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红儿拍她后背, 给她递水,“怎么了?吃噎着了?”

穆雪咳得涨红了面孔,连连摆手。

这句话于穆雪来说, 无异于晴天霹雳,

重生转世,大梦百年, 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人人都在告诉她当年小徒弟对自己情根深种, 一开始她只把这些当做绯闻传说来看。直到见到小山,直到这一刻, 小山当着所有人的面,言之凿凿地说出一生挚爱这个词。

她再也避无可避,不得不直面此事。

穆雪缓了半天,从师姐怀里悄悄爬起来, 偷看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岑千山。

斗篷之下, 柔软的头发微微遮盖着眉眼, 变幻的光影打出了他面目的轮廓, 星星点点的篝火倒映在那双眼眸中。

他出神地注视着星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雪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知道小山心里真正想得是些什么。

他从小就是一个特别懂事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自己的面前,他总是欢快而温和, 恰到好处地撒撒娇, 将生活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带给自己的只有愉悦和体贴。与其说是自己在照顾他, 不如说他们彼此相互照顾了许多年。

穆雪承认,自己在上一世沉迷于炼器之术不可自拔,很多时候忽略了身边这个, 丝毫不用人操心的徒弟。

不知道小小少年什么时候就那样拔高了身形,青竹玉映, 灼灼其华起来。也没注意到那清泉似的双眸是何时开始变得灼热。

他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动了心,用了情,情根深种,百年执念。

穆雪看着火光照映下那张消瘦的侧脸,想起自己从未给他这份心意以任何回复,他却独自度的漫长岁月,固执不肯忘却。

黄沙遍布天地,奔风吹动积砾,篝火乱了残星。仲伯拉动琴弦,琴声悠悠,思念悲歌,散于天地之间。

苗红儿看穆雪有些恹恹不乐,蹲在她身边低头问她,“怎么了?晚饭也没吃多少,是不喜欢吃八宝鸭吗?”

“没有没有,”穆雪连忙摇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也不知道师姐是从哪里学来的。”

苗红儿顿了一下,“这道菜,还是我入门之时,师尊特意带我去吃的。”

“师姐小的时候,有一年家乡闹起了饥荒,饿死了好多人。家里的弟弟和妹妹,都死在了那个时候。”她把手里的一个鸭腿分给穆雪,“那时候我躺在角落里,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是师尊出现我身边,收我为徒,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想吃八宝鸭,想要吃这世间最好吃的八宝鸭。”

苗红儿伸手摸了摸穆雪的脑袋,当年自己比穆雪也大不了几岁,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家里虽然穷,姐妹之间的感情却很好,时常在厨房绕着那口大水缸玩耍。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年闹灾荒,田畴荒废,十室九空。卖儿鬻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

饿得浑身无力的苗红儿瘫在家中破旧的土榻上,一动都不想动。她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和邻居悄悄商量了些什么。

过不了多时,父亲推门进来,通红着眼睛来拉她的手。苗红儿顺从地被他拉出去,心里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但她不想反抗,饿得太久,已经实在太难受。死了也好,她死了,说不定还能换妹妹活下来。

但她年幼的妹妹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了她的腿,“不,阿姐不能去。要吃的话,吃我好了。”

明明那么小的手,筷子一般的胳膊,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不论父亲怎么打骂,就是不松手。

父亲跺跺脚,抹了一把泪,自己走了,那天起再没回家。

她带着妹妹到水缸边灌了一肚子的水。瘫在柴草堆上看屋顶那一片小小的明瓦透进来亮光。

“我好饿啊,阿姐。”

“再忍一忍,明天一早,姐姐去后山的水潭边看看。那里有时候会飞过来一两只鸭子。我可以去抓到一只。”苗红儿四肢无力地躺在柴草上,胡乱给自己和妹妹画饼,“等抓到了,就把它做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鸭子。”

妹妹虚弱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好想吃呀,等姐姐抓到鸭子了,可以做成酒楼里的八宝鸭,油汪汪的鸭腿,我一口咬下去……”

“好,做八宝鸭。我要抓上两只,你一只,我一只……妹妹?”

