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没有责怪宋韧,朝臣再上参本就搁在一边。兴风作浪的得张扬,做事的反被追得无路可逃,燕帝到底不想下狠心,冷了朝廷里做事的那些臣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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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韧去了皇宫一趟回来,彻底歇下了,自从不出大门,在家潜心与师兄肖五著书,有登门拜访者,也只与那几个交情颇深的师兄弟们来往,别的一概不见。

分了家,宋小五也没以前那样常回去,不过让世子随时走去,时不时带着书本带着先生去外祖父那儿上课,德王也时常过去接世子。

宋小五在接手军权后,以往不便改动的地方她开始进行大肆整改,不到年底,晏城的军队开始重新编军,连带俸禄一并整改。

她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把王府的人吓得不轻,就连德王自己也是傻眼,私下问王妃为什么以前不跟他说要这么改。

王妃闻言,看着他不语。

德王摸摸鼻子,心想以前按这样改他肯定是不改的,看起来太花银子了,王妃连打盔甲的铁都不给他,给人加俸银让他们每行例行多行演练之事,他连说都不敢说。

宋小五看他怂得不敢说话,明言与他道:“你改不了,你能赏一次钱,改不了根本。帐房拦着,杨标拦着,现眼下我们王府最大的阻碍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府里的这些旧将老臣。”

因为是旧将,是老臣,他们已经有了他们在这个话里行事的一套手法,他们的面子不好驳。

“我与你不一样,我经手的事,得听我的,”宋小五朝小鬼笑笑道:“不听也罢,不碍事就行。”

“碍事了呢?”德王小声地问。

“割舌头,封嘴巴,选一样?”宋小五想了想道。

德王缩回肩膀,咳嗽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是都别选了罢,听王妃的有什么不好?”

宋小五这时候改军队是需要更多的人手,在皇帝干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她准备趁人忙不过来给自己添点甜头。

懈怠打不了胜仗。

王妃下手就是弄大的,德王本来还看他侄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现在进宫还怪有点心虚的。

他大侄子不喜欢王婶防着王婶,看罢,他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君子被他搞得恼火了,干脆就不当君子了。

怪不了她。

德王在心里为自己王妃说了好多好话,于是再见到他侄儿,哪怕是坐在正德宫他以前皇兄住的地方,他也很理直气壮。

这一年很快过去,来年春天就是身处北方的燕地也春雷阵阵,雨水连连,燕都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长出了翠绿的小草,看得人心生欢喜。

燕都打雷那几天,整个德王被雷声闪电包围,连着六七开才散去,其后一阵磅礴大雨过后,云消雾散,整个德王府笼罩在一条把德王府囊括在内的彩虹之下,金色的太阳和霞光彩虹让坐立在皇城边上的德王府就像天上的仙境。

这一天下午,燕都的百姓甚至听到了从德王府那个方向传来的仙乐,更神奇的是,他们遥遥望去竟然能看到德王府立在半空当中,整个燕都的百姓都看到了此景,此奇景出现了整整一柱香的时辰,直到彩虹消失,德王府才随着淡了踪影。

这奇景奇态让燕都沸腾了起来。

皇宫里皇帝知情后坐立不安,站在殿堂前那没有散去的漫天霞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整个燕都从没有出现过,直到天黑,燕都的巷尾挂满了灯笼,燕都但凡能出门的人都涌进了茶馆酒楼,纷纷议论着此事。

德王府在他们的嘴里,不到半宿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不管外边儿因德王府的奇况震荡到了哪个程度,德王府内,没被雷劈着德王妃带着儿女在吃点水瓜果,难道没有忙公务。

雷不打了电不闪了,雨也不凶了,但德王此刻还有些忐忑难安。

之前雷打在德王府头上打了两天都不散,一道劈得比一道狠,吓得德王骑着快马把道观里的天师像,还有闭关的国师强行抢了回来,饶是如此心里也不安稳,把王妃护在身后哪儿也不许她去,就是睡觉也得把人半趴在她身上把脑袋抱稳了才稍稍安心一点。

