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对打致死,不用武器,看起来像吵架,意气之争,没多大仇,我想压服你,你想说服我,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挑战,赢的人活着,输的人自动退出——是不是很像内讧?”

宋采唐捧着茶盏,眉眼被氤氲水汽围绕,一时间看不真切。

“温大人言死者三人一行,皆是外地人,本地无亲,没有社会关系,马三娘供言,三人是异姓结拜兄弟,感情很好,总在一处,石群为头,最为勇武,西门纲行二,脾气时常暴躁,若无石群压着,很可能会经常惹事,安朋义最小,身体也不好,常受两位兄长照顾……若真是内讧,结果非常好猜。”

张府尹眯着眼,心里出现了一个名字:石群。

宋采唐喝了口茶,继续道:“什么样的人会结拜,充斥着不严格的江湖义气江湖规矩,身体健壮,会武,武功却不高,杀人都得费那么大力气打?还居无定所,四处流窜?”

不太聪明,崇尚武力,没太多规划,想混却混的不那么出色,可能身上还背了事的人。

“我猜想,这几人一起经历过很多事。若是杀人放火的大奸大恶之事,官府不可能放过,他们所为,可能是有些过分,却不至于太过敏感。”

比如小偷小摸,入室行窃,作局仙人跳骗钱等等。

罪不至死,过了自家地盘,官府追查力量会变小。

“至于认尸困难,我猜,不是三人身量相等,就是有人指认结果和马三娘不同。”宋采唐看向温元思,“我说的可对?”

温元思对着张府尹摇头:“此事我并未同她说过。”

张府尹捋了援胡须,看着宋采唐的眼光有些热切:“确是如此,石群和西门纲身量相等,眼下失踪,不知去向,马三娘认为尸体是石门纲,安朋义染了风寒,之前一直在发热,意识模糊不清,过来认说尸体像石群。”

所以这就是温元思犯难的原因。

正如宋采唐分析,案情并不复杂,温元思又有官府力量靠背,很快调查探明,理顺了案情,但尸体身份不能确定,就不能随便发海捕文书。

这一死一失踪,文书写哪个名字?两个人都抓不可能,官府不要脸的?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那么接下来,砸烂死者脸的,是谁?”

宋采唐手指纤纤,抚着茶杯沿:“马三娘,寡居市井,颜色姣好,柳腰款款,目含春色,说起西门纲时神情十分不对——”

温元思拳抵唇边,清咳了两声。

“我猜她同死者西门纲关系不一般,通判大人如此,我便更肯定,这二人,有私情。”宋采唐目光清澈,看向温元思的神情大方从容,“通判大人无需尴尬,理说案情而已。”

张府尹哈哈大笑,拍了拍温元思的背:“你呀,还没人宋姑娘稳的住!”

温元思垂眼,眸有笑意,举杯喝茶:“是,我的错。”

宋采唐:“女子因气力有限,便是起了坏心,想干什么事,很少会施以蛮力,以砖石拍脸太费力气,若是我,会选更省力的方法,比如用刀锋利器刮划什么的……”

张府尹眸底有光:“所以你认为,这后面砸死人脸的是安朋义!”

宋采唐微笑:“其实我心里也好奇的很,两位大人不是去问过话了,在此为我解惑如何?”

“哈哈哈——”张府尹笑的非常开心,“宋姑娘所料不错,我与温通判同你别后,立刻去问话,谁知那安朋义当时就招了!说是去的晚,正好看到大哥石群把二哥西门纲杀死逃逸!”

温元思补充:“他拦之不住,又不想出卖兄弟,想着西门纲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大哥至少得保住,想了一会儿,想出了砸脸之举。”

宋采唐看着二人,温元思面色微疏,张府尹就更轻松了,简直有办了桩大案的喜色,轻轻叹了口气。

“两位大人或许觉得案子破了,接下来抓凶手就好,可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没出来……”她微微凝眉,“比如那内讧——是什么?”

还有那马三娘,她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藏了什么事。

温元思顿了顿,道:“我也觉得,太顺利了些。”案情看起来不难,查起来也能确定,但这个时间地点,总是让人不安,“为何与那一桩事……一起发生?”

张府尹脸色又暗了下去。

他沉吟片刻,看向宋采唐,目光灼灼:“不瞒宋姑娘,这天华寺里,实则有另一桩要案,尸体就停在北面独院,情况非常复杂,我欲邀请姑娘参与,不知姑娘敢不敢?”

宋采唐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36.这贵人案,她动不了!

