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牛保山的醉汉比他腰板还硬,当下梗着脖子喊:“你抓啊!有本事你杀了我,让我跟我那儿子地下团聚去,好好到阎王爷殿上告你卢家一状,让天下人睁眼看看你们这群人模狗样的都是什么货色!”

这一幕出来,不仅宋采唐皱了眉,心生蹊跷,在场很多人都同她一样。

不过很快就有人为她解惑了。

这边两人正在吵,张府尹就开始跟她们科普了:“这牛保山,也是个可怜人,灾年时家人死绝,只剩下个儿子,一路辛苦拉扯长大,为了儿子都没续娶,眼看儿子长起来,出息了,到享福的时候了,儿子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儿子一向老实孝顺,有事不可能不同当爹的说,这一没音信,牛保山就着急,报了官。安抚使卢大人当时承皇命出行,正好到的也是咱们汴梁,官声特别好。下层官府没立时给出牛保山满意的结果,他就过来求助,结果……自然是没有好结果,牛保山就恨上卢大人了。”

“之前还好,卢大人一直在汴梁做官,出来的时候少,他够不着,整日颓废,一度避着人深山独居,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都看不到他。这两年卢大人调职到栾泽,牛保山就坐不住了,常跳出来,不是骂街就是拦车,扰的卢家烦不胜烦。偏他只干这些事,不伤害别人,也不犯法,卢家拿他没办法。”

张府尹总结:“此人与卢家有仇,见到卢家不好肯定会踩两脚,他的话……要谨慎做为证词使用。”

这边两人还没吵出结果,牛保山眼神阴森,话题已跳到另一边:“老子难道没说错?没有男盗女娼的事,你爹跟个寡妇不干不净的?那甘四娘长的很好看吧,你爹玩的可开心?哦,瞧你这脸拉的,怎么,不高兴了?这么不高兴,难道我漏了你?你同你爹一块玩的?”

这话出来,卢慎还没反击,别的人先受不了,跳出来了。

“牛保山你说话有点谱!骂卢家就骂卢家,带上我娘干什么!没风没影的事,少瞎咧咧!”

这次跳出来的人,宋采唐有点眼熟。

仍然是天华寺前曾见过的那对母子……里的子。

少年十四五岁,扶着丽色如姝,体态十分年轻的母亲,满脸都是怒意,妇人咬着唇,脸色涨红,眸底泪涟涟,看上去十分可怜。

张府尹又开始低声科普:“这对母子算是咱们这的名人,妇人姓甘,人们唤一声甘四娘,厨艺很好,并非本地人,十几年前来到这里,已有身孕,没有投亲,也没另嫁找人做靠山,租了个院子,把孩子生下,后来积蓄用完,就用一手厨艺换钱,独自养孩子,孩子随她姓,叫甘志轩。”

“寡妇带个儿子,还没有亲族,谁都能想到,会有怎样的名声。不管外头传的事是真是假,甘四娘对孩子是真的好,不愿委屈了孩子,挣的钱全部攒着,供甘志轩读书,甘志轩也争气,资质不错,学业很好,也很孝顺……”

接下来就是三个人轮流怼。

牛保山怼卢慎,怼完了攻击甘氏母子,甘氏似是怕的不行,紧紧抓着儿子衣角,没说话,甘志轩似是见不得母亲这样,怒气越来越大,揪着牛保山骂,逮着卢慎让他还公道。

甘志轩是读者人,不像牛保山骂的那么脏,但秀才骂人也是很厉害的,再加上卢慎刚死了爹,脑子不清楚,脾气又大,几番一搅和,气焰越来越强烈。

事情闹大,卢家管家鲁忠不可能呆站着,一直在运用各种话术,四处周旋。

真是好一场大戏,热闹非凡,众人看了个爽。

慢慢的,宋采唐感觉有些不对,话说的越多,信息露的就越多,她突然觉得,这对母子和卢家应该认识。

许是卢慎,许是管家,许是死去的卢光宗。

事情到此,几乎成了闹剧,影响办案。

宋采唐朝温元思使了个眼色,走向卢慎。

温元思瞬间领悟,立刻着手安排,示意下面衙役控场,把看热闹起哄的百姓压下去,将几个吵成一团的拉开,最主要是制住牛保山,他安静了,这波就能过去。

宋采唐则是直直走向了卢慎。

卢慎的意思很明显,不同意解剖尸检,所有人在这里僵持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若暂缓。

“小卢大人乃死者亲属,不答应剖尸,我能理解,但有几处,须得同小卢大人说明。”

卢慎眯眼看着宋采唐:“请讲!”

