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婉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点着,颇为夜楠发愁。

宋采唐尝了颗关婉拿过来的点心,和以前一样,入口柔软甜香,就像关婉这个人,浑身透着温暖。

有人在旁边听问,哪有不用的道理。

宋采唐就叫了冬芹的名字:“这辛永望,是怎么回事?堡里上下都知道吗?”

关婉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里有人,杏眼睁圆,眨了又眨,都忘记喝茶了。

宋采唐给她塞了口点心,她才回过神。

然后……更加不好意思,努力往后边缩。

宋采唐没再管,只看着冬芹。

冬芹想了想,点头:“辛总管早年一直在外堂历练,接任务,认识大小姐,却并没有太多相处,也谈不上喜欢,近几年到了外院,内堂,才开始慢慢和大小姐熟悉。”

“两年前大小姐救过他的命,他大概起了心思,但他对廖公子也很尊敬,并未作出任何出格之事。我们江湖中人规矩不像外面那么严,不管心里怎么想,做事有分寸,就尽够了。他之前从未对大小姐做过任何非分之举,方才……大概是情势如此,不想再压抑了。”

宋采唐:“也就是说,夜楠对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冬芹:“大小姐心思,婢子不敢胡乱猜测,但经过这么多事,大小姐还是愿意嫁给廖公子,可见对廖公子何其真心。”

宋采唐看着眼前的丫鬟,指尖轻轻点在桌面,若有所思。

冬芹拉四年前的事挡刀,过往说了一大通,但特别重要的事,好像一点都没漏。

她嘴上说着江湖门派规矩不严,可这么大说特说一个主子的私事,怎么可能没任何倚仗。

她的把柄,一定与夜楠有关。

宋采唐猜测,九月十三,冬芹和徐德业双双被别人看到,不得不列为嫌疑人,这俩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比如……偷情。

没有订亲成亲,暗里私通,这种事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所以他们不敢说。

偏二人有倚仗,上面有人相护,哪怕被那么多人架出来,也并没有太多麻烦。

而且这个丫鬟并不是真的滴水不漏,她明明不蠢,却并没有用脑子,回话刻板,程式化,就像早就被谁教好,甚至之前对话演练过,很多话脱口而出,根本不用想,顿一顿,是想让你认为,她在想。

这丫鬟既然和徐德业有事,这些话,没准就是徐德业教的。

看来想诈人,最好是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

倒是不着急了。

越笃定这事和夜楠有关,宋采唐就越觉得,这夜楠有秘密,而且秘密还不少。

她不如等一等,再看透一些。

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还是信息量,她总感觉还有很多事,没有浮到面上来。

一阵微风拂过,抬头看天,湛蓝天空中有一只苍鹰掠过,带着煌煌气势,倔强傲然,就像……某个人的脸。

宋采唐瞬间脑补赵挚抱着胳膊皱着眉头各种嫌弃她样子。

她素白指尖落在短短竹笛,下意识轻轻摩挲。

我会完成的。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微笑。

……

关于杏仁,夜圣堡上上下下找了几天,竟然没半点线索,最多就是厨房中的炭火被使用过。

宋采唐仍然喜欢夜色,将晚,深夜,或是后半夜,她都喜欢。

心血来潮走一走,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今天这个,更是不得了。

她看到了夜楠和析蕊的孩子。

小孩最多三岁,是个三头身的萌娃娃,就是胆子有点小,不大敢闹,也不太敢说话,摔疼了哭,也只敢小声的哭。

析蕊好像不怎么带他,反正堡里哪哪都有人,丢不了,她只执着于抱着孩子睡觉,不管孩子白天去了哪,做了什么,她都不关心,但小孩必须得夜里和她一起睡觉,仿佛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入夜之前,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小孩竟然都是一个人。

