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这一天,鸣鼎书院沐休,宋家一家天不亮就起了,今日他家请家,宋张氏半夜就睡不着了,若不是宋韧按着,他娘子能半夜就爬起来带着儿郎们杀鸡。

宋家这次准备了十只鸡,这天气热了,鸡隔夜就不新鲜了,要现杀才好吃,遂得早起把鸡先给理了。

一家人一早就忙得如火如荼,宋小五睡饱醒来,家里熬的八宝粥正好好了,她睡醒坐在大堂的廊下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看着一家人跑前跑去,时不时点一下头,看得也在帮忙的宋韧好笑又好气,跟他娘子道:“就她清闲。”

只动嘴不动手。

“她还小,你别老说她。”

“是是是,是我不该说她。”宋韧也不跟她多说,反正这个家里,谁都不能说小女儿,要不首先她娘第一个不答应。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就是因着他夫人的这腔情,他们的小娘子才成了他们的小娘子,要不然,人未必能留下。

这厢宋家一家除了最老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全都为着厨房里的事忙着,那厢他们下了帖子的好友在早膳过后,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叫小厮提着礼盒,往宋家这边来了。

杨小添为显郑重,还骑了马。

而此时书院的后山,大燕镇国老将军的孙子越连,快足六尺高牛高马大的少年跪在地上苦着脸跟半躺在软榻上翘着腿啃鸡腿的少年道:“主公,您快回去吧,我爷要是知道您在我这儿我知情不报,回去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小连子,我跟你说啊,”小德王满嘴油光嚼着肉,拿鸡腿指着他封地守城将军的亲儿子道:“你祖父发现了只是扒你的皮,我要是知道了你捅我的底,你知道你会如何?”

“把脑袋摘了掏空做人皮灯…”越连哭丧着脸道。

“哎呀,别哭了,丑。”小德王啧了一声,腿儿一翘又摇晃了起来,“你这张丑脸一哭,本王胃口都没有了。”

说着,他狠狠咬了一口鸡腿,翘着腿得意地哼起了战歌,听得越连皮都麻了。

“主公,”越连挪了挪膝盖,可怜巴巴地问:“那你啥时候回啊?这宫里的人找你都找疯了,圣上都发火了。”

“让他找去。”说起他那个大侄子德王就一脸没好气,“说我没脸没皮,他就脸皮有皮了?说我丢我们老周家的人,呵呵,呵呵,他行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连我这亲叔叔都不认了,不嫌我给老周家丢人吗?我不回去了,不给他们老周家丢人了,这下他总该满意了吧?”

跟大侄子吵架离府出走的小德王一脸气愤不已,把大鸡腿当大侄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目露凶光朝越连道:“你要敢出卖本王,本王就把你的脑袋一口咬下去,嚼巴嚼巴就咽下,看你怕不怕!”

怕,怕得很!谁叫他们越家现在守的城是这位小王的封地,越连脸苦得就差掉黄连水了,“可是主公,我今儿还有事,要出门呢,我先前答应了人家的,我可能出门啊?”

“去哪啊?”小德王斜眼看他。

“是我一同窗,家里人上都城来了,人家家里宴请我们这几个同窗好友吃饭来着。”

“请吃酒啊?”

“也不知道上不上酒,他们爹就是一个刚进都城上任的员外郎,小门小户的,就是上酒也上不了…”

“我问你的是上酒吗?”德王眼睛一瞪。

“诶,是吃酒。”越连愁得快把头发都揪光了。

“新员外郎啊?哪部的?”

“说是户部。”

“户部啊?”德王把鸡腿扔到了盘子里,“行啊,户部的不错,本王去瞅瞅这秦尚书大人来的是什么新得力干将。”

“小主公!”越连不揪头发了,改磕头。

“去去去,”德王下榻穿鞋,鞋没穿好就踢越连的头,“我还没死呢,磕什么头,也不怕把本王磕死了。”

这下,越连不敢磕头了,他抬头,虎目含泪:“主公,这外边都在找您呢,您要是出去了被人找到了,可不能算…”

可不能算是他的错啊。

“看你这孬样,你敢说你是越家的人吗?”德王翻白眼,一屁股坐到地上给自己穿鞋,拔弄了两下发现这鞋他怎么穿都穿不进,便把脚伸到了越连面前,“诶诶诶?”

