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也觉得不自在,想赶紧把披风还回去,自己也伸手去拿,两个人的手就这么碰到了一起。

一纤细柔白,一修长坚硬。

两只手接触的瞬间,噼里啪啦,一阵电流闪过,蛮不讲理的顺着手指流到心间,大剌剌占据所有的感知,昭示着它的存在。

宋采唐几乎立刻收回了手,赵挚却没半点不自在,自然而然的拿走了披风,自然而然的亲手倒了杯茶,自然而然的塞到宋采唐手上。

宋采唐下意识喝了一口,不凉不烫,入口略温,竟然刚刚好。

“你……”

宋采唐看着赵挚,目光有些复杂。

不过月余未见,这个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赵挚出身宗室,幼时嚣张长大,少年出走戍边,创下赫赫军功,为人霸道,桀骜,有天生贵气,也懂市井痞赖招数,因重重军人气质压着,让他整个人气度偏稳,让人信赖,而不是让人害怕。

这是一个正直,强大,山岳一样的男人,符合人们期待,贴合他的身世成长。

可宋采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赵挚身上总透着一种不确定性,除却办正事时,他犀锐锋利,能力不俗,让人侧目,其它时候,他身边仿佛蒙了层重重的雾,像被浓浓乌云遮盖的月,不见光亮,别人看不透,他自己也仿佛也不清明。

不只一次,宋采唐看到他独坐高处,对着深远天空皱眉。

而现在,他的眼神仍然深邃,仍然像藏着什么些,却清澈了很多,宛如云开雾散,变的明朗通透。

他应该是……

找到了什么,坚定了什么。

是什么呢?

宋采唐有点好奇。

她盯着赵挚不放,赵挚不可能察觉不到,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目光微闪,脸别向一边:“放心,他伤得比我重。”

宋采唐最好奇的并不是这个,但赵挚提起,她当然顺口就问了下去:“那个人是谁?”

“西夏王子,李元峰。”

西夏……

大安的临国,关系谈不上好,以前常有仗打。

宋采唐立刻明白:“你和他交过手。”

没准还打过仗。

赵挚颌首,不置可否。

宋采唐看着赵挚满不在乎,一脸平静,脑补这年代的打仗画面,轻声问了句:“戍边,辛苦么?”

“还好。”

赵挚转头,目光深深看她:“心里有牵挂,就不辛苦。”

180.夜话

心里有牵挂, 就不辛苦。

赵挚这句话说的很让人感受,是常年戍边的人会说的,很正常。

可宋采唐面对着他的目光, 却莫名脸红,有想躲避的冲动。

无它,实在是这目光太炽热, 太专注……

是她的错觉吗, 赵挚这是在说她吗!

心里有牵挂,指的是她吗!!

可这怎么可能!

宋采唐有点想提醒赵挚,别这么看着她,很容易让人误会,可又一想, 还是忍住了。

别人是心怀家国的大好男儿, 怎么能被她这般置疑?

她自己瞎胡闹,想多也就算了,还想逼着别人承认……太不大气了。

不能这样。

宋采唐侧开脸, 稳了稳心神, 眉心就蹙了起来:“西夏王子悄悄来我们大安,会不会有麻烦?”

又是易容, 又是潜伏, 这个李元峰明显是偷偷来的,没有使团没有国书。隐藏身份干这么件事, 一定有所图, 而事件严重之程度, 需要他这个王子亲自出手,对方所图一定很大。

李元峰潜入大安这个行为对他本身很危险,对于大安人来说,同样是危险隐患。

宋采唐其实还想问,这件事和赵挚现在手上任务有没有关系,和那什么查了半天仍然没多少结果的私通敌国谋反案,有没有关系……

但她觉得这事关机密,赵挚应该不会方便回答,就没问出来。

赵挚却直接回答了她。

“李元峰怀疑有人故意给他扣黑锅,所以亲自潜入大安来查。”赵挚声音很沉,带着笃定,“但今日过后,他应该不敢再来了。”

