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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早心中虽是有些失望,只是面上无奈也是笑着谢过,正要退下,冷不丁又听李宫人笑道:“太后,你老人家不是一直嚷着整日关在这宫里闷吗?只是銮驾又不好随便出宫。顾家二姐这般伶俐,她的娘想必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何不将她娘也请了过来,一来是陪太后说话解解闷气,二来,顾家二姐有她娘在身边,想必也是会更安心给太后琢磨吃食。”

顾早闻言大惊,急忙推辞道:“万万不可。我母亲是个乡野村妇,说话粗鄙不堪,真到了太后面前,只怕是会冲撞了太后金体。”

太后却是摇头笑道:“老身哪里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会被你娘的几句话给吓住?如今在宫里见多了那些日日里过来问安的宫妃贵妇,一个个说话文雅倒是文雅,只是没意思的很。李娘所说,很合老身心意,明日便派人将你娘接了过来吧。”

顾早看了下李宫人,见她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知她不过是想帮着自己讨恩典,哪里又知道自己那只老娘的真面目?心中真的是哑巴吃黄连了,也不敢再推辞了去,只得忐忑不安地谢过了退下。

却说方氏三姐几个自顾早被带去了宫中,便是日日里张望着她回来。起先方氏还是有些得意,拿话在那不时过来探听消息的邻人面前自夸,只是几日过去了,竟是仍不见顾早回来,也没个消息的,便有些不安起来,没事便往那皇宫宣德楼门前转悠,见着里面出来的便问顾早下落,又哪里问得出什么,回家便是和三姐柳枣几个一道忧心忡忡起来。

胡氏第一日听街坊传闻顾早入宫觐见太后,立时便过来探听消息,被方氏的大话听得又羡又妒,回家一夜都没安生,暗叹自家时运不济,不但女儿婚事不顺,连自己也是被那李寡妇的大肚子给弄得夜夜里挠墙。这日一大早,忍不住又过去了,知道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见她一家面上都带了愁色,便拿话安慰。她自己也觉那安慰的话说得不错,诸如“平头百姓的还是安生过日子好,沾惹那皇家的事,只怕是没好果子吃”等等,落在方氏耳里自是听成了幸灾乐祸。气得方氏拍案而起,拿了靠在墙边的笤帚便扫过去,胡氏大声怪叫,三姐柳枣在一边拉劝着。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方太饭铺的门口又出现了上次来过的那个黄门宦官,身后跟了的五六个人,手上都捧了东西。

方氏和胡氏立时便停了打闹,立在那里呆呆不动。那宦官见这两个妇人粗俗不懂礼数,略皱了下眉,这才尖着嗓子说道:“顾二姐做菜甚得太后赏识,赏赐绫两匹、绢两匹、二十两绵,钱两百贯。”

胡氏闻言,立时呆若木鸡。方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只立在那里迟疑不前,被三姐拉了一道下跪谢了恩。

方氏眼见着那堆叠在桌上的绫罗布匹和钱,这才醒悟了过来,只喜得嘴巴不住打颤,连个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又见自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嘴里都啧啧称羡的,更是喜形于色。还是三姐机灵,给那宦官让座递茶,又背着人顺了些谢银到那宦官手中。

那宦官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太后另有个天大的恩赏,赐顾二姐的母亲入宫见驾。这就收拾下跟了咱家走吧。”

此言一出,方氏自己就不用说,便是三姐也是呆住,更遑论那胡氏和围观的众人了,个个都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方氏惊讶过后,便喜得差点要飞上天了,急急忙忙去了后院,换了件自认最体面的衣衫,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下自己的头面,这才在三姐和柳枣的讶异表情中跟了那宦官喜孜孜出门入宫去了。

顾早估摸着时辰,自己娘应该已是被带入宫见太后了,恨不得立刻便插了翅膀过去提点下她,只是没有太后传唤,自己也不好贸然过去,只得一边整着手上的几只螃蟹,一边心急火燎地等着。好容易等到了那叫传膳的宫女,又得了传唤自己的口谕,这才急急忙忙赶去了太后日常所居的那花厅。

顾早进了屋子,转过个屏风,一眼便看见了自家的娘,却是当场愣得目瞪口呆。见她身上紧紧裹了件七八成新的大花绸衫,头上插了两朵花,两个脸颊上居然还抹了些三姐的桃花胭脂,只是抹得不匀,便如在那锅底上擦了两个红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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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四章

