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死时,我为全她名声,编了谎话,星剑当时并不同意,我还生了气……而今,我终于明白了。有些事……哪怕出于善心,也不能想的太过天真……自以为是的美丽谎言,倒不如保持事实最原本的模样。”

“是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星剑。”

庄擎宇瞪着夜楠的脸,面色狰狞,手指已经开始颤抖:“我不信……我不信……”

夜楠看着他,唇角惨淡,连笑,都失去了颜色:“当时你衣不蔽体,左边头发秃了一块,还是我把披风脱给你,你才没那么狼狈……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有说,把袖子里藏的糕点给你,你也没有吃,尽管我说了是新鲜的,不是剩的……我那时就知道你很敏感,不会轻易信任人,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没想到你现在……”

泪水簌簌落下,渐渐变多,夜楠声音哽咽,慢慢的,话不成句。

“我后悔了……我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那里……”

“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就是……救了一个人……毁了我一生……”

细节对的上,说过的话也很清楚,庄擎宇再也不能骗自己说不是,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脸色苍白。

“不……夜楠……你……”

他抖着手,想把自己的剑□□,放开夜楠,不想刚才太过用力,剑尖穿透夜楠肩膀,狠狠扎进廊柱,力道轻了,根本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不说,还让夜楠更加痛苦。

“呵……”

夜楠冷冷笑着,左手握上庄擎宇剑身,紧紧握住,狠狠一拔——

闷哼一声,剑出来了,她的手上肩头,也是满满一片腥红。

鲜血淋漓,她脸上神色却未变,仿佛不知道疼似的。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庄擎宇喉头抖动,似乎被血色刺到,又似乎对自己行为羞耻,一眼都不敢敢夜楠,“我是……喜欢你的。”

夜楠嗤笑:“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可曾和红枫说过你自己是谁,说过当年的事,说过你的感激?你又了解红枫多少,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

看庄擎宇表现,也知道他没有。

如果有,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夜楠撑住身体,往前一步:“喜欢,是彼此坦诚,肝胆相照,是相知相惜,彼此信任,是透彻的了解到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想和对方携手一起,永不分离。”

“庄擎宇,你敢么?”

“你向往着,羡慕着别人的感情,自以为是的认为有个人对你好,这种瞬间你也可以有,却不想经营,只默默让心里有了个‘喜欢的影子’,其实你根本不敢放开,不敢去了解,让别人接纳你,你不敢把你自己剖析出来,你觉得别人会看不上。”

她说一步,往前走一步,她走一步,庄擎宇便退一步。

每一句话,每个字,都重重庄擎宇的心头,无比准确,无比犀利。

“你想的很对,庄擎宇,你这样的人,我看不上!也不会有别人看得上!”

“我当时救你,并不是因为你特别,只是顺手。那时不管我遇到的是谁,哪怕是个乞丐,我都会救。”

“你的感情,之所以无疾而终,并不是因为别人害你没了机会,而是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没有把握住过机会,却把错误迁怒到别人头上!”

“你看起来高高在上,谦谦君子,实则懦弱又自私,是个可怜虫。你将你亲无友,孤独一生,死了也没人惦记……你为什么就没死在庄雷阁内乱里!”

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自己亲手毁了心里的救赎和阳光……事实俱在,不承认也没有用。

庄擎宇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拿起夜楠的剑尖:“杀了我,你杀我了吧!”

夜楠却轻轻一动,将他甩开了。

“我怕脏了我的手。”

庄擎宇眼睛瞪大,绵绵不绝的恐惧涌上心头。

连动手杀他……她都不愿意……

“啊——”

他大吼出声,像是惨叫,又像是悲鸣。

夜楠越过庄擎宇,走向人前。

她相信,现在杀了庄擎宇,一定不如让他活着更痛苦。

且庄擎宇虽杀了廖星剑,起源却是她……

没什么比这更让她难过。

她此后余生,都将背负着这个,用自己的生命赎罪。

案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出戏又看了个够,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赵挚直接拉住她的手,把她带离最中间现场,态度很明显:不想管。

析蕊比任何人都快,提起裙子就跑。

夜楠手一挥,立刻有夜圣堡的人过来,将她按倒在地。

这一刻,析蕊再不复以前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她瑟瑟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何况骂人?

