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冲在最前面的四郎往后退了一步。

宋小五带着宋鸿湛进了堂内。

“师祖。”她进去喊了一声。

秦公这下站了起来,抚须朝曼步进来的小徒孙女看去。

“您安好。”宋小五上前,朝他福了一礼。

“安好,安好。”秦公见小徒孙女福了一记就起了身,没像她母亲一样行大礼,心中松了口气,又看向她,见她朝他伸过了手,老人家笑了起来,牵了她的手到他身边坐下,问她道:“一路可辛苦?”

“尚好。”还好。

秦公微笑抚须看着这个小大人,他对小徒孙女那天生自带而来的风范有过揣测,遂对小徒孙女他自来摆不出长辈的架式,一直都是遵从心意与她相处,这次多年后他感觉更是如此,对她就如同对待与他同等身位的人。

说来,这还是他仗着他是她亲父的先生的身份托大了。

“我给您带了些东西来,这里有一坛药酒,是我娘拿人参虎骨泡出来的,听闻您近来身子骨有些不适,睡觉不安稳,这一坛子酒您拿着每晚喝一小盅试一试,要是有用,回头家里再给您常备着。”宋小五让大郎哥把坛子摆到了老人家手边。

隔着裹得厚厚黄纸的坛口,秦公闻不出味来,但心里已经感觉出这是好东西,便朝弟子媳妇看去,道:“有心了。”

“没有的事,应该的。”起来的张氏朝他福了一礼。

“您住哪个屋?”宋小五朝老人家接道:“家里给您带了些东西,正在卸着,正好给您搬进去。”

“这…”秦公顿了一下。

“您还没定好家中住处?”

秦公看向了弟子。

宋韧朝先生笑了起来,过去扶着他老人家站了起来,道:“我陪您去定。”

秦公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摸着弟子的手连道了好几声好,等到弟子一家替他选了最大景致最好的那个院子,他忙摇头道:“使不得,这个还是先给鸿湛两兄弟留着罢。”

“让爹娘跟您住同一个院子,”宋小五在旁道:“住在您跟前,我跟爹娘一道住,娘,分我间房?”

她看向母亲。

张氏抱着她的头,“好。”

“那就这般定下,我们老少住在一个院子,那两进就随他们两对兄弟分去,师兄的话就随小的那对一道住,也好帮着我们管教着他们一点。”宋韧作为一家之主,开口把这事定了。

分好屋子就是一通忙和,宅子里家具虽有,被褥这些也都备着,但家中锅碗瓢盆都还没有,柴火也没备,都急需添置,没一会儿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就留下宋小五带着她师祖找了棵树,搬了张桌子,她又慢吞吞地去打了桶井水,自力更生把她那炉小火炉烧起,煮起了茶。

秦公看她左拿一样,右拿一样,把茶桌子置上了,笑得眼都眯了,等她忙完坐下安心等着水开,有时间说话了,他便道:“都带着啊?”

“带着,”宋小五摆着那套用了许多年的茶碗,准备拿清水先过一道,道:“本来还打算路上闲的时候能煮着喝一口,但一路没找着什么机会。”

“毕竟不是家里。”秦公回道。

“是,人多眼杂,再来,那位大人忙着赶路,一路直奔而来也没作过多停留。”

“是你爹那位上峰大人符大人罢?”秦公看着铜壶,抚须沉吟了一下方道:“我朝你们的师伯们打听过,这位符大人可不简单啊,这次回来可是要得重用了。”

“难怪。”

“你们一路可是走得顺当?”秦公又问。

“顺当。”宋小五点头,跟秦公说道起了宋爹一路所做的事,她说的都只是表面的那点皮毛,但秦公是个会深思的人,就着她的话一路想了下去。

他听到最后长舒了口气,跟她道:“你爹也苦啊。”

这赶着路都未有放松过的一日。

“苦什么?”宋小五不以为然,“他还有的是路往上升,那些比他聪明却没他这运气的,坟前的草已长三尺。”

秦公怔然,想起了他天纵奇才的学生肖五,不禁闭眼长叹了口气。

**

这天傍晚等宋张氏带着莫婶买回米菜,宋小五进了厨房,站在厨房一边,指挥着她娘跟莫婶做了好几道大菜。

等饭菜摆上桌,宋家几兄弟前几筷子还吃得比较斯文,但吃了几筷后个个都狼吞虎咽了起来,一锅宋小五跟着她爹娘过的时候一家五口能吃两天的饭,被这几兄弟一扫而光,吃到后面他们连剩的那点咸汤都不放过,一口气喝了下去都不带停的,喝完还巴唧嘴巴,一脸意犹未尽。

宋韧在几年之后,再次感觉到了养活儿郎的艰难,看着光盘子跟娘子苦着脸道:“夫人,我明日就去户部点卯。”