顾早哭笑不得,见她看起来眉飞色舞的,也不知道方才讲了什么。偷眼看向太后,却见她正笑吟吟的并未见愠色,悄悄松了口气,见过了礼,这才挨到了方氏身边,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顾早是想叫她收敛着些,别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乱讲话。哪知方氏竟是转过头,露出个笑脸喜滋滋道:“二姐,我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前朝的太后。如今见了真太后的面,才知道她老人家原来竟似那画里的观音菩萨走出来一样,没见过这般和气的……”

顾早有些发窘,又扯了下方氏。这次却是被她不悦地瞪了一眼道:“你老扯我做什么?方才我给太后老人家讲了个贾官人吃烧鸭的笑话,太后正赞我讲得好呢。”

顾早无奈,只得站在那里闭口不言。太后已是笑呵呵道:“顾家二姐,你娘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方才讲的这笑话,我从前也未曾听过,确是好笑。叫了她来,果真是叫对了人呢。”

顾早略略笑了下,又谦了几句,见方氏面上带了得色,心中只暗暗期盼她莫要得意忘形脱了底。出丑倒是小事,这里是皇家宫室,虽不能说是龙潭虎穴,只是也半分马虎不得。

那李宫人上来为太后布好了菜。今日顾早做的和前几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将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团蟹正肥”之说,御膳房里新送来了几篓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几只蒸蟹、蟹肉煨细丁豆腐、又绿球鱼翅,荠菜瓤鸡片等几个菜。

太后命李宫人赐了个绣墩给方氏,让坐在下首陪着吃。顾早阻拦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娘欢天喜地地趴下去磕了个响头,这才屁股稍稍挨边地果真坐在了那绣墩之上。

太后让李宫人分了两只螃蟹到方氏面前的盘碟里。方氏蘸了姜醋,剥壳掰腿,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吃到那两只大螯之时,一边的李宫人正要递给她一支开螯的银钳,却见方氏已是将那大螯放进嘴里,嘎嘣一声便是咬裂了壳,掏出了里面的白肉吃了下去,连那肉末也刮了出来没剩一分,没一会,她面前的桌上便是积了一大堆的蟹壳。只把太后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只顾看着方氏了。

顾早见她吃相粗陋,微微清了下嗓子。方氏不满地横了她一眼,喝了口热胃的暖姜水,这才抹了下嘴,看向太后笑道:“太后赏赐的螃蟹,果然是滋味好得很,竟比我做从前吃过的那甜秫秸的蟹还要肥壮呢。”

顾早一怔,不知道自家娘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只是太后却是被勾起了兴致,笑问着何为甜秫秸蟹。

方氏引的就是太后发问,立时便绘声绘色道:“河边上的甜秫秸红了,马上要打籽了,河里的螃蟹就知道了。谁告诉它们的?是河里的老螃蟹。螃蟹也和天上飞的那雁一样,雁有头雁,螃蟹也有头蟹。它每年都在甜秫秸熟了的时候去地里吃籽。头蟹鬼着呢,它知道哪块地里的籽最着吃,就跟小螃蟹说好了,今日晚间捎带了你们去吃。到了晚上,那头蟹就带着它大大小小的子子孙孙们横排着队直奔那甜秫秸的地啦。到了地里头,用大钳子一夹,那杆就断了,蟹子蟹孙们就是这样吃这红红的甜秫秸。吃饱喝足了,下半夜再列了队打道回府。种地的庄稼人在螃蟹去的路上用竹劈儿编成的帘子插在河沿上,再在前头点个灯火,给螃蟹照亮。那螃蟹也追亮,认准了回家的路,就得往这走。庄稼人蹲一边等着,等头蟹翻过了帘子过去了不抓,从第二只开始拣着肥壮的逮,抓起来放进蒲包里,一会就可以逮一大包的螃蟹呢。”

方氏说着,连顾早都听得有些入神,太后和她身边的那些个宫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讲完了,李宫人奇道:“为何单单不抓那头蟹呢?”

方氏咳了一声道:“这就有个讲究了。抓了头蟹,往后可就没人带路了,那还怎么抓螃蟹啊?”

李宫人和太后点了点头,俱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后一想,又开声问道:“那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过了回来才抓呢,不在它们到秫秸地里前抓?”