小孩不喜欢让下人抱,也不喜欢下人走的很近,总是一个人乱跑,也总是摔跤。

这一次摔的有点狠,头撞到了粗粗的树根,当下就眼眶红了,哭的特别可怜。

夜楠正好经过,看着小孩,眼神特别复杂。

她的手伸了两次,收回来两次,不忍心,又不愿意靠近。

但小孩真的太可怜,连叫娘都只敢小声的叫,哭的人揪心。

夜楠最终还是没忍住,手放下,轻轻揉了揉小孩的头。

小孩认识她,但应该是被析蕊教过‘不能靠近这个人’的话,怯怯的躲开了,哭的更凶更可怜,小身子都颤抖了。

夜楠闭了闭眼,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粽子糖,塞进了小孩嘴里。

小孩愣住了,但也顿时没哭了,舔着糖,口水都流了下来。

夜楠笑了下,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越过小孩,转身走了……

宋采唐还看到了辛永望。

这一次很奇怪,辛永望并没有追着夜楠,各种表忠心,他在和华容拉拉扯扯。

整个夜圣堡,华容只对夜楠有好脸色,其他人通通不喜欢,包括辛永望。辛永望拉他袖子按他肩头,他直接甩开,再拉,再甩,越来越不耐烦。

辛永望应该也生气,皱着眉冷着脸,眼睛里都是森森寒芒,很有些霸道的,类似上位者才有的凌厉气势,可他并没表现出来,仍不敢大动作,只敢挡着华容的路,小声和他说着什么。

颇有几分小意讨好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的宋采唐惊呆了。

辛永望的目标,不是只有夜楠吗?!

175.你喜欢过谁吗

做为在停尸房见识过无尽人间狗血的验尸官,有那么一瞬间, 宋采唐脑子里满是‘贵圈真乱’这四个字。

但再继续往下看, 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辛永望和华荣, 这两个男人好像真的是在闹矛盾, 彼此对对方有很大意见,并不是什么暧昧。

大力气拉扯似乎让华容很不舒服, 他皱着眉,声音大了起来:“这事夜楠姐姐知道吗?”

辛永望也很生气,左右转了一圈:“她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紧要,她不知道, 你就不能为她做了么?华容, 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只要夜楠的事,赴汤蹈火付出一切在所不惜的!”

华容看着辛永望, 眸底清澈, 目光漆黑:“所以——她不知道, 是么?”

辛永望啧了一声,抱臂皱眉:“她现在很伤心,顾不上别的,我想以后再告诉她。”

“正因为她现在很伤心,你才更应该告诉她, ”华容手握拳, 尚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鼓起, “你要真心喜欢她, 真心为她好,真心想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该所有事都跟她有商有量,彼此坦诚,少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着满足自己私欲的事!”

辛永望眯眼:“你这是不愿意?不愿意为了夜楠有更好的生活,夜圣堡有更好的发展,做一件随口吩咐就能办到的事?”

“华容,老子真是看错你了!”

华容却丝毫不为辛永望的气势所慑,甚至还冷笑出声:“夜楠姐姐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只要她能幸福,但你的做法我不同意。我——不、放、心、你!”

辛永望手捏拳,指节捏的咔吧咔吧响。

华容远瞪着他:“姐姐不是个脆弱的人,不需要你这么保护,夜圣堡是姐姐的,姓夜,不姓辛!姐姐如果真的有需要,会自己跟我说,你算哪根葱!”

“你别给脸不要脸!”

辛永望伸手,掐住了华容的脖子。

“咳咳——”

华容艰难呼吸,努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辛永望的手,呼吸越见急促,满脸通红:“所……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辛、永、望!”

辛永望愣了一瞬,力度不由自主放轻,华容趁着机会,猛力推开了他。

“你说你喜欢夜楠姐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四年前的那些事——”华容喘着粗气,愤怒狂吼,“一定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华容像个暴躁的小兽,呲着一口乳牙,看起来很凶,实则没有半分战斗力,辛永望有武功,制住他很容易。

可辛永望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极为危险的看了华容好半天,突然转身走了。

华容愣住,愤愤瞪了辛永望的背影一会,也转身离开,并没有停留。

不欢而散。

宋采唐看完这一幕,长眉微敛,若有所思。

这应该是——

辛永望想从华容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但他没有直接说,而是以夜楠的名义。

华容很尊敬,很感激,甚至喜欢夜楠,非常愿意为夜楠做些什么,但他怀疑辛永望的真心。

其实不仅华容怀疑,她也……

辛永望有些过于功利,过于强势,但夜圣堡上上下下对此并没有特殊表现,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

但这就是问题。

这样一个锋利尖锐人,是怎么从底层爬上来的?

老堡主只有夜楠一个女儿,会不知道规避类似风险?

一片枫叶落在脚边,颜色艳红,叶脉清晰,表面雾蒙蒙,很有些朦胧。

就像……

某些人的心。

宋采唐蹲下,拾起那片枫叶,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

不知道这样蹲了多久,安静的空气里传来一道声音:“宋姑娘?”

是夜楠。

宋采唐想站起来,却只是尴尬的笑了笑,蹲太久,腿麻了。

夜楠伸出手:“要我拉你起来么?”

