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想好一切,李刺史笑着答应:“官府对人才向来渴求,天子都愿礼贤下士,本官又怎会将有真本事的人拒之门外?只是——”

李刺史眼神闪了闪,还是要为自己人出头的:“宋姑娘的剖尸绝技,到底能做到如何效果,还未可知,这结果不能保证,本官这特殊条令,也不好下发啊。”

“这有何难?”宋采唐眉眼张扬,笑容自信,“我可在此立军令状,必比孙仵作得出结论多!”

孙仵作冷哼一声:“若不能呢?”

宋采唐眼梢垂下,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孙仵作要同我赌么?”

孙仵作没说话,宋采唐下一句又来了:“如若我做不到,便由观察使大人担责,此后对案件不再有独专之权!”

众人一愣。

宋采唐非官家,还是个女人,不管拿自己做什么赌注,都太轻,拉上观察使,份量就不一样了……可这么重的约,观非亲非故的,察使会应么?

赵挚盯着宋采唐,心内暗暗磨牙。

竟敢算计他。

这女人怕是瞧出来他故意设局,有意请她相帮,才拉他扯大旗!

可他能怎么办呢?

不愿放弃这个仵作好手,只有护着了。

他舔舔唇,目光锐烈:“打赌啊,我最喜欢了……小爷纵横赌场多年,太想输一场了,这赌约,我应了!”

宋采唐就知道会如此,看都没看赵挚一眼,只笑眯眯看向孙仵作:“孙仵作?”

被逼到这份上,孙仵作要是不应,里子面子就全输了。

他看了眼李刺史。

现场只有李刺史官职够与赵挚拼上一拼。

可李刺史侧头看别处,理都没理孙仵作一下。

孙仵作脸色涨红,只好咬牙把郭推官推出来:“若我输了,我同郭推官便再与此案无缘!”

郭推官眯眼,显然被推出来很不高兴,但李刺史没发话,显是默认了,他也只得点头应下。

宋采唐却不满意:“孙仵作这赌注,好像轻了点啊。”

孙仵作心一横:“州府所有仵作,都不再参与这个案子,你一人说了算!我这条命,你也尽可拿去!”

“孙仵作可以说话算话。”

“自然!”

这边约定立刻达成,赵挚伸了个懒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刺史,麻烦你立刻给宋姑娘写个条陈,令停尸房准备准备,迎接宋姑娘验尸。”

“诸位与案人员——”他目光滑过几个,“付姑娘小小年纪,还是先退出去,其他几位,还请厅堂稍坐,有了结果,许要大家坐一坐。温通判张府尹,二位请先熟悉案情,照着卷宗所录,将其他必要的与案人员也请到厅堂,我这边陪宋姑娘验完尸就来。”

“孙仵作和郭推官么,稍后验尸,可一定要在场。”

“诸位可有意见?”

所有人尽皆摇头,道如此安排甚好。

温元思与张府尹对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竟然成了!他们顺利加入参与案件了!

张府尹觉得很有福缘,原以为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事,没想到宋采唐自己就搞定了!

温元思却皱眉看了眼赵挚,这一位,到底在玩什么局呢?

众人四散,孙仵作斜斜看了宋采唐一眼,方才高昂着头甩袖离开。

宋采唐也不介意,回转住处做准备,拿工具。

她离开众人时,目光流转间,不经意间看到了葛氏。

这位夫人显是不欲看剖尸现场,同季氏一起走向休息厅堂。她与季氏不怎么合,因夫家生意来往,对高卓倒是很注意,眼见高卓和齐兆远一起走向停尸房,目光略有担忧,回来看季氏,眸色就更复杂了。

目光触及远远离开的少女付秀秀,她幽幽一叹,似含着什么深意。

宋采唐会下意识解读几人表情性格,只因几位与案件相关,许中间就藏着凶手,可注意多了,就会敏感,想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这一刻,她联想到了关清在时,几个人的话语表情。

付秀秀怼自己,很明显,是为了温元思,季氏帮付秀秀,也很正常,人家是一家人,可季氏怼关清的话,现在细想,有些不寻常。

似乎有以婚事作协之意。

季氏非亲非长,怎么能拿捏关清婚事?

再想到葛氏提醒,女孩子在外要小心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

她想起了家中外祖母的病。

这段反复不好的病情中,有舅母张氏插手的痕迹。

为什么?张氏会希望外祖母病期拖长?仅仅因为看不惯么?

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宋采唐长眉敛起,凝目往深里想。

关家生意,八成把在外祖母和大姐关清手上,张氏想必很想揽回,主理中馈满足不了她。可她宅斗行,商战不精,丈夫又靠不住,想把东西抢过来,就得用手段。

谋算关清婚事,是个极为有利的方向。

如同谋算她宋采唐时,张氏是趁着白氏病重,关清不在,谋算关清婚事……是不是也需要白氏病一病,时间稍稍长一点呢?