瘦骨嶙峋的妹妹躺在她的身边,微眯着眼睛,带着姐姐做八宝鸭给她吃的美梦,再也没有醒来。

那以后,苗红儿以食入道,寻遍天下美味,却仿佛怎么也吃不够。

“如果渡亡道里,真的能见到死去的亲人,我也想再见妹妹一面。”苗红儿的故事说得很平静,说完后在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半晌之后,付云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吧,师姐。去渡亡道。”

渡亡道重叠于神道,一行人沿着五色石子的道路向前。

渐渐的,身边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这些人有贩夫走卒,也有衣冠楚楚的商甲名流。有垂鬓小儿,也有白首鱼翁。有娇俏妩媚的烟花女子,也有举止不俗的读书郎。

这些人面色惨白,身体虚幻,往来行走间,却依旧市俗热闹,井然有序,竟如同人间一般无二。

落日时分,魂魔时刻,道路两侧的建筑逐渐亮起一路明灯,

明灯延绵的深处,隐隐现出一座巍峨古城,那城墙如铁制的栏杆,高耸入云,幅员辽阔,一路绵延看不见尽头。

“快些走,城门开了,早些进去好回家。”一对老夫妻抱着行囊,手拉着手从穆雪等人身边匆匆赶过。如果细细看去,丈夫肌肤落尽,已现白骨。妻子却形容整齐,是新亡之魂。

“哥哥慢些走,等兄弟们一回。”数名铁甲峥嵘的将士,大踏步追着前方一人的脚步。前方远处,有一胸膛被利箭贯穿的男子过回头来,看到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隐隐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

亡灵汇聚的队伍,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其中偶尔混杂着一两只高大古怪的魔神,彼此推诿着向远处的城池走去,

仲伯取出两片纸钱,分辨挂在了耳朵上,一时间生气全无,鬼气森森,和这些浑浑噩噩进城的亡灵气场上十分相近。

付云,苗红儿,穆雪相互看了看,也学他的样子在耳朵上挂上纸钱。

岑千山却没有接他们递来的冥钱,他指取朱砂,凌空书了一列红字,那诡异文字在空中凝而不散,最终飞回到了岑千山的面容上。

红色的符文从左眼开始,一路爬过白皙的面容,直至脖颈而止,看上去既神秘又诡异。

岑千山睁开画上红字的左眼,身后顿时隐隐传来一声鬼啸,一个额生尖角的鬼王的虚影,在他的身后隐现。岑千山就着虚影,当先混进亡魂的队伍之中。

“这是六道转轮魔功,十分难练,看他的模样至少已经修到了恶鬼道,方可请鬼王相护,掩盖生人之气。魔修之中,当真后生可畏。”仲伯赞叹了一句,跟上前去。

浑浑噩噩前行的亡者没人发现他们之中混入了几个活着的生灵。

前行至城门口,城头上坐着一位面色白皙,有着长长尖嘴的魔神。那魔神背生赤红的双翼,手持一根长棍,岑千山进入城门的时候,他毫无反应。但当仲伯等人就要穿过城墙的时候,那魔神骤然转过脸来,现出一脸怒容,伸出长棍在墙砖上敲了敲,拦住了他们。

“渡亡道,鬼门关,生魂免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和强大的压迫感,令人几乎不敢生出违抗之心。