解剖验尸完成,按理,宋采唐的工作已经结束,可是这一过来,两位大人又是对眼色,又是试探,潜台词太明显了。

这两位只怕早就沟通商量了一些事,彼此有了共识,就等着找她呢,结果她自己送上门了!

不顺水推舟试探一番,又待何时?

宋采唐观察力很强,顺着这两位的神态情绪,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结果很是喜人,府尹大人终于有决策了。

这也是她诸多努力,期待已久的方向和机会,怎会错过?

府尹大人问敢不敢——

她长眉扬起,秀雅眉锋卷着英气:“执刀剖尸,案台染血,我的胆量如何,大人怎会不清楚?”

答案自然是敢!

哪怕有困难,哪怕局势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有凶险,她宋采唐也不会怕!

张府尹眸底现出激赏之色,猛的一拍桌子:“好!宋姑娘大气,我若再犹豫,倒是有失君子之风了!”

他看着宋采唐,郑重开口:“二月初八深夜,这天华寺里,发生了两桩命案。”

一桩,宋采唐已经知道,还亲自验了尸,确认身份为西门纲,案情看起来似乎并不复杂。另一桩——

张府尹看向温元思,温元思颌首,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另一桩死者是国公之女,姓云名念瑶,夫家乃是汴梁勋贵齐家之后,身份很是尊贵。齐云氏于正月二十五来到栾泽,入住天华寺北面贵宾院落,二月初九辰时末,被贴身侍女发现死在房中,尸体全身僵硬,已然死去多时……”

温元思声音和他的人给人感觉一样,疏朗从容,带着股严肃官员没有的温色,很是入耳。

宋采唐听着,慢慢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位对这桩案子一直讳莫如深,不敢轻易提起。

这死者来头太大了。

国公之女,勋贵之妻,本身带着光环,身后牵扯利益关系无数,莫说案子破不破的了,怎么破,一点点小意外,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云念瑶生在汴梁,长在汴梁,此来栾泽很是突兀,按理说,她在本地几乎没什么社会关系。可有句话说的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云念瑶这样的身份,来到这栾泽小地方,怎会无人知晓?

几日内,来拜访的人就滔滔不绝。

一般普通人求见,云念瑶不可能低下身段给面子,遂她所见之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便是案子的第二个难点:嫌疑人太多,还都有身份地位,没切实证据线索的情况下,提审问讯难度很大。

大案在前,刺史李光仪迅速挺身揽事,招了本地所有仵作推官过去,一同办案,直接挤开了张府尹和温元思。烂脸尸体西门纲的案子,也因大案在前,被他扔了出来,不理不问。

所以之前温元思才那么发愁……连个仵作都找不到。

“即便李刺史把仵作推官都集了去,案件至今,也没有确实发展。”

这一点,张府尹比温元思还发愁。

死者是真正的贵女,李刺史下决心争功,这案子若能破,自然最好,争不到功,起码不会有过,可要是破不了……别说政绩了,大家一块倒霉。

李刺史汴梁有舅舅,温元思祖母与赵挚观察使有交情,且官也小,好保,倒霉的程度有限,他这个府尹就不行了,要什么没什么,位置还很微妙,妥妥的炮灰顶包备选人!

“那些个仵作推官,一个个屁用没有,到现在仍未能确定死者死因,没任何有用线索,没确定犯罪嫌疑人,人都死七天了,再晚尸体都要烂了!”

张府尹非常气愤,觉得这案子再这样继续下去,破的可能非常小,他倒霉的可能性非常大!

“大人莫急,”温元思将茶盏续满,推到张府尹面前,“也不能太怪他们,鬼产子一事……委实太过惊人。”

宋采唐这时方才抬眼,黑眸沉静:“鬼产子?”

温元思颌首:“这齐云氏,怀有五个月身孕,尸体发现时不见异常,李刺史召仵作推官过去后,突然夤夜分娩……”

孕妇死后分娩,少见,且十分吓人。

说到这里,张府尹和温元思面色都十分严肃,可见为官者都逃不过忌讳。

宋采唐却睫翅微垂,对此现象并不特别困惑。

人死之后器官不再工作,血液不再流通,体内会有腐败气体生成,压力增加,若死者刚好是个孕妇,宫内胎儿有被推出来的可能性,是为死后分娩。

很奇怪,仵作们见的多,应该见惯这种现象,尸体腐败到一定程度,会将胃里,大肠里东西压出来,死后呕吐等现象比比皆是,从没听说过谁忌讳害怕,怎么变成了胎儿压出,就不能接受了呢?