张氏不傻,东西没抢到手,她不会想要白氏的命,也要不了,可让白氏病一病,趁机调开关清做个局……却不算太难。

关清曾独自来这天华寺为外祖母祈福……张氏是不是做了什么?

自己避嫌,不出来,可以拜托别人。

谋算自己时,张氏的联络人是做白事生意的吴大夫人,吴大夫人与付家走的近,那么这位季氏……是不是就是张氏找的另一个!

葛氏与季氏不对付,这些天又担心高卓,难免注意季氏一二,许是看到听到了什么……那些话,是不是就是在提醒她们,今天应当小心,季氏准备了什么招!

对付未婚女子,最普通有效的招数不过‘名节’二字……

宋采唐眼瞳倏然紧缩,关清有危险!

可她现在马上要验尸,走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

宋采唐紧紧握拳,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来人!”

琴秀和青巧一起走了过来。

青巧额上还带着细汗,显是在外面玩的很好,才回来。

宋采唐看到她,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嗯婢子回来啦!听到动静说验尸,婢子哪还敢耽误,”青巧说着话就要撸袖子,“这就帮您整理东西?”

“不用,”宋采唐摇头,“这次验尸,琴秀跟我去。”

青巧眨眨眼,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委屈。

她这是……失宠了?

她跟着小姐验过尸,有经验啊,琴秀……没经过,万一被吓傻了帮不上忙怎么办?

琴秀也有些恍惚,她虽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外面人说起来要多血腥有多血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宋采唐看着琴秀:“害怕?”

琴秀轻轻摇了摇头,语音坚定:“婢子愿一试。”

“很好。我的工具都在那边,你且先过去看看。”

宋采唐指着一旁的箱子,让琴秀自去熟悉,顺手招过青巧,让她附耳过来:“我这里还有桩极为紧要的大事,要你去办……记住了么?”

时间来不及,人分不成两半,宋采唐相信自己能力,也愿意相信关清。

关清自小跟着白氏长大,能独自料理关家三成生意,能与张氏宅斗分庭抗礼,能以未嫁之身从容平安长大,护着妹妹关婉那么多年,绝非一般小姑娘可比。

心机,手腕,智计,关清一样不缺。

哪怕一时不慎,中了别人圈套,只要注意到了,认识到了,就不会束手无策,任旁人拿捏!

“记住了!”青巧拳头捏在胸前,眼神通透坚毅,“小姐你放心,婢子就算拼出一条命,也会把事办好,您只管安心验尸!”

宋采唐目送青巧背影远去后,微微阖眸,长长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通透清明。

关清有关清的战场,她也有她的!

她们两个,无论是谁,都要成功!

“看清楚了么?”宋采唐转身,走到琴秀身边,“时间紧迫,流程我只同你说一遍……你需记得,这是命案场地,官府管辖,你我代表关家脸面,有什么小心思,今日且先收起,我好了,你才能好,关家才能好,我若不好,莫说你回去领赏,只怕连这天华寺都走出不去……明白了么?”

琴秀跪地磕头:“小姐放心,婢子明白!”

“嗯,走吧。”

……

云念瑶的停尸间在北面贵宾院落,隔着一道墙,就是她当初来天华寺的住处。

这里很宽敞,建造风格虽不华丽,却透着大气,很合适身份尊贵的人居住。

宋采唐注意了下,院子非常大,种有树木花草,但院子大约是新建没多久,花草长势不错,树木却并不见高,最高的一株,不过高出屋檐多一点。

院落因案发现场原因,已封闭起来,不准人进,停尸间是隔壁院落特意隔出来的,房间也很宽敞——

哪怕站了很多人。

赵挚,毋庸置疑,肯定在,想看他热闹的李刺史,此时也不可能缺席,温元思与张府尹办完了正事,也过来等在了厅里。他们已经历过一次剖尸,比起温元思好奇心胜,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学知识的机会,张府尹更想好好看看一些瞬间。

比如他慧眼识英出来的宋采唐如何惊艳世人,比如别人怎么怎么吐,他却稳如泰山可以从容笑话。

齐兆远一直看着停尸台上死者,眼神很深,没别的任何行动想法,哪怕高卓逼视,他没半点吵架的兴头,整个人情绪很低。

高卓则有些抖。可能对齐兆远有恨的同时,还有些承受不住接下来的画面——云念瑶将要被剖尸。

孙仵作和郭推官也站在一侧。郭推官眼眸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孙仵作则跃跃欲试,眼底闪耀着诡异光芒,似乎随时准备挑刺挑事。

宋采唐支使琴秀找来陶盆,点燃苍术皂角:“诸位,准备好了么?”

