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既然说我们是一家人,那一家人不是一家人逼,另一家人不断退得来的。”德王抽着鼻子,忍着心痛,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脸惨不忍睹:“周家乃强弩之末,到你手中已是势不能穿鲁缟也,你道周家还有今日,是我对不住你得来的?”

“你身为君王,上不知义,下不知德…”德王说到此,眼睛看到了前面先帝他亲手雕琢的牌位,他闭上了眼,连带把话也咽下了。

他掀袍再行跪下,朝前面大行跪拜,嘴里朗声道:“弟,召康,就此向兄拜别。”

周家,他会护卫下去的,此后如起争端,是正朔还是篡位夺权,不管后人如何评说,他一概认之,一力担之。

“王叔!”

“圣上,”德王抬身,朝他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头,“您是君,臣是王,臣往后,不跟您胡来了!”

燕帝心惊不已,“你,你这是何意?”

“您当贤君,臣就是贤臣。”德王猛地起身扎首,再行礼,“臣告退,谢圣上圣恩。”

他大步离了宫灯幽幽的祠堂,眼睛赤红,到了外面一看到王妃儿女,他快步上前,携了人就走,路过一旁惊恐发抖的太子,他顿了顿脚步,究竟还是未发一语就走了。

太子等他走了很远,在纷飞的大雪当中快要看不到他的身影时,才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叔爷爷。”

“叔爷爷。”太子想要追随他而去,却被身边的公公拦腰抱住。

“太子,冷静,您冷静一下,圣上还在里面,您这般,置您的君父于何地,欲置娘娘于何地?太子,三思啊!”他的公公压着他,在他耳边用力地低喊,眼睛拼命往那方圣上那边的人看去。

太子就是太偏着德王了才得圣上不喜,现下他还如此表现,叫圣上往后怎么想他?公公抱着人心惊肉跳,两眼发黑。

“叔爷爷…”公公的话,让太子到底没有喊出心底那句“带我走”的话来,守魂落魄地看着没有了身影的那片茫茫白雪。

德王听见了他的声音,但脚步未停,只是眼睛越发红赤,他身边被王妃牵着的世子一路小跑着跟着父母的脚步,未喊一声等,身边忠仆想替他出声,也被他一眼止住。

他抿着小嘴,得空时抬眼看一下他满身悲伤的父王,小脸板得越发严峻,眼神越发坚决。

宋小五半路要抱他,被他拒绝,“不。”

“儿?”

“我是世子。”世子道。

宋小五拉住了德王,让他回头看他的世子。

看着头发沾满了白雪,神情倔强的世子,德王如梦如醒,他走到了世子面前,把世子也抱了起来,在世子冰凉的脸边吸了两口气,“走,父王带你们回去。”

这一次,他不能再回头。

当夜德王起了高烧,叫着王妃的名字抓着王妃的手不放,世子陪着他母妃守了他父王一夜,他不知道他父王跟皇帝起了什么闲隙,但早上皇帝差人来传旨,传德王过去参加他初一的封笔仪式,在床边盘腿坐着的他起身冲向了壁柱,抓住柱上的宝剑往外冲。

“周承!”

“母妃,您教过的,以德抱怨,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抱德。”别人以德报德的时候方才以德来回报别人,被打了,那就直接一剑穿了他!

世子怒气冲冲,被铁卫拦住还大施手脚挣脱,“放开我。”

宋小五被他气得双眼含怒,“把这小崽子给我绑到柱子上去!”

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的德王睁开了眼,抬头望着王妃的眼亮得可怕:“世子似是比我有血性颇多。”

不像他,一次次被搓皮磨骨,有人陪着,才磨平了骨子里的那些软弱。

“血性?这叫没脑子!教他的都白教了,浪费了我和他老师们的心血。”宋小五瞥了眼世子,回首与他道,“起身,去罢。”

德王这下知道世子的血性是从何而来的了,他叹了口气,垂死挣扎,“小辫子,我想多躺一会儿,我头疼…”

王妃下令,世子被绑到了离寝床不远的宫柱上,看到他欲要强出头的父王跟他母妃撒娇赖床,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第206章

“我去!”他不去我去,世子心怒他父王的不争气,但气轰轰盯着的却是他母妃。

德王妃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低头亲了下德王的额,淡道:“去罢。”

“那你给我穿衣裳?”