直到刀尖架上脖子,裙子底湿了一片,她才抖着求饶:“求求你……饶了我……一切都是庄擎宇让我干的……不是我本意……”

痛劲过去,夜楠把肩膀胡乱绑了一下:“你除了挑衅折腾,倒也没害我,好,我不杀你,还放你离开。”

析蕊大喜:“谢谢堡主,谢谢大小姐!”

夜楠:“离了堡,你只准在方圆五里内讨生活,胆敢离开一步,杀无赦。”

析蕊心里咯噔一下,堡外方圆五里……不还是夜圣堡的地盘?

“以后,你只准用自己双手挣钱,不许投机取巧,不许哄骗男人……若你不从,杀无赦。”

析蕊就明白了……

夜楠好狠的心!

这是在断她的后路啊!让夜圣堡的人看着她,不能去别的地方,只准用苦力赚钱,还不准哄骗男人?她厨艺不精,也不会绣花,只一张脸长的好看,不哄男人,哪来的钱花?

是要饿死她么!

“辛永望。”

夜楠来到辛永望身边。

“你若和庄擎宇和析蕊一般,不是我夜圣堡的人,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你是我的手下,我夜圣堡的兄弟。”

“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夜圣堡规矩不多,头一条,就是背叛。不能背叛兄弟,更不能背主。”

夜楠眼神沉静的看着辛永望:“你偷走廖星剑的东西,编织谎言,诓骗,要胁于我,其心可诛!”

可诛两个字还没说完,她已经举起手中长剑,朝辛永望刺去。

辛永望自然不敢受死,脚尖蹬地就想逃,夜楠却早就料到他会如此,手中剑花一挽,一个旋身,已经站到他欲逃跑的方向。

剑出无声。

辛永望仓皇倒地。

血色,很快浸湿了地面。

做完这些,夜楠抱住了一直在赵挚暗卫手里的孩子。

小孩看到她身上的血,有些挣扎,但也只是瞬间,他好像并不害怕,扭了两扭,就坐好了。

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夜楠的肩膀:“疼?”

夜楠摇头,有眼泪从微笑的眼里流出:“一点都不。”

很快,夜楠就发现,小孩闻到血味,看到地上尸体,脸色白的不行。

原来他并不是不怕,而是担心伤到她,才没大哭大闹。

小小年纪就如此贴心,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夜楠泪流的更凶,扣住小孩圆滚滚的后脑,按到没受伤的肩头:“你是我和他的儿子,怎么可以害怕呢?”

“乖,”她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我会陪着你长大,把你爹的本事都教给你……”

夜楠一度困于情爱,浑浑噩噩,失去坚持下去的理由,这一刻,她受了伤,肩头的血还在流,可她抱着孩子的腰板无比笔直,往前迈去的脚步无比坚定。

宋采唐在她身上看到了‘为母则刚’这四个字。

夜楠正在变的坚强,果断,一往无前。

纵然经历痛苦,纵然此行不易,宋采唐相信,她会走的很好。

这一夜夜圣堡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或是治伤救人,或是处理后续。

案子告破,宋采唐松一口气,但知道事情全部真相,心里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很无奈很遗憾,只要大家都努力一点,做好一点,就会避免灾难发生,可偏偏……

赵挚拉着她往回走:“想什么呢?”

宋采唐叹了口气:“为什么人……就不能活的纯粹,坦诚一点呢?”

“大概因为……是人吧。”

195.新坟

夜圣堡一夜火光, 事实俱出, 数天探查到此结束,廖星剑一案算是彻底破了。

宋采唐回到自己院子, 好好睡了一觉。

仍然有夜醒, 不能一觉到天亮,但一梦黑甜的感觉太好, 哪怕时间不长, 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恢复。

关婉精神也不错。

案子破了, 观察使这个分量相当重的人也在,完全不需要再担心安全问题,一定能走嘛!心放下来,小姑娘有心思打扮自己,也有心思找各种食材,做各种饭菜了。

别的不说,夜圣堡这个地方第一次来, 不深度了解一下当地食材怎么行?夜圣堡这地盘圈的可谓钟灵毓秀,有深深的大山, 还有盘旋的河流山涧,她曾经在桌上看到过不认识的菜!

反正离开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离开还真不是说走就走。

人活在世,总有些人情世故要顾, 夜楠把宋采唐掳来,心有愧意, 破案方面宋采唐又帮了那么忙, 她不可能不谢, 再加短短时间相处,她已经很喜欢宋采唐的性子,有交友之意……

各种表现,宋采唐怎能不理?

