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些,夜楠说的很轻,却无端让人感到悲伤。

宋采唐看了眼关婉,小姑娘已经拿着帕子,在抹眼泪了。

夜楠却并没有哭,神情很平静,不知是已经哭得太多,还是哭不出来。

宋采唐:“所以你当时找他——”

“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后悔。”

夜楠眼神平静,声音也很坦诚:“我同他走到这一天,实是命运捉弄。他若后悔了,不想成亲,我不会怪他,婚礼可以取消。”

“婚礼规矩很多,比如男女双方成礼前不能见面,我忍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抽出空子,跑出来最后一次问他确定,要不要同我成亲。”

宋采唐垂眼:“他当时情绪怎么样?”

夜楠苦笑了下:“这几年,他看到我情绪都一样,明明不开心,还要强装欢笑……我都看够了,这次也一样。”

“你问的这个问题,”宋采唐指尖轻轻敲打桌面,“他的答案是什么?”

夜楠眼神有些恍惚。

“他说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照顾我,永远。”

“我信了。”

“哪怕他说谎,我也信了。”

夜楠说完,安静片刻,看向宋采唐的目光充满歉意:“我知道这次的事,对宋姑娘多有得罪,但我保证,夜圣堡上上下下,绝不伤害宋姑娘半分。这个案子能破,固然最好,破不了,我也不会怪宋姑娘半分,左右……也是我的执念罢了。”

“十日,至多十日,不管这个案子有没有结果,我会把宋姑娘安安全全送走,并备上谢礼歉礼,还请宋姑娘千万不要有负担。”

之前辛永望百般算计危险,宋采唐不得不配合,心里是不舒服的,但现在夜楠这么一说,的确很能抚慰人心。

宋采唐微笑:“夜姑娘放心,本案,我必竭尽全力。”

夜楠点点头,颇有英气的眉眼含着笑意:“如此,我便替自己和星剑,多谢宋姑娘了。”

“呵。”

析蕊当即翻了个白眼:“话说的再好听,姿态摆的再清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男盗女娼!”

她一边骂人,一边颇有暗意的看向辛永望,眸底挑衅意味十足。

辛永望对夜楠不一般,从之前各种眼神小动作,宋采唐就看了出来,但她有自己的判断。

析蕊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把别人都打成和她一样的人,话语间自然偏颇。但辛永望其实并不过分,态度里带着对下属对大小姐,未来堡主的尊敬,夜楠对他也没半点暗意,一心一意全是廖星剑。

男人对于情爱之事,或许藏得住,女人却不一样,真正爱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炮火既然转到自己身上,辛永望就站出来说话了。

“我这是夜圣堡武堂主,去年接手了整个堡的大管事之位,如今这里上上下下,俱都是我安排。”

“虽然同在夜圣堡,但我们武堂人培养和别人不一样,自小在外山训练打拼,我与大小姐和廖星剑并不太相熟,直到我一层层晋升,五年前到了内堂,进到堡内核心管理区域,才和大家熟了起来。”

“我与廖星剑没有恩怨,没有私仇,没必要害他。”

宋采唐问:“九月十三,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辛永望:“亥时中。”

宋采唐垂眼,也就是晚上十点过。

想想这新郎也挺忙,一直见人不断。

“你来寻他,还是他找的你?”

“我来寻他。”

“所为何事?”

“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娶大小姐。”

辛永望眉目锋利,掷地有声:“我们夜圣堡的大小姐虽然不是什么公主郡主,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有我们这起子糙汉追随相护。他若并非真心诚意,只是想糊弄我们大小姐,得到这夜圣堡,顺便尽享齐人之福,搂着那小妾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我们夜圣堡不同意!”

“我们大小姐高高在上,有的是人愿意追随照顾,用不着他廖星剑委屈自己!”

169.贵圈真乱

辛永望一席话掷地有声, 端的是气势千钧。

为大小姐鸣不平么……

宋采唐视线不着痕迹的滑过夜楠,继续问辛永望:“之后呢?你同死者说了这些话, 死者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 ”辛永望嘴皮轻蔑一掀, “当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打起来了。”

“这个我能证明!”华容突然举起了手。

这个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看人时显的很认真:“我看到辛总管和廖公子争吵了。”

辛永望哼了一声:“多事。”

少年似乎胆气不足, 缩了缩头, 才继续道:“大晚上的, 哪哪都安静, 明天就是婚礼,闹起来不合适, 我就上去劝架……然后眼睛被打青了。”

“他们动作太快,我也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但看到我受伤, 他们没好意思继续再打,辛总管负气转身离开,我陪廖公子进屋, 安慰了他一会。”

宋采唐:“你和他说了什么?”

华容垂着眼,看着桌上茶盏:“就一些劝慰的话……成亲是大喜事, 大家该高高兴兴的, 如果有什么不满, 有什么遗憾, 还是别憋在心里,说清楚的好,别人要是误会就不好了……”

宋采唐:“你说这些话,死者当时什么表情?”

