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五睁开眼,看向他怀中的世子,心里叹了口气。

世子还小,只不过贫穷的老百姓家中尚无稚子,何况处在权力利益漩涡中央的接班人。

告知他世事的残酷,教会他生存的能力,才是对他的负责,是以王妃偏首,侧过身子头枕着他的肩,合上眼,搂紧了怀中的北晏与他道:“多教点。”

她的一双儿女,她都不会让他们天真几年,身为她与德王的儿女,可以说是他们的不幸,也是他们最大的幸。

他们注定终生与懦弱软弱无缘,但因此他们能见识把握更广阔的天地。

“诶?诶。”德王诧异,诧异过后,就笑了起来。

他没有一个仁慈心软的王妃,儿女也没有一个仁慈心软的母亲,他不知儿女长大了会如何看等他们的母亲,但德王知道,他终其一生都会敬佩爱慕这个女人。

初三这日上午,德王府的大门打开,数辆马车驶入晏街,前往宋府。

宋府那边收到消息,提前打开了大门,德王府的马车驶进去后,宋宅两边前后的邻居一等下仆打探消息回来,急差下人备好礼,打算去宋府拜访拜年。

已拜过一次了的,打算拜第二次。

已出门走亲访友的老爷,主母下令,下人满燕都找人回来。

宋府的邻居家中热闹了起来,宋府这边三兄弟皆回了父母处,德王一府入门,是三兄弟在门口迎的。

趁没入后院见母亲等,宋小五跟大郎道:“备了几箱纸墨,你差人抬到父亲书房去。”

大郎顿了一下,答应了,一听闻姑姑说是王府管家在后面卸车,他没差人,而是自己带人去了。

宋小五则和德王儿女去往了在客堂等候他们的父母兄嫂,还有祖母。

宋老太太这是有大半年没见到宋小五了,她是宋家除宋母外,最为想见到宋小五的人了。

与符家结亲之后,宋老太太才知道符家人真正的厉害之处,为了找人撑腰出头,老太太去德王府请过宋小五,也有一次叫人备车不请要去德王府的事,但都被拦下来了,老太太头两次生气不已,还重罚了传话的下人,宋小五知情后,差了闻杏过来让老太太过几年安宁日子,不要临到终了,比早年还不如。

早年是什么?早年是她用来养老的大儿子也不得心。

老太太被孙女恐吓,一边憎恨孙女的绝情,一边又急欲盼着见到她。

第210章

应氏和两个弟媳站门口迎人,宋小五低头回以浅礼以示告谢,往前没两步,就见母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

“小五。”宋母先叫出了声,被宋老太太瞥了一眼。

“娘。”宋小五快步上前,扶了母亲坐下,替她拂好裙面,方才朝老太太和宋韧请安,“祖母,爹。”

“外太祖母,外祖,外祖母…”世子上前,恭恭敬敬行李。

德王朝老祖母,岳父和岳母那拱了拱手,权当请安,在两个舅子的相请下入了座。

他地位太高,行礼时坐着的都站了起来,等他上位入座,宋家人等他坐稳正等着坐下,又见他去抬身边给王妃坐的椅子,这屈起欲坐的膝又挺直了。

宋韧看着女婿把椅子拉扯平了,眼睛抬着看女儿,看女儿过去坐下了,方才心满意足朝他们看来,他是好笑又好气。

笑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气的也是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坐吧,坐吧。”看小辫子坐下了,德王忙让岳父一家人入座。

“咚咚长开了,跟你小时候像得很。”抱着北晏的宋母先开了口。

“嗯。”宋老太太在旁边持老应了一声,等众人眼睛看向她,她道:“小郡主是跟她娘小时候长得极像,这脸,这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像足了的。”

德王亮闪闪的眼马上看向了她,一脸极为期待。

宋老太太心里舒坦了,连着说了一两件宋小五小时候的事。

例如宋小五小时候挑嘴,不爱吃的东西一口不碰,她甚少笑,不喜欢的人一下都不让人摸,宋小五小时候就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孩子,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更是讨人厌,但德王听得津津有味。

看看,比起对外人的冷言冷脸,小辫子对他不要太好。

说了半晌话,宋韧就带着女婿外孙走了,把客堂留给了女眷。

“当家媳妇,”宋老太太看宋母跟孙女窃窃私语不已,在母女俩低声讲话的间隙,打断了她们,“皇叔跟小五是要留在家里用午膳的罢?”