方氏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成。那死囚牢里的犯人处决前也要管个饱饭,螃蟹被抓,哪能不让它先美美吃一顿呢。”

方氏话音刚落,太后和那些宫人们便是都笑了起来。方氏更是得意,从方才自己那剥出的一大堆蟹壳里翻找出个东西,举了起来道:“太后,这蟹里的沙囊,里面还有个典故哩。”

顾早一怔,心道她莫非是要讲前些日子自己在家弄蟹时顺口讲过的那白娘子?正想着,太后已是笑着让讲。方氏又喝了口姜茶,这才开口说起了书,果然便是那白蛇。

那白蛇传最早还是在明末才有故事的雏形,此时的人哪里听过。只不过比起顾早之前讲的,那方氏现在更是添油加醋:“……,许仙让法海给蒙到庙里去了,白蛇可急了,她得救夫君哪,就水漫金山了。法海也急了,两人就打了起来。法海哪打得过白蛇啊,哧溜就脚底抹油跑了,白蛇就追。法海让白蛇追得跟什么似的,走投无路,看见个螃蟹就钻到蟹壳里去了。那螃蟹也是成了精,不是好惹的啊,我叫你钻,我就把嘴一闭,叫你有进没出……”说着,那手已是撕开了沙囊,放到自己方才喝剩的那姜茶杯里,用水把上面的泥沙淘几下,再把囊皮把两边一翻,递到了太后面前指着道:“诺,太后您老人家瞧,这可不正是一个小和尚吗?”

太后凑了过来细瞧,失笑道:“可不正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和尚吗?”又叹了口气道:“这法海当真是可恶,人家两口子好好的过着小日子,他非要去瞎掺和什么……”

方氏一拍大腿,应声和道:“可不是嘛,所以被关了起来也是活该!”

顾早见方氏和太后一唱一和,竟是津津有味没完没了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纳罕。说话间,太后面前的那饭食也是已经用了不少,快到平日午歇的时辰,才被李宫人打断了去。

太后叫方氏陪了顾早下去,娘俩说些体己话。顾早和方氏各自谢了,这才退了下去。

顾早带了方氏到自己这几日暂住的屋里,屏退了两个分派过来的小宫女,关上了门,低声道:“娘,你平日里嘴巴大些也没什么,如今到了太后跟前,万万不要那样卖弄嘴巴了。方才不过是凑巧才投了太后的心意,再说多了,难保就有一两句差池,万一惹厌了这里的贵人,那就真的没好果子吃了。还有,若是太后再赏你座和饭食什么的,你万万不能再这样托大……”

顾早话未说完,那方氏便白了她一眼抢着道:“你娘我活了几十年,你当我这关节也不知道?太后叫了我进宫,要的便是个新鲜。我若是装出个斯文样,那岂不是扫了她老人家的兴?你放心,我自不会触霉头,总归会拣太后喜欢听的话讲就是了。”

顾早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娘,万没想到她竟也有这样的一番心思。正想着,那方氏已是美滋滋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笑问道:“二姐,你瞧我这身打扮喜庆吧?我这绸衫,平日还愁只能压箱底,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场,穿到了太后的面前,总算是得了些体面。”

顾早强忍着笑摇了下头,也懒怠说她那打扮。自己在这皇宫中本就是小心万分了,如今身边又多了方氏这个定时炸弹,心中只是盼着早一日出去也是好一日。

如此又过了几日,转眼已是秋社了。时人都有当日蒸煮社饭,社糕,社酒,立社设祭,酬拜土神的习俗。皇宫中也是如此,当晚,后宫以曹皇后为首的一干后妃美人都齐齐聚到了太后的宝禄宫,祭拜了土神,便留了下来陪着太后吃酒赏花。那方氏照例也是被赏了个墩子坐在太后下首。

宫里的这一干妃子美人们,这几日去太后处朝见问安时早就知道了方氏这号不伦不类的人物,虽心中鄙夷她的粗俗不堪,只是见太后喜欢,面上也是个个都显出亲近之意,赏赐不断的。此时见太后被方氏的那些土笑话逗得笑口不停,一个个也都卖了力气陪着笑,一时这花园里娇声笑语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顾早跟了送菜的宫人进上社饭社糕之时,被太后瞧见,挥了挥手叫过去了,这才笑道:“过两日便是中秋了,老身再不好留你在这宫中给我做饭,也需回去和家人一道赏月过节。”

顾早闻言,心中十分欢喜,只是面上也不敢太过,只稍稍露出了点笑脸,谢过了太后。又听太后道:“你给我做了这许多日的饭菜,赏赐自是不能少的。你自己说说,想要些什么赏赐?”