“嗯。”

德王爬起,俊脸因低烧残留绯红一片,额头鬓角挂着密密麻麻的细汗,手紧紧抓着王妃的手不放,路过柱子的时候,他突然朝世子得意一笑,“你母妃只使唤我,你还小,差得远哩。”

周承被他气得胸口生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到底帮的是谁?顽父!

这顽父不要也罢,就让他那王妃要去罢!

世子气得全身发抖,牵着王妃去换朝服的德王还挨着王妃的头,朝她得意地眨眼睛。

宋小五给他擦了把汗。

没有几个人的心眼不是偏的,尤其没被大人同化不通道理的小孩儿更靠直觉,世子现在烦死了他父亲,回头父亲再带他玩两天,心就会回去,倒是对她的成见,却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化解得了的。

孩子天性对母亲苛求,苛求她的爱,苛求她完美,就如父亲做不到的,母亲要是同样没做到,他记住的永远都是母亲对他的辜负,世子这点尤为突出,可能他早已觉察出她对他的放弃,在他没有把那些她放弃他而产生的怨恨发泄完毕前,她怕是很难分享到她这个世子身上的优点了。

他对他父王,那是温柔大度得很,讨厌极了也不愿意说一句重话。

宋小五不得不承认,她就是通晓来龙去脉,在儿子偏爱父亲这一点上,她有点吃小鬼的醋了。

人还真是讲究一个命,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浑身缺点,他就是会被人珍惜爱戴。

“小辫子?”王妃看了他好几眼,德王不解,他身上不舒服,但还是朝王妃大大地咧了一个笑,询问。

“今天初一,见着皇帝要是问起,就说有点不舒服,别跟他吵架。”

“我不会。”德王不以为然,但想起皇帝找他们一家进宫的目的,他撇嘴道:“我不吵不表示他不会不纠缠,到时候那能怪我?”

“他不会。”昨晚才闹那么一场,皇帝但凡还讲究点九五之尊,就不会,宋小五摇头道。

德王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斜眼瞅她:“你这么了解他呀…”

“呀”字被他拖得老长。

还撒娇呢,宋小五失笑摇头,给他解衣。

德王里面的内衫前面看着干燥,她伸手往后一探,摸到了一片湿漉,她转首:“端盆热水来。”

“是。”随从依命而去。

德王现在身边的公公少了,多的都是铁卫和暗探退下来后转为随从的,都有家有室,有的那几个老公公还是老早以前就去势了的,现在德王和小世子身边仅有的两个小公公还是杨标强硬送来的,但这两个小公公也是天然无势被杨标找来调教的,因为德王妃曾找来杨标明令过杨标及手下不许再咔嚓别人的小东西,府里今后也不会再用这些人。

德王妃不怕被男人多看几眼,德王在她的淫威之下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认了,这把杨公公逼得民间大撒渔网,这么些年也就勉强找到了两个出生就弱势的小子,结果稍微调教好,一个都没留,都送给不省心的德王,还有宝贝世子了。

热水很快就端来了,宋小五把人拉着到了屏风后。

王妃给王爷解衣,近身侍候的杨柳带着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拱门外,德王身边的随从们也跟着退了出去。

宋小五给他脱了里衣,拉出被子时,德王憋着坏笑伸手解她的衣带,被她把手打掉了,白了他一眼。

德王自认为得了王妃的媚眼,喜滋滋地凑过头去亲她柔软的红唇,被没好气的王妃惩罚地小咬了一口。

“转身。”宋小五见他老没个正经,强硬地让他转了个身,拉他坐下,拿烫毛巾给他擦背。

屏风后放着两个烧得红通通的炭盆,德王脱光了也不冷,热毛巾一贴到背上,他为之一振,更有精神跟王妃耍流氓了,“小辫子,这炭盆烧得好暖,你看,这还有张小床!”