“有些……悲伤吧,”华容回忆着当时情景,“但又很坚定,他是真的很想娶夜楠姐姐的……”

说着话,他抬头看向宋采唐:“我其实也有些怀疑他诚不诚心,能不能照顾好夜楠姐姐,夜楠姐姐那么好,值得最好的人,最幸福的日子,但那一刻,看着那种神情的廖公子,我没敢说出来。”

少年这句话,明显带有感情色彩,宋采唐就问:“你……叫夜楠姐姐?”

夜圣堡,众所周知,老堡主只有一个女儿,可没有儿子。

宋采唐这个问题问的委婉,但意思是什么,大家都明白,就差直接说你是谁,跟这里是有什么关系了。

华容年纪虽小,却并不傻,闻言立刻坐直腰板:“我叫华容,八年前,夜楠姐姐曾经救过我的命,但她没说自己是谁,住在哪里,我心存感恩,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当时我年纪小,又受到惊吓,记忆有些恍惚,方向没找对,直到几个月前,我才找到了夜楠姐姐。”

“夜楠姐姐要成亲了……”少年眼梢微微垂下,“我想给她最好的祝福,特意带着礼物过来恭贺。”

析蕊哼了一声,柳眉扬起,话音拉得长长:“说的倒是轻巧,那恭贺礼物可不仅仅是礼物,足够一个富户吃几辈子了!”

她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在华容和夜楠身上别有深意的扫,有什么暗意,最明显不过。

华容就不高兴了:“我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多给就多给,我高兴我愿意!你少拿你脑子里的龌龊思想估量我,不是什么人都跟你一样!”

夜楠微微阖了眼:“析蕊,够了。”

“怎么,让人说破不高兴了?”析蕊说着话,拿帕子按眼角,“可怜星剑已经被你祸祸死了……”

夜楠突然拍了桌子:“我说够了!”

作为夜圣堡大小姐,将来的当家人,夜楠不生气则已,一生气气势惊人,眸底散着寒光,似有锐利杀气卷出。

析蕊声音立刻就停了,身体顿了顿,帕子遮着脸,哭的可怜又委屈。

宋采唐看向华容:“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少年有点别扭,头扭到一边,脚下还轻轻踢了一下,特别委屈:“有做官的,有做生意的……所有贺礼,用的都是我自己的产业出息……”

“什么产业?”

“药材生意。”

宋采唐眼眸微垂,指尖轻轻点在桌面。

药材生意啊……

心里快速过了一下几人的关系,宋采唐视线转向房间里的最后两个人:“这二位是——”

夜楠:“是我家下属,徐德业和冬芹。”

随着她的介绍,一男一女上前行礼。

“最近堡里你要办喜事,所有人都在帮忙操持,他们两个,最近一直在主院伺候。”

宋采唐点了点头。

这样来说,应该是下人了。

“当日,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徐德业躬身束手:“中午。”

冬芹福了福身:“婢子也是中午。”

这时间有点早……为什么他们也会是嫌疑人?

夜楠给她解了惑:“我们都是江湖人——不怕宋姑娘笑话,杀人的事我们在行,有时对新死之人的死亡时间也能有些判断,星剑死亡的敏感时间点,有人看到这两个人在附近出现过。”

所以……

宋采唐看向二人:“你们做了什么?”

“冤枉,真的是冤枉,”徐德业有些紧张,急急摆手,“我是起来帮忙巡夜的!当天晚上虽然不是我的班,但那晚何等重要,第二天大小姐就要成亲了!宾客们多,事情也多,一旦哪里出现疏漏,有了问题,都是我们的错,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不想出错被罚,只能自己积极点……哪成想,我主动做事竟也是错!”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宋采唐问他:“你巡夜,可见到了什么特殊的事?听到了什么特殊动静?”

“没有,没有任何异常!”徐德业舔了舔干裂的唇,低下头,语音喃喃,“所以我才能安心回去睡觉……”

宋采唐又问丫鬟打扮的冬芹:“你呢?为什么那么晚在附近?”

冬芹似乎有些害怕,头都不敢抬:“下午到上半夜,是我的班……廖公子虽然没有任何召见,但换班轮值前,总要最后一道检视,看有什么该收拾清理的,全部弄干净,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一定会被骂……”

“大喜的日子很重要,婢子不敢犯错,只是这样。”

宋采唐同样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事,听到什么不一般的动静,冬芹摇头,表示并没有。

这两个人……看起来只是无辜被连累。

辛永望觉得两个人的话非常不满:“做事就做事,底下一样做事的人多了,为什么别人没什么不对,偏你们两个被大家指出来,说一直鬼鬼祟祟,特别注意周围有没有人,一副心虚的不行的样子?”

“大半夜本来就该小心点,不四处看又怎么巡夜?”

徐德业仿佛情绪被压抑很久,此刻突然爆发:“公子被杀,大家都心痛,这夜圣堡是大小姐的,也是大家的,我们所有人生在这长在这住在这,都想看着它好,看着大小姐好!廖公子成亲前夜被杀,真凶仍然逍遥法外,在这堡里上窜下跳,挑拨离间,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厉害人,这般上当是不是有点太丢脸!”

“我为什么要杀廖公子?廖公子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在这堡里,谁最恨廖公子,谁会得利最大,为什么不置疑,反倒揪着我们两个下人!”

