了普陀寺。

“官家不是挺喜欢贾似道的?宫里如果要美人那就太多了,怎么轮得到我?”

她不耐烦地赶了楼云回去,

“再说,谢皇后还在。”

赵端宁要她进宫,一定是和谢皇后打过招呼的。

“…好。那我回府里,和要迁到江西的几姓族人商量改姓的事。你有事让楼铃来知会我。”

楼云能察觉到她心里和他有隔阂。

他那一天争吵后从安州城断然离开,他确实也是想:

那怕他不喜欢楼鸾佩呢,她既然被休了他就得负担起责任,带着她一起离开。

这才是踏踏实实做人的本份。

结果他到了普陀寺就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果然地悬崖勒马了。

他也完全没做什么对不起季青辰的事。

但他既然敢一声不吭地离开,她是真的不相信他了。

谁都要防着他来上第二回。

“这油膏可以抹眼睛,让楼铃给你擦一擦。”

他从袖子里取了一小匣子珍珠香膏,巴巴地放在她手边的高几上。

他知道那一阵子她哭得很伤心,就算他觉得她开口闭口王世强,又骂他是懦夫让他也挺委屈,但他不敢提。努力地表示心疼她。

“知道了。”

她这样不咸不淡了地应了一声。

楼云只能很乖巧地回去了。

临走时,他向楼铃递了个眼色。

楼铃很果断地到她面前求工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要跟着丈夫阿池到季家来做女管事。

季青辰看了阿池一眼,见他没有出声,她便没有说话。

等得她沐浴更衣。披了长发。抹了眼睛药吃了晚饭。

两个时辰过去,夕阳将斜的时候,宫中的中贵人就到家门口了。

来的还是谢皇后身边的小侯内侍。

“国夫人。这是娘娘的赏赐。”

他捧给她的进宫服装。还是多年前她第一次进宫见赵扩时,那一套男装的女官官服。

宫廊间,月泡宫灯迤丽相连。

她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戴着簪花缤纷的女官帽。步步走过了锦胭廊。

“臣妾奉旨见驾。”

她被殿上女官引着,来到了后宫的延和殿。

正座上的赵端宁看到她的模样。先就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

季青辰知道,赵端宁以前可没见过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皇后赏赐,不敢怠慢。”

殿柱间宫灯华丽,她在殿中拱手弯腰。颈上垂着两串彩玉长珠琏,轻轻撞响。

“皇后?”

赵端宁皱了眉。

同在殿上的贾似道上前两步附耳说了一句,他才释然一笑。道:

“原来是皇嫂。”

他觉得自己的妻室全氏不是那种欺负人的皇后,至于谢皇后对她殿上的外务女官有什么服装要求。他暂时还管不了。

所以赵端宁很高兴地向她招手,道:

“你过来看。”

因为有贾似道这个传说中的男色内宠在侧,季青辰心里一定,偷眼看着赵端宁的神情。

他看起来不像是志得意满就要扩充后宫,连二婚妇女也不放过的样子。

她谨慎地走了过去。

殿里没有其他的女官,她一眼看到了御案上的金宋地图,觉得赵端宁真是太勤政了。

这个晚饭时辰,他不是应该去坤宁宫或是北苑,和大小老婆喝几杯小酒?

居然还召她过来说起开河的事。

“陛下——”

她正要夸几句圣明之君,就看到他顺手抽了一张浅青薄纸覆在地图上,先提笔在上面拟了几个字,笑道:

“这回你献策有功,你想要换哪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她带发修行和全真教做亲戚,然后去了中都煽动教乱的事,赵端宁是不知道的。

王世强和楼云都没写在奏表上。

赵端宁在纸上写下了曹、虢、陈、蔡四字。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贾似道已经开始为皇帝代言,笑着道:

“上回官家登基之时,为夫人加封了国夫人品级,政事堂里拟的封号是夷国夫人。封地是在山东即墨。以臣下的想法,由六字郡夫人升为国夫人。已经连升三级的殊恩。只是官家一直以为这夷字不好听。想为国夫人你加封一个大国封号。”

季青辰这才领悟,赵端宁是要给她升官。

她的眼睛在那蔡国、陈国几字上一转,知道这些封号和夷国夫人一样,都是小国封号。蔡、陈之类当然比西周时的目夷国高了一级,再向上加封就是秦国、晋国、楚国之类大国了。

她连忙陪笑着,道:

“臣妾本是白身外夷,穷途末路惶惶来归,如今能位列一品,在大宋京城享尽繁华,早已经是蒙官家恩重。臣妾怎敢还得陇望蜀?”

如果赵端宁还是秀王世子,她马上就会答,封号不重要,受封后的俸禄高低才重要。

但楼云下午临走时,和她说了陈王府的阎太妃被赐毒酒的消息。

她可不敢和赵端宁随便开玩笑了。

“罢了,就选虢国吧。”

赵端宁心情好的时候很慷慨。

看在季青辰眼里,他就是杀了一大批政敌,也要多拉拢拉拢自己人的意思,

“依朕看,蔡、曹两国原本也在山东,陈国在河南,这两处在黄河下游,近年来水灾泛滥,不太吉利的地方。虢国却是在陕西淆关之侧,朕和国夫人上一次在西大营时,你不是还去那一处的古道观进香?”

季青辰一听虢国在西京城附近,马上就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