张府尹捋着胡子,低声垂问:“宋姑娘可擅检女尸?”

“空口说无用,需得见了尸体,我才能有结论。”

张府尹长长叹气。

现在的问题就是看不到尸体啊!

李刺史那边把的特别严!

房间内一时非常安静,气氛有些压抑。

“事在人为,着急除了让心情烦躁,什么忙也帮不上,”温元思垂眸,唇角勾起浅浅笑意,“我这里有句话,需得嘱咐宋姑娘。”

宋采唐伸手:“请讲。”

“李刺史把着权不放,但我和同府尹大人职责在身,不可能置身事外,接下来会各处走动努力。宋姑娘做为与我二人‘走的近’的人,可能会受到一些特别关注,若有人挑衅——”

“不必理会。”

温元思眉眼低垂,内里蕴有暗光:“他们不敢过分。”

宋采唐秀眉微敛,微微笑道:“好。”

“这是——”

直到这时,温元思与张府尹才注意到桌上小条布。

宋采唐:“方才在北面山侧捡到的。”

她将布条所在位置,地形,树貌,高度,特点等,仔细描述了一遍。

至于与赵挚的偶遇,因过程不怎么美好,她就没提。

温元思果然非常敏感,立刻意识到了:“……这可能是证据。”

这样的时间地点,巧合的可能性太低,这布条没准就是对嫌疑人的关键性指引!

“没错,很有可能!”张府尹目光一亮后,捋着胡子,眉头微皱,“可现在案情不明,疑点难辨,这布条到底指向什么,指向谁,很难查证。”

只有先收起来,看案情之后发展联系,再做判断……

这布条勾起了张府尹对云念瑶案的想法,想着反正都露底了,不如再多说一些,便拉着温元思,将案件相关,所有自己眼下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部说给宋采唐听。

包括各个份量极重的嫌疑人。

是男是女,身份如何,与死者什么关系,见过死者几次,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现在人在哪里……

没有图像,便把人物的相貌特点,描述与宋采唐。

宋采唐认真听着,茶都顾不上喝,长长一段时间过去,总算对案子有了初步的,整体的印象。

话毕,见张府尹面露疲色,宋采唐起身告辞。

温元思把她送到了门口。

“这个案子不简单,未来数日,还请宋姑娘多多关照。”

阳光灿烈,穿过树枝落到他的脸上,显的他面容更为疏朗,声音似春风般,柔韧,又充满力量。

宋采唐微笑,眼波清澈,皓齿炫目:“剖尸检验,幸得众人瞩目,我才要多谢通判大人关照。大人放心,我会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温元思一直看着,直到那道阳光下的亭亭身影完全消失,方才回了房间。

……

宋采唐走在路上,脑中思绪不停。

她想起了赵挚。

这位观察使十分特殊,传言里什么话都有,让人摸不透。方才房间内长谈,张府尹和温元思介绍案情之时,似有似无提了两句,并不多,但她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二人,想寻这位观察使帮忙。

她能不能有机会入主案子,很大可能要仰仗这个人。

可她刚刚似乎把人给得罪了……

宋采唐秀眉微蹙,眸底神色略有些凝重。

没办法,她这人,有两个毛病,一是不愿意吃亏,但凡谁欺负招惹她,她定然会立刻回以颜色,对方若是男人,更加不会客气,赵挚自以为是嘴还毒,她凭什么要忍让?第二个么,就是方向感不太好,不熟悉的地方总是迷路……

迷路!

宋采唐停脚,看着面前三条一模一样的岔道,目光十分茫然。

往哪边走来着?

她面色严肃,眯眼咬唇,思索良久,又是认真观察,又是沉思比对,最终选中了左边那条——就蒙它了!

结果没走几步,就听到墙边传来说话声。

“剖尸有什么了不起?推官大人,你别听那起子人瞎起哄,咱们这些仵作,技术不精深,眼力不敏感,本事不济,想想走歪门邪道博眼球成名的,才会想干这种事。莫说仵作,那些郎中大夫,对医术沉迷的,也不少对刀剖死人尸体起心思的……哗众取宠罢了,当谁没干过见过?”

“呵,本官就没见过,这天华寺里所有人,大抵也是没见过的。”

“大人莫气,听属下把话说完,大人没见过,世人没听过,是因为那些人全部失败了,没一个出息的!大浪淘沙,一时风头再盛,也会被抛下,仵作一行,靠的还是经验眼力,真本事,一个小丫头片子,再有心眼,能比我们这群老家伙看的尸体多?大人放心,这贵人案,她动不了,也绝没那本事!”