快点侍候本王穿鞋。

这脑袋一热跑出来,没把杨标带在身边就是不方便,德王心想下次得先作准备,至少得把侍候的那几个人叫到跟前再生气跑开也来得及。

越连摸了把脸,从小被下人侍候长大的越小将军伸出手,侍候起了小主公穿鞋,还不敢发脾气,小心小意地道:“主公,要不您住几日就回去得了?我看圣上也急得很。”

“废话恁多?他急了我就得回吗?我是他能随便骂的人吗?”德王扁嘴,“我皇兄都没骂过我,他一个当侄子的小辈凭什么骂我?”

“我就知道,皇兄一走,我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德王嘟嘟囔囔,越说越生气,说话的口气也越发地凶狠,“他要是不给我好好认这个错儿,我就不回去,看我皇兄上不上来找他说理儿!骂我!哼!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一定得他皇兄把人骂个狗血淋头,教训个够了他才回,要不多没面子。

他可是放话了的,让他那臭大侄子等着他皇兄从地底下爬起来找他算帐!

他说着话,脚连动了几下,在给他穿鞋的越连不免被他踹了几脚,但连躲都不敢躲。

连皇帝都能说的主公,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躲。

作者有话要说:爱找人撑腰的小王叔出来了。

第40章

德王穿好鞋要系他那披开的袍子,腰带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越连给他找了回来,德王接过,打开了越连要来帮忙的手,想了想,道:“给我拿身我能穿的。”

越连忙招呼在缩在一边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小厮:“上次大公子他们来放着的几身衣裳,挑身不打眼的常服过来。”

德王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眼神。

越连道:“就是大哥他们穿过。”

“不要紧,”德王从不拘这些小节,他扔了腰带,伸了个懒腰,道:“下次得把杨标带上才成。”

越连苦笑,这爷。

等衣裳拿过来,德王也不知道穿,由着小厮帮着他穿了,穿好拉着衣袖提脚就往外走:“住哪儿啊?”

越连跟上,跑上在小主公身边说了几句话。

说白了,这次去宋家,他就是去吃酒的。

宋家的那几个兄弟,他就看得上鸿烽一人而已,至于宋家另外的那三个兄弟于他看来,都太平庸了。他们这要是爹出身好点,能耐大点,可能以后还能在各部各地任个要职有点用,但就现在来看,他们以后也就是跑腿打杂的,就是他们聪明,也不过是个聪明点的被重用的跑腿。

宋家结交的那几个人,不是平民出身,就是家族中养着没打算要的废物,父兄要是争气,一生衣食无忧,如若不然,也不过是个在家族边缘苟且挣扎的命,那几个当中,也就郑小虎还在郑家有点底气,但他那底气是偏疼他的祖母给的,他是他们那一房的二子,上头还有嫡兄,他在家也是爹不喜娘不疼舅舅不爱的,越连跟他表兄交好,可是再知道此子在郑家的处境不过。

说白了,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越连要不是想拉宋鸿烽入他的门下,宋家他也未必会去。

遂小主公要跟着去,他只得把情况与小主公说道明白。

德王听后,朝他摇头,拿手指点了他两下:“你啊你。”

跟他那群喜欢排资论辈计较出身的兄弟一个德性,没有大将之风。

越连年幼进宫侍候过小德王,当过陪小德王一块儿玩耍的伴读,说是与小德王一同长大也不为过,他自是知道小德王话下的未尽之意,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两句:“可如今太平盛世,不是那等英雄不问出处之时。”

“是你大哥他们跟你说的罢?”