宋采唐微笑:“谢谢。”

夜楠把宋采唐拉起来后,并没有走,而是背着手,抬头看天。

她个子很高,身材纤细,头发并不像一般女子挽成髻,插上各种发饰,只简单梳了个高马尾,露出漂亮的额头和后颈,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大风将她衣裙吹的猎猎,发丝如藻,这一刻的夜楠,仿佛要乘风而去。

可宋采唐旁的没注意,只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有点红,有点肿,水汽未干。

夜楠刚刚哭过。

这个姑娘……好像无处可去。

她并不需要什么慰藉,只要现在不是一个人呆着,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宋采唐就随便提起了刚才见到的人:“我刚刚……看到了辛总管。”

夜楠声音融在风里,有些飘忽:“是么?”

“夜姑娘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楠跟着宋采唐的问题,垂头思考了片刻:“忠诚,努力,有野心。”

宋采唐微微侧眉。

夜楠对辛永望的印象,似乎很不错。

“我以前并不喜欢他,太功利,太有野心,眼睛里的东西太多,但这两个月……”夜楠想着最近的事,幽幽叹了口气,“他好像有所成长,慢慢让我觉得,堡里有这么个人也不错。”

近两个月,还有成长吗?

宋采唐眼梢微平:“缺点呢?”

夜楠看过来,似乎有些不解。

宋采唐:“在我看来,有野心三个字,算不上缺点,人品呢,他人品怎么样?有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太小气?喜欢生气?过于想藏着掖着,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愿意暴露?”

夜楠随意举了几点,唇角微扬:“他以前还特别爱占小便宜,也许是堡中接连大事促使他成长,他现在大气了很多,仍然会有让人生气的时候,但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反感。”

“那你……喜欢他吗?”宋采唐直直看着夜楠。

“不,”夜楠摇头,声音突然很轻,“ 我恐怕……再也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了。”

气氛突然有些低沉,宋采唐拿着枫叶,没有说话。

夜楠:“宋姑娘喜欢过谁么?执着的,倔强的,非他不行,付出所有勇气与心力的……”

她声音很轻,可情绪里渲染出的画面性极强,宋采唐的心猛的跳急了两拍。

喜欢……什么人?

“没有。”

宋采唐捂着胸口,摇了摇头。

夜楠下巴微微抬起,眼眸微阖:“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遗憾?

宋采唐偏头:“看你现在很痛苦的样子,我以为你要忠告我,不要随便喜欢一个人。”

“怎么会?”夜楠眼角似乎沁出了泪水,但她此刻唇角弯着,笑的很好看,如同秋日的灿灿暖阳,温暖,又透着幸福的味道,“喜欢一个人,你的人生才会完整。”

“你觉得为什么话本里会歌颂情爱?”

她问宋采唐。

宋采唐想了想,道:“因为短暂?”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长久的时间,太多的现实压力,总会把爱情一点点磨平,失去了当时的光鲜,没有了当时的模样,最后变成脉脉亲情。

因为刻骨铭心的爱情太短,所以人们才想牢牢抓住。

“我倒觉得,是因为稀少。”

夜楠微笑着摇头:“人们总是容易把好感误会成为情爱,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两个字很重,很难遇到,也许庸庸碌碌几辈子,都碰不到那个对的人,只好像寻常人一样平淡生活,安稳度日。”

“真正的喜欢,刻骨铭心,是一件了不起的,很奢侈的事,可能轮回几世,才能遇到一次,遇到了,就再也不存在什么别的人。你的人生会因为他的出现而丰富多彩,波澜壮阔,他带给你的东西可能并不都是美好,可能有绵绵不绝的痛苦,可能你会后悔,可能以后的日子会走不下去,但相比平平淡淡,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这让我自己感觉到,我在活着。”

夜楠说完,长长一叹,看向宋采唐:“抱歉,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会。”

她有些好奇,廖星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楠不是普通女子,能让她这么惦念记挂,能给她这么好的爱情,廖星剑肯定也并不普通。

她的这些痛苦,是全部来自廖星剑的死,来自析蕊,还是别的什么?

“等宋姑娘遇到那个人,就会明白。”

夜楠笑着叹了口气:“这世间酒有千万种,历经白日忙累,刀光剑影,或为目标努力拼搏手段用尽,或努力存活,抑或无理取闹发脾气,到了晚上和他一起小窗看月,入喉的那一口,才最美味。”

“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说着话,夜楠的眼眶似乎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