毕竟偷偷潜入是件不易之事,他还打断了对方一只胳膊。

他说的并不多,宋采唐却立刻心领神会。

有什么事,需要一个王子亲自来查?肯定与本国利益名誉相关。谁能扣西夏王子的黑锅,还事关大安?答案很明显了,别国政治相关利益团体。

李元峰代表的西夏和大安关系不好,谁能得利,谁就有嫌疑。

比如国势强横的大辽,比如一直暗搓搓看着的回鹘……

再加上之前案子里得知的各种细节,宋采唐猜测,在大安,应该的确有个人和敌国私通,但这个人,这个敌国是谁,目前没有人知道。

因为事情露出马脚,被朝廷察觉,这些人就开始想办法,栽赃,祸水东引,或者已经做了准备,将一些证据引向了西夏王子李元峰,让他出来背锅。

并误导大安朝廷,让他们视西夏为敌。

李元峰并不傻,察觉到异样后,自己积极行动,试图洗清嫌疑,追着可疑的东西一路到了夜圣堡,线索就断了,还不小心被卷入了案子里……

国与国之间的对弈,大人物之间的交锋,太复杂,宋采唐够不着,也管不了,干脆扔开,不在想,只看着赵挚:“你怎么来了?”

赵挚半天没说话。

宋采唐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指。

她的指尖,正落在短短竹笛,细细摩挲。

这个竹笛,是赵挚送给她的。

宋采唐骤然红了脸。

因为被那样的方式‘请’来夜圣堡,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哪怕仔细分析过,理智告诉她不会有事,她还是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安心。

比如……

摸这笛子。

赵挚把这个笛子送给她时,就曾说过,只要有危险,吹响它,不管距离多远,不管要用多长时间,他都会赶来。

笛子之于现在的她,是个精神象征,这些天她已养成习惯,随时都要摸着短竹笛——

可被正主看到,就有些羞耻了!

宋采唐有点脸热,试图转移话题避开:“你渴不渴?要不要——”

“为什么不吹响?”

宋采唐愣住,一脸疑问的看赵挚。

赵挚指了指她腰间的笛子:“为什么不吹?”

这话题是过不去了……

宋采唐闭了闭眼睛,微微垂头:“因为我仔细考虑思量过,这次应该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

赵挚剑眉高高挑起,指尖重重敲了下桌面,声音也跟着严厉了起来:“那这次李元峰的事,怎么解释?”

这个人生气了。

宋采唐有些愕然。

为什么?

还有那只手,敲完桌子,抬了起来,是想……揍她吗?

宋采唐认真想想,虽然是意外,但她遇到危险是事实,拉了关婉下水也是事实,的确该受教训。

她向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有困难,她勇于前进,有错误疏漏,也不会避开该担的责任。

这么想着,她就闭上了眼睛。

要打……

就打吧。

赵挚直接愣住,宋采唐……竟直接耍赖,破罐子破摔了!

她要各种不服,他还可以说教教训,现在直接认错,认打认罚,他还能怎么样?

难道真的上去揍一顿么!

这女人真是……一如既往,让他没办法。

赵挚目光微颤,喉头滚动,克制半晌,终是忍不住,大手放到宋采唐发间,轻轻揉了揉。

算了。

总归以后还有他,他既找回了她,就永远不会再放手。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头上一暖,被手覆住。

宋采唐睁开眼睛,看到赵挚的眼眸。

深邃,灿烂,真挚,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在剧烈翻涌。

“赵挚……”宋采唐有些疑惑,连躲避都忘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赵挚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没有。”

有些事,忘记了其实没关系,知道有这么件事,如鲠在喉,不得不介意,却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才更难受。

顺其自然就好。

总归……

一切有他。

边关已定,起码未来十数年,不会有大的波折变动,有些人只会搞这种阴鬼伎俩,上不了台面。

他不会让别人得逞。

皇上也不会。

赵挚目光划过宋采唐柔软耳壳,细白光滑的下巴和脖颈,略艰难的别开头,问宋采唐:“这次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宋采唐全然不觉赵挚目光有什么不对,也没发现两个人越靠越近,坐在一起,身体虽然没有接触,衣角已经亲亲密密的层叠纠缠……

