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曾出去过?”

“那去过的地方可就多了,宋姑娘真要我答?”

二人视线交汇,彼此眸里含着很深的隐意。

不交心,问题问的模棱两可,答得模棱两可,自己得到的答案——却不一定模棱两可。

宋采唐看着对方挽起的袖子,手里提的壶:“公子今日来到安乐伯府,所为何事?”

卫和安顺便伸出手,秀了秀挽起的袖子和壶:“帮姑母做事喽。”

“这样啊,”宋采唐眼眸清澈,笑意温婉,说出的话却有些惊人,“可我感觉,你和你姑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呢。”

卫和安微怔,转而又笑了:“你查过我?”

宋采唐不答,只问:“你幼年在真定府长大,可是在那里见过我?”

话题竟然从案件,又转回了这里。

这个瞬间,卫和安脸上的惊讶表情是藏不住的,包括微表情。

宋采唐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和安的资料很好查,她不需要知道所有,只打听一点,就能有合理推测。

卫家在汴梁是大族,家里也有一个伯爵,但卫和安是庶子,良妾所生,这伯府爵位,自然是嫡子的,没他什么事,所以他小时候,过的并不好,不仅生母突然得急病死了,他本人也被排挤,赶到了老家真定。直到卫家嫡子与人争锋,突然摔死了,家里没有继承人,卫和安才被想起,从家里接了过来。

卫和安长这么大,也就这两年回了汴梁,其它时间都是在真定度过。

奇怪的相遇气氛,奇怪的话,她猜卫和安认识她,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因为绝技,全汴梁人都认识’,而是前因。

在她没有失忆之时,她们就见过。

或许就是真定。

真定离北地边境线很近,赵挚前些年戍边,不在汴梁,由此遇到她,也很合理。

“甘四娘之死,卫公子在案发现场经过,应该不是巧合吧?”

她巧笑倩兮,从容的看着卫和安。

卫和安好悬没被他这东一榔头西一镐的作风搞疯。

她到底想问什么?

案子,还是过去的事?

他准备好应对这个,对方提那个,他刚把那个想好,对方突然又开始问这个……话还很犀利,再缜密再聪明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他刚才表情一定露馅了……

宋采唐优雅大方的看着他,微笑从容有神秘。

话术,其实就是主权的争夺,你好奇,你向对方索求更多,你就处于劣势,把主动权给了对方,你不好奇,成功压制了对方,那你就能决定话题走向,气氛,你才是主导者。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这卫和安接近她另有目的,但她现在,不能问,她要让卫和安明白,她永远都不会求着他,有什么事,自己乖乖的交待,你想好,态度诚恳,那别的就有的谈,否则,就别怪她无情了。

卫和安眼神复杂的看着宋采唐,良久,才叹息一声:“我说过,我是帮姑母拿东西的。”

“哦?”宋采唐微微歪头,“怎么别的时候不拿,偏偏在那个时候经过那里?大家都坦诚一点吧,卫和安,说吧,你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卫和安惊讶于宋采唐的感知力,这个女人多智近妖,似乎世间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她,除却尸体,还有人心。

低头想了想,卫和安没再隐瞒:“我当时看到了甘志轩和陆语雪,和他们供词一样。”

“其它的呢?”

“好像还有甘四娘。”卫和安对此并不太确定,“但我对甘四娘不熟,那个人也不一定是她,除此以外,再没有旁的。”

宋采唐若有所思,片刻后,问卫和安:“你对陆姑娘有意思?”

卫和安摇了摇头:“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譬如宋姑娘这样,”卫和安目光闪烁,笑意温雅,“落落大方,冰雪聪明,什么都看得懂,却从不以阴私算计人心的……就很让人心折啊。”

一般的小姑娘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脸红心跳,不好意思,但宋采唐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当即就笑了,眉梢微微挑起:“果然不愧是世家公子,都有拿手的风流花样,但我可不好骗,卫公子,我是不会信的。”

卫和安摊手:“那真是太遗憾了。”

宋采唐又问起另一个问题:“你和陆姑娘熟不熟?”

卫和安微笑:“我都说了,我不喜欢陆姑娘。”

“偷换概念可是很可耻的,”宋采唐摇了摇手指,“喜不喜欢,和熟不熟,可不一样。”

卫和安这才正面回答问题:“不熟,没见过几次。”

“可你们有默契,”宋采唐看着卫和安,目光湛亮,亮的有点吓人,“命案未被发现之时,我曾在走廊上看到陆语雪,也看到了你从隔着一丈远的另一条走廊经过,当时你们不算正式意义上的擦肩,但你们视线交汇,那一眼,似乎都十分惊讶——”

“惊讶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和安知道自己再努力藏住表情,还是会被宋采唐看穿,根本不掩饰了,眸底充满对宋采唐的惊艳与激赏。

这她也能看到!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笑着,态度坚定,非暴力不合作。

宋采唐也不介意,问起了另一个方向,声音绵绵似针:“你姑母对你那么好,这两年事呈帮衬,你就不能帮她,替她摘除异己?”