他以为是老天要跟他抢人,吓得魂不附体,哪怕现在看样子不打算抢了,他拦着国师转了府里一圈还是不放心,不许王妃出被天师像环绕护法的屋子。

宋小五这几天没被雷吓着,但被吓得成天一惊一乍、神神叨叨的小鬼吓着了。

不过,小世子跟他爹一样,也没好到哪去。是以宋小五连好好说道几句都不能,以免在一大一小两脆弱的心口上再捶一记。到时候心破了,大的尚好,小的就难哄了。

国师被德王天天逼着开坛做法,傍晚还以为不用再来一遭,结束还是被逼着开坛做了一场法事才有饭吃。

还好吃完饭,王妃叫他过来,赏了点点心,与他们一道吃着,看着脸孔煞白、眼眶发青的德王,国师心里这才好受点。

“老朽前来,也是与王爷与王妃告辞,府里事情已毕,老朽也该回去了。”国师见靠在王妃肩膀上的王爷神情焉焉,便与王妃道。

宋小五还没点头,德王一激灵就抬起头来喊:“不可!”

“还请王爷放心,已无异景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德王这几天吓得够呛,夜不能寐,食不能咽,连口水都咽不下去,现在也还是一样惊魂未定。

他这一抬头抬起身,宋小五发现他脸有点红,伸手摸了摸,感觉有点发烫,朝门边我的闻杏道:“叫大夫过来。”

她朝国师道:“明早再走也不迟。”

“明早也不行!”德王歇斯底里,喉咙嘶哑。

小世子捏着小拳头坐在下首,小脸孔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他父王母妃。

“王爷放心,下午您不是看到了吗?此乃祥景,是上天感恩德王府的功德才现的吉祥之兆。”国师解释。

“那雷打得,你就没看见?”德王头疼,又靠回了王妃肩头,他心头难过,哑着嗓子跟王妃呢喃:“你别让他走。”

到时候就没人救得了她了。

宋小五知道他这几天心慌忧虑,就按着他的性子来了,现在看情况不是老天要收了她走,她有心想劝慰,但也知道几句话不可能抚得平他的惊惧,于是她转头对国师道:“还请多留几天,圣上那边,我们府里会递话上去。”

国师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事到时候宫里请人请到德王府了再说罢。

“喝茶。”宋小五朝人点点头,让身边的管事娘子把手边的北晏摇篮拉远一点,她则抱着小鬼的头放到了膝上。

非视勿视,国师迅速把头低了下来。

“应该不是针对我,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可能就是那道坎过了,天道特现奇景告知一声。”宋小五摸着他发烫的脸道。

“哪件事?我不记得了。”德王脑袋一片糊涂,他难受又害怕,看她摸他的脸,赶紧把手附了上来。

宋小五被他的手冰得言语一滞,她握紧了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腹部替他暖着,嘴里淡道:“就是跟你说的我梦见你没了的那件事。”

“啊?”德王终于想起来了。

席下国师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向了德王妃。

“怎么说啊?”德王还在疑惑着。

“今年连北地都雨水丰沛,南方嘛,去年的灌溉水利各地都做得不错,只要没有大的洪涝就无碍…”宋小五低头朝他笑笑,“小德王,好年景要来了。”

他们周家把该符家继承的运数抢回来了。

若说上辈子的符家,还真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周家所占据的大燕一灭亡就迎来了好年景,这在看老天爷吃饭的年代,老百姓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想着造反,难怪大燕消失得那般没有声响。

“我才是小德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世子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宋小五抬头,伸出一手摸了摸他的脸,点头承认,“对的,你才是小德王。”

“父王,你怎么了?”小德王这才心满意足,抿着嘴担忧地朝他父王问。

“父王有一点点难受,睡一觉就好了,你莫担心,你看着母妃妹妹就好。”德王说罢着让了让位置,世子见状顿了顿,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朝他母妃看了看,见她没有反对之意,小心地坐到了他父王让出来的位置上面。

他探出小手摸他父王的脸,说着话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不让雷公公打你们,要打就打我,父王带着母妃躲我后面就好,承儿不怕。”

德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眼儿弯弯,他亲了亲儿子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我怕是做了十辈子的好事,才要来你当我儿子。”

周承扁着嘴,“呜”地一下哭了,他趴上了他父王的身号啕大哭:“父王,父王…”

这几天德王怕,世子也怕。现在世子心里的大山又成了那个疼他宠他还可以依靠的父亲,周承忍不住在他面前哭泣了起来。

世子哭得德王心都碎了,他抱着儿子忍不住眼红,偏头把泪眼藏在了王妃的腿上。

王妃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儿女,他是真的怕老天爷把他的家收了回去,从此留他和一双儿女在这世间,那跟孤魂野鬼又有何差别?