是要留,张氏立马站了起来,“我去厨房看看。”

“小五,娘给你做几个菜,这些日子家里母亲下的蛋娘都给留着,还有些蛋是你以前养的小鸡生的,你跟祖母坐一会儿,娘去去就来。”张氏把外孙女送还给了女儿,带着三个媳妇就出去了。

打发完媳妇,屋里没什么人了,只有家里的几个丫鬟,还有王府那些侍候的人。

老太太接连看了家里的下人和王府的下人好几眼。

宋府的伶俐,犹豫了几下,后面皆懂事地悄声退下了,王府的视而不见,当没看见老太太使的眼色。

见状,宋老太太一阵好气,捂住堵住的胸口,连咳了数声。

“老太太…”侍候的管事娘子忙低腰帮她舒解,等舒解好了,老太太与她都没等到王妃娘娘的开腔。

宋小五等不咳的老太太坐定了,看老太太垂着眼,耷拉着脸,她把老太太手边的茶推了过去。

“祖母,喝口缓缓。”她道。

“你还知道我死活啊?”老太太就等她开口,一开口就怨气冲天。

宋小五不禁好笑。

去年年初,老太太就差一口气断气了,现在跟孙媳妇斗着,眼看着应该还会多活好几年。

爱给人找不痛快的容易活得久,忍着让着藏一肚子气的才容易郁郁而终,这事情,还真是亘古未变过。

老太太的那点事,她知道,符家的女儿是个高手,要说符家不愧为符家,一家老少男女很认得清事情的本质,老太太这种人就是不示弱就能对付得了的。

老人家要强了大半辈子,喜欢控制他人成了她的本能,宋家人不可能被她控制,她小儿子比她更强更硬,而孙子宋青晗对她有感恩的心,倒能被她控制,不过他是男人,在外的时候比在内的时候多,她不好插手外面的事,倒让他避过去了不少,终于有了个在她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孙媳妇,她变本加利,要把不受控制的那些年在孙媳妇身上讨回来,也很容易猜出。

变数就在她孙媳妇出自符家,那位有头脑有手段的符家女不仅化解了老太太对她使的手段,还让老太太把自己的手段用到了自己身上。

如老太太把一些王府给她穿的,却不适合年轻媳妇的布赏给孙媳妇,符氏就把这布做成了衣裳,用到了老太太身上;如老太太折磨她,一早让她过来请安布菜,让她从卯时站到辰时,两个时辰一口水都不让她喝,她就能隔天能供借故使唤老太太的下人从早使唤到晚,使唤到病,使唤到老太太身边没一个完整人,把怕病气的老太太吓得夜不能寐,就怕在这病气当中一闭眼就醒不来。

符氏对付老太太的招,老太太差人来告诉她的时候,说孙媳妇好毒的心,宋小五可一点也没觉得孙媳妇毒——老太太自个儿开了头,自个儿收尾就难道不成了?人家可没主动招惹她。

当王妃的孙女不管她死活,老太太一肚子的怨气,见一开口还把孙女儿逗笑了,她气得双眼泛白。

“老太太,老太太…”管事娘子急喊了起来。

她声音太大,震耳欲聋,闻杏快步过来一手拉住了她的手,一手虚掩在了她嘴上,柔声道:“大娘,声音轻点。”

“可,可…”

“下去罢。”这时,宋小五开了口。

“是。”

把北晏交给女管事,下人退下后,宋小五慢条斯理开了口,“您现在要是走了,时机倒是恰好。”

宋爹反正已经上不了庙堂了,他现在的作用也不在庙堂上,别说守三年孝,守十年孝也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至于大郎他们…

“大郎他们倒是有点影响,不过也不要紧,让他们守个一来年的,召康自有办法让他们被请回去。”

宋老太太本在喘气,宋小五这话一出,她险些断了气,等这口气缓过来,她的眼泪怔怔地流了出来。

她这些年造的什么孽,疼的是什么人呐?