卫和安垂眸:“不需要。”

“也是,毕竟你姑母那么厉害,不但自己家的事管的密不透风,还能插手娘家,害死了你生母——”

宋采唐一边说话,一边仔细看着卫和安的表情。

“你想下毒嫁祸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卫和安表情突然骤变:“你怎么知道?”

“原来不确定,现在知道了。”宋采唐微笑。

卫和安:……

宋采唐拽了指他的脸:“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卫和安突然有些后悔,他刚刚就不该认命,应该始终警惕,不上宋采唐的船!

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你不必再试探了,我可实话与你,我和姑母关系,的确没那么亲密,跟我的家事有关,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本案,甘四娘之死,同我半点干系没有,凶手是谁,我同样也没有看到。”

“是么?”

宋采唐依然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寸表情。

卫和安被她看的火起,突然上前几步,离她更近,眼睛危险眯起:“宋姑娘,这样看一个男人,可是很危险的。”

可他刚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吓唬人表情,也没有想更过分的事,已经被一只大手狠狠推到了一边。

是问过秋文康,办完正事的赵挚到了。

赵挚看着卫和安,眸色相当之危险:“姓卫的,走路稳当着点,要是这脚长着没用,说一声,本郡王的□□日日都磨,锋利的紧。”

这小子算哪根葱,竟然敢肖想他的小姑娘?

胆可是真肥啊!

当他是死的么!

他蛮力推人时,就拉了宋采唐一把,把人藏到了背后。

宋采唐十分不解,不明白赵挚在抽什么风,难道刚刚问案不顺利?也没关系啊,反正这边已经有了不少的进展,大家料都很多,正好总结了。

她戳了戳赵挚的背,示意他让开。

赵挚却没动,放弃恶狠狠的盯着卫和安,转回头在宋采唐耳边,非常迅速且低声说了一句:“他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

这哪根哪啊!

宋采唐意识到赵挚在说什么,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正事呢?

卫和安看看赵挚,又看看宋采唐,好像突然领会了什么,笑意悠长,且颇有些跃跃欲试。

宋采唐登时警惕,这人想干什么?

赵挚这东西可不禁逗!今天正事要紧,不能有变数的!

然而老天显然是没听到她心中祈祷的,就在这关键时候,把陆语雪送了来。

陆语雪看到赵挚,自然是委屈可怜情意绵绵,看到宋采唐,立刻目光不善。

不仅陆语雪,温元思也结束了与卫氏桑正的会面,走了过来。

温元思与陆语雪相反,看到宋采唐立刻笑如春风,笑意深入眼底,看到赵挚么,这笑,就浅了三分。

251.大概是……修罗场

突然间四人齐聚, 视线交汇, 风起云涌, 气氛着实不佳, 阳光都应景地暗了一暗。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卫和安。

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他目光从四个人身上一一滑过, 眼梢弯起, 十分体贴的退后, 留出给几人表演的空间。当然,走是不可能走的,天大地大, 看戏最大。

宋采唐四人突然在庑廊拐角偶遇,谁都没有说话。

赵挚和温元思一点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现, 还直接撞了个对脸,很意外, 也有下意识的提防,反应就慢了一拍。

宋采唐一心想着案情,既然照面,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当然是观察陆语雪,这个人看似一直游离在案情之外,其实很多事丝丝缕缕都同她有关……她游刃有余,面上滴水不漏, 还几乎让所有接触的人对她印象良好, 多有维护, 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语雪最沉不住气,一句带着怨愤的话打破了僵局:“宋采唐,你算计我!”

其实这有点不应该,陆语雪惯常会忍耐,做事喜欢细水长流渗透,直接开杠不是她的风格,比如今日,接到第一个传信,她没任何举动。

她轻易不会入别人的套,上别人的当,哪怕自己确有疏漏,也会想办法圆缓,不会让对方如意。

可今日的信儿不只一个,安乐伯曾德庸还亲自找到了平王府,面见平王妃,说案件有极为紧要的发展,要请她过府对质。平王妃面色表情波动不大,但她服侍平王妃多年,自然懂得,王妃很不高兴。

直到现在,想起王妃那淡淡看过来的眼神,疏冷告诫的语气,心里还是一阵慌。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语雪清楚的领会,今日安东伯府在唱一出大戏,排剧本的就是宋采唐一伙,整个案件相关人都被她给迷惑左右了!

人家局开得这么大,架势摆的这么稳,还能支使到安乐伯,她能怎样?知道这是局,也得乖乖的往里跳!

结果好么,来了谁没看到,先看到表哥。表哥眼里只宋采唐一人,站在宋采唐身侧,维护意味十足!

