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外衫,宋采唐坐在水榭廊前赏月。

即将中秋,月亮又大又亮,荡漾在水面,安静幽凉,仿佛能将人的心事都融进去。

宋采唐闻到了桂花香气。

如同这夜色,清幽安静。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响,簌簌的,又轻又快,一个黑色阴影突然出现在身侧。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宋采唐头都没抬,就唤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赵挚。”

赵挚扔了个纸包过来。

“冰酪?”宋采唐很有些惊喜。

关婉什么东西都会做,但她喜欢用新鲜应季的食材,过了季节的,很少会想起来用,比如现在天气凉了,夏天吃的冰酪她肯定不会再做,但人这种动物很奇怪,有时就是不想那么循规蹈矩,胃口两个字,连自己都掌握不住。

虽然天凉,宋采唐还真挺想吃这个东西的。

“谢啦。”

她拍拍身边的地板,让赵挚也坐下来。

赵挚看了看廊下,近在眼前的水,稍稍有些犹豫,刚看宋采唐离得这么近,又不可能听劝回来的样子……

他想了想,坐了下去。

“刘正浩招完了?”除了本案案情,宋采唐还关心赵挚自己的事,“青怜的那个东西,你可问到了?”

赵挚点了点头。

“不容易吧……”

宋采唐吃着冰酪,话音有些含糊:“毕竟过了那么久,刘正浩杀人目标也不是为了这个……”

很可能不记得。

“他的确忘了,”赵挚盯着水面上的月,眉眼从容,透着傲气,“但我能让他想起来。”

“怎么做到的?”宋采唐想起街上沸沸扬扬的传言,血葫芦什么的,“……用大刑?”

赵挚皱眉,看向宋采唐:“害怕?”

宋采唐摇摇头:“只是好奇。”

赵挚剑眉微微挑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月色太温柔,他此刻表情并不显冷峻,眸底甚至有几分柔意:“宋采唐,你该害怕的。”

宋采唐有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挚却没继续,话题拐了回来:“凶手是变态没错,但变态也是人,也有害怕的东西,疼了会叫,难受了会哭,刘正浩比某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好审多了……”

赵挚告诉宋采唐,青怜的东西,刘正浩知道的的确并不多,但有一点点,也足够他挖掘。刘正浩为了证明自己,接近郑康辉,是为了明年的盐运,他好像在接受一个什么考核,只要这件事办好,他就能进入组织。

这个组织,或许就是卢光宗那些贪银的去向。

兜兜转转,这些案子竟然连成了一线,包括云念瑶案里,结义三兄弟中死亡老大身上的‘藏宝图’,竟然都能串到一起。

命运也是神奇。

160.你,好男风?

月色融融, 风柔柔。

难得静谧的夜晚, 宋采唐很有聊兴。

她问赵挚:“你怎么想到刘正浩的画的?就是那幅美人图——”她比划着当时祁言扔在地上的画, 目光晶亮, “真的好聪明!”

赵挚别开了头。

“你这么尽心,我不努力一点怎么行?”

对于案情的敏感度,很少人能比得过宋采唐,他只是突然想起,顺便吩咐了一句, 没想到竟真的有结果。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另一桩。

“这个案子……是不是让你很不开心?”

不管米家,还是刘家, 出来的事都十分膈应,宋采唐验尸一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这一次, 好像真的有情绪。

宋采唐有些惊讶,她尽量控制住了, 没想到赵挚竟看了出来。

“你这样问, 我更不开心了。”

因为显得人很不专业。

赵挚拳抵唇间轻咳:“抱歉。”

“逗你的, 你还真信了?”

宋采唐唇角上扬, 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促狭。

赵挚眉宇怔了一下,似乎才回过劲, 无奈的看着宋采唐:“戏耍我, 这么开心?我若真生气了, 你待如何?”

宋采唐笑容更大:“那就……谢谢?”

“感谢观察使大人大公无私,平易近人,不介意小小百姓的调侃!”