没有人能取代她,生死之际,德王从慌乱当中了悟到,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是她,再也不可能会有像她一样的人这么爱他。

大的小的都哭了,王妃抱着两个头,无奈地朝低头非礼勿视的国师看去,与他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这是逐客之词,国师哪有听不出的,连忙起身,连头都未抬,看着地上道:“老朽告退。”

“这气运续上去了,”国师快出门的时候,王妃在他后面悠悠地道了一句:“这是件好事,你说是不是?”

果然找他来就没好事,国师在心里叹了口气,相比王妃此人,哪怕是德王都要比她单纯得多,她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人,所有的线她都连得起来用得上,这心计这定力,德王岂是她的对手。

皇帝防她,朝廷大员防她,在情在理,她难道不知道吗?

哪怕圣上也是恐惧眼前她的强大,远远胜过于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命运…

“老朽当尽力而为。”国师说罢,想起苍生万民,他叹了口气,头朝后道:“我会说服他的。”

哪怕不顾玄机,他也信她。一个身体力行顾念老幼,给人埋藏无数生机生念的人,哪怕她就是个妖女,他也站在她这一边。

谁说妖就不能有大慈悲了?以前是他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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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景过后的第二日,有老百姓在皇城的墙头那头朝德王府的方向摆碗上香。

因着昨天的那一场大雨,整个燕都就像被神仙水洗过了一样,很多老百姓神清气爽,感觉自己身上那些缠在身上很久了的小毛病都轻了,小院子里种的青菜瓜果一夜之间翠绿鲜嫩,从来没有长得这么好过。

老百姓的口舌是上位者最想防的,也是上位者最想得的,如今这绵绵不绝的好话传到德王府里,德王听着好听话就饭,管家说累了停一停,他还催人家:“还说什么了?往下说,往下说。”

管家已经变着法儿夸了王妃无数次是仙女下凡,长命百岁了,见王爷还不放过,他连连欠身,眼睛不由朝王妃望去。

德王烧了一夜,清晨才退烧,德王妃一夜未睡早上一道睡了会,这中午刚醒忙完府里的事用上膳,只想好好吃几口饭,便没理会管家的眼睛。

管家只好自力更生,朝嘴里吃着菜还不忘拿眼睛瞥他的德王道:“回王爷,还是您跟王妃就是金童玉女下凡,来世间走一遭就是为百姓带福气来的。”

“乱说!”德王说人家乱说,脸上却笑得合不拢嘴,眉目飞扬。

“都说您跟王妃是天作之合。”

“呵呵,呵呵,说的也未免太好听了…”德王知道他笑得太难看了,连忙合上嘴,这下笑得很是含蓄,却更傻了。

“吃饭。”宋小五见他只顾笑不顾吃,提醒了一句。

“王妃,”德王没吃饭,而是转过脸跟她笑道:“我看他们都挺好的,我皇兄以前老跟我说老百姓是这世上最最知道知恩图报的人,对他们好点他们就会惦记着你,我看他们就是!”

对你好的时候你就觉得他们可爱了,等他们不觉得你好的时候,你还能坚持下去,那才是先驱者应该要具备的勇气。

这条路从来就不好走,但她会陪着小鬼走。

“哪天他们不觉得我们好了也无事,”宋小五吃了他放到碗里、把肥肉那边咬了的肉,咽下后与他道:“多做点于人有益的,这代不懂得,下代总有懂得的,时间短暂,我们先行一步,给后辈多打点基础。”

一个朝代往坏里走很容易,纵身一跃往悬崖跌落即可;但要往好走里太难了,这就像登山一样,愈往上走,步子就愈得越艰难,没有强大的意志与决心,没有接着你的路继续往前走的后辈,失脚一踏空,还是前功尽弃。

光是靠他们这些人是不够的,每一个兴盛的时代,都需要接二连三能带领着族群往前走的人,光靠一小拔人的努力是不够的。

既然再活了一世,又走到了这一步,有生之年,宋小五还是愿意再为她的抱负再战一场。

第194章

德王府的祥瑞让民间沸腾,但在朝廷出奇地平静,一来德王告假不上朝,二来朝臣也不想在脸色冷漠的圣上面前提起此事,以免圣颜难看。

国师在德王府又呆了两天,回国师府后连夜秘密去了皇宫,此事知情人不过一二,他半夜来,清晨走的。这天燕帝没有上朝,在正德宫里的书房里呆坐了一上午,直到担忧他的孙公公连着喊了半晌才把他喊醒过来。

