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小丫鬟赶紧过来,麻利跟上。

抬脚走出去两步,宋采唐又停了一停,背没转头没回,直接扬了声音,高声道:“还有,吴大夫人当知我去了趟阎王殿,对死人的事特别感兴趣,还望吴大夫人同下面人说一句,这义庄——以后我想来便来!”

说完,提起裙角,跨出了门。

吴大夫人瞪着宋采唐的背影,一时有点不能相信,这女人就这么走了?

不要钱了?

不,不是不要钱,是让她看、着、给!

给多了,这女人自己留着笑,给少了,这女人转脸就把她卖了!

吴大夫人突然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那么严厉的,割肉就割肉,好歹谈好数量,现在人走了,她到底给多少?

商家最讨厌遇到这种不明不白的帐了!

怎么想都噎的难受,吴大夫人狠狠瞪着丫鬟青巧,突然特别恨她。

要不是顾着儿子成亲是喜事,不好见红,她早杀了这忠心护主的小丫鬟!小丫鬟一死,傻子女人没人管,迅速安排跟儿子圆了房,事就定了。

这女人,身子是谁的,家就在哪儿,哪怕清醒了,也不会生出二心!

如今晚了,哪哪都已来不及!

吴大夫人这个恨,怎么想都觉得是上天捉弄,是别人的错,没尽心尽力,也没提醒她。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避开今天这番祸事!

外面正好有人抬着新鲜的尸体进来,和宋采唐擦肩。

许是这里气氛太僵太冷,抬尸体的人心有疑虑,脚步飘了下,不小心撞到了门框。

震动有些大,停尸板上,白布蒙着的尸体动了动,一根手臂伸了出来。

“啊——”

青巧吓的不行,直往宋采唐背后躲。

宋采唐瞥了尸体一眼,拍拍她的背,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轻声笑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不会耍心眼,不会害人杀人,活人才可怕呢……”

青巧牙关紧咬,颤抖着回:“那是小姐你,见过阎王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透,我我我我可没见过啊……”

二人说着话,慢慢远走,声音越来越小。

直至动静全无,什么都听不到。

抬着尸体进门的人仍然僵着,看到吴大夫人面容冷肃,行礼也不是,不行也不是,停顿在原地。

吴大夫人胸口起伏,眉尖高挑,双目含怒。

突然,“啪”的一声,她甩了身边丫鬟银杏一个耳光——

平时不是机灵着呢么,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看着你主子自己尴尬好玩是不是!

银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小心翼翼指着尸台:“放……放下吧……”

吴大夫人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

这里发生的所有一切,被窗外老夫人,和扶着老夫人的妈妈看了个正着。

等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没一个人人影时,那妈妈方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拍了拍胸口。

“唉哟我的地藏王菩萨,这哪来的姑娘,好厉的眼,好烈的心!”

老夫人眼眸微垂,看着一处处尸台上的覆尸布,声音很淡:“烈一点好,不容易被欺负。”

那妈妈知道老夫人这是感同身受了,但她也知道老夫人在想什么,说话就把话题往一边扯:“最重要这手本事……啧啧,真的没的说。阎王爷殿前走一圈,还真能这样?”

老夫人就笑了。

“就你机灵。”

她看了身边妈妈一眼,神色变的郑重,眉目隐有慧光:“行了,去打听打听,这姑娘是谁。”

5.我的小姐很英武

清晨的野外,有股特别的味道。

一夜浊气散尽,清气随着新升朝阳,一点点漫开,湿润空气里夹着淡淡青草香,深呼吸一口,整个人跟着清醒,放松了下来。

风穿过发丝指间,微凉。

灿金阳光拂在脸上,微暖。

耳畔有风,鼻前有香。

身体里血液在缓缓流淌。

宋采唐忍不住微微阖眸,双臂微展——

这是生命,活着……的感觉。

法医室被匪徒恶意报复,炸弹爆炸,她本应死去,谁知竟在异世,未知的空间,以同样的名字,重新活了过来……

丫鬟青巧走在宋采唐身侧,圆眼一回回溜过来,满脸都是好奇:“小姐,你这样子……做什么呀?”

宋采唐声音缥缈:“我如今,是真的活过来了么?”

直到现在,她都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真的……再次拥有了生命,这么宝贵的东西?

“自然!不信小姐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热的!”

青巧小心的把手伸到了宋采唐跟前。

别说小姐,她都觉得这一切像做梦呢!