赵挚这次真的被她逗笑了。

面前少女乌发如云,肤白如脂,笑起来眼里盛着月光,让人忍不住想起沥沥春雨过后的深青小巷,推开窗,一枝杏花斜斜伸来,软软粉白顶着水珠,带着幽幽香气,欢快的和你打招呼。

恨不能让这一刻永恒。

“我是人么,有思想有情绪,不可能真的永远做到事不关己,淡然处之,”宋采唐笑完,轻声解释,“我只要随时记得,一切以事实出发,一切推测都要有理有据,杜绝臆测就好。”

“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会。”

“我要永远记住这个座右铭,要说话,不能说谎。”

沉默片刻,宋采唐看向赵挚:“说起来,这个案子办的还算顺利——你呢,开不开心?”

赵挚想到一则流言,十分诚实的摇了摇头:“不开心。”

“啊?为什么?”

“坊间传言,我好男风。”

“哈哈哈哈——”宋采唐几乎立刻就笑了,“你?好男风?”

她的笑似乎让赵挚更加不满,眸色都更暗了。

宋采唐笑声停住,有些尴尬:“你该不会是……”

真的好男风?

被看穿所以恼羞成怒,心里虚?

“这个……其实没关系的,人和人都不一样么,大家选择不同,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好了,不需要为别人的话不开心……”

宋采唐心里想,这在她生活的时代,已经不算太大的事了,仍然有很多人反对,但大环境还是好了很多。

她想好好劝劝赵挚,别想不开。

没想到赵挚脸更黑了。

“宋、采、唐!”

三个字似乎从齿缝中挤出,透着怒火。

宋采唐懵了,竟然陷的这么深,连碰都不能碰了吗?

难道是——

宋采唐瞬间眼睛睁圆:“你有喜欢的人了?”

赵挚眼睛危险眯起,宋采唐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他怕赵挚控制不住,上来揍她。

“你的脑子呢宋采唐!我为什么被传这话,你难道不知道!”

赵挚磨着牙,伸手把宋采唐拽了回来。

宋采唐被攥的手腕有点疼,十分委屈:“你好男……”见赵挚眼神凶狠,不敢说风字,“怎么能怪我?”

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手往回收。

赵挚虽然攥住了她,还是不想她受伤的,见她挣扎,就放了力气,宋采唐却还以为赵挚生气劲大,往回收的力气就大了……

呃,大了很多。

大到她根本控制不住惯性,整个人往后倒——

眼看着后脑就要磕在硬硬的地板上。

掌心小手已经离开,再抓已来不及,赵挚只得整个人也倒向地板,大手托住宋采唐后脑,垫在地板上:“宋采唐,你是笨蛋么!”

宋采唐后脑一片温暖,没有撞到硬硬的地板,也没有受伤,十分乖巧的冲赵挚笑:“谢啦。”

赵挚:……

真是一肚子火,没法发。

“你给我好好想想!”

憋也憋不回去,赵挚一下子把宋采唐拍在了地板上。

当然,拍的是地板,没伤到宋采唐,但身体欺过来了,宋采唐根本无处可躲。

对方离的太近,宋采唐仿佛能看到赵挚眸底倒映的小小的自己,一时脑子反应有点慢,想了很久,才想起一件事。

为了查案,那日她曾扮做男装,和赵挚一起去花舫问话。

花舫里,付六和于明知知道赵挚的身份,不可能多言,那就是……

宋采唐想到一幅画面,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没进到花舫前,她曾被赵挚壁咚,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多多少少觉得有点暧昧。

而且那时时间早,也不是没有人,他们两个在船外距离那么近,角度稍稍不好,就会被看作亲吻。

别人不明就里,不知她们身份,小话传出来,不知道的人听过就算,心细的人一对比,赵挚身份,肯定能扒出来,她这个假男人,难度就大了。

赵挚低沉话音响在耳畔:“若我有了心上人——这个人是谁呢,你、说?”

宋采唐心跳有点快,赵挚离太近了!

“我……”她深呼吸一口,“算我错了好不好?对不起?下回不敢了?”