顾早犹疑了下,正想着怎生回话,却见方氏已是从那绣墩滚了下来跪到了地上,磕了个响头道:“太后老人家既是要赏赐我家二姐,我这个做娘的便厚了脸皮代她求了。她前些天也不知哪根筋错搭了,竟盘了个东水门边的小酒楼,那里荒天野地的,我怕日后招徕不到客人上门,那便连我投进去的那些个棺材本也要打水漂。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请太后给那酒楼赐个招牌。有了太后的墨宝,莫说不愁生意上门,便是那大鬼小鬼的也不敢近前半分哪。”

顾早眼一亮,心中暗叹自己倒真的是小看了方氏,没想到自己平日里这个咋咋忽忽粗线条的娘,此时竟是打出了这样的算盘。若是当真求来了太后的墨宝,自家那酒楼就当真是要坐等出名了。只是不知道太后会如何作响。

太后果然一怔,只很快便指着方氏呵呵笑了起来道:“你要这赏赐倒也不错。只是我如今已是多年不动笔了,那字写出来哪里能做你家的招牌?”

顾早听太后这般说话,以为不愿,怕方氏不识好歹还要歪缠,正要谢了恩拉她一道退下,又听太后接着说道:“也罢,我明日便让皇儿给你家那酒楼赐个字,他的字只怕比我更金贵些。”

顾早这边还没反应过来,方氏那边便已是欢天喜地连磕了几个响头,谢了又谢。顾早这才醒悟过来,心中也是高兴,急忙也上前谢过,这才和方氏一道退了下来。当晚二人便被送出了宫,回到家中,青武也正回了,与三姐柳枣一道看方氏在那里炫耀这几日得来的赏赐物件,又听她吹嘘自己在太后面前的丰功伟绩,顾早也只笑眯眯在一边听着,全家都欢欢喜喜。

太后那话果然顶用。回来的第二日,午时刚过,正是饭铺里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来过两趟的黄门宦官又左拥右簇地出现在了顾早家的大门口,只是这次,手上那个金漆托盘里的却是当朝皇帝新鲜手书的“方太楼”三个赐字,左下角还印了个朱红的皇帝私鉴。

顾早一家和正在铺子里吃饭的,连同那围了过来看热闹的一大干人,纷纷跪下了迎接皇帝的赐字。那宦官又打着官腔勉励了几句,收了顾早递去的喜庆钱,这才打马回去。

那宦官一走,顾早家饭铺的生意也就做不成了,整条街的人几乎都涌了过来想要瞻仰下当今官家的亲笔赐字,又围住了方氏和顾早七嘴八舌。有奉承的,有打听内情的,也有攀交情的,差点把那条门槛都挤破了,乱哄哄了将近个把时辰,人才渐渐有些散去。

方氏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众星拱月的滋味,别人是星子,她便是正中那最亮的月,意气风发,红光满面,讲得是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直把太后夸得是天上的神仙老母下凡,自己便正是老母身边伺候的玉女。待人少了些,也顾不得喝口水润润嗓子,急急忙忙将那副纸恭恭敬敬摆在了自己屋子里的桌案上,找了个青纱罩罩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o⊙),预告下,下章二爷要回来了~~~

正文 六十五章

顾早见方氏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也不拦着,只寻思着哪日找人拓印了字做个新的招牌。又想着自己上次本是和那王有生约好前两日里就要去牙人处交割的,只自己身在皇宫出不来,现在见空了下来,青武又在家,便叫了一道去了牙人处。

那牙人前几日左等右等不见顾早过来,以为她反悔了,正心痛那到手的牙钱又飞了,突然见她笑吟吟地和一个少年进来说是交易,自是高兴,自己陪在铺子里,打发了个伙计去请王有生。

王有生前几日拿了顾早的那文书,回去仔细研读了几回,见并无什么需要增删之处,便一心只想成交了好甩掉那招惹他心烦的清风楼。到了约定那日去了却不见人来,也和牙人一样以为顾早改了主意,这几日正有些怏怏的,突见那牙铺里的伙计来叫,说是买家来了,立时便揣了地契文书过来。

顾早也不提自己前几日进宫的事情,只说家中有事耽搁了,又道了歉。那王有生自然不在意,在牙人出具的文书上签字画押了,轮到顾早,她却是叫青武签了。

青武有些迟疑,只是敌不过顾早的坚持,只得在那文书上签押了自己的姓名。王有生知他俩是姐弟,又见顾早也签押作了还款的保人,且款项付清之前那地契一人存有一半,也不怕她赖了去,自然也就不计较了。又一道去了官府报备,这交易就算完成了。