宋采唐摸了摸小丫鬟的手。

对方的手是热的,自己的也是。

她头微微垂下,弯了眉眼。

青巧睁圆了眼睛。

小姐好漂亮啊!

有阳光有风,小姐耳侧发丝轻轻飘荡,像幅画一样……

“小姐,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啊?”

宋采唐微微一笑,柳眉微扬,有股特殊的洒脱英气:“自然是……好好活着。”

幸福的,精彩的,无拘无束的,好好活!

重得一回生命,怎么也不能浪费不是?

面前的小丫鬟却愣了愣:“婢子是说……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

宋采唐:……

“回家吧。”

“你好像说过——我如今住在外祖母家。”

青巧连连点头:“虽然有点远,但我认识路!就这往前走,再往拐北——小姐你要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可以歇歇再接着走!”

小丫鬟跳到前头,恨不得立刻飞走,离这义庄越远越好。

宋采唐看出来了,微笑着摇了摇头。

走出去很远,青巧方才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望义庄:“那什么吴大夫人好可怕,看小姐的眼光好像要吃人。”

“放心,她吃不了我。”

宋采唐新鲜的看着四周景致,随口安慰小丫鬟。

“那小姐冲她要银子啊……”青巧咬了咬下唇,一脸担心的凑过来,低声道,“我听人私底下管她叫铁公鸡来的,您这样,她肯定不高兴,不愿意给,要是起了坏心,出去坏小姐名声可怎么好?”

宋采唐看了眼小丫鬟。

小姑娘倒是很忠心。

“放心,她不敢。我不要银子,她现在顺心,日后定要疑神疑鬼,要了,她心里反倒会踏实。”

消财免灾,封口费,大家用钱说话,她什么都不要,才是‘所图甚大’,才会引来更多麻烦。

“那小姐要那么多……”

想起那数字,青巧就倒抽一口气。

三五百两不嫌少,三五千两不嫌多……

观世音娘娘喂,她一辈子都用不了那么多!

小丫鬟大眼睛忽闪,脸圆圆的,润润的,透着婴儿肥,宋采唐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少了,怎么配得上她吴大夫人的地位?”

“小姐!”

青巧害羞的蹦开,捂着脸控诉:“您又掐我!”

宋采唐噗一声,笑了。

小姑娘跟个兔子似的,特别可爱。

这年纪,在她的年代,还是个萌萌的初中生呢,青巧却已经做了奴婢,天天看人眼色,想着怎么为主子好……

青巧似乎明白了自家小姐的逻辑,非常胆大的跺脚,很是遗憾:“那小姐怎么不再多要点!”

“多了,就贪了。”

宋采唐微微垂眸,清润眸底有慧光闪现。

这义庄,这些不正常处理的尸体,应该只是吴大夫人所做事里的一部分,还有其它更深的,她不知道,在这里也看不出来。

“会引人怀疑。”

多大的事,值多少银子,最好等价,如果要的太多,对方会以为她知道了更多的事,会警惕,会提防……以后同样很多麻烦,如今这样,正正好。

青巧似懂非懂,不过小姐这么聪明,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她只是有些遗憾:“主子打杀下人并不是什么大罪,不必挨板子,连过堂都不用,最最严重,不过被官家罚点银子,吴大夫人这么坏,小姐却只能要点银子,没更多的办法治她。”

宋采唐迎着灿烂阳光,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

身到古代,就这一点最讨厌了。

勒的人难受的各种封建制度,社会常态……偏偏想要正常生活,就得适应。

适应了,了解了,掌握了,才有钻空子,帮助别人的可能。

眼下,还是好好活着吧。

青巧说着话,想起之前自家小姐掀着覆尸布与吴大夫人对峙的场面,特别佩服。

“小姐之前真是好……英武!”

噗一声,宋采唐又笑出了声:“英武?嗯?”

青巧脸红了红:“奴婢没读过什么书……”

见宋采唐看着她笑,反正在小姐面前,也不怕丢脸,她跺了跺脚:“总之就是很厉害,很俊,比男子都厉害!”

“好吧,饶了你。”走着路,也是无聊,宋采唐就跟这小丫鬟聊天,“然后呢?”

“小姐辨尸的本事好吓人,又好叫人佩服!果真是从阎王殿走一遭,被阎王爷指点了么?”青巧眼睛忽闪忽闪,全是佩服的光,“连那什么十五年的邸报,您都知道呢!”

她起初真的很害怕,小姐突然间醒了,什么都不记得,看到尸体竟然不怕,还抬手就去掀尸布,解死人的衣裳……

她骇的不行,以为小姐被鬼上了身,想忠心护主拦来着,可是拦不住!