人生路上多个朋友,是好事。

更别说老堡主那么大年纪,都颤颤微微的撑着病体起来,亲自主持款待了宋采唐一顿饭以表感激之情——

不留两天,怎么都说不过去。

左右去汴梁的事并不赶,大姐关清那里,速速写信寄去,不让她再担心,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宋采唐和关婉俱都亲笔写了厚厚的信,装在一起递出,夜圣堡的人当然不会拦,不但不拦,还会一路盯着护送这封信能好好到收信人手里。

日有闲暇时,宋采唐曾问过赵挚,此案后续如何处理。

凶手庄擎宇犯罪事实确凿,自己也亲口承认杀了人,夜楠却没有杀他,似乎是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庄擎宇也尝尝痛苦滋味,最好困于此折磨,难受一生。

半点没有把他交给官府的意思。

此等凶案,此等凶手,官府会想怎么管?

赵挚只思考片刻,就给出了答案。

江湖事江湖了,大安有律法,也有各沿袭传承的案例规矩,江湖仇杀这块一向很敏感,只要不诛连他人,祸及普通百姓,事情闹的不大,基本官府都会给个面子。

而江湖人也在很多时候,会愿意卖官府面子,做事有底限。

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大方向上休戚与共,团结有加。

传承规矩,有时候是有道理的。

宋采唐点了点头。

她只是个仵作,喜欢验尸推案,没有做官混仕途的想法,这些事,有主官们烦恼安排就好。

总之,庄擎宇这个凶手不会好过,有相应的惩罚等着他。

停留两日,终于,到了即将离开的时候。

夜圣堡准备了很多礼物,东西还在打包,赵挚邀请宋采唐:“要不要去看看后山红叶?”

时至深秋,这里的枫叶极美,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灿烂,离开这里,怕是难得再有如此好的机会。

这一点赵挚知道,宋采唐心里更是明白,当即笑着点头:“好啊。”

二人并肩朝后山走去。

林深漫漫,有薄薄雾气弥漫。

阳光照不进深林,眼前红色反而更为明润,灰暗天地里,它是唯一亮色,明艳耀眼。

脚下时有枯枝踩断的细碎声响,鸟鸣清唳悠远,鼻间满是深林里独有的湿润味道……

很难不让人心情美妙。

“真好看。”

宋采唐指尖落在一枝伸出来的枫叶上,比了比自己的手,“像手掌。”

看着那在红枫映照下,更显白皙柔润的纤长手指,良久,赵挚才‘嗯’了一声。

跟自己在一起时,这个男人总是很沉默,宋采唐已经习惯了,也没期待着他回答,拂开那枚树枝,继续往前走。

“汴梁有此等美景么?”

她没去过汴梁,有些好奇。

本以为对方依然沉默,不会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没想到赵挚只静了片刻,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有。”

赵挚长手替宋采唐拂开树枝,声音低暗,有股静水流深的味道:“汴梁南郊有座桃花山,每年三月,桃花漫漫灼灼,时人极爱——但我知道,有更美的。”

他看着宋采唐侧脸,目光极深:“五月榴红,我知道有个庄园,有最美的石榴花,火红灿烂。”

和所有小姑娘一样,宋采唐喜欢花,喜欢所有漂亮干净的东西,但他知道,她其实最爱红。

越是浓烈灿烂,她越是喜欢。

“真的?”宋采唐果然回头看他,“那有机会,你可要做回东道,请我去赏。”

“一定。”

宋采唐一怔。

这两个字赵挚说的不重,却有一种承诺的味道。

仔细一看,他目光也极深,眸底似有天地星月,隔着千山万水看过来,又像透过她,看着岁月里的某个谁。

宋采唐心跳乱了一拍。

他在……看谁?

不等她想清楚,风中突然传来纸张烧灼的味道,一片未燃尽的黄纸也打着旋,随风飘了过来。

视线随着那张边缘卷黑的黄纸落到地面,宋采唐突然反应过来:“廖星剑……埋在附近?”

案情告破,廖星剑的葬礼就随之进行,现在已入土为安。

宋采唐方向感不好,看向赵挚。

赵挚反应了一瞬,点了点头。

表情略僵硬。

他当然是有方向感的,但刚刚一直放任宋采唐乱走,看着漫天红叶里的人神思不属,完全忘了这个……

再看,宋采唐已经提起裙子,朝黄纸飞来的方向走去。

枝拂叶开,远处画面渐现,慢慢清晰。

新坟,新碑,夜楠坐在墓前,手上拿着一个白瓷酒盅,正在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