德王转头朝王妃挤眼弄眼,很想去小床上享受一翻。

“哼。”王妃被他逗得哼笑了一声,懒与跟他计较,道:“等会儿给你多穿点,你会冒汗,趁机早回。”

“下午不是要去天坛祭祀么?”

“去,但提前回来歇一个时辰。”

“是了。”德王答应,说着他被王妃拉了起来,他转身有些遗憾看着小辫子的脸,尤其盯着她的红唇不放:“这就完了?”

宋小五速战速决,飞快给他穿衣裳,头朝外喊:“准备好粥汤,吹凉。”

这是打算用灌的,德王苦着脸,挣扎:“我病着呢。”

宋小五没理会他,打到他又偷偷摸摸拉衣带的手,给他穿好衣裳拉着人往主殿走。

侍候的那边不用吩咐就已经准备好了王妃所要的,德王连个推脱的理由都没有,一坐下就是喝粥喝肉汤,又是吃了一身汗出来。

没吃之吃不想吃,一吃胃口就开了,王妃着人准备的吃食好清爽,德王贪嘴,清粥肉汤和面前的两碟吃完还想要:“我还想喝一碗。”

随从很快端来一碗,但时辰差不多了,王妃朝过来跟德王道前去的随从主薄师爷一颔首:“走罢。”

“王爷。”师爷上前拱手相请。

“等等,等等等等…”

德王还是被请走了,他三步一回头,人群当中不忘抬首跟王妃嚷嚷:“给我留点。”

又朝绑在柱子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的世子嚷道:“承儿,肉汤酸酸辣辣开胃得很,你多吃一碗,跟你母妃要两碗米饭,咱不喝粥啊,你吃不饱。”

话说着,他被身后的人簇拥着的随从们簇拥着出去了。

德王出门,一如既往地热闹。

留下心中一暖的世子,和翘了下嘴的王妃。

**

祈安殿近皇宫前殿北门,离正宫正殿有半个宫的距离,前身是先帝当皇子的时候住过的地方,后被扩大改建,先帝亲笔题名为祈安。

燕帝为德王这趟进宫煞费苦心,但谁都知道德王是什么人,可谁都无法真正揣测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燕帝到天明才睡,睡不到半个时辰又从梦中惊醒,他面色本已沉青,乍一眼见到红光满面,眼睛奇亮的德王,他下意识就是脸一沉,眉毛紧蹙,等到下一眼看去,看到德王额头鬓角鼻梁上全是汗,这才惊觉德王是生病了。

“王叔?”

“圣上万安。”一见面就请了安的德王见没让他起,又请了一次。

“起来起来,”燕帝顾不上多想,上前去托他,“王叔这是生病了?”

他细细打量德王。

德王起身,朝他一笑,“就是吹了点风,风寒了,不碍事,昨晚已经催出一身汗了,等会儿我回去再用碗药就百无一失了,就是带恙前来,还请圣上见谅。”

燕帝笑了笑,虚托着他入了座,挪步入了龙椅。

“臣没耽误吉时吧?”德王看了看殿堂,见没几个人,问道。

燕帝摇头,“没有,公公们准备着,还差…”

他侧了下头,身后侍候的公公躬身,“回圣上,德王爷,离圣上封笔吉时还差两柱香的功夫。”

大燕帝王封笔时日与前朝不一致,前朝是除夕当天封一天,但前朝就是除夕当天宫变国乱,从而后面有了大燕,等大燕建立,大燕开朝帝王的封笔就定在了初一,且不为一天,只从冬时日出的辰时到日入的酉时为止。

“启禀圣上,丞相符简符大人,太傅董之恒董大人,内阁大学士宋韧宋大人求见!”宫里的公公刚回话,宫门口的公公就吆喝了起来。

德王眉一挑,岳父大人也来了?

大年初一就来了?可不是岳父大人的行事。

岳父大人初一最喜欢的就是和他的师兄弟们一起喝酒吹牛,作作酸词酸诗。

“来了?快快请进来。”燕帝吩咐完,转头对德王道:“是朕叫他们来的,今儿这雪早上就停了,停的好啊,正好还能请宋大人一道随我们去天坛酬天谢祖,宋大人也是自家人,王叔你说可是?”

