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左修文不睡吕明月,是为什么?

都专门置一个宅子见面了,却不上真章,两个人在一起时,都在说什么,做什么?

明明没有暧昧,左修文却却撒了谎,说他和吕明月有肌肤之亲,为什么?他想隐藏什么?

至于四邻的话,议论声也难免,老男人和少女同住一个院子,别人能产生什么正经的猜想?

宋采唐现在就想,回去后再仔细检查一遍吕明月的尸体。

吕明月是高处坠亡,重重落地,体内撕裂破碎,各种出血非常严重,这种情况,又没有专业仪器相佐,□□非常难,她只检查过,确定死者死前没有进行过性|行为……

现在看,得再仔细看看了。

赵挚又缓声问了谷氏几个问题,谷氏并无隐瞒,所有知道的事全部都说的一清二楚。

至此,问讯谷氏工作结束。

这个过程略长,大家都很累,宋采唐三人顾着谷氏心情,问题提的尽量不尖锐,谷氏一直尽量保持优雅风度,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应该很痛。

但她还是坚持住了,除了中间失态的几次泪水,并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让自己过于难堪,也没有让别人过于尴尬。

事情问完,宋采唐给了赵挚一个眼色,赵挚领着祁言后领,朝谷氏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等四处无人,宋采唐才道:“委屈夫人了,暂时还不能放您出去,但我带了足够的婢女,隔出一个封闭外间,备了热水,干净衣裳和暖热饭食,可供夫人清洗饱腹。夫人的牢房,我也托郡王爷给您换了一间,不算大,但尚算干净,炭炉不能放,被褥却可以多上几床,还请夫人爱惜身体,切记不要生病。”

谷氏看了宋采唐良久,方才垂眸:“如此,多谢。”

她神情并不十分激动,宋采唐却已足以看到她眸底浓浓的感激。

有的人就是这样,可以长袖善舞,圆滑的在贵圈穿梭,也可以真心诚意,用行动表达谢意。

有些话不必多说,谷氏的神态十分明确,她们的交往,在以后。

“夫人不必挂怀,一切都会好的。”

宋采唐踌躇片刻,还是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了谷氏:“还有一件事,吕明月姑娘……已遭遇不测,还请夫人宽心,切莫沉溺悲伤。”

谷氏眼神大恸,忍不住揪住衣裳:“是我……晚了么?”

宋采唐知道她在说什么,摇了摇头:“不,夫人切莫自责,那日我来牢里寻你,回去后就收到明月姑娘芳逝的消息,我已验过尸,是他杀,官府不会姑息,我和郡王爷定一查到底,为死者伸冤。”

“这件事,非是夫人之过。”

大牢外,祁言双手架在后脑,很不理解:“为什么要告诉纪夫人?她已经很难受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岂不会更心酸?”

“无碍。”

赵挚透过窗子,看着牢里深不见底的暗窄通道:“采唐说,纪夫人很坚强,能挺住。”

这件事对方早晚都要知道,不隐瞒,便是尊重。

……

听完谷氏供言,确认,梳理所有信息,接下来要做什么,方向就很明确了。

首先还是蔺飞舟的目的。

他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是谁?玉环和玉环的主人?

可吕明月并不知道这件事,谷氏也不知道玉环的主人是谁,蔺飞舟如果认识,为何不直接去找?

“有一种可能,”宋采唐眼神明亮,“这个人,他找不到了。”

赵挚目光锐利:“玉环的主人失踪,或已死亡?”

“这玉环本身,或玉环的主人,对蔺飞舟本人或他的事十分重要,无论如何也放弃不了,”宋采唐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所以他想尽办法,在吕明月这里套。”

“蔺飞舟知道谷氏么?”

谷氏是吕明月生母这件事?

话刚问出口,赵挚自己就摇了头:“不,他应该不知道,骗子手段良多,如果知道,不可能不利用。”

他只缠着吕明月一个人,事实很明显了。

但他怎么知道吕明月这里有玉环的……也是另一个大问题。

宋采唐:“他不仅缠吕明月,他还骗了左珊珊,吕明月这边,是为了玉环,左珊珊那边是为什么?”

