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首领看向了德王。

德王放下了袖子,别过脸,没看他,“走罢。”

“谢,王爷。”萧姓首领慢慢地,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嘎哑的声音。

“立春。”这厢,宋小五抬大了声音。

立春闪了出来。

“护送他们出都。”接话的是擦着脸上眼泪的德王。

“是!”

立春带着人走了,一时之间,御书房里只留有德王夫妇。

他们走后,德王看着灯光尽头的黑暗,许久后,他收回眼,紧了紧手中那只温热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与她道:“我从小在正德宫长大,我的命是皇兄捡回来的。小时我懵懵懂懂不知事,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后来才知道,我的命真的是皇兄赐的,没有他,我兴许早就没了。”

德王流着泪,话语哽咽,“没了就长不大,遇不到你,我老想着还一点就是一点罢,就一退再退一退再退,小五,小五…”

他泣不成声,抱住了他的王妃,哭道:“他只能死,我中意你啊。”

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背,想了想,问他:“不想让给他?”

德王连连摇头不已。

“那就好,”宋小五偏过头,看着已死去的皇帝,“康康,可以不伤心了吗?你不想失去我,护住的就是你最想保护的,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要难过?是为想夺走他一切的皇帝死了在难过,还是为了一切没有如他所愿难过吗?说来,他是为她而战,为很多事情而战,最终其实他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战的人,是不应该有太多眼泪的。

“小辫子。”

宋小五正身,拿出手绢为他擦眼泪,看着他的眼道:“我曾为了逼你长大放弃过我的生命,那个时候,你也曾疼过是吗?你觉得那种疼,和如今的疼比如何?我能为了让你接受生命中的不得已,可以牺牲我的生命,更甚至放弃了周承,而你的侄儿做到了哪步?召康,人终有长大的一天,你是,他亦是,你已尽了代你的皇兄看顾他长大的责任,并且,我也帮你照看了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要知道,皇帝并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为你,仅仅为你,你的心里如果有多余的愧疚,那就把它们都给我,好吗?”

她爱他,爱他的坚强勇敢,也很爱他的敏感脆弱,她可以包容他诸多事情,但一切皆要适可而止。

他要承担他的命运,更要承担起他命运的重量。尤其一个上位者,更应该具备随时调整自己,找到最正确的那条路的能力。

得到的多,承担的必然也多。

他没有钻牛角尖的权力,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德王,而且,他是她的丈夫,是一个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只有不断往前走,才能与她共度一生。

她爱他,但哪天他要是跟不上她了,宋小五知道她再爱也不会回头。

爱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爱是天堂,但相对的,也是让人不思进取的堕落温床、有持无恐的武器,而现在心态恢复到了前世巅峰期的宋小五很明白,她是死都不受武器威胁桎梏的人。

前世也曾有人编织了爱的罗网困住她,她从没有想过回过头与狼共舞过,这世亦然。

“小辫子?”宋小五的认真震住了德王,他皱了眉,异常仔细地搜索着她脸上的神情…

德王天生聪明敏感,哪怕他已年过三旬,那种天生独属于孩子对天地万物的敏慧也毫无退却,他听出了他王妃言语底下的认真,以及冷酷,等体味过来,他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擦着脸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王妃又吓唬他来了。

而且她的吓唬是真的。

她是个连死都不怕,连世子都不要的人。

可怕得很。

**

周恭在被请到正德宫的路上,脑袋一路嗡嗡作响,等到了御书房的门口,见到的是皇叔公夫妇时,他一直提在喉咙口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掉到了胸前的位置,然而来不及松一口气,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得他的手脚冰凉,身上如坠千斤重…

他倒在了地上,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朝地上猛砸了一下头,呜咽地低叫了一声,“父皇。”

“父皇。”

德王已上前,跪到地上抱住了他的上半身往上拉,咬着牙道:“行了,起来。”

“死…”太子赤红着眼看着皇叔公。

“死了。”德王拖他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一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仰头叫了一声,“母后,母后…”

母后,他死了。

他死了,您在地下是不是开心了一点?

可他怎么如此难过啊?

“恭儿!冷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国之君了,给我打起精神来!”德王把他拉了起来扳直了,沉着脸道。

“我,我…”他怎么冷静?周恭哭着笑了,“皇叔公,叔祖爷爷,您让我怎么冷静,我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了,都死了…”

“你是太子!”德王朝他吼。

“呵,”周恭哭笑着摇头,“但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看的够多的了。

“周恭!”德王见他疯了似的,怒极上心,一巴掌扇中了太子额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叔祖爷爷不要?”周恭抬起脸,眼睛含着悲伤,但却冷静到毫无波澜。

德王被他这一声说得冷笑了起来,他愤怒且不屑地冷笑了数声,“我要是要的话,不用等到今天。”

“是吗?”周恭想起来,他的皇叔公是有这个本事的,他皇叔公多了不起啊,好似见过他的人皆欢喜他,乐意效忠他呢。

像他,他辛辛苦苦日思夜想想当一个好太子、好儿子,可朝廷不怎么能看到他,而他的父皇,也不觉得他是个好儿子、好太子,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本事,连太子的位置,也是他的母后变得听话顺从,变得对他父皇有用了起来才给他的…

