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锦袍。

宋小五这辈子从来没有这头疼过,“上次叫你不要乱跟小娘子说话,当中就包括不要休对小娘子作无礼之举,你没听到?”

德王扭头,不说话了,他没有,只是今日穿的裤子不对劲,可他只是要给她看裤腰带的,上次是她明明嫌他系不好裤腰带。

嗬…

还生气上了。

宋小五见着,冷笑了一声。

正当她又要扮母老虎吓唬这熊孩子的时候,就听这熊孩子别着脑袋,看着他处道:“我就是想给你看看我今早系的裤腰带。”

说着,小德王不知为何又伤心上了,想掉泪,“你不喜欢我都改,你怎么又说我,皇兄在的时候,我做错了改了,他就是说我也还是会夸我两句的。”

小辫子却一声都不夸。

我不是你皇兄,宋小五心里想着,到底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孩子本来就长得不对,无父无母却被视若父亲的老哥哥带大,这要是当儿子一样带大了就罢了,偏偏这位兄长是个多病之身,没把人带大就去了,这个孩子长在深宫里就只认他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不得靠他自己了?他又如何不去想念他有依靠,被人爱护的时候?和爱护他的那个人?

“这么大的人,怎么又哭?”

“没哭。”小德王鼓大眼,不承认。

见还生硬地扭着头说话就是不回头,宋小五也是看出他这脾气不小来了,她没打算惯着,但也没打算跟他对着干,遂她道了一句:“不跟我生气了,你回过头来,吃两条小鱼干罢。”

德王低头,翘嘴皱了下鼻子。

“我给你炸的。”

“哦。”

“我家早膳今日是我做的,我想着你今日要来,就专门给你炸了点。”

“哦!”德王应了一声,这一次,他迅速地扭过了头来,看向了小辫子,怕她把话收回去,飞快地表忠心:“我这几日都很听杨标的话,他说你这几天忙,让我多等等几天,我就在府里一直等一直等,都没去宫里看我大侄子。”

也就没进宫进老嫂子,听说那贵妃害得四妃当中的文妃肚中的孩子没了,证据确凿,老嫂子正在为她跟大侄子说情呢,宫里昨日已经吵成一锅粥了,老嫂子叫他进宫,如若不是今日要来见小辫子,他就去了。

他知道杨标跟他说小辫子今日见他就是让他不要进宫掺和,他明明知道,但为了见小辫子还是乖乖地过来上当了。

“吃罢,”这厢宋小五却毫不懂少年心思,无所谓地冷然道:“下次不用跟我说这么多。”

德王拿过盘子抱到眼前,吃了一根小鱼干跟她摇头,“不,我想跟你说。”

说罢,怕她不懂,也怕她误会,又道:“我不跟别人说,他们不是你。”

宋小五沉默着看小德王吃了几条鱼干就别过了头,拿起了她带过来的刺绣,一针一线慢慢地动起了针。

德王吃到一半,眼睛不断地瞥着她,见她不理他,他咬了咬嘴,就是小鱼干香得很,他也吃得心不在焉了起来。

等小鱼干吃完了,他不再喊小辫子,而是小心地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剪刀,轻声爬到了离她的桌子有点远的树上。

大树沙沙地响了起来,小德王把最顶上的老树叶用剪刀剪了下来,怕砸到她的头上,更怕风吹乱了她裙上的纱布,他把树叶往用力往门边那边扔。

小德王其实不太怕小辫子不理他,只要她不赶他就好。

以前他皇兄要处理政事,事多的时候从早到晚都要在御书房勤政殿里勤政,他就一个人在一边玩,等到皇兄把事情忙完了,自然就会牵手带回去。

大一点他就帮皇兄做事,磨墨捶肩都学着做,只要皇兄不赶他,他就不走,其实皇兄赶他,他也不走的。

皇兄身子不好,他要不看着点,皇兄就得没了。

只是他守得再紧,一个眨眼功夫没看住,皇兄就病得起不来了,那时候他还没跟皇兄学全皇兄的本事呢,皇兄却要走了。

他没了父皇母后,皇兄也没了。

这个他得守住了,德王很认真地跟自己道,一定不能让她没了。

这厢宋小五以为熊孩子没有耐性会吵闹不休,没想她正在想着怎么磨他的性子的时候,却见他爬树上去了。

剪下来的硬叶,跟她这几天修剪的叶子老硬程度差不多,那些都是长在树的最高处,太危险了她怕出事没有爬上去剪的。

等熊孩子爬下来,她放下了绣框,煮起了茶。

“我听杨公公说你喜欢喝酒?”她没给他茶,而是给他倒了一杯白水。

“呃…”小德王想挠头。

宋小五朝他摇了下首,拿起了水瓢,见这孩子蹲了过来,她给他倒起了水,“酒是个好东西,不过你等过两年再喝也不迟。”

“为何?”

“伤身,等你长高点再说。”

小德王洗好手,站了起来,看着手上的水发了一下呆,又扭头朝周围看去。

“带帕子了没有?”