37.呵,女人。

灰瓦墙,月亮门,宽敞道路正中间,远远的,宋采唐就看了‘光明正大’说她坏话的两个人。

二人战姿背对着她,看不到脸,只能听到说话声。

两道身影,一矮一高,一个自信傲慢,顺带夸捧对方,听口气,是个仵作,另一个打着官腔,有股高高在上的意味,听话音,是个推官。

二人声音没有故意压低,也没有太过张扬。

背后说人坏话也能如此自得从容,宋采唐略有些佩服。

她垂眸考虑,是过去好心提醒一下两人,还是转身离开,装作看不到。毕竟别人只是说坏话,没真正动手欺负她……

宋采唐还没想好,说坏话的两个人就替她做了决定。

“谁在那里!”一人高声喝出,二人脚步自远及近,看到宋采唐面色皆十分不善,“暗做壁角,听人密语,姑娘好厚的脸皮!”

宋采唐眼梢眯起,眸底凝起淡淡冷光:“灿日炎炎之下,通明大道在前,二位在此密语,是不是太不讲究了点?”

人来人往,大家走路的地方,你们偏要密语,应该是不害怕被人听见的,结果被人听到了,立刻倒打一耙,是谁不要脸?

“这寺里僧人香客,也太冤了些。”

不是她,也会有别的人经过,被迫听到‘密语’,被迫被骂,可不是无妄之灾?

宋采唐慢条斯理道:“厢房——是个好地方,我以为一般人都懂。”

几句话,没正面怼人,可夹枪带棒的,嘲讽鄙夷一处不少,直直刮向对方脸皮。

“呵,女人。”

略矮的精瘦男人蓄着山羊胡,明明须发皆黑,法令纹却深的令人同情,对身边男人又捧又哄,伏低做小,见着她,好像见到了终于可以耍威风的机会,一派高高在上,傲慢无情:“牙尖嘴利,惩能做强,光天化日之下独自行走在这都是男人的寺庙,简直有伤风化!”

说完,他冲一边的推拱手:“大人,如今非常时期,出不得错,正该下令,将此女逐出寺庙!”

推官个子略高,五官凑一块也不丑,背直胸挺,很有股子官威,听得此话,沉吟片刻,一副十分听得进谏言的模样,轻叹口气:“孙仵作说的不无道理,确是该谨慎——”

说话音,似乎决定了怎么处理宋采唐。

宋采唐冷笑一声:“小女子不才,恐怕不能让二位如愿了。”

孙仵作细眼一眯,内里全是沉沉暗色:“你以为你是谁!”

“不敢称大,敝姓宋,便是阁下眼中掀起风浪的剖尸女。”

孙仵作眼睛倏的瞪圆,手指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个女人!”

“有句话,阁下说的不错,仵作一行,看的是真本事。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不会的东西,不一定别人不会。”宋采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孙仵作,遗憾摇头,“剖尸是门手艺,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很难学,需要脑子的,你这样的……私下偷偷剖一百具尸,也不可能学会。”

这明晃晃的瞧不起,孙仵作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你——”

宋采唐却没同他磨嘴皮子,仿佛他是一个非常不重要的人物,不值得关注,直接指着他,看向推官:“这样只练嘴皮子不练手艺,只会排斥他人的东西,靠不靠得住,大人心里该好生思量才是。”

“放——放肆!”孙仵作口水差点喷出来,“你是哪个牌面的人,配同郭推官说话?”

宋采唐仍是不理他,越过二人就往前走,边走,边跟郭推官留话:“若有朝一日,郭推官幡然醒悟,我宋采唐,随时愿意帮忙。”

孙仵作气的老脸绷不住,直接骂出声:“小浪蹄子长的不怎么样,想的倒挺美!呸!谁用得着你帮忙!”

他这话骂的太粗,郭推官也看不过去了,皱眉伸手,拦了一拦,给了孙仵作一个严厉眼色。

孙仵作赶紧束手垂头,眼珠还是飘的,一边后悔,暗骂自己没稳住,被个女人挑起了火气,在郭推官面前出了丑,一边咬牙切齿,心道下一回再碰上,他定要好好教这蹄子做人!

不提双方阵营,这短短一照面,宋采唐表现,已是非常不给面子,郭推官在刺史跟前没什么尊严,在下面人圈子里,却是很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