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便也摆摆手,笑容灿烂。

温元思神情有片刻怔忡。

远处少女束手而立,亭亭有姿,微风拂起她的发,牵起她的裙角,像顽皮的孩子看到了漂亮的小姐姐,非要拉着一起玩,衬着少女都稚气了几分,纯净灵婉。

风乍起,下了一场杏花雨。

粉粉白白的杏花簌簌飘落,随着风散着香,恣意飞舞,它们好像很喜欢站在树下的少女,怯怯的想亲近,可飘到那少女身前,又轻轻的,有意识似的飘开了,好似不愿打扰了少女眼前的美好画面。

它们什么都不想,就想让这美妙春色在少女眼中多留一会儿,记住它们的美,它们的好,哪怕只多一瞬。

这片杏花……与杏花里的人,温元思想,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春景。

他眼眸微微垂下,看了看脚下的路。

之后,慢慢的,他走得越来越坚定,一步一步,朝着宋采唐的方向。

温雅君子在花瓣雨中缓缓行来,步态从容,行云流水,画面相当有冲击力,要是别的时候,宋采唐可能并不在意,只会欣赏,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见着好景不会驻足流连?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赵挚说过的话。

赵挚没有明言,暗意却十足,说温元思对她有意。

一直以来,宋采唐和温元思的接触都是案情,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若……

她看着缓步而来的温元思,眸底闪过一丝疑虑。

温元思走到她面前,拱手为礼,笑容依旧温煦谦雅:“宋姑娘。”

宋采唐福身还礼,笑道:“汴梁城可真是小。”

意思是,真巧。

“汴梁城其实很大,”温元思却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眸底暖光闪耀,似有什么藏不住的东西冒出头,生根萌芽,顺间长成参天大树,“有时街头街尾,或相隔一个拐角的人家都是陌生人,几年不得缘份相见。”

“缘分二字,很奇妙,也很稀缺。”

所以有缘认识,有缘邂逅,真的很难得。

就像……命中注定。

温元思是个很正派的君子,心睿多智,官场上自有手段,谈笑间就能把控主场,但之于情感,别看他性格温柔,对人很好,其实很内敛,有些话……就是想说,也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可这些话,就是因为含蓄内敛,才有了多情之处,有了可以品味的美感。

君子连说情话,都要知心人才能听的懂。

宋采唐听懂了。

然后就烦恼了。

赵挚说的……竟然是真的么?

温元思是个很体贴的人,难得感情满溢,忍不住‘唐突’一回,也不会让宋采唐难做,指了指远处茶楼:“你我如此有缘,宋姑娘若得空的话,不如去那里喝杯茶?”

宋采唐:“喝茶?”

温元思微笑:“那里近来上了宣州雅山茶,叶片扁平,入水不弯弓,香气馥郁,幽远绵长,回味最为甘甜,想来定适你的口。”

“你怎知我定会喜欢?”

“你看起来不甚讲究,实则和所有的姑娘家一样,喜欢气味香,入口甘的东西。于茶一道,你更喜清淡,而非浓郁,若汤色清澄,泡好后茶叶不要卷在一起,你会更满意……”温元思说完,见宋采唐怔怔的,“难道不是?”

宋采唐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是太是了。

她时常忙于案情,活得很粗糙,有时候自己喜欢什么自己都说不清,关婉为了试出她偏好的口味,不知做坏了多少道菜,天长日久的,才拿捏住了她的胃口,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她不喜欢吃的东西。

可温元思……

怎么做到的?

仅仅是因为一起破过几桩案子,吃过几次饭?

若非用心,根本不可能。

她诧异的时间略长,温元思是个敏感的人,立刻察觉到了,耳根有些烫,眼睛这一刻也不再敢看宋采唐,转头看别处。

还咳了咳,似是而非的解释:“你知道的,我办案略有些心得,观察力尚可。”

他这表现,让宋采唐心里一沉。

这可不是办案观察力几个字就能掩饰过去的。

糟糕了。

之前她并未察觉到温元思的这份心思,赵挚在一边捣乱,她也只当开玩笑,没有当真,你知道了就不能不面对,不能不解决。

她是个坦率的人,直接就问了出来:“虽然这么问有点不要脸皮,但……温元思,你可是对我有意?”

一记直球打过来,直接把温元思打懵了,反正更是慢了两拍:“我——”

宋采唐心内叹口气:“我性格像男儿,一点也不懂细腻体贴,脾气也不好,还没什么好习惯,一点不可爱。”

温元思就笑了,认真的看着她:“世间可爱的姑娘很多,但——没一个是你。宋采唐,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

宋采唐觉得更糟糕了,这样不对。

非常不对。

偏暖风不停的来,杏花花瓣不停的飘,像多情的小姑娘,营造着气氛,想要帮忙做点什么。

宋采唐一点也不想让温元思记得今天。

“如果……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如果,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事,让你有所误会,我同你道歉,”宋采唐很少被表白,也不擅长处理这个,只尽可能的做到诚恳,坦率,“那并非我意。”

其实也不用她说的太明白,温元思何等睿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拒绝。

他之心意,她已全然知道,但她说抱歉,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温元思眼帘垂下,看到地上被踩踏过,沾了尘泥的杏花花瓣,声音里有些不自觉的落寞:“你的意……是谁?”