“不知道。”

“先拿这个。”

德王马上跑到了拿出帕子的宋小五跟前。

宋小五漠然看着他,小德王马上缩了下肩膀,拿过她手中的帕子,有些笨手笨脚地擦起了手来。

“好,好了。”半晌他才道。

宋小五看了看天色,“嗯,把帕子还给我,你归家罢。”

“啊?”

“午时了,你该归家了。”

“啊?”小德王的眼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极不情愿地捏着帕子把它送到了她跟前。

“回吧,还有,要来就让杨公公知会我,不要偷偷过来躲在墙头吓人。”

小德王捏着帕子不放的手立马就松开了,身影一下子就坐正了,他努力抬头正视着前方,眼珠子连一下都不敢往小辫子身上溜一下。

“好了,我该走了,记着,不要爬墙,更不要往我家里院子去,记住杨公公跟你说的。”宋小五这一次连茶具都没拿,把她娘给她做的手帕塞进了袖子里,背手出了偏院,回前面准备巡视家里的动静去。

她走后,德王没走,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拿起了她喝的那个杯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等到他朝门看了好几遍后,他朝树上盯哨的铁卫做了暗势,让他们先下去,等他们都下树了,小德王低下头,轻轻地在她之前喝过茶的口子碰了一下。

“香的呢。”他说。

说着,他把她倒的那杯水倒进了她的杯子,一口一口小口地喝完,方才遗憾地把杯子放回了原位,摆到了与先前一模一样的位置,这才跃身像只轻巧的燕子一样跳出了墙。

他到了宋宅后面的小矮山,手下人都在等他,看他过来,铁卫骑的武卫将军上前快脚走了几步,近他身前低下头低声道:“主公,公公来话,这次是圣上来人传话,说有事要跟您说。”

“那就去吧。”德王回头看了看新宅,接过铁卫卒拿来的马鞭,他跟领头将军道:“见着你那班兄弟了,给我问问他们,符家最近在做什么。”

“是。”

第49章

德王去的时候,燕帝正在勤政殿内批折子,德王一进去左瞄瞄右瞄瞄,见殿内只有大侄子和侍候他的人在,就一屁股坐到榻上,杨标给他脱鞋的时候就嚷嚷开了,“大侄子,我肚子饿了。”

“没用午膳?”燕帝抬头,看向杨标和随从。

“没用,我有事在外头,听到你叫我我就过来了,没回府用饭。”德王倒在了榻上,舒了一口长气,“这马可把爷跑散架了,舒坦!”

“去拿点吃的。”燕帝吩咐。

榻上的德王已翘起二郎腿,哼哼开了。

燕帝这是没见着他有点想,见着了吧,头就疼了,他摇摇头,批完手中的折子,问他小王叔道:“这几天忙什么呢?”

“在府里乖乖念书呢。”杨标端过装着冰葡萄的台盘,德王拿起两颗塞进嘴里嚼着道:“可把我累的!”

“那今儿去哪了?”燕帝又问。

德王盘腿坐起,挠挠脸,笑了起来。

燕帝瞥了他一眼。

小德王有点害羞地道:“看人去了。”

“看谁啊?”

“哎呀,你别问了。”小德王怪害羞的。

燕帝摇头,另道:“前两天西疆那边的贡品到了,朕叫你进来是让你看看有什么要的,喜欢的就把朕那份份例也拿去。”

平常小德王是不要的,这厢他抓了颗冰镇的葡萄又塞进了嘴里,跟大侄子吊着眼问:“葡萄也是?有很多?”

“总归有一些。”燕帝淡道,他批完了手中的折子,便放下了手中的笔,从龙椅处走了出来,往小王叔处走。

“够你吃几天的?”

“三五几天罢。”燕帝看向了内侍。

今日近身侍候的大内总管立马躬身道:“回圣上,小王叔,圣上有每日半斤,总计十日的份例。”

德王立马摇头了,“这群西疆的人怎么办事的。”

送恁个少!

“算了,你留着吃罢,”德王又抓了两颗,把最大的那颗往大侄子送,“你就那点吃的,别老给我,也别老紧着后宫那边,你吃的好身体好才成。”

当皇帝的身体不好,简直就是德王的心病。

“你慢着点,朕给你剥皮。”燕帝在他身边坐下。

“不用,没那么娇气。”小德王连皮带小核嚼了个稀碎,咽了下去道:“我这几天就想修身养性看看书呢,就没来宫里了,我听说你这宫里热闹得很,又是女人吵架,要不是你叫我,我都不想来。”

燕帝默然,剥着葡萄没说话。

这宫里,只有几个人让他这小王叔挂心,一个是他,一个是太后,皇后和三皇子加起来算一个,往常他们这几个只要是有事叫他,他就会进来,只是这是头几年,去年开始,皇后叫他就没有那么好用了,现在轮到了太后。

这一天天的,燕帝心里有数,也是百味交杂。

先帝在的时候,跟他跟他母后和他的太子妃都说过,你小王叔就你们这几个亲人了,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不要往他身上放,让他好过几年,等他大了,能担起自己的生死了,也就由你们了。

可先帝毕竟是去了,死人的话哪有那么管用,皇后需要小王叔帮她出头,太后需要小王叔帮她平衡皇后和后宫,他罢…

思至此,燕帝苦笑,连带的对小王叔私会人的薄怒也淡了,他开口跟小德王道:“她们的事你别管,别理会她们。”

“万贵妃也是没名堂了,那事是她干的吗?”