说起案子,她眼睛就亮了。

这次一个人办案真是太孤单,没有团队,没有人帮忙,连捋思路都缺少人跟着梳理,感觉各种进展都好慢。

她迅速把夜圣堡的案子,各种来龙去脉,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的说了一遍……

“……我本来非常怀疑辛永望,因为他表现的太违和,但现在看,应该不是。真的辛永望在廖星剑遇害前就调了包,根本不可能动手,假的李元峰没有理由,比起各种意外,他更希望的应该是平缓度过,大婚当日,他将有更多的权限,进入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赵挚也点头,对此推测非常认可:“没错,他们二人都不可能是凶手。”

“四年前的事,很关键。”赵挚想了想,拎出这条线,“一定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宋采唐蹙眉:“我也觉得……可是我没有办法问到更多口供。”

赵挚微微低眉,消化着刚刚宋采唐说的案情,良久,突然问:“你说在藏书阁小厅,李元峰指责夜楠做了对不起廖星剑的事,夜楠反驳了没有?”

“没有,”宋采唐摇头,“夜楠被制的很彻底,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没有办法反驳。”

赵挚看着她,眸底似有灼烈火苗:“动不了,说不出话,不代表没有办法表达,唐唐,你肯定知道的,她到底有没有反驳。”

唐唐?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觉得这称呼有点过,但赵挚一本正经,没哪里不对,再想想自己的现代时,同事们经常这么称呼,在大安,光是祁言,就不知叫过她多少次唐唐……

所以,赵挚嘴秃噜,也很正常?

宋采唐没想太多,心思仍然在案子上,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夜楠的表情……

“她没有反驳,最多的情绪是躲避,和愧疚……”

所以夜楠真的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廖星剑的事?

宋采唐相当震惊。

赵挚眯眼,指尖转着茶盅:“四年前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宋采唐:“难道就在廖星剑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敏感的事……”

赵挚:“当时夜楠年纪也大了,总要扛起夜圣堡,廖星剑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会不会和别人谈婚论嫁??”

“应该不会,”宋采唐对此却很笃定,“夜楠看起来很爱廖星剑,真爱。”

听到‘爱’这个字,赵挚目光暗了一瞬,手握成拳,片刻恢复:“你就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并非事实,也许是故意在骗你。”

宋采唐想了很久,仍然摇头:“不会。”

“她说喜欢一个人,人生才完整……说情爱珍贵不是因为短暂易逝,而是稀少,能遇到相知相爱的人,是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运气,是很了不起,很奢侈的事。人生会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波澜壮阔,充满感动和痛苦,可能并不都是美好,但相比平淡普通,她更愿意这样,哪怕痛苦,也感觉自己鲜活的活着。还说……”

“如果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明白。”

宋采唐说着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儿:“她的爱情这么苦,听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却,却并没有说‘很好你很幸运’,她说——太遗憾了。”

“我觉得……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感情一定是真挚的。”

“夜楠一定喜欢着廖星剑,很喜欢很喜欢。”

宋采唐末了总结,认真的看着赵挚,目光清澈澄净:“你觉得呢?”

赵挚久久没有说话。

宋采唐觉得这一刻的赵挚有点不对劲,他的目光是不是有点……缠绵?

就像被微风拂过的湖心皎月,层层涟漪模糊了景象,雾雾的,朦胧的,想要害羞的收起所有光亮,实则一切已经直白展现在人们面前。

不管人本身多坚硬,多别扭,那层荡着涟漪的柔软白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宋采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她今天……误会的似乎有点多啊。

赵挚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她说的很对。”

用他低沉的,暗哑的,完美低音,说出了这八个字:“人间情爱,自该如此。”

181.大胆猜测

人间情爱, 自该如此。

八个字,配着如水月光,呜呜风鸣, 被赵挚这个浑身冷硬的男人说出来, 难得温柔旖旎, 入景入心, 令人神魂震荡。

宋采唐不由脸色微红。

人间情爱……赵挚好像很懂的样子。

她特别想问一问, 这般感同身受, 你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一份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

可她感觉赵挚的目光有些悲伤。

八字箴言, 确是对方自身体悟,真挚无疑,但……好像这段感情并不怎么完美,有很多遗憾, 或者结局并不那么完美。

宋采唐想了想, 宗室子弟, 混世魔王, 戍边将军, 赵挚的身份很多,名头一个比一个大, 市井流传的故事不少,但没一样, 涉及到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