赵挚想了想,道:“我后来派人细细问过左珊珊,她和蔺飞舟相处种种,鸿雁传书内容,大部分,都是左珊珊在向蔺飞舟倾诉,她的家事,父亲如何母亲如何,每日有什么样的烦恼。蔺飞舟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角色,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只是时间还不够长,二人见面次数不多,内容很有限。”

这个方向……

宋采唐大胆假设:“那蔺飞舟的目的,会不会是左修文或者余氏?”

“你看,玉环和玉环的主人,出现是在十八年前,这时吕明月和左珊珊都尚未出生,有可能卷进事件的,只能是她们父母这般年纪的人。”

赵挚眯眼:“所以你怀疑,谷氏被掳,山寨大乱的当时,这左修文和余氏,至少有一个当时也在那里?”

宋采唐目光微闪:“我们该我们该查查左修文和余氏的生平了。”

尤其是十八年前这个时间点。

有异必有妖。

另一个方向,是吕明月。

宋采唐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她为什么必须死?”

这么真实的‘自杀’,看起来很像蔺飞舟这个案子里,她手执血刃,有人看到了,觉得必须要这么合情合理的终结。

祁言摇着扇子插话:“难道是纪元嘉?为了他娘?纪夫人现在还在大牢里,就这么判了死刑。”扇子摇两下,他觉得不对,又换了个方向,“不不,没准是余氏,再恨丈夫,将来富贵前程,安稳日子,都在丈夫身上,她怎么能允许吕明月破坏?”

赵挚目光灼灼烈烈,看着宋采唐:“但最有可能的,还是杀害蔺飞舟的真正凶手。此人不想事态扩大,不想让我们继续往下查。很有可能,对方真正想隐藏的——”

宋采唐立即接话:“并不是这个命案的真相,而是十八年前的事。”

“等等,”祁言又懵了,“这杀害蔺飞舟的,不是吕明月?纪夫人都说看到她手里拿着血刃了!”

赵挚用怜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

宋采唐也看过去,叹了口气:“但纪夫人只是看到她手里拿刀,并没有看到她杀人的动作。”

祁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们的意思是纪夫人被骗了?吕明月自己也是,连自己杀没杀人都没搞清楚?”

宋采唐提醒:“你想想当时的环境气氛。”

祁言认真回想。

阴天,光线暗,大风,烛火猛摇,暗了一瞬。

所有人上前争抢派符,人挤人,视线不清。

若是有人见人群掩盖杀了蔺飞舟,又顺手把给给了吕明月……

人那么多,那么多挤,胳膊动不了,脚尖不着地,吕明月知道自己手里突然多了把刀,但她不知道是谁给的,身后的力量压过来,胳膊往前——

然后风住,视野恢复。

她看到蔺飞舟出血,快死,自己手里有刀,也有往前怼的动作,误会自己杀了人……

也不是不可能。

小姑娘没有杀人经验,非常好骗。

祁言想着想着,倒抽一口凉气:“嘶——”

还真有可能啊!

那这次的凶手,也忒凶险了!

宋采唐微笑:“另外,厉正智也要查。和蔺飞舟有口角,年纪又足够追溯十八年前,他和当年的事,有没有关联?”

当年那一日,除了谷氏被掳,还发生了什么?

