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五尽了待客之道,不坐她也不能强逼着人坐,所以她自行坐了下来,一坐下来就见那熊得没谱了的熊孩子望着她,脸蛋儿还是一脸的红,“我坐的。”

他不坐,我坐,请请我罢。

宋小五可没打算请他,而是把烧水的铜壶从木盘中拿出,问那个站着的,“您喝茶吗?”

她就等人拒绝,却见此人扫了茶具一眼,朝她颔了首:“劳烦。”

这下却不客气了。

宋小五一笑,拿起水瓢往铜壶中注水。

“小辫子,我能坐了吗?”小德王见她打好水,也不跟他说话,他着急得厉害,觉得心痒脚痒,身上没一处自在的地方,只想在她身边快快坐下,挨着她偷偷闻一闻她身上的清香。

宋小五没理他,打好水后她拿出火折子,正打开火折子帽子的时候,就见那白脸人此时上前,恭敬地伸出了一手。

他也不言语。

宋小五看了他和他放在半空中的手一眼,一顿,把火折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这人吹燃了火,木炭染红后,他拿起了扇子轻扇了起来。

他力道适中,炭火一下子就烧旺了。

宋小五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看着挨着她站得紧紧的小鬼。

他们之间不到半只手的距离,假若他能贴上来,宋小五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他会马上贴过来。

小鬼这样的人,宋小五曾经在类似他身份的人身上见到过几许影子。

他这种出生的小孩,最天真也最凶残,并且因着他的那几许天真,他比跟他一样的同类人更残忍。

他们这种人,天生有管杀不管埋的权力,做错了事也会有人替他们收拾后尾,替他们找借口,但事情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他们知道是非好歹,而小鬼这种的,无论做错还是做对,于他都是天经地义,就像他想牵她的手就牵、说想娶她就敢嚎一样,错与对与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有他愿意不愿意之分。

“东西贵重吗?”她看着眼巴巴望着她的人,拿出了他之前扔给她的荷包。

小德王看到她手中的荷包,眼睛更是发亮,点头不休,“贵重的。”

“谁给的?”

“我皇兄。”小德王分外乖巧。

“是哥哥?”

“是的。”

“他知道你把他给你的贵重东西给别人了吗?”

小德王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他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水快开了。”旁边,那一声不吭的杨标在这时张了嘴。

宋小五当没听见,她看着那突然不再兴高采烈得摇尾巴了的小鬼,“他知道吗?”

“不知道。”小德王被问到他不喜欢的地方,不由扁起了嘴。

“你没告诉他?”

小德王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看往了他处。

他皇兄不在了,他要怎么说?

他跟谁说去?

“这位宋家小娘子,你的水开了!”杨标冷冷地开了口。

宋小五回头,也冷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她又回过头,逼问小鬼:“他知道你把他给你的东西随便扔给了别人吗?”

“你别说了,你不是别人,我也没扔,我是给了你。”小德王被她的话问得心头难受,他委屈地看着光说着话就把他的心口刺得生疼的小辫子,“我就给了你,别的人我都没给过。”

“我你就能给了,回头我要是扔了呢?”

“你没扔,我现在看着的。”

“我,要,是,扔,了,呢?”宋小五接着问他,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问他。

“你…”小德王怒了,他想生气,换往常他早就怒了,可这厢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着急地朝杨标看去,“杨标,杨标。”

快帮帮他呀。

杨标这时却不出声了。

“我最亲的人,要是知道我把他给我的贵重信物随便就给了一个陌生人,不管他在哪,他都会伤心,难过,流泪…”宋小五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把话截进他的心里,“他会想,我关爱了这个人一辈子,却还不如一个他只见过一两次面的陌生人。”

“唔…”小德王委屈地扁起了嘴,哭了起来,他拿袖子擦着眼泪捂着眼,“你莫说了,小辫子你莫说了。”

“他会…”

“莫说了莫说了,我不敢了,下次我不敢了…”

宋小五还要说,她打算一次性断了这小鬼对她的暇念,以后见到她就怂,却没想她还要说的时候,这小鬼蹲地号啕大哭了起来,“皇兄,我不敢了,你别伤心难过,康康不了,你别哭,唔唔你别哭。”

宋小五的话,一下子就被他的哭叫打断了。

“您别说了,我不知道您是谁,您知道什么,但请您别说了。”此时杨标站在她身后,手臂架在宋小五的脖颈处,手中的拂尘则架在了宋小五的脖子前。

“你走开,”但这时,蹲在地上的小德王突然拉着宋小五的裙子起了身,拉开了杨标挡在宋小五脖边的手,“杨标你别。”

他脸上满是泪,鼻涕都出来了。

宋小五看着他的泪脸,不由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刚逃过了一劫,而这小鬼救了她,虽说这也是他招来的祸,但…

“以后别乱给人了,”宋小五把荷包的带子轻巧地绕过他腹前的腰带,给他别上栓好,抬头看他,“也莫要见到小娘子就说要娶她,娶错了怎么办?”