顾早心想事成,心情自是不错。方才她之所以用青武的名字作那酒楼的交易,却是有个考虑的。原来自她睁开眼来到此处,便只知道自己是个被李家大妇赶出门的妾。起初倒也不大在意,只是如今有时想起,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当年那卖身时所立的契约,也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问起方氏,她只说是三年之期的妾约,再多问几句,便是直翻白眼,一概不知了。

顾早知她不识字,当年卖她时和她那个没见过面的短命爹估计也根本没看过那文书,拿了钱便了事的。自己粗粗估算了日子,现今那三年之期虽应已是满了的,只是文书不在自己手上,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加上自己如今也并非单立的女户,干脆便用青武的名字置办这酒楼,无论如何更为妥当些。又想着下次什么若是回去了东山,一定总要拜请里正娘子帮自己去从前卖身的那户人家里打探个究竟才好放心。

中秋既到,京里的各店里都卖新酒,大酒楼的门面彩楼更是装饰一新,竖起雕绘了花头的竹竿,高高悬挂着写有“醉仙”字样的各色锦旗。顾早一家也置办了梨枣、栗子、葡萄、青黄相杂的橙子和橘子等各种时令水果。

顾早此时还未见到后世那样的月饼,只一种被称为“月团”的菱花形面饼倒是和她熟知的月饼有些相似,也是里面夹了各种馅料的,只是并非中秋节才有,和菊花饼、梅花饼等一样,都是四时皆有的。趁了几分兴致,便自己用上白细面与熟猪油拌匀了摘块擀成了饼,又将生脂油丁,胡桃仁、橙丝、瓜仁、松仁、糖霜同蒸过,加少许熟干面拌匀了作馅料,包入饼内,放在个印花模子里印成形,上到个平底炉里烙熟了,自己尝了口,香酥油甜,十分可口,便送了沈娘子些,叫带回去分给那些老街坊们尝下。晚间铺子自是早早打烊,叫了前几日刚考过解试正在等放成绩的岳腾也一道过来,一家人坐在天井中,吃着各种吃食,赏着明月。先讲论了下自家刚买的那酒楼的装潢和开张事宜,又说起了岳腾的解试,见他信心满满,都是高兴,末了自又是被方氏绕回了她前几日在宫中之时的所见所闻。

顾早背靠一张小竹椅,听着方氏在那里聒噪不停,偶尔也插几句话恭维下她。正面上带着笑,耳边突地听到了边上不知哪个院落里飘来的一阵笙竽之声,又听一个女伶唱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

那女伶的声音柔媚,和了那笙竽,随风送来入耳之时,竟是悠扬如同仙乐。

顾早抬头,瞧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心中念了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心底里蓦地生起了一丝悲凉之意。忽又想起了那个人,此时此刻,远离京城的他不知道是否也正抬头望着这轮明月,遥想着千里之外的自己?抬眼间,见三姐和岳腾两人正对上了眼神,一个含羞,一个带情,不过只一眼便各自含笑低垂下了眼睛。

顾早忽觉得心绪有些低落,眼睛望着那架已在结荚的藤萝,想起他离去前那晚自己和他在此的一幕,暗自出神。

方氏见自那歌声响起,本在听自己说话的几个人都是变得心不在焉了,就只剩个柳枣还在那里听,心中便是不悦起来,嘀咕着道:“什么破曲子,依依呀呀地,听得我鸡皮都掉了一地。”

青武立刻纠正道:“娘,这是前人太白的诗句,叹的是世事变幻,人生无常……”

“管它太白还是太黑,好好的花月夜,唱这哭丧样的曲子,怪不吉利。”方氏立时打断了青武的话。

顾早见青武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下收回心思,又引着方氏回到了她方才的话题,方氏果然又高兴了起来,在那里说个不停。一家人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各自散了歇息。

中秋过后,顾早几乎日日都泡在东水门那里,监督着酒楼的装修进程。将那些荒杂的草木都拔了去,种作成片的竹林,错列了一组定名为“丛玉”、“夹竹”、“报风”的竹木结构亭子。又在亭边深挖了个池,虽不大,却是种了莲藕浮萍,里面投了鱼苗进去,在边上结了竹杪为庐为廊,作钓鱼休憩之所。因园子里本就种有菊花,此时有些已是含苞打蕾了,只稍加打理了下,过一两个月想必便会在秋风中盛放。那几间酒楼,本是半新不旧的,顾早叫人在外墙木头上刷了清漆,看起来也是簇新了。里面的厅院,下设堂桌,楼与楼之间廊庑掩映,楼上是用作包厢的小阁子,俱都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因了请来做工的都是沈娘子丈夫那一帮熟识的,所以个个用心,那活计做得又快又是漂亮。