能不是吗?王妃还在祈安殿当着德王妃呢,德王也不可能改姓。

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德王心想他从小就喜欢放狠话,放得多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人当回事了,就好像血缘之事,你说不认了就能不认的?你不认,天下认啊,文武百官认,还有,岳父老子也认。

宋大人爱君之心颇淡,但他爱民之心,爱成就之心甚浓,他有软肋,有想望,身不死道不消,只要还活着,君王就有办法让他屈从。

德王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

等宋大人进来,就看到了一张双颊绯红,眉目含笑带春,笑意吟吟朝门口口望过来的脸。

德王少时是举都有名的泼皮皇叔,也是出了名的金童小仙君,这时他那张眉目飞扬的脸朝门口一望过来,宋老大人被他荡漾一眼荡得抬手就想遮眼,符简和董之恒当下一怔,被德王爷笑得心惊肉跳,低头就看自己装束。

“三位爱卿来了…”看臣下被德王一个笑就震住了,燕帝率先出声。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符简等神情肃立,挥袖拂衣叩拜请安。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头一次面圣,臣子们素来跟皇帝说完吉利话,就要说国家的,以及对国家的展望。

符简和董之恒让给了宋大人先说。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时不失,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宋大人还是按往年一样,出口就是这些堂堂大理,哪想这次他变着词把这话说出来,燕帝接了他的话,“卿言之有理,就是今年粮种不足,百姓耕田等农具也不足,且不论这些,趁德王也在,朕正好也跟你们商量商量,一道跟德皇叔讨教一二,这百姓要如何耕种,亩产才能达到晏地所出?而宋大人,你这里可有高见?”

燕帝转着脸,从德王看到了宋韧。

晏地欲夺必将大兵,他不是不敢,只是不能,晏地早有防范,宋家在朝枝根密布,他一动就牵全身,动了就不好收拾了。再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帝也怕如道士所言,叔侄残杀到最后,周家人丁凋零,身死气散,绝于人间。

但不动不斗,争必须得争,不能一口气争来乾坤,那他就亲自动手,寸土必争,一毫一厘地争,他就不信,争不来一个他想要的江山。

宋大人知道皇帝大年初一见他所图甚大,心里有底,两手一揖就他的见解说道了起来。

“依臣所见…”

没有办法,百姓缺的就是晏地的粮种,施肥等耕种方式,宋韧无实权,但天下变化他皆一一看在眼里,百姓缺的,国家短的,他心里都有数,他可以对帝王说虚话,但不能说假话,尤其这种日子,就更不能了。

宋韧历来识相,这是他和宋家还能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原因,燕帝听着心里满意,朝德王看去。

德王这时脸上没了笑,只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此时亮得可怕。

第207章

“看来,天下与朕,还是王叔施以援手。”宋韧语毕,燕帝看向德王叹息道。

德王偏头瞧他,似惊讶,似不解,此时他的神情里有着几许孩子气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且居然一点也不突兀。

他这一瞧,燕帝语塞。

符简垂眼,瞥了董之恒一眼,董之恒装什么也没看到,眼观鼻,鼻观心。

大智若愚,德王从不是什么天真良善之辈,甚至然他比谁都深谙人心,深知帝王之术,从他至始至终紧握周氏宗族这一手就可知。

董之恒效忠的是当今燕帝,帮的自是燕帝,但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

给燕帝出主意的也是他,不能什么都囊括在手,那就一点点地要,一点点地夺,德王在乎名望,在乎祖宗家规,哪怕现在他跟圣上生疏了,看在面子上,他也会让步。

圣上败就败在之前太咄咄逼人,太防着德王,也太小瞧了…德王妃。

“王叔?”德王装傻,燕帝紧绷着脸,又叫了一声,催促,毫不放松。

“这个,”德王回过头,挠挠发热的脸,想着道:“我过两天再回您行吗?”

这是要回去跟德王妃商量,一个妇道人家,燕帝紧促一笑,正要说话,又听德王“哎呀”了一声,“今个儿初一呢,您好不容易一年到头就封笔这么一天,赶紧歇歇罢,要不别说皇后娘娘他们心疼,咱周家列祖列宗都要心疼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