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伸手去捞——

观察使大人明明身怀武功,动作灵敏的多,这时却似乎因为距离远,慢了一拍,正好握到了表姐拿着杯盏的手。

“没事吧?”

观察使大人脸色严肃,十分正直。

表姐……自也就不可能因为这意外,骂观察使大人是登徒子。

“没事。”

表姐眼梢微翘,笑的比春花还灿烂。

关婉觉得这画面好像有哪里不对……明明应该很美好,为何她会觉得有点刀光剑影的意思?

摇摇头,甩去脑中思绪,她端了刚做好的水晶莲子糕过来。

透明白软,弹性十足小圆饼,因为大小不同,一大四小,被摆成猫爪的形状,淡淡桂花香气飘来,这道点心不但可爱,还十分诱人。

也不知怎的,宋采唐突然就有胃口了,拈一个入口,淡淡的甜,更多的清爽,熨贴身心。

“好吃。”

关婉一瞬间忘记了什么气氛,什么刀光剑影,激动的朝赵挚看去。

不用说话,她想说的所有话都挂在了脸上:观察使好厉害!竟然真能猜中!

当然,她自己也很厉害,毕竟好吃的是她做哒!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大展身手,做了一顿晚饭,睡觉前,关婉再次敲响宋采唐的房门,问她想要点什么,宵夜也行,不成想观察使大人仍然在表姐房间……

两人一人靠窗,好像摆弄着什么沙盘,一人桌边,手里拿着卷正在看。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似有融融暖意。

有那么一瞬间,关婉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似乎打扰了什么。

宋采唐听到关婉的问题,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吃的,婉婉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不知为何,关婉就看向了观察使。

赵挚果然有话说:“会不会做茶香饼?”

关婉连连点头,没什么她关家三小姐不会做的!

不过大晚上吃这个,不会有点苦么?

茶香饼都有些略涩的味道呢……

结果做过来一看,表姐果然很喜欢!

关婉骇然的目光投向了赵挚。

这个男人好可怕,竟然能懂表姐的胃口!

她好下厨,最是明白,想了解一个人挑不挑食,不喜欢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并不难,但不管什么环境,什么情绪都能摸准对方的胃,知道对方肯定会想吃哪一口……就难了。

果然不愧是观察使,太会观察了!

之后,关婉再给宋采唐做吃的,直接略过宋采唐,不问她意见,而是问赵挚。

每一回,每一回,赵挚的答案都非常精准,好像他是宋采唐肚子里虫子,比宋采唐都要了解自己!

关婉欢快的沉溺于厨艺研发的时候,宋采唐和赵挚天天对坐。

船再大,空间也有限,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两人对坐聊天,也好打发时间。

宋采唐发现,除了偶尔‘意外’之下的碰手,气氛很融洽,她和赵挚也很合拍。

以前她就知道,她和赵挚话题很多,并不冷场,现在一起相处,她发现她们习惯竟然也有很多相似,看待某些事情的观念也一样,三观相似。

很难得了。

只是有一点——

这位观察使的屁股好像有些沉,往她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晚上了也不大愿意走,就算走了,后半夜也要过来看看,如果她夜醒,就继续一起坐一会儿。

这样天天在一块,竟然也不觉得腻。

宋采唐感觉有些微妙。

……

这一天,距离汴梁仅两日路程,突然天降大雨。

深秋时节,很少有这样的急风骤雨,大船准备不足,晃的很厉害,一度失了方向,还有触礁危险!

宋采唐长眉紧蹙,担心船上的人,也担心赵挚。

这条大船来自漕帮,帮里的汉子们走的就是水路,有危机应对经验,赵挚却——不管他以前有没有类似经验,但他怕水!