“是啊。”周恭承认了,他皇叔是不太喜欢这个位置,他要是喜欢,有办法坐上的。

周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冰凉,冰寒彻骨…

他闭上双眼,仰头痛哭了起来。

他为之努力迫切想改变的一切没有了。

母亲,父亲,有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没有了。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与力量,却没有保住他们任何一个人,谁也没有为他改变,为他留下。

他哭得太伤心了,德王没忍住,跪坐了下去抱住了他,抱着伤心的孩子强忍心酸安慰道:“叔公知道你受苦了,孩子,我们会补偿你的。”

没有用的,来不及了,或许在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有来得及,也是他不曾出生,不曾叫周恭过…

太子痛哭出声,抓着他曾视为父亲,想过他要是父亲该有多好的人的背,哭着道:“叔公公,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他最想要的,最在乎的,已不存在了。

“有用的,你还有以后,”周召康抱着痛不欲生的侄孙,用力保证:“叔公跟你保证,你还有以后,会高兴会开怀,会为自己骄傲的以后。”

回应他的是太子的大哭声。

会有吗?会有那样的以后吧?

周恭不知道这样的以后会有没有,但此时的他无比明白,以后的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自己走了。

**

四月十四日,皇帝暴毙于宫中的消息告于天下。

十五日,五万晏兵抵达都郊。

十八日,文武百官以丞相为首,拥太子周恭为帝。

二十日,朝臣商议,太子于五月初一登基为帝。

太子为帝前夜,找了德王世子过来,大侄子与小王叔秉烛夜谈,谈到凌晨,小王叔周承已被大侄子说服,亦坦言与太子道:“这事不在你,更不在我,我父王不会答应我取你代之,母妃也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不会犯前面的人的错误。”

“我知,叔奶奶曾夸过我心善。”太子淡淡道。

周承沉默。

“可叔奶奶也再明了不过,心善亦最容易软弱,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周恭心中现已无悲喜,他能看明白别人在想什么,更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读的书,看过的人,已能让他看清了他当皇帝的路,他不一定是个差的皇帝,但他也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他没有野心,现在也没有了为江山万众奋力的心,他的余生只想做点他想做的事情,保全弟弟周信。

皇宫无夫妻,无兄弟,他当这个皇帝做甚?他想要有一个睡在枕边而不用天天勾心斗角的妻子,他想跟周信当一辈子兄弟,替母亲好好照顾他一生,而不是哪天又要兄弟阅墙,又有不得不的牺牲…

“你会是,”周承的心在蠢蠢欲动,他有野心,有很多想为之的抱负,他的、母亲的,父亲的,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太多,而帝位确实能让他大施拳脚,但强者自制自醒,明了自己有自知之明,更能清晰看清楚他人的优势,“你是太子,承帝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之事,且你仁厚,丞相他们认同,老臣则会顺之…”

“然后我会被他们摆布,或是摆布不成我想反抗,到时候是赢还是输,赢的都不是天下百姓。”周恭温和地打断了小王叔的话,朝小王叔牵强地笑了笑,“恭皆一一想过,恭这些年没有浪费叔公夫妇的苦心。”

他有好好念书,明理通是非,知晓天下事。

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通晓的太多,他才愈发地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想当一个好皇帝,他也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他的能力,只能够让他好好地当一个周恭,周家的儿郎,周家的好哥哥。

“我亦无妄自菲薄,我有我的念想,只是帝位不在我念想当中,小王叔不必多说,恭只是与你先通个气,叔公公与叔奶奶那我自会去劝说。”

周承默言,片刻后他启嘴,“我说你会是个好皇帝,是因母妃对你有信心,而我父王,他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掌控天下,我是他们的儿子,别的不好说,有一点是只要他们在生之年,我就会是他们的好儿子,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皆能做到。”

所以,他们要是让他当一个辅佐帝王的好王臣,周承敢说,只要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定能做到最好。

他就是死,也不会让把心血放到他身上,给予他所有的父王母妃伤心。

“他们在,你不必担心,他们要是不在了,”周承垂头,握拳轻咳了一声,看着眼前桌面坦言道:“到时候你不希望见到我,放马过来就是,想必到时候你已是一个手掌天下权的帝王了,想来已非今日可比。”

想来到时候会比他厉害,不必怕他。

当然他也不会怕,要战就战。

看着眼前毫不掩饰野心与斗志,全身散发勃勃生机与战意的小王叔,周恭笑了,真心地笑了。

小王叔,多好呀。

真不愧是叔祖爷爷的孩子。

不像他,未及结冠,却已像是活了一辈子那样累。

第239章

德王一连几天早出晚归,皇帝的死他们已经做了处理,但德王大军逼进燕都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现在晏地大军就在城外,朝廷间为此问责德王的不在少数,但以符简为首的法家一系、宋家为首的户工一系对此不以为然,等太子承位的日子一定,他们就定下了“德王勤君”的说法。