“我也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越连老实地道。

德王敲了下他的头,“放屁,一天到晚就把心思放在刨人祖坟身上,能干什么正事?”

敲完头他又踹越连屁股,“快带本王去看那什么员外郎。”

说罢,他清了清喉咙,斜眼看越连:“就说本王是你远房亲戚就是。”

他以前跟先皇置气离宫出走的时候当过越连的“远方亲戚”,越连对这个熟,拱手应道:“是。”

德王白了他的手一眼,背手快步去了。

越连慌忙跟上。

但愿圣上能早日料出德王跑他这来了,这个活祖宗身边没带人,他生怕他身边这几个人护不住这活祖宗,出了事,他可实在担待不起。

越连尚还不知这对叔侄这是在做给朝廷那些说德王没规矩没脸没皮的大臣看的,燕帝不等到把火烧到大臣身上那天,小德王是不可能回的。

这厢小德王跟越连骑着马下了山,他骑马很凶,策马而下就用了几鞭而已,跟随他的越连,和跟着他的两个军营退下的随从皆被他吓得全身绷紧,等下了山走到了道途上,看远处德王的马儿放慢了,这才稍松了口气。

越连快鞭跟上,德王等他上来,瞅他:“哪边走啊?我说你怎么跟蔡先生学的兵法?一点眼力介儿都没有。”

越连被他埋汰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咬牙挥鞭就策马上前:“小的给您领路。”

他骑术精湛,这一全力施展,刹那就绝尘而去了。

德王立在原地目瞪口呆,“这小牛犊子。”

这都进村子了,就这马儿跑的速度,他也不怕撞死他家家门。

德王慢悠悠地跟上,走了一会儿,看到了在等他的越连,马儿走到跟前,小德王左看看右看看,稀奇了:“哎哟,一条牛都没撞死。”

越连闭眼别头朝小主公拱手,“您行行好,快些随小的走罢。”

莫要再戏弄他了。

这小子,就是认输认得快,被仁厚的先帝带大的德王打小就不欺负弱小,闻言一乐,抽了他一鞭笑骂道,“就这心性。走。”

**

这厢宋家,宋小五跟着老婶,看着她把吃食一样挑一点,看到喜欢的,她就朝问话的老婶点点头,老婶就给她多拿一点点。

看差不多了,宋小五伸手端过了盘子。

难得做这么多好吃的,莫婶怪不舍的,“要不多拿点,今儿做的多,又不是平时那几样。”

“够。”够了,再好吃吃不下,剩下也浪费。

宋小五端着盘子去了,路过正挥汗砍柴的二萝卜条,她从多拿的那碟蜜枣糕上捏了一块,塞进了二郎的口中。

宋鸿烽嘴被堵住,无法说话,含着糕朝妹妹笑得眼都弯了。

“早些去换身衣裳,准备待客。”看着这条高壮的萝卜条,宋小五朝他点点头,去了,一路见着家人就分着那碟糕点,到了后院,碟子就空了。

她不嗜甜。

这时辰还不到宋小五往常用午膳的时候,她便又在树下的茶桌上煮起了水,准备泡茶。

今日家里请客,不仅是萝卜条们的同窗好友要来,还有师祖的学生和在书院的几个同堂夫子也要来,宋小五昨晚就让儿郎们搬了张桌子放到了最偏院的一棵老树下,打算在这边度过她悠闲的一天。

她是个不怕冷清的,一个人也能坐一天,这么些年来,宋家人从担心到习惯,也就任由她去了。

家里的小娘子自有她的方圆,她想怎么样最好是依了她,要不然到最后还是得按她的来,中间就得白忙和一场。

这次家人团聚过了半个月余了,不用说宋家几兄弟就发现家里还是对妹妹百依百顺,他们便也跟着来。

宋小五对此可说是欣慰不已。

熊孩子们终于长大了,不会成天在她身边妹妹妹妹叫个不休了,不会冲回来就大喊大叫非要带她去玩儿,不去非闹到她去不可。

果然这孩子,养几年养大了就好多了。

宋小五泡好茶喝了几口,便拿剪刀修剪起这后院的树枝来,修完手够得着的,她看了看天色,正日当正午,就掀开了遮在炭炉边上的饭菜吃了起来。

这小偏院靠近后门,后面没有人家就是一座小矮山,离前面有些距离,也听不到前面什么动静,不过想来人都来了,吃的应该也挺好,今日他们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来不出意外,应会宾主尽欢。