转眼已是半个多月过去,那簇新的光漆招牌也是打造完毕。这原先清风楼里的厨子和一些跑堂传菜的知道了新东家,一个个地自己都过来想继续留下做。顾早试了下那两个厨子,见手艺还是可以,便连那些伙计都留了下来,只是少不得要新立一些规矩,如此忙忙乱乱,又是几日过去了。

顾早这日最后巡睃了一遍那酒楼的整葺进程,见不日就要完工,只等着挑个吉日开张了,这才满意地回了马行街,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了。刚进门,一眼就看到胡氏正和秀娘一道坐在自己家中。虽是心中不喜胡氏,只是看见秀娘,还是十分欢喜,上前拉住了说话。

胡氏瞧见顾早回来了,这才撇开了一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方氏,笑嘻嘻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楼,得了当今官家的亲笔题词匾额,我听说还未开张,那名声便已是传遍了半个京城,个个都在伸着脖子等开业,抢着去喝头一杯酒水呢。”说着便是一阵啧啧称羡。

胡氏前段日子捧了些银钱过来,说是借给她家修葺酒楼所用。顾早知她没那么热心,没说三句果然便是说要入股,被顾早婉言拒绝,有些恼羞地离去,已是好几日没上门了。如今见她又笑嘻嘻地挨了过来,还拉了秀娘一道,便有些提防。此时听她开口如此说话,也只淡淡一笑,没有搭腔。

胡氏见顾早不理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嘿嘿笑了两下,这才说道:“二姐,你家那新酒楼开业了,想必是日进斗金的。这小地方就盘给了我家吧。从前被那姓胡的坑去了不少钱,如今这布的生意也不好做,日日里在家都吃着老本,再这样只怕就连秀娘的嫁妆本也要被啃光了。”

秀娘见自己被胡氏抬出作挡牌,有些羞惭。顾早轻拍了下她手,笑对胡氏道:“你家不是又新开了个布庄吗,只怕日进斗金的是伯娘家吧。这小饭铺利钱微薄,又是个辛苦活,伯娘看得上,我本是没有二话的,只是不巧前几日我刚应了从前染院桥的一干媳妇婶子们,交给她们一手打理了,还请伯娘见谅。”

胡氏见这盘算又落了空,面露失望,只是不死心,扯住顾早还要再说,突地却是瞧见门口停下了三四辆精致的马车,先是下来几个穿红戴绿丫头模样的,又搀扶下了个满头银丝,面带威严之相的老夫人,再是个端庄的中年妇人,手边也扶了个娇娇俏俏的少妇,一个个都是珠翠满头,绫罗缠身的。胡氏瞧着正有些发呆,却见那些人已是呼啦啦地簇拥着正当中的那老夫人进了门。

方氏在太尉府做了一个多月,只有日远远地凑巧观过一眼老夫人,如今也不大记得面貌了,只是还认得她身边的那蕙心,再见这老太太的气派,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虽是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太尉府的女眷们为何今日齐齐到了自家,只是也急急忙忙面上带笑地到了近前招呼,又用自己的衣袖擦抹干净了两条凳子,端到了面前让坐,却被姜氏身边的那年轻女子嗤鼻道:“瞧你就是个没眼色的,谁耐烦坐你家的凳子,没得沾了一身油腻。”

顾早朝那女子看去,见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倒也齐整,只是眉间眼角总带了丝骄气,生生地破坏了一张脸的美感,又见她自进来就站在姜氏身边,只略一想,便猜想应是太尉府那小霸王的新娶的夫人。见方氏无端被她羞辱,心中有些气不过,自己上前对着老夫人见了个礼,这才看向那女子淡淡道:“我娘眼色本确实是不大好。只凑巧前两日刚被太后召进了宫,作陪了几日,那礼数多多少少还是学了些回来的,如仍是有不周之处,还请小夫人见谅。”

那发话的女子正是许娇娘。她自嫁入太尉府,和杨焕是阴阳不调,日日里闹得鸡飞狗跳,那杨焕动辄出去混得彻夜不归,到老夫人和婆婆姜氏面前诉苦,起初几次还被袒护着。只数次多了,那老夫人便是装聋作哑起来,姜氏更是面露不喜之色,言语里隐隐露出怪她自己无能的意思。偏她又是个好强的,这样丢脸的事情也不好拿去娘家人面前说道,只自己心中暗自气苦。前几个月又隐隐听府里的下人传言,说小公爷娶她之前就看上了个女子,本正闹着要纳为妾的,只是被那女子拒绝了这才没奈何作罢的,打听过来是那马行街上开饭铺的顾二姐,心中便是落下了根刺,恨不得亲自过来一趟瞧瞧那顾二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今日知道老夫人正要去马行街,虽是不大明白老夫人的用意,只瞧她神色凛冽,知道必定不是好事,心中便起了幸灾乐祸之意,急急忙忙缠了姜氏也一道跟了过来。