80.你父尸身,我不会剖。

卢慎虽然用了请字, 但表情神态并不放松,充满警惕,显是提防着宋采唐言语相劝。

宋采唐却并没有这个想法, 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朝廷律法, 一旦有命案发生,现场及死者尸体当立即封存, 主官办案有个保护期限, 在此期限内,死者尸身不能由家属领回, 不能照常治丧,小卢大人可知晓?”

卢慎本就为官, 朝廷律法是必考科目,有些条令自是熟的:“我知。”

宋采唐:“就算你父子二人都是官身,法理不却人情,可斟酌放缓, 最快也得十多日, 小卢大人可明白?”

“明白。”卢慎微微咬牙,袖子里的手紧紧捏成拳, “官府条例,我都懂,我愿意等, 但, 我父的尸身, 不能剖!”

“如你所言, 不剖尸也能办案,栾泽上下官员已用过往功绩证明了实力,这个案子,我相信观察使大人,刺史大人,府尹大人,通判大人,一定能破!”

宋采唐看向卢慎,长眉飞扬入鬓,双目黑亮若琉璃:“但不剖尸,得不到最关键信息,第一线索缺失,这个办案过程,许需要很久;剖尸,所得证据直接关键,有助线索汇集,许用不了几日就能破案,你可尽快领回父亲尸身回家安葬——如此,也不愿意?”

卢慎还是坚持:“是,我不愿意!”

“那好,家属的意愿,官府不会不顾及,温通判爱民如子,不会强迫,我也不是那好大喜功爱炫耀之人,非要罔顾人意表现自己,”宋采唐不管神情还是声音,都很安静,“你父的尸身,我不会剖。”

说完,她退开一步:“言尽于此,小卢大人尽可放心。”

宋采唐说完话,并未流连,也没有相劝的意思,转身就离开了,卢慎还有点懵,怎么她没劝自己接受?

这样的话……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有点空。

围观众人有人感想同他一样:“亏大了啊,破案要慢了。”

“亏大了啊,老仵作先生偷了不师,学不了艺了。”

“亏大了啊,没热闹可看了。”

“亏大了啊,卢大人的冤屈,怕永远都是冤屈了。”

“亏大了啊,现在不答应,以后怕是得回头求了。”

“亏大了啊,小卢大人还不自知,然而我已看穿了真相,他肯定要回带上礼物各种上门跪求,然后宋姑娘各种不答应。”

……

温元思适时控场,同张府尹配合默契的分工而忙,张府尹那边命人驱散人群,收敛尸体,温元思过来同卢慎再次确认:“你即有了决定,那此刻起,现场封存,你父尸身由官府接管。因办案需要,你及你的家人,都不可靠近祭望,你可明白?”

卢慎隔着人群,远远看了看眼猪圈里面,眼泪刷刷往下流,别开头,哽咽的应了句:“是,我明白。”

春风里,温元思声音似叹息:“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可寻我商量。”

卢慎:“我不会改的!我父尸身不能剖!”

“好,”温元思没再说别的,“若有任何案情发展,可以说的,我会同你沟通,若需要问询情况,还请贵府上下配合。”

这个没问题,卢慎当即表态:“温通判放心,我卢家阖府都盼着案子早日告破,早日抓到凶手,为我父伸冤,定会积极配合!”

此事说定,温元思也没闲着,开始走进人群,询问百姓们有没有线索,能不能给到任何线索。

衙役们也跟着帮忙维持秩序,或者问话。

一边赵挚抱着胳膊,大马金马定定站着,不帮任何忙,不问话,不协调关系,只一双犀利双目观察四周,似不管哪里的异动,都瞒不过他。

李刺史呵呵笑着靠近:“要不这案子,还是观察使大人来管?”

赵挚不动如山:“你办着看。”

李刺史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不管你看这么细干什么,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又坑老子一把把案子抢过去!

老子才不上当!

李刺史表现的相当消极,束手站在一边,笑眯眯的四处看,完全不似上个案子那么上心。

……

现场巷深路密,民居众多,可因死者出现在猪圈的时间是深夜,大家都在睡梦之中,并没有目击者。

没有人知道死者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具体什么时间。

但群众的力量是广大的,温元思又最擅长温柔问讯,很快,有人想起来,昨天傍晚,似乎在一个小酒饭看到过死者。

“就附近,王家开的,甘四娘总在外面街巷卖卤食的那个小酒馆,酒旗有一角被风卷没了的那个!卢大人当时衣服又脏又烂,头发胡须没理,我才没怎么认出来,现在一想,真挺像的……”

这人说着话,胳膊撞了撞身边人:“你那时候不也在那儿,肯定看着了!”