宋小五用完饭,把碗筷收好搁到一旁走了百步,打算坐一会儿接着修她的树。

她的寝食饮居以前有专人打理,她有空的时候也会陪栽培她的几个老人住一阵,这生活的习性随了常年养生的他们,这些习惯陪伴了她很久,早跟她的人浑为一体了,一旦生活能受自控,她就按着她前世那一套习惯来了。

宋小五有时也觉得她这老一套跟她现在的小身子显得违和,但管它呢?

坐了一会儿,宋小五就爬上了树,接着修起树上陈老的叶枝。

“你干啥呢?”

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站在高处的宋小五手中的剪刀一顿。

“你干啥呢?喂,叫你呢。”

下面昂头向上看着的少年,脸蛋儿红得跟那天上的太阳一样,这让宋小五觉得刺眼,不禁眯了下眼睛。

“你谁啊?”站在下面,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一根鸡腿的少年打了个酒嗝,晃晃脑袋跟上面的人打起了商量:“你下来呗,背我上去,我走不动了。”

说着,他呵呵笑了起来:“我喝多了,这家的酒还不错。”

宋小五停了修枝的手,眯眼看着他。

“快些啦。”少年像是不胜酒力,一屁股坐到地上盘起了腿,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鸡腿傻笑了起来。

“呃,好想吐…”撑饱了喝多了的少年想吐,又觉得这有失仪态,强忍了下来。

这时,宋小五已从树上爬了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

哪来的人?

那些可俊可俊的少年郎当中的一个?

宋小五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不停打着酒嗝的小少年,发现莫婶的眼光还算不错。

可不就是可俊可俊。

就是,是个小酒鬼。

这时,小酒鬼抬起了头,朝她一笑,就像个咧开了嘴的小太阳,“你来了。”

来背他了?

小酒鬼摇摇晃晃欲起身,就是他腿是软的,起不来,试了两下都没站起,小酒鬼顿时抬起了头,委屈地朝人道:“我站不起来了。”

宋小五冷静地看着他,判断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你扶扶我。”正在她在分析眼前这个人是那五个人当中的哪个的时候,小酒鬼看着她,被酒水染红的嘴唇鲜艳得就像清晨绽放的玫瑰花。

宋小五忍不住皱了下眉。

“给你,你扶扶我。”小酒鬼把鸡腿强塞给她。

他嘟囔着,宋小五在迟疑了一下之后,接过了他的鸡腿。

这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她这世以来做的最失策最不英明的一个决定,此时的她强忍着嫌弃把鸡腿拿了,把它扔到了放着残叶的那堆树枝上。

“诶,怎么扔了?还没嚼巴完呢。”小酒鬼瞪大了眼。

宋小五把油手放到了他胳膊上,施力把他扶了起来。

人起来后,看到他屁股上沾的那堆叶子,从来只把自己当大人的宋小五伸手替小鬼拍了拍屁股。

被拍屁股的小酒鬼扭头,一看,笑了,跟眼前编着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的小娘子道:“又坐脏了。”

他打了个深深的酒嗝,问小辫子,“小辫子,你谁啊?你是这家的丫鬟吗?”

他抬头看树,但眼前一阵阵地晃,让他不由闭上了眼:“头昏,你,你去叫个人来背我上去呗,你不行,你还没我高呢。”

宋小五扶了他过去坐下,帮他拿手中握着的酒壶的时候,小酒鬼还朝她乐,“好酒…”

好酒?可不就是好酒,花了三两银子一坛买回来的,比买十斤肉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