“也是碰巧了…”

“呵。”德王摇头冷笑,“又来。”

总是碰巧。

“外家的人都哭到母后这头来了…”燕帝有些无奈。

“她们的眼泪就有那么管用啊?”德王斜眼看他,“那皇后当时都快哭瞎了,怎么不见你心疼啊?”

燕帝被他的话堵住了。

他与万贵妃青梅竹马长大,可迫于先帝之令娶了现在的皇后为太子妃,对青梅竹马的表妹是很愧疚,也就纵容了她点。

德王是知道他的那些个破事的,也知道他大侄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万贵妃老当皇后抢了她的皇后之位,他这偏着心的大侄子未尝也不是这么想的。

“我皇兄不能说对你不好,想着给你娶一个以后不会对你的政务指手划脚还有所助力的太子妃和外家,还准你立了喜欢的表妹当侧妃,能替你谋虑的都谋虑了,成全你的都成全你了,可你是怎么治的后宫的?”小德王面无表情,“要是真不喜欢皇后,你干脆废了她得了,少让这后宫搓磨她,她易皇后和她易家可不欠我们老周家的。”

燕帝的脸冷了下来。

“退一万步说,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万贵妃,知道她那个妒性子,你何必让其它的妃子也怀上龙子?”小德王可不管他,毫不客气地道:“这宫里都死多少老周家的孩子了!还不够啊!”

他恨恨地砸了手中刚捞到的葡萄,“要多少才够!这宫里乱七八糟得我都不想来了!”

说着,他就冲了出去。

孙总管被他惊得忙叫侍卫拦他:“快快,把小王叔拦住了!”

“我看谁敢!”德王怒气冲天。

杨标低头弯腰,木着一张森冷的冷脸跟在了他身后。

孙总管没拦住他,片刻后一头冷汗地跑了回来,跟燕帝禀道:“圣上,没拦住,小王叔还是走了。”

燕帝苦笑。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道:“罢了,以后这些事也少去烦他。”

他看了孙总管一眼,“等会你去跟太后禀了,就说这后宫太乱,这家不像家了,小王叔也不想来了,就当他是大了,家在德王府算了。”

孙总管听得心惊,连连躬着身不敢言语。

燕帝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先帝死后不久,小王叔搬出了后宫,其实说来也是给他挪位,小王叔从小住在正德宫,他不搬出去,他住哪儿?这后宫都是帝王妃子,他小王叔身份再尊贵,可这后宫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搬出去。

搬出去了,他也老往皇宫跑,老惦记着那些旧情,他在先帝面前拍着胸口道往后他定会替他看住了老周家的孩子,老周家的亲人,为了帮他这个大侄子,他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先帝从小带大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那等泼皮无赖之辈?他十岁之前,也就在先帝面前撒撒娇耍耍赖罢了,就是在他这个比他大的大侄子面前,他也是端着一副小长辈的样子。

到底应了先帝临终嘱托的是那个拍胸脯说会帮先帝看着这大燕朝看着这老周家的小王叔,他们这些答应先帝让小王叔好好长大的人,一个都没有应诺,反把他绞进了这前朝后宫的风暴当中,日夜不得安宁。

“唉。”燕帝对德王这个小王叔不是没有感情的,他想着叹了口气,无心再勤政了,他坐在御桌前,呆呆地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这厢德王冲出了宫中,骑上宫门边上的马儿怒跑了一阵,发现地方快到平民市井居住之处了,他拉住马儿,闷头又朝皇宫内城管辖的地方跑去。

这内城再大也就那么一点,他跑一圈,住在燕都内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小德王今个儿不知道又跟谁发脾气了,这得信快一点的,都拘着家里的人和奴仆出门,省得冲撞了这位谁都得罪不起的爷,撞了晦气。

本来人烟不少的内城不久就没几个人了,德王在跑了一圈后停了马,等杨标带着人跟上后,他扭头漠然地看着杨标:“我不想回府,行吗?”

王府也不是他的家,他皇兄在里头一天都没有住过。

“行。”

“我去燕山跑跑。”德王拉马调头,想去皇家猎场跑跑。

“太远了。”杨标止了他,“若不,您再去新宅子看看?”

“不去了,”德王摇头,“太烦她不高兴。”

“您去罢,我看也未必。”杨标劝了他一句。

德王又扭头看他,杨标朝他点了点头,这时,一脸漠然的小德王脸上顿时活泛了起来,他眼睛亮了,嘴角还有了点笑,还瞧得见两许羞涩,他道:“她要是嫌我烦也不碍事,我不出声就是。”

“是了。”杨标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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