仲伯不慌不忙从褡裢里取出三只信香,点燃了插入土中。那香捻制精细,香味醇厚,燃起时青烟如线,直上云霄。

那位尖嘴魔神咦了一声,动了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一时好看了许多。

仲伯又掏出一挂细细折叠好的金银元宝,引了火缓缓烧为灰烬。

“虽是生人,倒也还懂些礼数。”那位魔神笑了起来,耸动鼻头贪婪地吸着烟火。

仲伯烧了两挂元宝,看着守门的魔神神色缓和,冲着付云几人打了个手势,一起向着城门走去。

那魔神只顾吸取香火,对他们混进城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了。

此城的城门门极高,两扇门扉几乎高耸入云,中间开着一道明亮的门缝。人站在其下看上去,只觉天地何其好大,而自己分外渺小。

仲伯,付师兄和苗师姐逐一被那门中的亮光吞没,穆雪也举步进入那道光中。

刚刚还是昏暗杂乱的城门,一脚踩入之后世界骤然改变。

漫天黄沙,拥挤的亡灵一瞬间消失不见,喧杂的声音消失了。

世界安静而明亮,

穆雪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墙青砖的院子里。院子里有着水井,瓜棚。秋千和一辆小孩玩的木摇椅。

明明是从没到过的地方,却带给穆雪莫名的熟悉感。

一位披着羊毛披肩的年轻女子站在庭院中,笑着向穆雪伸出手来。

“雪儿,我的雪儿。”

“母亲?”穆雪茫茫然地唤了一声。就被一把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母亲的披肩触摸在肌肤上是那样柔软,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味。穆雪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回忆,在这一刻走马灯似地回想起来。

在浮罔城阴冷的角落中,饥寒交迫的孤儿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心里曾那样渴望过这样的怀抱。

在学艺的那些年,被师父的鞭子抽得伤痕累累,跪在雪地里发抖的时候,心里曾无数次呼唤过这个怀抱。

在妖魔遍布的荒野,血战之后孤身一人瘫软在落雪的荒山,冰冷麻木到接近死亡的时候,心底曾多少次渴望过这个怀抱。

一年又一年,小小的自己逐渐不再奢求这份幻想,努力挣扎着在残酷的世界里站稳脚跟。她以为自己早已足够坚强而冷漠,抛弃了这份童年的奢望。

直到这一刻,被母亲搂进怀中,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心底依旧永远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对不起雪儿,把小小的你一个人留在了世间。我的雪儿辛苦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穆雪抬起头,母亲的容貌和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

“母亲,您为什么将秘法传给了我?”这是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不解。

如果不将无限化身转轮秘法告诉自己,母亲本可以不用出现在这鬼门关中,而是像自己这样永生永世享受着轮回转生的便利。生生世世不断探索大道,最终得道飞升,拥有永恒的生命。

到底是什么,使得母亲愿意放弃这样至高无上的快乐。

母亲伸手摸着她的头发,露出温和笑容,“大道万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将来有一天,小雪也会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其它的事,可与你心中这份至高无上的道比肩。”

“对母亲来说,小雪就是我的另一种道。我可爱的女儿,比世间任何珍宝都来得重要。”

母亲温暖的面目渐渐模糊。

穆雪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过了那扇门,躺在城墙内的台阶上。其他人似乎都还没出来,只有岑千山坐在她的身边守着她。

她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脸上有了湿意。

“我……哭过了吗?”她愣愣地道。

岑千山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只有那个简陋的铁皮人,在灵力的超控下,吭哧吭哧地爬上台阶,爬到穆雪脚下的时候,它的双手双脚抬起,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滚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啪嗒在最底层的地面上摊平了身体。

穆雪噗呲一声笑了,

这是她从前喜欢玩的游戏,有时候看着小傀儡千机矮矮胖胖的身躯吭哧吭哧爬上台阶,她就生起了坏心,突然点着它的额头把它一推,让它骨碌碌滚下两三个台阶。

千机在这个时候总是很配合,会哎呦一声,摊平四肢趴在地面躺平装死。每次都能逗得她哈哈大笑。

“谢谢你。我好多了。”穆雪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我在门里,看见我的母亲。”

“我没有看见她。”岑千山突然说了这句话。他坐在台阶上,手肘搭着膝盖,修长的手指轻摇,操纵着小小的铁皮人,神色平静,看不出心情起伏。

穆雪有点心虚,你当然看不见我啦,因为我在这里啊。

“我们魔修,若是死于天劫,大多只能落得个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结局。”岑千山手指轻轻挥动,操纵着小小的铁皮人向他走来,“为了凝聚师尊的魂魄,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可是不久前,她的魂魄突然完完整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转头看向穆雪:“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穆雪:“啊,我?”