她艰难的打着伞,走出房间想看看赵挚怎么样。

赵挚却飞身过来,紧紧抱住她,将她带回房间——用并不细紧,却足够韧的软布,把她绑在了窗边。

“不要怕。”

光线很暗,赵挚的眼睛却亮的出奇,似永黑的极光:“应该是时间很短的暴雨,过去就没事了。关婉我已经让人去照顾好了,你就在这里……别怕,有我在。”

绑好后,他紧紧抱了下宋采唐。

宋采唐感觉头顶温热,似乎……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刚刚在那里逗留。

“你小——”

没等她的话说完,赵挚已经飞身旋出舱外。

风雨呼号,似能吞并一切,包括人们的声音。

宋采唐透过窗子,看到赵挚镇定指挥,救人,转向——

他速度很快,身形偶尔似残影,让人根本看不清,但凡他经过的地方,惊惧呼喊都能瞬间松口气,好像不管天地如何变色,如何凶险,他都能一力承担!

“扬帆——”

“转角——”

“就是现在!”

赵挚身先士卒,想各种方法稳定船的方向,情势紧急,最后他干脆直接自己掌舵,大船在触礁前的一瞬,终于把方向扳开!

宋采唐身体剧烈晃动,全不由自己控制,还好有布绳把她和船连在一起,不然她现在肯定不知滚到哪里去,受了多少伤……

这一刻,她视野正好,非常清楚的看到一片露出头的礁石,正好和船身擦肩而过!

漫漫水光中,那个人衣衫已全部湿透,腰背却始终笔挺,傲然立于船头,昂首天地,不惊不惧,眉眼锋利如初!

可他……真的不怕吗?

宋采唐抿起了唇。

果然如赵挚所说,暴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船行方向稳下来后,没多久,雨就小了,情况不再那么吓人。

雨最大时,船上再惊险,也未有一人伤亡,现在雨小,更加不会有事,顶多……就是船行更晃了。

突然间大量的雨水,让河水线暴涨,水势未平,船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稳,但人们活动,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旁边关婉的房间,有婢女喊着过去照顾,宋采唐这边,赵挚亲自走了过来。

他解开绳子的动作非常温柔,宋采唐注意到的却是他发白的唇。

“你——”

没事吗?不怕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挚似乎知道宋采唐想问什么,反应特别快:“我没事。”

然而事实比较打脸,他刚刚镇定自若的说出以上三个字,就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197.赵挚的记忆

赵挚晕倒吓了宋采唐一跳。

他往前倒, 她想接住来着,怎奈力气不及, 没顶住,反倒随赵挚一起倒在船板上。

“赵挚?”

她伸手探了探赵挚额头,摸了摸他的脉, 再仔细检查周身——

没有伤,也没有血, 呼吸匀静,脉搏有力。

宋采唐缓缓松了口气。

遭逢暴雨, 船上大乱, 眼下雨势渐小,情势得到控制, 却也不能说完全脱险。大船行进, 船上肯定随有医者, 但刚刚一番忙乱, 伤患诸多,大夫怕是忙不过来。

赵挚这样子……不像有病,倒像是吓的。

像是精神高度紧绷之后突然放松,切换不过来。

没大碍就好。

这一身湿衣服得先换了。

最好再煮点安神热汤给他灌下去。

宋采唐一边想着, 一边用力推赵挚。

也不知道赵挚吃什么东西长大的, 看着只是个子高,一点也不胖, 结果死沉死沉, 怎么都推、不、动!

宋采唐感觉自己快要被压死了!

“来人……”

还好关婉妹子靠谱, 跑过来救她了:“姐姐——表姐——”

指挥下人手忙脚乱的搬开赵挚,关婉扶起宋采唐,杏眼圆睁,吓的不轻:“观察使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气力耗尽,让人给他换了衣服,灌点热汤……”

关婉‘哦哦’的答应着,叫人把赵挚抬走换衣服,又问宋采唐:“那表姐呢,没事吧?”