“我只娶你,”小德王低头看着她,拿袖子擦了擦眼,抽着鼻子道:“我不娶别人,别的人我都不娶。”

他以前就不想娶王妃,他都跟大侄子说过了的,等大侄子皇位坐稳了,他就去封地,然后等大孙子他们长大了,就挑一个给他送到封地来继承他的晏城,他以前都没想过娶妻。

“我还小呢。”他一口一个娶,娶字不离口了,宋小五无奈,临时换了一招。

“那我等你,”德王想娶她,之前想娶,现在更想娶了,“我等你大了再娶。”

“你先娶别人再说。”宋小五糊弄他。

“不了,我等你。”德王摸摸隔着荷包摸了摸金牌,看着她放在她的裙子上的小玉手,想碰又不敢碰,不知为何,他此时伤心得只想回府躲到被子里睡一觉,“我要回去了,你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我等你大了再来娶你。”

说着,他不等宋小五反应,就朝墙头奔去。

宋小五下意识扭头看着他,没想这小鬼一窜窜到墙头,却在突然之间他又在墙头上滑了下来。

随后只见他闭着眼睛朝她冲了过来,然后手朝她身边的桌上一扫,闭着眼睛就精准无比地拿走了她身前的那个杯子和搁在她手边的扇子,随即他闭着眼转过了身,边跑边往怀中塞东西,一下子就又窜出去了。

他这来去飞快,就像一阵风。

身手倒是出奇得不错。

他是窜出去了,杨标还没动。

遂过了一小会儿,就几个眨眼间,宋小五就听墙那边传来了一个小声的、可怜巴巴的声音:“杨标,你也爬出来罢,我在外头等你,一起回去啊?东,东西我就不还了,你问问小辫子要拿什么换,你跟她换啊。”

杨标木着一张死白死白的脸,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

宋小五也木着她那张冷漠的脸,面无表情。

半晌后,杨标转了身,对着宋小五张了张口,张了好几下,话也没从他嘴里说出来。

“给银子就好。”宋小五木然地开了口。

杨标掏荷包。

他把一张银票放到了桌前,在他的银票一放到桌上的时候,宋小五摁住了银票,靠近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道:“管好他,他哥哥既然不在了,你身为他的看护人那就好好看住他,他少年心性,你难道还是个孩子吗?”

杨标眼睛顿时发出冷厉的光,直逼向宋小五的脸。

宋小五熟视无睹,“别让他再来了,找点事把他的神分散过去。”

“您就不怕,”杨标冷冷地挑起了嘴角,朝她身后的屋子扬了扬下巴,用比她更小的声音张开了嘴:“您跟您的一家,会死于非命吗?”

“杨标,好了没有?”宋小五还没开始跟这位白脸人放狠话,这厢墙边,小德王怯怯的声音又传来了,“不行吗?我就拿了一个杯子一把扇子,要不,要不…”

说着,只见墙边起了一点声音,仅眨眼功夫一件东西飞过墙头,正正中中地立在了杨标伸出的手中。

此时,一顶洁白的玉冠出现在了宋小五平视的视线里。

“这个我府里有很多,不贵重,赔你的杯子和扇子。”墙边,又起了小混帐的声音。

宋小五觉得她有点忍无可忍了,她木着一张死人脸看着死人脸,“你们家里就没个能收拾他的?”