“罢。”燕帝被叫醒后,说了一字,苍凉一笑,脸上滑过了两行泪。

罢,就由她去罢。

她存世至今,克己复礼,没有带来妖祸,做的都是于国于民有利之举,更未曾有劳民伤财的举止,哪怕与他勾心斗角,她也未曾想过动过大局,从未唆使过小王叔谋反。

苍天是记人功德的,它既然认可,燕帝不想逆天而行,他也担不起那个罪名,只能让德王府日趋一日躺在上天的功劳薄上被上苍万民铭记。

他认了。

德王再上朝是半月后,燕帝心情低落很少言笑,后宫去的也少了,也就见到德王爷脸上才有点笑,德王被孙孙公公拉着在旁说话让他哄哄侄子开心,德王啧啧摇头,转头就把孙公公卖了个彻底,跟燕帝道:“你啊儿子都一群了,孙公公还让我来哄你,你说你这一辈子就被这些人围着,眼睛能看得清什么?”

燕帝一呆,过了方许,他淡道:“朕这两年也想过去各地巡视。”

就是放不开,也怕自己走了掌控不了燕都局势。

但他现在突然想出去走走了,是以就说了出来。

“也好,”燕帝突然跟德王说起了此事,德王一愣,愣过之后他想了想道:“要不要我跟你一道去?”

“你去?”燕帝侧头看他。

“嗯。”他去了,有个人质在身边,大侄子也放心些,德王想了想又道:“你要是去,我还想带世子一并出去走走,机会难得。”

燕帝不禁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笑得眼酸鼻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说他放心王叔一家的话他说不出口,但小王叔怎么就还是小王叔呢?他还以为,他这个小叔叔早不要他了。

原来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王叔还是尽量在迁就他。

“小王叔啊。”燕帝忍着鼻酸,绵长地叫了他一声。

德王被他叫得一怔。

燕帝这声小王叔里藏着众多的思绪,最明显的,他听出了侄儿话中背后那些无法与人诉,见不得人的痛苦挣扎。

做人难,做皇帝更难,德王就是这样的想,想着他侄儿难,想着他侄儿小,他得护着点,一护到如今,他成了皇帝真正的叔叔,无法交心,只能尽量在有余力的情况下照顾着他一点,曾经最亲的亲人最后还是变成了两家人。

难免的啊,也避免不了。

德王也有点难过,他看着皇帝叹然了一句:“小王叔不小了。”

不小了,他都长大了,成了一个对自家人也有铁石心肠的当朝皇叔。侄儿现在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国家和天下,成了大燕德王放在最前面的事情。

他变了,德王还是不想欺骗他的大侄子,他跟皇帝叹道:“不小了,也变了。”

王叔的话更是让皇帝心如刀割,他低下头双眼含泪,压抑地哭了起来。

德王由着他哭,好一阵后,他站了起来,朝皇帝走近,按着皇帝的肩膀,跟已止住了泪但低头不语的皇帝道:“你好好安排,等日子定了,就知会我们一声。”

他准备走,走前顿了顿,忍不住跟皇帝软言了两句:“你就该出去看一看,外面多好看啊,你这些年做的不错,你该去看一看你的江山。”

说罢,他重重地按了一下皇帝的肩膀,这次背手大步走了。

皇帝在他走后捂着眼,等了半晌才叫内侍进来。

这夜他睡了个好觉,梦里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刚搬到正德宫,老父皇身边的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在他行完礼后跑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老气横秋地道:“走,小叔叔带你去你的寝室。”

晚上燕帝从内侍嘴里知道他的寝室是之前小王叔住的,离他父王的寝宫最近,也是正德宫里除了正寝外最大的寝室,他第二日去道谢,小王叔说:不用谢,我是小叔叔啊,我多少要让着你一点嘛。

他们说话的时候,父皇也在,看着他们笑个不停,眼睛里闪着微光。

皇帝一梦到清晨,直到被叫醒方才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醒过来后,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父皇看着他们笑得那般开怀的原因…

原来,那时的父皇在为那样的小王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