“我没事,换身干爽衣服就好。”宋采唐还是有点不放心赵挚,“我得去看着他。”

照顾人这种事,关婉从来不拦,再说赵挚也是为了救这一船人……

仔细检查过表姐的确没什么事,她就放手不管了,提着裙子往外走:“热汤这个我在行,大家都乱着,还是我自己去煮吧,表姐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她想着表姐也受了惊,衣裙都湿尽了,也得煮点来喝。

……

房间很快整理干净,倾倒的大件桌柜被扶起,砸碎的小件被清出,倒进房间的雨水河水也被用干布细细抹过,屋角三足小鼎里燃起安息香,榻前置上炭盆,床榻上是温暖干燥的被子。

温馨如斯,连船外水声都渐小温柔,不注意似乎都察觉不到。

宋采唐拂开浅青床账,坐到床边,想把安神汤给赵挚喂下去。

可赵挚明明没什么大病,吞咽功能也正常,就是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吃喝一点东西。

再喂,身体还微微颤抖了起来。

不对。

宋采唐放下碗,视线一点点滑过赵挚的眉眼,唇边,握的紧紧的手……

很不对。

她眼梢微垂,长眉蹙起,果断握住了赵挚的手:“赵挚,我是宋采唐。”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水声……还是噩梦?

赵挚的确在做梦。

往事如镜中月水中花,历历在目。

有人一身血衣,卸了刀兵半跪于地,泣血痛声:求郡王速速离开此处!

有人眉眼含愁,梨花带雨,捧心难过的看着他:挚哥哥,小雪不好么?

有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汤,慈爱笑着,劝他喝下:喝吧,乖,喝完一切就好了……

端碗的手纤长白净,不见岁月的痕迹,明明手指那么细,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他却躲不开。

用尽全力也躲不开!

汤药入口,不苦,有淡淡的腥,自此,一梦黄粱。

前所未有的轻松,前所未有的迷茫。

无所事事的感觉并不好,他甚至不愿意看到镜子里的脸,了无生趣,直到……遇到那个人。

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小软软一只,身量未成,已经很漂亮了,长着一双入鬓长眉,眉眼如画,眸光似水,里面似聚了天地灵气,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但小姑娘显然对他不太满意,眼梢微微翘起,狡黠的像个小狐狸:让你的救命恩人叫你哥哥?你臊不臊?

不满意归不满意,小姑娘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从深林里捡了重伤的他,带回了家。

小姑娘不太擅长照顾病人,招呼客人一样,置办了一桌子菜,还沽了酒,说让他尝尝当地味道。

他受伤习惯了,也并不挑,只是狐疑的看着小姑娘:你会喝酒?

小姑娘拍拍胸脯,十分得意:你懂什么,酒可是好东西,我很厉害的!

他信了她的邪,匀了一碗过去,结果——

上一刻小姑娘还在笑,咕咚咕咚半碗酒喝下,眼皮一翻,就栽趴在桌子上。

他被小姑娘的爹打了一顿。

从此便记得,不能再让小姑娘喝酒。

除夕,团圆夜,他坐在高高屋顶,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却不知哪一处属于他。

不等浓浓悲伤漫延,小姑娘裹的跟只胖熊似的,摇摇晃晃爬着梯子上来了。

他问她:为何不陪你父亲守岁?

小姑娘:那你岂不就孤单了?

吭哧吭哧坐到他身边,她拍去手上雪痕:小可怜,你在这里扮高冷寂寞,不就是想让善良的好心人怜惜你?

他气的牙疼。

可小姑娘眼睛里像汪了一汪水,真诚明朗,万家灯火亮也亮不过它,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柔软,就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然而小姑娘气人的套路还没走完,板着脸:然而本姑娘就是这么铁石心肠,是不会怜惜你抱抱你的。

他:……

那你还来!

小姑娘托了腮,一脸烦恼:唉,有什么办法呢?我爹又睡了,醉的死死,好没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看雪景,并不想陪你这根凉木头。

他突然觉得……

自己的心跳不一样了。

梦里一时黄沙遍地,一时火冲天,刀山血海,满地死人,小姑娘也从娇俏活泼,学会了哭。

她一时咬他,咬的发狠,流血了也不松:不许你找别的姑娘!一、辈、子、也、不、许!

一时阖眼微笑:算了,我要是死了,你还是找个比我好看比我厉害的,不然我怕是不会甘心。

梦的最后,小姑娘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衣乱发散,眸底灼灼火光却烧的人触目惊心。

她脸上有血,嘴唇干裂,对他说:你好好活……活下去。

之后毅然决然的跳下了水。

那水……又深又黑,不透半点光亮,小姑娘跳进去,就再也没有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