徐德业一嗓子直指动机,房间骤然安静。

华容立刻举手,澄清自己:“我只是希望夜楠姐姐幸福,绝对不会杀人,也没想和堡里有什么关系!这次跟着船出去,就只是给家里人带个信,报个平安,让他们别着急,旁的什么事都没做!”

说起船上的事,想起船上相处,华容鼓了脸,看向庄擎宇:“倒是庄阁主整天阴着脸,说话夹枪带棒,总是藏着掖着,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不肯说……哼,你和那析氏悄悄说过话,我都看到了!”

析蕊顿时急了:“你少在那血口喷人含沙射影,我心中只有星剑一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相比两个人的激动,庄擎宇放下茶盏,一脸淡然:“近些日子,大家同住堡内,偶有碰面,打招呼很正常,就因为在船上稍稍不愉快的相处,你就这么恨我?”

他看向华容,目光似月下清辉,浅淡冰凉:“我也不想和你同路,只是想,星剑这么去了,总得尽最后一番心意,亲自置办葬仪会更合适。”

“大家互相怀疑,找理由攻击很正常,但你想的这个——”庄擎宇唇角裂开,“实在可笑。要说什么特殊情感,除了你,辛总管岂不是更想?”

“他,才是那个心里真正有人的。”

他话音不重,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心,荡起层层涟漪。

很浅,但所有人都忽视不了。

辛永望心里有谁,所有人都明白。

宋采唐:……

贵圈真乱。

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人物不多,但之间关系很复杂,细节和信息量都太多。

宋采唐稍稍头疼了一瞬,如果有帮手就好了。

如果温元思和赵挚在,大家坐下来捋一捋线索,各自把注意到的问题深度理解剖析,一切就会豁然开朗……

可惜现在只有她一个。

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巨大信息量冲击的她没办法消化,脑子里飘过的那根线总是拽不住。

她只得认真看着这一切,用心记住,待事后细细回想思考,看能不能找到。

关婉对破案不熟,对表姐宋采唐的肢体语言很熟,看她的神情,皱着的眉心,就知道她在愁什么。反正破不了案,脑子也想不到那么多,帮不上更多的忙,萌妹子干脆拿来纸笔,刷刷刷,把所有人说的话都记下来,有什么特殊的明显的反应或动作,也跟着记下来。

等这群人吵的差不多,气氛重新安静,时间也差不多了,宋采唐放下茶盏:“验尸吧。”

她这句验尸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她要解剖了。

房间气氛顿时更加沉重。

宋采唐站起来:“有谁要在旁边观看么?”

辛永望和庄擎宇同时往前一步:“我去。”

这一刻,二人没有再杠,眼底都有微光忽闪,看向宋采唐的眸色不尽相同。

宋采唐点了点头,她解剖,一向不怕别人看。

“我要去。”

夜楠眼眸微阖,深呼吸:“他最后留在世间的样子,哪怕是剖……我不能错过。”

析蕊冷笑:“我也要去!”

她这话一出,众人齐齐看来,眼底情绪相似。

你刚刚不是还不同意剖尸?

析蕊扶了扶发髻:“我现在想明白了,如果这样真的能把凶手揪出来,当然最好,我何必自揽嫌疑上身?”她说着话,杏眼微眯,视线缓慢的在屋中人身上滑了一圈,“真正的凶手都敢去,我为什么不敢?”

170.解剖验尸

停尸房, 廖星剑尸身已经完全解冻,解开衣服, 擦干身体,解剖工作便可以进行。

青巧这个熟悉业务的丫鬟不在, 宋采唐只有样样自己来。

她让人拿进来一个陶盆, 放上皂角苍术, 点燃。

打开仵作箱子,将需要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摆好。

分别用温水和酒清洗双手, 含上一片生姜, 戴上手套, 穿上罩衣……

最后,才在一排整齐锋利的解剖工具里, 选了一把看着顺眼的解剖刀。

所有准备工作, 她做的不急不徐,从容沉稳,停尸房气氛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的, 变得不一样。

没一个人说话,没一个人嫌慢, 甚至没一个人看向别人,试图挑衅或置疑。

宋采唐, 这个女人, 似乎有让人安静的魔力。

这里明明是夜圣堡, 明明是她陌生的地方,可这一刻,她已经成了这里的主宰。

拉开白色覆尸布,宋采唐拿着解剖刀,最后一次,目光平静的看向房间里所有人:“我要开始了。”

众人不由深吸一口气,齐齐点头。

解剖刀停在死者的肩上——

宋采唐这次采用的是最常用的‘Y’字型切口,解剖刀从两肩开始,往胸前中心划。

最初看到死者尸体,她注意到尸斑颜色不对,尸斑颜色不对,血液颜色一定也会不对。

尸体身上伤口不大,流出血量不多,衣服上血迹也已干涸,看不出本来颜色,但是打开身体,一定能看到!

中某种毒物致死和冻死尸斑颜色很像,但并不一样。

她当时就有感觉,随着冻死的可能性很小,可能是那种毒……

解剖刀划过,有淡淡的血液沁出,颜色,是樱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