“宋姑娘请!”

赵挚此刻腰背挺直,眼神坚毅认真,没半点之前吊儿郎当的懒散随便,宋采唐怔了怔。

不正经的人正经起来,好像还有点帅。

她微微点头:“好,那我开始了。”

苍术皂角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宋采唐拿过琴秀递来的温水和酒,洗濯双手。

她肤色莹白,十指纤纤,清润水流划过指尖的影像很美,似乎含着某种韵律。她微微弯身,头上发钗流苏微摇,发出清脆微响,似能撞在人心上……

她指尖蘸酒,抹在鼻间,净过手后,一边给自己戴手套,一边低声吩咐琴秀:“姜。”

琴秀赶紧将一片新鲜姜片送到她口中。

宋采唐不仅手生的好看,唇形也很漂亮,颜色浅润,没有自带口红的效果,配上莹白肌肤,有种清透纯净的美。

“罩衣。”

“口罩。”

……

一样一样,宋采唐准备的不急不徐,整套完毕,没有香艳媚俗,哗众取宠的刻意,淡然又从容,融着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和美感。

好似随着她的动作,空气都跟着静下来,剖尸,并不只是剖尸,而是一种神圣的,帮助死者的仪式。

口罩戴上,宋采唐只露出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清澈灵慧。

她看看四周:“我开始了。”

众人点头。

宋采唐伸手,开始掀覆尸布——

这一刻,孙仵作紧捏着拳,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紧紧咬着牙,这时他能喊出声来。

开啊!快掀开!这可是鬼产子,吓不死你的!

他期待着宋采唐被吓哭的瞬间。

可惜,宋采唐让他失望了。

覆尸布下,尸身情况一览无余。

死者是孕妇,月份不小,寝衣是裙子,孙仵作提前做了些手脚,为了制造效果,把裙子往上拉了些,紫黑胎胞相当醒目,恐怖吓人,一掀覆尸布,就能看到。

宋采唐却全然没有反应。

“啊——”

孙仵作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手脚,就听到宋采唐身后丫鬟尖叫,面色惊惶,可见效果还是有的。

那为什么宋采唐没害怕?

他微微皱眉。

这女人还真是天生胆肥的?尸体血肉不怕,内脏不怕,闺阁未婚女子,连这惊悚胎胞都不怕?

宋采唐淡淡扫了琴秀一眼,就不再回头,认真看面前尸体:“验——”

随着她这个字说出,温元思似有了默契,立刻举着垫纸案板,抬手帮她书写验尸格目。

“死者女,花信之年,面黄,衣散,发整,唇色微白,指甲整齐无痕,颜色浅青……”

宋采唐仔细验看尸体,看过尸斑表现,拿起手观察一会儿,走到死者头前,伸指抵开眼皮——

“虹蟆出血。”

再观察唇边污渍:“呕吐物有血。”

最后来到死者下|身,继续验看。

“胎胞紫黑,血荫模糊不清,堕下前已是死胎——”

她指尖轻轻摸了下死者身下裙子,湿润冰凉。

赵挚见她眉头微蹙,出声问:“怎么了?”

“尸体保存条件优良,用了冰,并未出现腐败绿斑,血管网,巨人观,体内腐败气体并不多,按理,还不到出现死后分娩的时候。”

孙仵作哼了一声:“鬼产子就是鬼产子,都成鬼了,哪还按人的规矩,数着日子瓜熟蒂落么!”

宋采唐没理他,脑子里迅速过着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怎么都觉得——

“很可能和毒有关。”

孙仵作更加有话说了:“所以我说了,死者就是被人毒死的!”

宋采唐摇了摇头,指了指死者神态表情,唇色,以及指甲颜色:“死者只眉间轻蹙,指甲无抓挠伤痕,身体四肢亦无异常挣扎造成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十分难受,想必去时没受太多苦,唇色及指甲颜色都极浅,中毒反应并不明显。”

也就是说,死者确实中了毒,许也因这毒有过难受,但非常可能,这毒并不是致死原因。

她思度着:“要么,是某人估摸错了毒物剂量,要么,就是怀有其它目的。”

孙仵作验过尸体,也知道这中毒表现的确有点轻,拿来指认凶手确实有些不够。如今被戳穿,他躲着高卓目光,轻轻拿鼻子哼宋采唐:“有本事倒是把毒指出来啊!”

宋采唐没理他,轻轻掀起死者裙子,低头验看:“血量略多……粪便亦有血……”

她皱着眉,认真回想,有哪种毒,符合现下表征……

片刻后,她突然侧头,看向赵挚:“观察使大人可看过本案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