赵挚颌首:“蔺飞舟的身份,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果,也需继续详查。”

这个骗子手腕实在高竿……

方向既定,大家也不多言,分头做事。

这一次按方向重点排查,回来的消息相当令人震惊。

度支副使厉正智,看起来道貌岸然,官威赫赫,实则是个色中饿鬼,和很多青楼女子相交甚密,快活了,酒醉了,兴味上头,会说一些不那么得体的话,以及……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一次不慎,被蔺飞舟抓住了把柄。

而蔺飞舟的真正身份调查,因此也有了打开的口子。

这左修文,更加了不得。

222.浪浪的小黑

左修文官场发际, 正好是在十八年前。

大安朝有这么一种官,祖辈出身不一定好,但能力卓绝,建有大功,襄助朝廷完成过为国为民意义重大的事, 功不至封爵封伯,福荫后世,也不能忽视,便会发放文书, 给一荫封子孙的机会。

机会有且只有一次,不经科举选官, 入本县小令,官职不会高,前程亦十分渺茫,族人必须考虑好,仔细斟酌, 让资质最好的孩子来领这个机会。

选子才德一般, 小县富家翁没有问题, 一族得以温饱发殿;才德庸碌, 本事不够, 眼高手低,官场混不开, 结局一定不会好, 族人或受其拖累;才德出众者, 兢兢业业发展,未尝不能闯出一条通天大道。

左修文就是这样的例子。

他祖父擅治水,官场不会混,却理顺了中原几条河道,朝廷特此嘉奖,给了荫封机会。左修文祖父心不在官场,儿辈个个庸碌,文章不成,只孙子左修文聪慧敏智,值得好好培养。

遂左修文小小年纪,就走马上任了。

他在边陲偏僻小县任职几年,能力出众,政绩良好,按规矩升迁。偏运气不好,升迁时遭遇上官们‘打架’,无辜被牵累,必须得千里迢迢上汴梁述职,去吏部办升调手续,再回去赴任。

西南小县距离汴梁着实太远,左修文赶路辛苦,水土不服,走的很慢,盘缠花完,没办法,夜宿汴梁城外野庙,被匪徒掳获。

这天,正好是十八年前,北青山事发的当晚。

北青山匪徒当年是汴梁城外最大的隐患,朝廷早欲剿灭,当夜正好早早筹划好,准备进攻的机会。突临天雷大火,朝廷派兵压近,左修文英勇机智,有勇有谋,襄助官兵以最小的伤害程度剿灭了匪帮,立了大功。

事毕论功行赏,朱修文的政绩上又加了一笔,吏部不可能随便盖上章办完手续就遣他回去,至少得琢磨琢磨给他升一点点。

就在这两日,左修文被余家看上,迎娶了余氏。

余氏家世出众,祖父和父亲都在朝为官,高居要位,有了这么个女婿,怎么可能不提拔?遣回原地做官是不可能的,几番打点,左修文就留在了汴梁。

左修文自己也争气,岳父和大舅子给了机会,他稳稳抓住,表现,立功,一步爬的非常稳,直至走到今日。

可以说,没有十八年前北青山匪窝的意外,就不会有左修文的今天。

厉正智则与他相反。

当时官兵随队佐领就是厉正智,北青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官兵众多,就是靠人数死打,也能万无一失打下来,厉正智千方百计捞到这个差事,就是为了立功。

结果事情忙完,大功归了左修文。

他辛辛苦苦忙碌,跑前跑后准备,结果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人随便指手划脚几下,就盖过了他。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汤!

厉正智怎么能不恨?所以自那件事之后,二人一直不和。

祁言摸下巴,啧啧直叹:“怪不得呢……这俩人一见面就像斗鸡似的。”

赵挚:“卷宗上记录的只有这场对战。当日遭遇山火,匪窜内讧,官兵声势浩大,似乎没发现旁的特殊的事。”

“或许不是没有发生……”宋采唐眼神微闪,“只是没记录。”

有时候你觉得不起眼的小事,却是别人的人生大事。

立场不同,意义不同。

“所以蔺飞舟接近这两个人就是有预谋的!”祁言合掌,“他想要知道当年的事,或者当年的瓜葛!”

赵挚给了他一个‘你终于明白不那么蠢了’的眼神:“厉正智族人不在这里,其妻携孩子回老祭祖,这几日才回来,蔺飞舟找不到方向,只能自己上。”

所以昭泽寺里的见面,一定是故意的。

这厉正智,一定知道什么,或者说,蔺飞舟认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宋采唐点点头,十分赞同。

左修文家里有人,女儿又正好适龄,蔺飞舟要行动,当然用最习惯最拿手最有把握的方法——骗。

如此,十八年前发生的事,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细节,尚需查明。

宋采唐略有些担忧:“左修文家乡在西南边陲小镇,实在太远,短时间内能查到么?”