后来看小姐的样子,好像很认真……

没想到小姐竟真这么厉害,只看了看尸体,就知道背后有什么事,跟亲眼看着那些发生似的,吓的吴大夫人派头都不敢再摆出来了,任小姐怎么提条件,一声都不敢吭!

青巧看向宋采唐的目光亮亮的,满是佩服。

“是啊……”宋采唐叹了口气,“怎么就能知道呢……”

她是法医,训练多年,检验尸体几乎是本能。可她醒来,对于这具身体的事一无所知,连名字,都要靠丫鬟青巧告知,那十五年前邸报,她不应该知道。

为什么?

难道这具身体之前知道这个信息,她想不起别的,紧急之下下意识认为这个信息有用,就调出来了?

青巧见小姐表情有些落寞,以为她因想不起往事伤心,立刻安慰道:“小姐不伤心,您这后脑之前受了很重的伤,大夫早就说过了,得一点点好,要很久才能醒,醒来可能一下子也不记事,得慢慢来。”

宋采唐脚尖掠过荫荫草地,轻轻嗯了声:“青巧,同我说说我的事吧。”

“嗳。”

青巧点了点头,就说了起来:“小姐您姓宋,名采唐,生母早亡,父亲也在去年因病去世了,不巧您又遇到意外,撞伤了头,没办法,家中老管家松叔就送您到了这栾泽关家,拜托您外祖母代为照顾。”

“奴婢呢,叫青巧,家里遭了灾,死的就剩奴婢一人了。您后脑伤重,前期一直昏迷,松叔一个人带着您不方便,见奴婢可怜,又勤快肯干,就买下了奴婢,贴身照顾您……”

“一路很辛苦,松叔一天天的瘦,您外祖母认识松叔,见面还哭了一场,吩咐下面好生照顾您。可松叔太老了,身体又不好,到这没几日就去了。小姐起初日日昏迷,只能食些米汤,后来慢慢清醒,能走会坐,就是眼睛无神,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到如今,这才大好啦!”

“关家呢,有您的外祖母,有大小姐,三小姐……”

这边,宋采唐一边散着步,一边听着青巧讲述,慢慢往关家的方向走,秀眉微凝,若有所思。

路有点长,她们两个女子,只凭一双脚走,歇歇停停了好几次。

那边关家,却听到消息了。

关家后宅,青宜院,掌家主母住的院子里,张氏拿着银花小剪,正在修剪一枝杏花。

她穿着织锦葡萄紫薄袄,下配同色裙子,缠缠绕绕的紫色藤丝,蔓延了整身,看起来居家又不失贵气。修剪花枝时,她秀眉低垂,眼神专注,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

“这枝怎么样,好看么?”

剪好装瓶,她偏头问一边的女儿。

关蓉蓉在一边,早气的脸都绷起来了:“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插花儿玩!咱们那位表小姐可不得了,一醒来就上天了,怼的吴大夫人脸青气短,气冲冲的从义庄出来,说不敢成这门亲!”

“这亲事,可是您亲自订的!”

6.舅母张氏

“啪”一声,张氏手中的银花小剪放到了桌上。

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在安静厢房,十足十提神。

关蓉蓉惊的睫毛一颤,瞬间闭了嘴。

张氏伸手,在旁服侍的丫鬟赶紧将浸了热水的帕子递上。

“姑娘家说话行事,大胆泼辣没什么不好,只要在点上,照样得人喜欢,可脾气急,失了方寸,就不对了。”

她垂着眼,缓慢的,优雅的,一根一根擦着手指,连声音都透着同样的韵律,不急不徐,不焦不躁。

关蓉蓉抿着唇,绷紧的小脸上有几分倔强:“可那女人突然醒了过来,还闹事,娘您——”

张氏眯眼看着女儿,视线陡然凌厉。

关蓉蓉到底不敢顶撞母亲,再次垂了头,不敢再说话。

可从神态表情上看,仍然是不服气的。

张氏没理,继续晾着她。

把帕子递回给丫鬟后,张氏将梅瓶调整了几个方向,仔仔细细的打量,似在品评今日作品。

关蓉蓉看着母亲手指转动梅瓶,在桌上留下优雅修长的影子,暖暖的,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浮躁似乎尽去,慢慢的,人也安静下来了。

张氏将梅瓶中杏枝转出最完美的角度,灿烂开放和含苞待放交相辉映,枝条形状似临水照姿,颇有意趣,方才停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