两派人马占据了朝臣、尤其朝臣高官半壁江山,再加上闭门不出对此装聋作哑的一些大员,其中不乏德高望重者,以户部尚书陈安之为首的官员就是以死进谏,却也是被拦了下来。

太子上位时间一定,德王大军一夜之间就在城外消失,未留一丝痕迹,就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安之为首的诸人更是大骇,联手一起进宫向太子死谏。

诸人身披麻衣,头戴孝布,手拿着哭丧棒,见到太子就齐齐哀嚎,陈安之哭道:“那晏军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军囤镇的人都已被他们收买,太子,德王这般偷天换日,俨然已把这天下当成是他的天下了,您不能不防啊。”

太子天天都要见接见他们一轮,每一天都要听他们哭丧,听多了,反而愈发平静了下来。

陈安之他们装傻,装作没看见皇叔公无意这个位置,却想让他出头去清扫皇叔公的势力…他们这是忠君吗?不,他们不是,他们只是忠于自己。

先帝死了,他们要稳固自己的权力,要争夺后面的权力,怎么动都不会觉得自己有过之的地方。

“我知道了。”太子安静听完,道。

陈安之听到他软弱的回答,哭得更是绝望,“太子,您太仁义了,您是君王,仁不掌国,您不能如此啊,不能让先帝的心血在您手里一败涂地啊!臣求您了,您醒醒罢,您再不醒,大燕就要完了!”

大燕不会完,换一个也是姓周,是周家的天下,周家的大燕,倒是换一个,你们会亡…“我知道,我再清醒不过,”周恭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看穿过朝臣与天下,还有他父皇和自己,“你们回罢,我自有打算。”

龙椅他会上,但他也会让位,他会为小王叔的继位争取好平安度过的时间,这是他当了这么年太子,为太子的责任。

他要做一件与他父皇行事截然不同的事情,给天下一个交待。

这个交待,不是给朝臣们的,是他这个储君给百姓的。

“太子!圣上!”

“好了,出去罢。”太子挥了挥手,四周的侍卫们们围了过来。

陈安之他们抬头,看着温和得就像一滩水,毫无攻击性的太子,陈安之呜咽了一声,爬起朝身边的柱子撞去。

“先帝,老臣对不起您,老臣来了!”

陈安之以头撞柱,倒在了地上。

“陈尚书,陈尚书…”一群人哭着围了上去,其中两个哭着朝太子磕头,“圣上,圣上,臣等死不足惜,这就追随先帝而去,只是恳请圣上一定要对那些狼子野心的保持戒心,您仁义,但不能让仁义毁了您啊。”

说罢,他们也朝柱子冲去。

殿内的侍卫长这厢朝太子看去,太子朝他摇了下头,是以就看着两个老臣往柱子上撞。

顷刻后,又倒下了两个。

“李大人,尚大人…”先前哭陈安之的人又哭起了这两位同僚来。

太子等了一阵,等到他们的哭声止了,转身朝他看来,他平静地问着眼前的这几个人,“还有要撞的吗?”

撞头的三位只有陈安之没有声响,后面撞的两个人倒头在地不停哀嚎呻吟,太子看了他们一眼,调过头,“要就开始罢,我还有点时辰。”

没有人吭声。

太子等了很长一阵,等到陈安之头上的血渗进了地砖里,又有人来催他去灵堂,他方才起身走出去。

**

德王夜晚归府,与王妃说了白日宫中的事。

陈安之为首的几人以死进谏,撞了宫柱,但一个都没死。

德王说起来很是可惜:“听说就差一丁点,陈尚书就死了。”

德王这几日忙,忙着跟朝中诸大臣周旋。朝中礼部、工部、吏部是站在他这边的,其中工部是以宋家人为首,吏部是符家的,只有礼部被他们周家皇亲把持,是无条件站在他这边的,工部和吏部还是有条件的。

德王忙着跟支持他无罪的人见面,宋小五这几天只比他更忙,之前她是起了心思有所准备,但准备得还是不充分,这厢一出事,她也是忙得手忙脚乱,才把事情安排好。

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一是开放民间的开市,但凡都城百姓皆可做买卖,其子弟依然可以科考,这事为下一步商籍也可科举的事做好铺垫,也转移了百姓的注意力,更重要的是,都城百姓除去达官贵人,十有七八皆是商贩,这些人从德王府这里得到了利益,必会对德王府顺之,这一举从根源上就掐断了都城百姓对德王府所有的影响。

二是把晏城这些年长进的技术总结出来,送进工部。

这两件事,第一件宋小五已让归德王府的晏街准备,上面一点头,就准备腾出位置让利给百姓,把事情用最快的速度带动起来。

第二件宋小五已经完成,工部已经因宋王妃送过来的人和书轰动到无暇全心关注宫斗。

德王觉得陈尚书没死可惜,是因第一件反对的最厉害的就是陈安之,他要是死了,就没人带动臣子在朝廷上指着他鼻子指桑骂槐,暗指皇帝是他亲手害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