许娇娘方一进来,便给了个方氏没脸色,心中正有些得意,却不料被一个女子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话里还隐隐指她自个才是没礼数的那个,偏又搬出了太后这顶华盖,压得她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见这女子站在那里,容貌秀色,神情从容,自己虽是华服珠翠,竟感觉硬是被她的那气度给压下了半个头,那气势便有些弱了下去,只不甘心就这样落了下风,正要再开口反击,听见边上老夫人用手上的拐杖顿了下地,顿时闭上了口。

老夫人瞧着顾早,这才开口,不急不缓地问道:“顾家二姐,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找你到此?”

方氏见老夫人口气不善,自家女儿也是神色凝重,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是怕二姐吃亏,急忙抢着道:“老夫人也是个菩萨样的人,找我家二姐自然是有好事了。”

顾早暗叹了口气,心道要来的终是来了。不愿方氏在那继续陪着笑脸对人,对着三姐使了个眼色。三姐已是隐隐猜到了所为何事,急忙上前拉后了方氏几步。顾早这才重新面上带了微笑,对着老夫人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老夫人是要在这里说,还是移尊贵步到我屋子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俺食言而肥。。。各位看官见谅。。都怪俺太罗嗦了。。

正文 六十六章

老夫人定睛瞧去,见她此时面上仍是那样淡淡的,既未失了礼数,也无惊慌之色,心中也是暗暗点头,思忖了下道:“也罢,你就随了我进去说吧。”

顾早笑了下,等老夫人自己拄着拐杖进了后院,这才跟了进去。那姜氏和许娇娘正也要进去,早被蕙心轻轻拦住,笑道:“夫人,老夫人说了只和顾家二姐一人说的。”

姜氏面上虽是有些不解,只是也住了脚步,只许娇娘还不依地叫唤了一声“祖母”,见老夫人似是没听见,连个头都没回,这才无奈顿了下脚,停在了外面。

老夫人进了顾早的屋子,稍稍打量了下里面的摆设。见除了窗边的瓶子里斜斜插了束桂枝,此外就干干净净,别无他物了。这才看向顾早,盯了半日,冷笑了下道:“顾家二姐,我从前倒是小瞧了你。原来不但我家的孙儿看上了你,如今连我的儿子也是一样。我家孙儿想你作妾,被你给拒掉了,如今你倒是愿意做我家儿子的妾室了吗?”

顾早瞧着老夫人道:“二爷可是在老夫人面前提过此事?”

老夫人冷哼了声,这才恨恨道:“他若是在我面前提就好了。这个不孝的儿子,亏得我素日里最是宠他,连他屡次拒了我给他排的婚姻大事也没强迫过,只怕委屈了他。未想他却倒是不声不响地给我来这一手。若不是他走之前我瞧出端倪,从三蹲那里套出了话,只怕到如今还是被蒙在鼓里!”

顾早一怔。这样的场面,她之前其实也是偶尔想过,只是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道从前无论怎么想象都是那样的贫乏,想说些什么,却是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等到老夫人停了下来,这才缓缓道:“老夫人今日既是到了我家,除了这些,应还是要讲别的话的。还请一并道来吧。”

老夫人那眼锐利地盯着顾早良久,才有些突兀地点了下头,面上神色一松,叹了口气道:“顾家二姐,我知道你是个能干利落人。你从前若没有那做过旁人妾室的过往,是个清白之身,今日既是入了我家二郎的眼,我惜你是个作当家主母的料,说不定也就不管两家的门第之差,闭上眼睛应了也就应了。只是如今你那过去实在是上不了台面,我叫我如何能让一个作过旁人妾室的女子入我家门叫我一声娘?你这样的一个明白人,难道还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顾早听老夫人讲完了,叹了口气,这才低低说道:“老夫人今日愿意与我独处一室才开口讲这些,已是给了我天大面子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听了老夫人的话才是。只是有几句话,老夫人便是不爱听,我也只能讲了。我从前确是被卖过作妾,只是依了律条,妾之契约最多三年便是到期,我如今已是个自由身了。我自认也并非存心是那攀龙附凤之人,与贵府的二爷相识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如今到了这一步,敬慕二爷为人是几分,余下几分不过是为他对我的那一片心而已。这话我从前在杨二爷面前说过,如今在老夫人面前也少不得要说下。从今往后,二爷他若是掉头不再顾我,我顾二姐再低贱,也绝不会再踏入贵府半寸的地。只是他若是不愿舍我,老夫人再瞧我不上,我也不能违约舍了二爷。”