看来不把俸禄抬回家来是不成了。

宋张氏笑着点头,和莫婶把碗筷收拾到井边,趁莫婶去厨房抬热水,她迅速抹干了眼边流下的泪。

也不知道他们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这厢宋张氏带着莫婶收拾着膳后之事,宋小五在宋爹身边听着家里的这几个人一道夜谈,听了一会儿她就困了,靠在了献出肩膀让她靠的二郎的肩上睡了过去。

她睡着后,宋鸿烽看着靠着她肩膀睡着的妹妹,喜滋滋地笑了起来,看父亲跟师祖和师伯还有大哥他们说着话,四郎轻步过来轻轻地碰了碰妹妹的手,小声嘀咕道:“活的。”

是妹妹。

说罢,他又松了口气,“睡着了。”

还好睡着了,不会看到他打包过来的行李。

二郎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弹了下他的脑袋,道:“别跟妹妹和娘乱说话,那些事一件也不能说,可听到了?”

“我晓得,”四郎朝二哥点头,“我不傻。”

哪能跟妹妹说他们在书院里头的事,妹妹和娘可心疼他们了,她们要是知道了他们在学堂受的欺负,不知道得有多难受,可不能让她们哭。

**

这一早宋小五醒来后,已能听到家中外面响的动静,她坐起打了个哈欠缓了会神,下地穿了鞋子出了门。

她去了萝卜条们住的院子,现在四兄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她到的时候,正看到母亲给他们在老大的房子里换新衣裳。

宋小五一进去,坐在一边看书的宋鸿烽赶紧站了起来,“小五,怎么醒了?”

“二郎哥。”

宋小五走过去在坐在床上的大郎身边坐下,看着她娘给四郎穿新衣裳。

“闹醒你了?”宋鸿湛看着披着一头黑发的妹妹,目光柔和。

“没有。”宋小五摇头,她低头思忖了一下,方抬头跟他道:“老大,你们在学院可有好友同窗?”

“有。”宋鸿湛不动声色地看了二郎一眼,见二郎朝他摇头,他收回眼跟妹妹笑道,“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有不少好友,怎么了?”

“这几年受了他们不少关照罢?”

宋鸿湛微笑颔首。

是受了不少“关照”。

“叫上真关照过你们的,中午到家里来用顿便饭,我听师祖说,他们有不少都是住在近处。”

“嗯?”宋鸿湛看向妹妹,还没会意过来。

“我们来了,”宋小五看向他,“你们身后的事,自有我们替你们打点,叫上他们来就是。”

宋鸿湛怔住,他顿了一下,探手摸了摸妹妹的长发,等忍过鼻间的酸楚,他道:“不急着今天,等…”

“就今天罢,”宋小五打断他,淡道:“到时候了。”

人都来了,哪还有晚一天的事。

恩要尽早还,仇要尽早报,这两桩事都宜早不宜迟,没有晚一天的事,若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爹今日就会去户部报到,把丁口薄落下也就这两日的事,听说都城七月有圣帝亲自主持的大考?你们也准备准备。”家中这几个儿郎早就能试考燕朝的科考了,只是因他们的丁口还是在青州原籍,受户薄所在地方的约束,他们只能回原籍考,这两年宋爹也是咬着牙一直在做往燕都奔的努力,就没让他们回来,现在人已经到了,以前滞留的事情可一并办了。

“可,”三郎宋兴盛看了母亲一眼,又看向妹妹,“我们能进得去?就是能进第一道选试的也都是名门之后,他们手上都有名士大儒的举荐。”

“信爹会办妥,这些事你们无须你们操心,要不爹拼命来燕都有何用?大郎哥和二郎哥最好是多备着点,”宋小五看着家里老大,“尤其是你,爹还等着忙完跟你说应家的事,在此之前好好想想,怎么把话给爹娘说圆了。”

宋鸿湛闻言苦笑不已,看母亲担忧地朝他看来,他重重摸了把小妹妹的头,搓着脸道:“是了,我晓得了。”

“老大,先跟你提个醒,爹之前跟我说了,你要是把自己卖给应家了,他要把你的皮给扒了,”宋小五面不改色地她说的话栽赃陷害到了宋爹身上,道:“你最好是没做蠢事,要不就等着被收拾。”

宋鸿湛缩了缩肩膀,无奈苦笑道:“岂有这事?我是宋家长子,岂会做有失家中颜面的事?应大人对我是有赏识之意,就是…”

“好了,娘,你去厨房帮着做早膳罢。”见老大一脸难为情,宋小五当机立断,朝尖起耳朵默不作声听他们说话的母亲说道。

“啊?”张氏不想走,恳求地看着小娘子。

“去了,再迟就晚了。”

张氏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已亮,儿郎们这就要去上学了,这时候不好多说,便朝儿女们看了一眼就出了门。