这什么意思?炫耀呢?耀武扬威呢?

陆语雪这般来势汹汹,很不符合她平时的气质,也不可能让人感到舒服,另外三人感同身受,心中防卫立刻竖起。宋采唐还没来得及说话,温元思先开了口:“陆姑娘此言不妥。”

他一改往日的温雅端方,春风拂面,眉梢眼角凝着肃厉官威:“请你过来是官府办案需要,绝非在场某个人的个人诉求,大安官吏自有操守准则,万不敢应此指责。”

话题瞬间拔高,堵的陆语雪说不出话。

赵挚没抢过机会,让温元思拔了头彩,气得直磨牙。

陆语雪多精明啊,从小到大心里只装着个表哥,只要表哥在的地方,她眼里就看不见别人,对赵挚的神情动作再熟悉不过。

现在看温元思维护宋采唐,表哥心里不爽,立刻见缝插针:“表哥你看,他们合伙欺负我!”

这句话几乎把暗涌的潮流摆在了台面上,大家心知肚明。

温元思心中存着想往,不管理智怎么样,这样和宋采唐的名字放在一起,下意识还是很愉悦的:“下官若真能和宋姑娘合作,欺负得了陆姑娘这个贵圈大小姐——是下官的荣幸。”

当然,说出来的话并不愉悦,带足了暗讽。

赵挚眼梢压低,瞳眸越来越深邃,气得几乎要变形了。

虽然有点不太愿意承认,但比嘴皮子,他好像的确……

宋采唐感觉到赵挚的情绪变化,很有些不理解,这人在想什么,为什么气压越来越低?眼下正事要紧,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她伸出手,拉了拉赵挚的袖子。

顿时,赵挚心尖就像被一柄柔柔羽毛拂过,软的不像话。

小姑娘又撒娇。

真是任性……的可爱。

这么多人在场,众目睽睽,小姑娘谁都不理,只向他表示亲密,别的算什么事?

他与小姑娘的关系,根本不用故意表现。

更无需介意。

宋采唐一直很独立,少有这么粘人,赵挚心中受用,气场瞬间回归,看向周围的人时,目光睥睨,仿佛这群人都不存在,或者是蝼蚁,不配他郡王爷在乎。

温元思和陆语雪:……

情爱一事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的软肋,陆语雪眼底嫉妒几乎掩饰不住,温元思却高明很多,直接说起案情:“本官查到,五年前,陆姑娘和死者甘四娘有些前缘,可之前问话,陆姑娘却似乎不愿意说,为什么?”

陆语雪静了静,贝齿咬唇,直勾勾看向赵挚:“我只同表哥说。”

温元思挑眉,偏头看赵挚:“那就劳烦郡王爷了?”

赵挚直接冷笑。

都是千年的狐狸,耍心眼,宅斗,谁还不懂了?

“好啊,”他当即应下,然后一侧身,大手就抚上了宋采唐的发,“乖,在这里等我。”

先是所有权,谁不会?

气死你们!

也就是这种时候,赵挚难得的有了一些孩子气,跟汴梁城里人人口头上挂的混世魔王有点像了。

这些天相处,宋采唐已经习惯了赵挚的接近,而且在她的意识里,这种行为根本算不得什么亲密动作,并不会不自在。

“好。”

她还等着线索出来,分析案情呢,必须不能走啊。

温元思眼梢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挚看到他走过来的动作,直接指了个位置,对宋采唐说:“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宋采唐颇觉莫名其妙,但这一刻,她不经意看到了温元思的眼神……

她猛然想起赵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要她离温元思远点,不是这个人人品不好,不安全,是这个人对她有意。她当时以为赵挚在开玩笑,温元思对她很正常,和对别人一样,怎么可能……

可现在,她发现她好像错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若是这样,那她真该好好注意了。

她从没有找备胎,吊着谁玩的意思,如果真有,她必须得说清楚,斩断了。

赵挚身形晃到庑廊内侧,大家默契隔出的空间里,懒洋洋一靠:“说吧。”

陆语雪烟眉微蹙,眸凝水光,一身委屈:“这个案子,真的同我无关,不是我做的……”

“你要说的只是这个?”赵挚旋即转身,“那我走了。”

“别——”陆语雪赶紧拦他,语速加快,有些急切,“五年前我去了次青县,的确同甘四娘见过,但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萍水相逢,没有交集,也没有仇怨,真的没别的,我不可能想杀她!”

赵挚:“完了?”

陆语雪看出他要走的意思,更加委屈,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怨忿:“表哥现在连句话都不想同我说了?”

赵挚懒懒抬眉,表达出的意思很明显——那要看你表现。

但不管怎么说,都得与案情有关,其它的,他不奉陪。

陆语雪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只不过……想同表哥多呆一会……”

“所以你算着心思表演,我也要配合?”赵挚嗤笑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陆语雪,我以为这话的意思,你早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