赵挚稳剑眉微挑,唇角略勾:“宋姑娘对本王的情报系统有什么误解?”

这话虽是疑问语句,却带着一往无前的霸道和自信。

宋采唐:……

行,知道你厉害好了吧!

至于吕明月命案,稍稍有些棘手。

没有目击证人,时间线无法梳理,又是寒冬腊月,夜深人静,周遭查问也没得么任何结果,想来想去,焦点还是应该放在案件相关人身上。

两桩命案,两个死者,都与十八年前旧事有关,这相关人,自然还是那一批。

当晚,左修文和余氏在家休息,互为人证,不在场证明充分。女儿左珊珊也是乖乖在家,因为病情和心情,下人们不敢怠慢,值夜值的很清醒,说主子没出去过。

但李茂才没有,这小子相当油滑,经常借着对杂街的熟悉程度,摆脱盯梢的人。当晚他说自己喝醉了,但没一个人能证明。再仔细问,他就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纪元嘉和厉正智也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纪元嘉在自己书房休息,当晚心情不好,打发了所有人。

厉正智这边,则是有路过更夫说看到了他,但是意义不大,因为更夫看到厉正智在自己家里晃。厉正智解释自己起夜,睡迷糊了,方向走错了,不知怎么自己就走到了大院,门边。

一个个相关人都警惕十足,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不肯配合,证据又不足,官府不能强行关押,赵挚几人只能继续拼接细节,抽丝剥茧,继续深入。

封着火漆的细小竹筒一个个送进来,或大或小的纸片铺了满满一桌,都是过往消息,繁琐,细碎,不确定哪一条与案件有关,需要人细心敏锐的找出节点。

工作量很大,宋采唐便每日都会过来帮忙。

大部分时间,赵挚是陪着她一起的,但案情紧张,赵挚手上也不只有这一件事在忙,偶尔他会急匆匆的出去,再急匆匆的回来,每每落在宋采唐身上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

宋采唐整副身心沉浸案情,并没有察觉。她只是忙累了,偶尔抬头放松时,发现赵挚不在,喝口茶,闷头再忙一会儿,再抬头赵挚已经回来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但总感觉……

这个人的味道一直萦绕身边,从未离开。

很让人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信息量的增加,她有种感觉,这案子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只要她快一点,再快一点,抓住了重要信息,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这日正忙着,她突然听到马嘶声,很响亮,很熟悉,不由自主转头看。

这一看,吓了一跳。

外面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洁白无瑕,清凉冷意,看起来干净又柔软,让人心生向往。

这是今年的初雪。

宋采唐不由走到廊前,伸出手,接住小巧精致的雪花,看它们在手心中融化成水。

都说雪是没有味道的,其实有。它有天地间最清素,干净的味道,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天地素白空间广阔,看着看着,好像自己也成了这雪花,可以肆无忌惮的徜徉在天地间。

所以人们总是很喜欢雪。

耳边又传来一声马嘶,宋采唐唇角微勾,看了看四周,赵挚不在,干脆自己转去了马厩。

果然是那头额顶闪电,四蹄踏雪的小黑马。

小黑很兴奋,而且已经从马厩里跳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它看起来腿不比别人长多少,但跳跃力就是惊人,这马厩栏杆拦不住它,它只要想出来,就能出来,乖巧的不出来只是给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面子。

它撒着欢儿的在铺满雪的院子里疯跑,好像想让所有雪地都印上它‘完美好看’的马蹄印,一刻都停不下来。

见到宋采唐,它更加兴奋,哒哒哒的跑过来,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伸出舌头舔她的手。

宋采唐赶紧往回缩:“别闹小黑,多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