杨标扯了扯嘴角,他一身杀人于无形的气势片刻就被他的小主公毁了个干干净净,他放下玉冠,一扬拂尘,微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走了。

他走得很快。

就是爬墙的时候身体有点抖,爬了两次才爬过去。

宋小五觉得,他可能也被气糊涂了。

第46章

这主仆来的事,宋小五没有告诉宋爹。

这一次她出格了,赌的面有点大,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宋爹这个朝代出生的人和他所在的位置能理解的,且凭她本人来说,她也觉得自己稍微有点托大了,在事情她没办妥之前,她说了会吓坏他的。

但她没觉得她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就是,她这种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怎么死的也是她说的算,她就是趋于极劣势的处境,主动权也得握在她在手中,是生是死她自己说了算,她是她自己的信念、神和主宰,她绝不可能任由那熊孩子宰割她的命运,至于家人,她也给最坏的准备做了最好的留手。

而在宋爹眼里,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还是有点挂心那块金牌,每天晚上鬼鬼祟祟地要找小娘子说一声,让她把金牌藏好了,切不要藏好了就不上心了,要时不时去看看,千万莫丢了。

宋小五每次都点了头,她小爹也就不知道,她早把金牌还回去了。

来燕都之后,宋小五过的这种两面三刀的日子稍微跟前辈子有点相似了,她不得不承认,如她的族伯所说,她就是天生适合过这种日子的人,于别人来说负荷不了的压力与决择,对她来说,不过是思忖须臾就能下决定的事,谎言与真实,对她来说,也只是睁眼就能拿捏住的事。

那孩子,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她有些相似。

等过了两天,白脸人独自一人来找她,宋小五也没奇怪。

这日他是夕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过来的。

这个时候,是宋小五每日要坐在偏院,对着夕阳喝茶看光线落下的时辰。

杨标在她煮上第一道水片刻后,从墙头那头一跃就跳到了墙的这面。

他这一跃,腿稍稍往上伸了伸,身子就直了。

这次他发挥得不错。

宋小五给对面添了个旧茶杯,“请。”

杨标把手中拿着的盒子放到桌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有礼了。”宋小五很坦然地收了礼。

她太坦然,杨标多看了她一眼。

“小王爷回去如何了?”宋小五伸手请他入坐。

杨标默然。

他刚坐下,两人就又沉默了下来。

宋小五打破沉默,了然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又跟你闹了?”

杨标抬眼看了她一眼。

他是觉得她好生奇怪,奇怪到了他要叫道士来收拾她的地步,但偏偏小主公一点也不觉得,跟他放狠话说她要是掉一根头发,他就把所有的人都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凶狠至极,杨标跟随他十五年,很确定他说话的狠劲是真的。

还有更奇怪的是,他只是一介奴婢,什么时候他能成小主公的家人了?

可她当他是,之前她说的话当他是,现在的口气也是。

“小王爷于奴婢,没有闹之一说,”杨标慢条斯理地道:“小王爷是个仁主,只是偶尔有点小孩儿习性罢了,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宋小五没忍住,手支着脸蛋,笑了。

此时水开了,她倒水洗给杨标的那个杯子,倒满任由它烫着,开始烫壶泡茶,同时嘴间道:“算是个孩子吧,但也是个不得了的孩子。”

别的孩子熊起来,也就是尖叫几声胡搅蛮缠几下,这一个是闹大了无论是哪家都要鸡犬不宁的。

杨标这次没听出来,反而额首道:“他是我们先帝亲手一手带大的亲弟弟。”

“你是谁?”杨标在话后,反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宋小五往小茶壶里注好茶,抬头看他:“他怕我了吧?”

杨标盯着她,眼睛如蛇一样阴冷,他缓缓摇了头,“没有。”

就是没有,他才不得已来找她。

“就是,这几天夜夜都做恶梦,今日还说要来找你。”杨标又漠然道。

宋小五拿他面前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方才把他杯中的水洒到树根处,掉头回来时,她平静道:“那是他的心魔,拔不掉他就长不大。”

“你懂什么?”杨标看不顺眼她,更是觉得她的话刺耳,他冷冷道:“他是先帝带大的孩子,他思念先帝。”

“人都没了,活着的人得往前看,你们纵着他,不是对他好,是害他。”

“你懂什么?”

“一个像孩子一样无赖,喜怒无常的主公,谁会真心跟随他?”宋小五说到这,哦了一声,“哦,除了你。”

她没有笑意地挑了挑嘴角,“可有几个人,能像你。”

杨公公手中的拂尘一下就又扬到了她的脖子前,宋小五无动于衷地瞥了那白须一眼,又调回视线看着那张死人脸,“他是十五岁,不是五岁。”

杨标鼻孔大张。

“您能来找我,也是这么想的吧?”宋小五定定地看着他。

杨标被她洞悉了然的眼睛盯得心中发寒,恨不得立马处决了她,可小主公那正在热头上,他要是真把这不知道哪来的妖孽弄死了,这可能有伤主仆情份。

杨标从来不拿他们的主仆情份作赌。

他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