她认错认得这么干脆,反倒显的赵挚更小气了。

赵挚盯着宋采唐白皙的脖颈,目光似野兽凶猛,好像……恨不得狠狠咬一口。

宋采唐闭上了眼睛,完蛋,她又犯错了。

赵挚真的生气了啊!

月光静静挥洒,将二人身影融成一团,双方呼吸交缠,心跳相似,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

赵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幽的香气。

不是清冷桂花,这股香气十分独物,带着体温的暖……

是宋采唐的味道!

腾一下,赵挚突然放开宋采唐,身体弹了回来。

宋采唐松了口气。

解气了吗?

“你——”

她坐起来,想要说点什么,却看到赵挚远去的背影。

非常快,非常匆忙,嗯,还因为不小心,差点撞到了树。

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赵挚一向洒脱桀骜,‘落荒而逃’这四个字,跟他的气质非常不搭,是她看错了?

宋采唐想,赵挚这反应,明显是个直男,遇到这样的事,换谁都得憋屈,事情虽不算她的错,但也与她有关,还是拿着得闲,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说开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宋采唐以为第二日她就能再次等到赵挚,可等了一天又一天,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再见到赵挚。

……

转眼中秋即至。

穿越过来大半年,宋采唐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和外祖母关清关婉相处的特别好,甚至因为她们的存在,一点也不留恋现代的便利生活。

这个中秋节,先跟着关清理家事,再陪着外祖母看戏,陪着关婉做月饼,最后一起赏月,聊天,还饮了些果酒……

宋采唐过的很充实,很愉快。

只是照例夜醒时,再也没有人突然出现,扔过来一包零食。

胡思乱想时,时间总过得很慢,等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再回首当时,自己都想笑。

可真是……

哪来那么多的少女心事?

明明她跟少女,早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宋采唐立刻忘记了那些忧郁辗转反侧。

关清十分郑重的推过来一封信:“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

宋采唐有些惊讶,关清很强,很少郑重其事这样,会这样……她一定遇到了非常难,非常重要的事。

关清也不瞒她:“有人在搞关家,生意场上的事。”

宋采唐几乎立刻想到张氏,指了青宜院的方向:“那位,又不消停了?”

关清哼了一声:“只她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今年粮荒,接下来这几个月,肯定很辛苦,栾泽百姓养壮了我们关家,遇到事,我们也不能一边闲看着……”

关清想帮忙。

哪怕亏点银子,她也想帮忙把这难关度过去,百姓们记着关家的好,将来关家遇到事自然也愿意帮扶。

关家祖训,做生意很重要,做人,更重要。

不管单哪一件事,关清好好应对,都能度过,但两件事凑到一起,能量巨大,她稍微有点力不从心,想要找外援。

“这封信,帮我送到汴梁纪家,可以么?”

宋采唐根本没考虑,当下就点头:“好。”为了不让关清有愧疚情绪,她微笑道,“正好李老夫人月前去了汴梁,我也想去看看她。”

关清:“带着婉儿一起。”

“婉婉?”宋采唐讶异,“你舍得?”

前去汴梁,怎么都算一趟远门了,关清把关婉看的那么紧,照顾的那么好,不担心有意外?

“我已经打点好,你们一路跟着商队,家里没男丁,我又腾不出手,这信还非常重要,只能让你们两个小姑娘去……”

关清情绪明显有些紧张,说话有些絮絮叨叨,并不似以往干脆利落。

“……你还好,多少有些心眼,婉儿总要学着长大,她不能像我这样,也学不来你的本事,你我都护不了她一辈子……”

宋采唐握住关清的手:“大姐,你别怕,我会好好看着婉婉。”

关清眼角有点红:“我也不放心你,我只是——”

“嗯,她是妹妹,我也是妹妹,大姐不偏心,”宋采唐眨眨眼,“但我也是姐姐呀,大姐不要总是揽着事,也给我些表现的机会么……”

关清背过身,擦了擦眼睛,转过身,红着眼,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总之,我什么都备的齐齐的,你给我全须全尾,安安全全的到汴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