幸好岑千山并不真的在等她的答案。

那铁皮人一步一摇走到岑千山的面前,被他一把抓在手心。

他纤长的睫毛地垂,凝视着那小小的人偶,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师尊,这一次绝不会再让她离我而去。”

第32章

仲伯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牛车上, 天空阳光明媚,道路两侧的金色麦田被微风掀起层层麦浪,木板车的车轮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头大黄牛在前头甩着尾巴走得不紧不慢。

他转过头, 发现身边坐着一位头发斑白, 包着头巾的年迈女子。那人也正看着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老……老婆子?”仲伯的眼角湿润了, “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我好想你。”

多年未见的妻子没有说话, 笑着低头掰手中的橘子, 苍老的手指有些不灵活地掰开橘子皮, 捋掉橘瓣上白色的橘络, 然后分出一半来递给了他。

仲伯把橘子塞进口里,眼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掉了下来。

“好久不见了, 夫君,家里的孩子都还好吗?”

“那些小崽子们都好, 都很好。只有我不太好。自你走以后, 孩子们也大了,各奔前程,家里变得空落落的,我走到哪儿都不习惯。”

“咱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如今还结果实吗?”

“结着呢,每年都挂满红红的一树。可惜没人去摘,白白放坏了许多。”

妻子叹息一声,把剩下的橘子塞进他的手里:“早些回去吧,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仲伯心底涌上一股冲动, 一把握紧了她满是皱纹的手, “老婆子, 我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再修行了。从前没怎么陪过你,如今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是不好?”

妻子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带着温柔的笑,“不曾想你能这样念着我。我听在心里,多少了了些生前遗憾。不过活着时的前尘往事,我已皆尽放下,如今只等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你一生向道,鸿图大愿在心,也不该为我而耽搁了。”

她带着笑轻轻推了仲伯一把,“就此别过,珍重。”

妻子最后的那个笑容还定格在眼前,周边的景物已经变了。

仲伯发觉自己身在高大的城门内。城墙下,那几个年轻人都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明亮的天空,无边的麦田,悠悠走在田埂的牛车,以及满面笑容的妻子,都如那梦幻泡影,消散于鬼门之内。

他茫然四顾站起身,蹒跚走了几步。

付云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不稳的身躯,“前辈,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者蹲下身去,手指反复搓着额头,“她陪着我的时候,我不曾珍惜,如今虽悔,也晚矣。她已经对我已不再留恋。我道心上的这道坎。算是永远过不去了。”

他朝着付云摆摆手,

“抱歉,等我一会,再等我一小会。”

鬼门关只进不出,想要走过这片区域,只能沿着魂鬼混居的渡亡道一路前行。

城墙之后的世界,宛若一望无涯的热闹古都,苍白的灯光沿街悬挂,食驿酒肆内影影倬倬满是魂影。赌坊茶楼间高声喧哗着鬼闹。

路边一卖生肉的屠夫,霍霍磨着剔骨刀,探出他朱红色的脑袋,吸了吸鼻子,裂开血盆大嘴道,“咦?好像有生人的气味,是不是又有生人混进来了?”

正从摊位前走过的付云,悄悄握紧了手中银月。

幸好那个屠夫张望了片刻,把脑袋收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搞错了,最近混进来的生人也太多了些,搞得我的鼻子都不灵了。”

苗红儿牵着穆雪的手从他眼前路过,轻轻捏了捏穆雪的小手,“怕吗?”

穆雪摇摇头,问道:“师姐在门里面。见到了想见的人吗?”