这里居民聚集,哪哪都熟,有一个这么说的,旁边人跟着一想,跟着也有了印象。

“说起来还真是,我也看到了,以为是哪个眼生的外客呢,原来是卢大人么?”

“怪不得认不出来,卢大人跟以前差很多啊!”

“没错没错,我这仔细咂么咂么,还真是他,一准错不了!”

……

一个人这么说便罢,这么多人都这么说,取信度就很高了。

温元思立刻和赵挚交换了个眼色,下一个问话地点,就是小酒馆了!

只是现场工作没这么快停止,还要稍稍忙一阵。

卢光宗在民间名声很好,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百姓商量着祭拜了。

事涉命案,尸身由官府暂时保管,卢家不能正常照普通人家治丧,但白幡什么的还是要立时挂起,报丧与亲朋好友,空棺也得把仪式先搞起来,具体出殡下葬则再等官府时间,另行决定。

百姓们想着到卢府送点祭礼挽联,哪怕身份不够,登不了门,在门口磕个头什么的也好。

很快,已经有人买了香烛,在现场附近点燃,欲慰死者亡灵。

这些,宋采唐都没管,她和吴泊老仵作一起跟着抬出来的尸身,到了府衙停尸房。

之后,开始进行清洗工作。

清水大量冲洗,尸体原本模样显现,宋采唐和吴老仵作一起再次验尸,但是很遗憾,得到的结果和之前相差不大,除了又发现几处衣服掩盖下的伤痕,没有更多的线索证据。

死者很狼狈,身上伤处多为挨蹭,指甲是抓挠伤,伤情深浅不一,最老的伤大约半个月,最近的伤一两日,但昨天新形成的,没有。

表现形式与囚禁后的反抗相符,死者应该被人掳走,关了很久,一直在试图出逃,昨日出现,许是逃脱成功,许是谁故意放的。

但他出来后,走了那么远的路,心那么急,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闹市里的小酒馆……

很蹊跷。

宋采唐与吴老仵作沟通着验状,彼此对结论总结的都很到位,没有异议。

因为不能解剖,初次尸检到这里,便结束了。

“用冰吧。”

离开前,宋采唐目光微闪,提了个建议。

这个朝代已有成熟制冰方法,想用时是不缺的,花费也不大,府衙应该可以批。

如果尸体一直不让剖,保持现状可方便回头有需要时复检,如果机会来了让剖,那就更应该好好保护。

吴老仵作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与同上官申请。”

宋采唐点了点头。

此间事了,她也准备离开了,可就在离开之前,温元思的大丫鬟榴红帮主子跑腿,过来告诉她,山上那具尸骨起的差不多了,大约未时前能送过来。现在已是正午,若宋采唐不嫌弃,她就接了她去温家陪老夫人吃顿便饭。

为方便温元思办差,温家在府衙附近有个宅子,今日老夫人就在那里。

宋采唐没有拒绝,微笑道:“那我就去看看老夫人。”

和李老夫人相处一直很愉快,宋采唐哄的老夫人十分开怀,昨日遇险之事,老夫人虽未和宋采唐细说,但很明显,这件事于她老人家而言,不存在惊吓,也不是负担。

谁都有秘密,宋采唐无意打探,老夫人身心健康,一切便已足够。

吃完饭,喝过茶,老夫人午睡的时间到了,宋采唐告辞,回到府衙,时间正正好,尸骨刚刚已经送回来了。

宋采唐立刻提着裙角走到停尸房,开始了对白骨的检验。

首先是性别,看盆骨;其次是年龄,仔细观察头骨与身体上各种年龄表现不同的骨头,最后,是细节……

宋采唐心无旁骛,面容端肃,几乎忘记了时间。

……

与此同时,关家,青宜院,张氏理事小厅,气氛十分低迷。

张氏手中茶杯摔在地上,黄色茶渍缓缓漫开,在地毯上留下难看水痕。

她浑然不觉,双目怔怔,神情呆滞,声音十分僵硬:“死……死了……怎么可能?卢光宗死了,这笔生意怎么办?”

“不不,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生意做不成,是出了人命……”

因为这笔生意,有她支持,刘掌柜一直伺机行动,要威胁卢光宗!

卢光宗的死,与这有没有关系?

刘掌柜有没有成功威胁到卢光宗?

如果有,她怎么办!