“你就恨不得我死吗?”老太太哭着道。

看着锦衣珠宝围绕其中的老迈的老太太,宋小五丝毫没有欺负老人的感觉。

就像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在霸道强硬,用自己的方式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哪怕是欺负的人当中有她的母亲,宋小五都没有厌恶过老太太,只认为她母亲没有方式去反抗她的婆母,那她母亲就必定要承担她无法解决的问题后果,而像现在,强硬的老太太碰到了能解决她的人,她要么自己有本事解决,要么自己承担结果。

宋小五的道理从未变过,至于老太太的话,宋小五掀起她手边那杯茶的杯盖,划了划水面,垂眼淡声道:“祖母,您觉得我是吗?”

没有她,老太太还能活得如此有精神折腾身边人?

符家那孙媳妇没有过份,只是以牙还牙,老太太心里难道真不清楚,她仗的是谁?

“见好就收,多活几年,看看曾孙子,尝尝没吃过的,再见见没见到过的…”宋小五朝她微微一笑,“到时候到了地底下,作为宋家您那一辈最后一个去的,您比谁都强。”

老太太心中突地“噔”地响了一声,半晌没出声。

宋小五等了一阵,也没多久,就叫了闻杏过来,让家里今天那些过来的亲戚女眷都过来坐一坐。

这是王妃要见亲戚了,一直等候在旁的宋家管家和王府的闻杏因此忙动了起来。

宋符氏就是当中的一员,见到德王妃,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抬头过,就是抬头,眼睛也不直视宋小五。

宋小五给亲戚们送完见面礼,招呼大家用点心的席间,符氏恰好站在了一边,王府女管事递过来插嘴的帕子,她就顺手接过,双手奉给了宋小五。

宋小五因此看了她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垂着眼,恭恭敬敬站着的符氏,遂就一眼略过,接着与人道此前的说话。

**

那厢宋韧现在所住的秋阳居,宋韧挥退了不断前来禀告有事的管家,指着大郎道:“你去招呼客人,就说今日家中有贵客,不便接待宾客,让他们改口再来。”

宋大郎不断地看着大打开的几箱书,又看了眼放在书桌中已翻开书页的冶练书,别过头朝老父作揖,不敢多看,连忙抬步前去招呼来客。

四郎已是手握着书,迫不急待地一页翻过一页,连父亲德王在场都顾不上。

“小五去年一年默的。”德王翻过一本,见上面不是小五的笔迹,加了一句,“带着闻杏这些下人默的。”

德王对闻杏这些人本不以为然,但这两年闻杏杨柳还有探子里面探下来的那些女探子表现实乃不俗,对王妃的帮忙甚大,德王看到了女子有才是德的好处,更是不管王妃对府中女管事的安排了。

“了不起,着实了不起。”宋韧摸着摆上来的那两本书爱不释手,又沉吟了一下,“就是,还是有点难。”

宋韧这两年在家潜心著书,也是为的能造福后人,但爱女要做的却是当下,而她所要传播下去的她所谓的“常识”,离不开朝廷,更离不开圣上的首肯。

她要做的是开民智的事,但这件事哪怕是宋韧也认为有利有弊,从长远来看,利大于弊,从眼前来看,弊大于利,而对于当今圣上来说,弊大于利不是他所想要的——皇帝的千秋之功,在于他在位时做对了什么,而不是他做了哪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但世上诸多事情无法一蹴而就,从历代来看,一件大事情的成功,需要很长时间的伏笔,以及牺牲。

“现在不做,何时做?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德王翘着腿,喝着茶淡淡道:“尚且有点余力的时候不做,难道要等没有余力,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去做?这个机会,咱们不去创造,机会就永远不会来,岳父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能力的人不去动,难道等没能力的人去舍身忘死?不,这样永远等不来后来人。

第211章

“岂是如此简单。”宋韧摇头。

一句话,实施起来却要无数的人无数的心血,就像一个道理,要很多人碰破头跌破血才会被人认知为道理,把一件事情让无数人做成,成为共识,从上到下,不知要付出几何。

“那当如何?”德王问。

“小五也跟你一样认为?”