顾早话说完了,自觉心头的石头终是落到了地,不禁微微长吁了口气,看向了老夫人。

出乎意料,老夫人竟似知道她会如此说,面上倒并无大的惊异之色,只是有些怪异地盯着她瞧了半日,这才慢条斯理从自己的衣袖中摸出了张折叠起来的纸,淡淡笑道:“顾家二姐,我如今倒是有些佩服起你的胆色。只是有句话要告诉你。这便是你当年被卖给李家时所立的契约。你仔细瞧清楚了,上面写的是十年之期的使女,并非你自己以为的三年之妾。我倒是奇怪了,以你现在的利落干练,从前怎的这样被那买家和中人诓骗都不知晓?那李官人死了,你被赶出了李家,这契约却仍是有效的。那李家的大妇如今正后悔当初不该一时考虑不周只将你赶了出去,若是连人拿去转卖,还能多得几个钱的。我前些日子派人快马去了扬州,不过只想多探听些你的底细,却不料能从那李家人的手上买到了这卖身契。说句不好的,你的生死如今都是掌握在我的手上了。”

顾早大惊,睁大了眼瞧着老夫人已经摊在手心的那契约,果真瞧见上面清清楚楚所列如老夫人说的那样,又有签字画押,此据为凭的字样并一个朱红的指印,想是从前的顾二姐所画。

饶是顾早再镇定,脸色也已是微微有些变了。她从前也确曾想过那顾二姐的卖身契问题,只是无论如何也是万万不会想到,这中间竟会生出这样一个幺蛾子。那当初的李家用三年妾婢的钱哄着签了个十年使女的契,固然黑心,只是顾二姐自己和那爹娘,也确实是太过轻慢了,竟连契约都不看个究竟就做成了交易,想是那牙人和李家欺的便是对方是些不识字又好财的乡下人吧。

顾早不过只慌了一下,很快便也镇定了下来。老夫人虽是很快便收了那契约,只是既是在她面前拿出了这东西,想是不过要拿此要挟她而已。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是又吃了一惊。

那老夫人此刻竟是拿了桌上晚间点油灯用的火折子,开了盖,将那纸张凑了过去点着,没一会,那纸便成了焦黑的几片灰烬,扑跌着落到了地上。

顾早看着地上的那几片灰烬,半日里仍是没有闪过神来,耳边又听见老夫人说话的声音,这才心神一凛,抬眼望去。

老夫人的脸上,此番竟是带了丝微微的笑意道:“顾家二姐,我惜你是个爽利的人,也不想用这卖身契来要挟你,如今当着你的面烧了这纸,是凭了我自己的良心做事,指望你也要凭了自己良心,须得多体谅些我这做娘的心。我最后只一句话,你若是愿意做妾,我也不管你从前那些个幺蛾子的事情,自当也成全了自己儿子的心意。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着已是迈步朝外稳稳走去,不过刚出了门口,堵在通道上的蕙心便是瞧见了,飞快地过来搀住了老夫人,又回头瞧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顾早,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扶了老夫人出去。

老夫人重一出现在外面,那姜氏和许娇娘便是立刻围了上来,许娇娘更是问长问短,又伸着脖子往里面瞧。老夫人横了她一眼,径直便往外出去,那方氏点头哈腰送到了门口,直到几辆马车都望不到影子了,这才匆匆忙忙赶往了后院屋里,一脚进去瞧见了顾早,抓住便问东问西,顾早勉强应了几句。只一边的三姐瞧出她虽也是在笑,只脸色苍白有些不对,急忙拉出了方氏,又带上了门,这才拖着方氏往前走去,说是二姐精神不佳让休息下,叫她与自己预备晚间的菜。那方氏虽是不满,只是想起顾早方才那脸色确实和平日有些不同,又放心不下,摘了一会菜又过去拍门,听里面顾早似是赛住鼻子应了声好,说只想歇息下,这才没奈何又去洗菜。过了一会想想又不放心,正要再去拍门,却见那门自己开了,顾早正站在门后,面上已是常色,只眼睛更清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