她走后,宋小五也起了身,打算去师祖那跟老人家请个安,走到门口时,她回过身,朝这面色各异看着她的几根萝卜条们道:“最好别让我知道那些欺负你们的小崽子是谁。”

但凡知道一个,她摁死一个。

第38章

宋小五去了秦公的屋子,秦公正在和肖五和宋韧说话,宋小五问了好就回了她的屋子。

她在屋里正在拿着那本世家书在看的时候,宋韧走了进来。

“看书呢?”宋韧笑道了一句。

莫叔莫婶都在忙着,宋小五也没梳头,就清漱了齿牙,闻声她抬头,叫了宋爹一声,“小爹。”

宋韧哈哈大笑,硬是在她的皱眉下在她身边强坐了下来,摸了小娘子的头发,跟小娘子感叹道:“你长得像你娘,连头发也是。”

宋小五随意地颔了下首。

是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是。

“小五…”宋韧又叫了她一声。

“说。”

“爹等会要去户部了。”

宋小五只好又抬头,无言地看着他。

去就去了,这来说一声,是要怎样?

想了想,她伸手拍了下他,“好好干。”

宋韧失笑,摸着她的长发,沉吟了下道:“懒懒儿啊,你最近很高兴啊。”

宋小五一看他要长谈,就把书合上,转脸看向他。

“话说得比以前在家的时候多多了。”

“是吗?”宋小五听到这话,皱了下眉。

“嗯。”宋韧肯定。

“怕是。”宋小五看着桌子上那本被她琢磨了不下十遍的世家书,想起昨晚她想的事,她点了点头,没否认,她道:“就跟鲨鱼闻着了血味似的。”

她这是贼心不死。

不过也不奇怪,老而不死是为贼,她还存活,本就是异类。

“小五,”宋韧看着她,本想问她从何而来,但话到嘴边,跟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又咽了下去,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话,接道:“我听你娘说,你中午要宴请哥哥们的同窗?”

宋小五点了下头。

“儿,爹有句话想跟你说…”宋韧见她很直接地点了头,顿了顿,道:“我儿,这里是京城,爹…”

他抿嘴深吸了口气,弯下身子,看着女儿道:“要是有个什么,爹可能护不住这个家,你可知道?”

尤其保不住她。

“嗯。”宋小五应了一声,这下是完全明白宋爹来的用意了,她道:“我是打算先看看大郎他们身边的人,我不出面,由着娘和莫婶看。”

宋韧抚了下她的头,欲言又止,“小五啊…”

宋小五看他一早就忧心忡忡的,抬头望他,“说。”

“你娘就只盼着你好好活着,反倒是爹有时候…”有时候想听听她的看法。

“是了,”宋小五见宋爹真打算要跟她抒情下去,就有点想打发他走了,她朝他笑笑道:“既然头几年都没走,现在就不打算走了。”

他们没烧死她,她也没弄死她自己,现在要是因为不谨慎死在外人的手里,那就是奇耻大辱了。

“不打算走了?”宋韧鼻翼微张。

宋小五菀尔,“不打算了。”

她看了看被她打开的后窗,掉头看向宋爹,跟她爹道:“是,这里的气息让我觉得有点熟悉、迷人,于我,就如与老友重逢。”

她跟宋爹很干脆道:“我知道怎么在这种地方存活,我曾在这种气息里活了一辈子。”

宋韧就是心里有准备,也惊呆了。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我这里就是要做点什么,”宋小五低头又打开书,抬眼看着他道:“也只是为几个小的做点什么,在他们打架的时候递两根好使点的棍子而已,若不然,你还指着我亲自披甲上阵不成?”

看把他们吓得。

她的眼里有微微的笑意,温暖又迷人,跟她初生时那双如枯尽了的干草一样心如死灰的眼睛截然不同。

当时抱她到手里,宋韧都吓住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初生的婴儿能有那样一双憔悴疲惫得像过尽千帆了无生机的眼,如若不是他娘子非要她活过来,当时心怀恐惧的他怕是会助那个没有丝毫存活意味自行找死的婴儿一臂之力。

而现在她活过来了,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笑,会生气,会为她的兄长们打抱不平。

宋韧鼻孔发酸,抱住了她的头。

“适可而止。”被他搂住的宋小五感觉她的脾气快要上来了。

宋韧忙起身,“那爹就不扰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他忙不迭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朝小娘子捶了捶胸。

宋小五看着他,等他走了,她不禁笑了起来。

她带笑垂下眼,看向了书。

宋爹太看得起她了,她是帮不上什么忙。她又没手持开天劈地的武器威胁逼迫人,哪来的后盾跟人对阵?

不过,他们这种人,与人温情脉脉可能力不从心还得装一装,但搞人下台,那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看着书,宋小五的笑意冷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