“自然,”德王沉吟了一下,跟岳父道:“她说比起不知德行学识如何的下一代,她更相信你们,岳父大人,时机到了。”

宋家在朝廷渗透多年,已无法被斩草除根了。

“是了。”宋韧在沉思良久后,叹道。

舍我其谁?他四儿一女,居然一个都未荒废,这是天降大任于宋家,不踏出这一步,宋家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大家之族。

这是答应了?德王扬扬眉,随后起身,郑重地朝岳父行了一个鞠腰礼。

宋韧躲了下,半受了,他看向三郎四郎,半晌后与他们道:“辛苦你们了。”

他与大郎以后论及的是传道授业,二儿跟四儿要接手的,就要艰苦甚多了。

“爹?”三郎打了下沉迷于书本的四郎。

“你和四郎,责任深重。”宋韧没有跟他们看小五给他的信,简言与他们道:“往后朝廷铁矿开放,你们一要找人,二要带徒弟,在这段时期,你们要打造诸多器物,农田家用,皆可不缺,与百姓以物换物,或低价卖之,往后你们两家家用,由我担之,专心手上之事即可,可能?”

后面的三郎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前面那句,“朝廷开放铁矿?”

三郎甚是吃惊。

“这个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候圣令自会下来。”

三郎跟四郎不约而同看向德王妹夫。

德王朝他们灿烂一笑,三郎四郎又不约而同齐齐转头,看向他们父亲。

还是看父亲的好。

宋韧忍着笑,“这事王爷自有主意。”

这时四郎开了口,他摇头道:“用不着父母替我操心生活,孩儿不才,但自有办法日常无忧。”

徒弟孝顺,还有一些旁的活计,他已不比当年,这些年他手中所操持的手艺就是无法日进斗金,养活一家子却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且他媳妇,不比他能耐低,只比他更会过活。

家中不弱,四郎不想让父母担心。

“孩儿也是,不用父母担心。”三郎也忙道。

“你不比我。”四郎摇头,三郎在朝为官,就那点俸银,与大哥根本无法比。

“哟,我还不如你了?”三郎气急反笑。

“好了,这事后面再谈,不是当务之重。”见两兄弟吵起来了,宋韧打断了他们。

他们没说多久的话,就有家人来请,说家宴已准备妥当了。

宋小五没在父母之多呆,膳后去了父母房,跟父母说了阵话,就与德王走了,与大郎他们都没有私下见过说话。

探子把话传回皇宫,得的也是德王私下见了岳父舅兄,但德王妃就与父母私下说了阵话,时间不久,不过一柱香。

问到送的年礼,说有两箱书是德王妃教世子的那些誊抄本,燕帝闻言摇摇头,与孙公公笑道:“倒不曾给朕送过两箱来。”

孙公公跟他同一个鼻孔出气,道:“王叔早跟您不是同一个心了。”

燕帝已无所谓,“亲疏有别。”

这是不把德王当亲人了?孙公公心内惊涛骇浪,面上唯唯喏喏,低着头,掩了眼里的惊骇。

**

德王携德王妃初三回娘家,符氏原本已托身边奶娘去了娘家告罪,末了德王府一行人早回,德王府一走,家中下人得公子吩咐,备轿去符家,符氏当下心中一甜,含羞上了轿。

燕都回娘家不挽初二初三,但初三不回,初四却不是回娘家的日子了,这是去已是不恭,初二符氏在家被祖母刁难了一天,又从主宅得知堂姐初三回娘家探亲,宋晗青本已想过初三再晚也要负荆请罪带媳妇回符家一趟,这时堂姐早回,他这厢先斩后奏,叫下人去备了车马,这才去老太太那边说要带符氏回娘家的事。

老太太没见他,打发了下人让他去就是,另还让下人送了份礼,让他们交给符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