苗红儿在鬼门关里待了很久,出来之后的她以手遮面,独自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就又恢复成往日爽朗洒脱的模样。

但穆雪却敏锐地觉得她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苗红儿转头,看着被留在身后的那扇高耸的大门。

在那扇明亮的门里,小妹还是从前那般可爱的模样,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捧住自己泪流满的脸颊,“不哭呢阿姐,我最不想看见阿姐哭。”

苗红儿搂住妹妹小小的肩膀,泣不成声,“还饿吗?到了今天还觉得饿吗?”

“已经不觉得饿了呢。”妹妹掉了门牙的小嘴笑了,“如今,我只希望阿姐也不再觉得饿,在外面过得好好的。”

“我见到了呢,见到了我妹妹。”苗红儿对着穆雪笑着说,“这一趟路虽说是为了小叶而来,却不想解开了我心底最难过的劫。”

此刻,在渡亡道内一座暗淡无光的高塔上,坐着一个戴着白色高帽的男子,那人长发披散,衣裳半敞,露出被剖开了的胸膛。他似乎毫不在意,一直手臂支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斜坐在塔顶。身边悬浮着四张巨大而狰狞的鬼面。

“真是有趣,又有生灵被放了进来。”

“左右也是无聊,让我去调戏一番看看,看看她们中是否有有趣之人,”

穆雪牵着苗红儿的手走在鬼市上,前面走着岑千山和付云师兄,后面是神色惆怅的仲伯。

隐隐被大家护在中心的穆雪,四处张望着这光怪陆离的亡灵世界。

一个穿着囚衣,抱着自己头颅的男子靠在一家店铺的柜台前,正向着掌柜的娘子现殷勤。那位卖寒食的娘子白骨化的身躯上套着一条艳丽的裙子,还在骷髅头的脑袋上带了一圈漂亮的花环。

一位书生打扮的新魂,跌跌撞撞走在路上,见人就拉着问,“此为何地?我缘何会来到此处?”

“我明明在家中小寐。为什么一醒来就到了此地?”他抖着自己的衣袖,抱住了脑袋,“明日就要乡试,我得回去,我一定得回去!寒窗苦读苦读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穆雪看得十分得趣之时。

一个小小的男孩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突然又回过脸来,露出一脸惊喜之色,“小雪?是你?你终于也来了。”

在那一瞬间,牵着她的苗红儿,持剑在手的师兄,脸上写着血字的岑千山,抱着二胡的仲伯,周边喧闹走动的亡灵,仿佛都瞬间被定了格,抽离了她的世界。

她的眼前只有那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小男孩。那男孩拉住了她的手,在定格了的人群中穿梭,将她一路引向前方,使她渐渐淡忘了许多事情。

“大家快看,我带了谁来了?”男孩推开一间屋子的门,高兴地将穆雪拉了进去。

那是一间有些简陋的学堂,阳光透过窗棂打进来,照在那一张张漆面斑驳了的课桌上。

坐在课桌上的几个少女转过脸看了穆雪一眼,不屑地嗤了一声,埋头继续她们之间的议论。靠着窗台的几个男孩抬头看了看,有个别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算是打过招呼。

穆雪想了起来,这里是师父的学堂,而她正是其中的弟子。眼前的这个男孩,名叫小颜,是一个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同门师弟。

奇怪,这么习以为常的事情,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呢。

她有一点迷茫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座位的前后都坐满了人,唯独自己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穆雪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似乎身边本来应该坐着一个自己十分重要的朋友才对。可是此刻,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谁。

分派伙食的师姐拿着锅勺在讲台上敲了敲,“安静,想吃饭的都给我安静。”

这里的伙食不太好,每个人都只有两勺绊着青菜叶子的烩面,并一碗看不清底色的热汤。

派伙食的师姐看了穆雪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特意阴阳怪气朗声说道,“师尊说了,小雪第一个炼成了机关傀儡,今天她的伙食加一个鸡腿,两个卤蛋。”