81.张氏的算计

张氏想了半天, 还是觉得不能当没事人似的忽略。

从小到大过日子,别的她体会不深,但消息掌控很重要, 你知道的多, 你就能掌握更多机会,做局由你, 破局也由你, 不知道,傻呵呵的旁观, 你的命运,就会由别人替你决定, 好不好,全看运气。

她不想要运气,她想要绝对。

卢光宗的命案,同她没关系, 她没杀人, 没犯法,怎么着也找不到她身上, 但这事要真和刘掌柜有关,刘掌柜自言顶着她的意思干了点什么……

官府是管不着她,关家却不会放过。

自家这一房, 人口看起来简单, 可没一个省油的灯。老太太看似不管事, 整日乐呵呵只会偷糖吃, 但那是人不想管,只要惹着一点,护犊子的心起来,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差着辈份,她能用的手段真是很有限,她有儿有女,将来婚嫁都是大事,名声不能失。

关清就是个刺头,也不知道跟着老太太怎么长大的,看着冷清,性子极硬,浑身是刺,还什么话都敢说,除了几岁还小的时候,张氏就没见她哭过!哪怕说到婚嫁,男女关系,别的姑娘都害臊躲避,关清不,她还敢跟你大大方方的聊,有些话说出来张氏都臊的慌!

人家手段足,也不需要什么脸面,张氏对着关清,就像对着个无处下嘴的刺猬,卡着工夫,小便宜能占,大便宜……呵呵,这么多年,就没见到过。

关婉,看着软绵绵小丫头一个,其实笼络下人的工夫也不差,不管什么时候,哪怕老太太关清不在家,她都总有办法让人不忍,站出来护着她。她嘴还特别紧,看着傻乎乎,实则不管你想套什么话,到她头上都问不出来……

偏这些都是内宅之事,丈夫根本不管,还说都是她的事,办的好是理所当然,办不好是本事不够,话里话外的意思,活该被欺负!他娶她进门,不是为了让她来拉后后腿的。

关家上头分了家,自家公公争气,早逝的关清父母也争气,做下这么大家业,偏她嫁的男人不争气,做生意做生意不够本事,产业产业抢不过来,都让老太婆和关清占着。

外面还有一堆眼红妒忌,时刻想找机会打秋风,指手划脚的族人族老,恨不得这边时时出事,他们能跳出来出个主意做个主张,得点好处,她要是因这卢光宗的命案有了黑点……

张氏光是想一想,浑身就是一凉。

丈夫没用,自己苦苦撑家,周遭都是势利小人,话说的再好听,都不如正经银子好使,她能怎么办?

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她也必须步步精打细算,眼观八方,永远不能让自己落到可怕境地!

“来人!”

她转了转腕间镯子,眼睛微眯,神情再次沉稳:“去将刘掌柜请来。”

这事既然沾了身,就瞒不住,她能做的,就是护好自己。

不管刘掌柜干了什么。

刘掌柜来的很快。

“夫人寻我有事?”

待丫鬟奉了茶,退下,小厅里再次恢复安静的时候,张氏才又说话。

她没玩什么怀柔,也没拐弯,直接就问:“安抚使卢光宗死了,同你有没有关系?”

刘掌柜怔了怔,随即眼梢翘起,眼头压低:“夫人何出此问?”

人的表情真是个奇特东西,刘掌柜相貌普通,哪哪不出奇,还是个不惑之年称得上老字的男人,可眉眼一变幻,声音一拉长,顿时多了种狡狐之感。

连那双眼睛,都黑亮的不可思议。

他很警觉,且提防。

张氏随意换了个坐姿,浅声笑了:“不过随口问一句,刘掌柜何必如此提防?”

刘掌柜也笑了:“夫人这般急切质问,若不是自知在关家厅堂,我还以为到了卢家呢。”

“命案么,谁都好奇,而且前些日子咱们的想法……”张氏端起茶盏,慢悠悠拿茶杯盖划着杯沿,一眼没有看刘掌柜,“我信刘掌柜人品,定不会行恶人之事,但这个时间点,多少有些暧昧,不问一问,我心中难安。”

刘掌柜笑声爽朗:“夫人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大家合作,重在你情我愿,商场上的路子太多,断了这一条,我可以走另一条,并不是非得要卢大人怎样才行,我这心,还没那么黑。夫人放心,我敢在此拍着胸脯跟您保证,此事同我完全没关系,也不会有人找到夫人这里来!”

张氏垂头,遮住眸底情绪:“那甘四娘……刘掌柜真不动心?”

刘掌柜脸色立刻变了,良久,声音沉下去,带着说不清的力道:“夫人的手段,果然非同寻常。”

他哼了一声,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喝完,才又重新说话。

“且不说大家合作,夫人这般行迳如何让人心寒,只说夫人这顾虑……呵,到底是女人,只会想这些没用的小情小爱!”

“我看上甘四娘怎么了?她就算跟卢光宗有过什么纠扯,和别人有什么事不干不净,我若真愿意,想要她,随时都能得手,夫人信不信?”

这个,张氏是信的。

一个男人下定决心想要一个女人,逼其从范的手段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