学堂内,无数双夹杂着嫉妒和怨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从各个角落向穆雪射来。

那一盘有着肉和蛋,惹人眼馋的食物经过了无数人的手,传递到了穆雪的桌面。

“师姐。好师姐,赏我一个吧?”小颜咽着口水,盯着那香味浓郁的卤蛋,“几个月都没沾过荤了。”

他迅速夹住了那个酱色浓稠的卤蛋,一脸幸福地往口中送去。

穆雪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感到十分不妙,但想要阻止的话却不知为什么不能说出口来。

那个一脸陶醉咀嚼着食物的小小少年,慢慢变了脸色。

他双手捂住了喉咙,面色惨白,抽搐着倒下地去。

“救……救救我,师姐。”他蜷缩小小的身躯,口里吐着白沫,红着眼睛向穆雪伸出手来,“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吃人的学堂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神冷漠地看着地上痛苦哀嚎的人,看着他不断抽搐,看着他最终失去了动静。

不对,穆雪慢慢后退。不应该是这样,我生活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

隐约在记忆中有一个放松而舒适的地方,大家笑闹着吃着好吃的食物,彼此可以放心的互相分享。

“穆雪!愣着干什么?快上!”一声呵斥之声把穆雪唤醒。

在她的面前有一只鲜血淋漓的巨大妖兽,长长的脖颈,类人的头颅,尖锐的腥红指甲。

无数她的师兄师姐不要命似地冲向那只负伤的妖魔。

“等一下,别去。”穆雪一把拉住刚刚喊她的那个师兄。

那人一把推开了她,抽身上前,眼底尽是渴望,“别碍着我,那可是年兽,浑身都是值钱的宝物。”

下一刻,那位师兄如穆雪预感中一般,断线的风筝似的,从半空掉回了她的身边,他折断的脖颈后昂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腥红的天空。

巨大的妖兽倒了下去,倒在一地同门的尸骸之上。余下的寥寥数人,丝毫不顾及死者,兴奋地一拥而上瓜分起妖魔的遗物。

穆雪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景物又变了,华美的庭院内,在她的眼前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肥硕男人,那人举着自己刚刚制作出来的明灯海蜃台,搂着妖艳的姬妾哈哈大笑,“好,很好,不愧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穆雪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面目,但无论如何都只看见扭曲朦胧的五官。

“立刻给我做十个,不,五十个这个出来。必须要快,我赶着送人。”男人肥硕的嘴不断开合,“什么?你生病了?你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先做出来。难道我白养你到这么大?不知感恩的家伙。”

“不。”穆雪说。

“什么?你敢违抗师命吗?”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师父。”穆雪看着那个男人,“我的师尊他,不是你这副模样。”

她的师父曾一身青衣,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诊病施药,摸着她的额头温声细语:“病了就休息,一切都不用急。”

她的师兄把她护在身后,为她摘下雪顶之花。

她的师姐端来美食,“啊,小雪,张嘴。”

穆雪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男子,闭目凝神,一条细细的火龙出现,绕着她转了一圈,离龙真火破无常妄境,眼前的世界,如同一页被点燃了一个洞的纸,火焰沿着洞口的边缘蚕食,越扩越大,终于将那遮蔽了心神的幻纸吞噬殆尽。

“咦?这么快就有人破开妄境了?”塔顶上的男子坐直了身躯,“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娃娃?”

他那双冰冷透彻的狭长双眸,闪过淡金色的光泽,从高处俯视,“哦,原来并不止是生魂,而是个介于阴阳之间,钻了天地漏洞的家伙。”

……

岑千山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喧闹奢靡的宴会中。

屋檐下悬浮着五彩华灯,数名造价不菲的傀儡人偶端着食物来回穿梭,动人的音乐声从精美的法器中流淌而出。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食物精致华美,美妾妖童从旁随侍。

“怎么样?柳大掌柜,我这个义子何如啊?”岑千山的义父歪坐主位,指着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