宋采唐想到赵挚,想到夜里的拥抱,炽热的吻,那只大手的温度,不由有些害羞,微微垂了头。

温元思轻轻一叹:“是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宋采唐懂,他也懂。

赵挚。

是赵挚。

宋采唐毫不犹豫的点头:“我和他……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在别处相识,只是有些误会一直未解,所以才蹉跎至今。”

“所以……我是输给时间了么?”

温元思侧眸垂眉,话音喃喃。

如果他能早一点认识宋采唐,如果他能占据这些‘曾经’,是不是今天也……

可惜这都是安慰自己的无用之言。

他轻笑一声,笑颜惨淡。

其实他心里都清楚,有些人朝夕相处,月月年年,却不曾催生绮念情思;有些人从未见过,只一面,就能钟情知己,朝思暮想……

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世间至情,概皆如此。

与时间无关,与对错无关,只是对于宋采唐来说,他不是那个对的人,可偏偏在他心里,宋采唐是那个对的人。

世间因缘,也大多如此,情投意合四个字,真真是难。

他能以理智说服自己,心里却很难接受,末了只得喟叹:“时光……可真是残酷啊。”

宋采唐知道温元思懂了她的意思,他虽没表现出多少痛苦,亦没太多失态,但这是他君子的品格,并非真的就没受伤,她看着……有点心疼。

无关情爱,她对别的朋友,同样状况,也是会有遗憾。

但她心里明白,这种时候,她不能表现出关怀,作为当事人,任何稍稍过线的行为,都有可能为对方带来困扰,让这段关系更乱。

她站的很稳,只声音透出些许愧疚:“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从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我说怎么半晌还不到,原来宋姑娘竟还约了别人么?”

是卫和安。

他刚刚走过来,并不知道宋采唐和温元思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这话并不合适,可他也不是傻子,话出口,走到这里,感觉到气氛有点怪异。

卫和安眨眨眼,他这是……来的不凑巧?

“我与宋姑娘并非有约,只是偶遇,”温元思解释一声,微笑道,“你既有事,我这便告辞了,改日有闲,再请姑娘喝茶讨教。”

他这话是跟宋采唐说的,可眼睛却没看她。

宋采唐有点急,总觉得今天自己有点过分:“你——”

“宋姑娘的话,我都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宋姑娘,卫公子,告辞。”

温元思走的太快。

满天杏花雨中,他颀长背影一点点消失,融在春色里,越远,越觉得孤寂,觉得冷清。

宋采唐长长一叹。

她突然想起赵挚的话,赵挚告诉她的那些过往。

在那些日子里,她是个聪明机灵,特别会调|教爱人的小姑娘。

可对面温元思,面对别人的好感,她明明这么狼狈,这么手足无措……

她想,她大约不是很会谈恋爱,也不是不会谈恋爱,只是人没对,心没在。

不管自己意识没意识到,心动了,有了喜欢的人,其实是不存在理智为先,深思熟虑的,自己的潜意识会告诉自己怎么面对。

她不是故意欺负赵挚,只是……在她心底深处,喜欢这样,而对方也接受了,那就很好,很合适。

风月场上,她委实不是一个聪明人啊。

“……宋姑娘,你寻我,所为何事?”

等了良久,宋采唐都没说话,哪怕意识到自己刚刚出现的突兀,卫和安也只得开口提醒了。

没错,宋采唐今天约的人,并不是温元思,而是卫和安。温元思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真的就只是偶遇,巧合。

宋采唐整理心情,转过身,看着卫和安,慢慢眯了眼:“之前有个叫王六的无赖,在街上拦住我,大发厥词……是你派的么?”

王六来的突兀,走的也突然,她自己查不到,请关清帮忙,查了很久同样没有结果,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人间蒸发了。

所以非常肯定,王六的出现绝对不是为了讹钱,而是为了……试探什么东西。

这个案子卫和安表现的太过怪异,她不怀疑才怪。

卫和安却摇了摇头:“不是我。”

宋采唐眯眼:“是么?”

“但我的确认识那个王六。”

卫和安答的很诚恳,可见宋采唐表情不善,他便知道,今日这一关,不好好解释清楚别想过去。

他长长叹了一声:“事情真不是我做下的,但我的确认识王六,他是真定人,你我都曾经在那个地方住过……你还记得么?”

宋采唐没点头,也没摇头,同样也没有说话。

卫和安垂眉:“王六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没什么好认识的,我认识他也是偶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当然,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在汴梁出现,暗搓搓要接近你——因为我也有类似想法,遂巧合,我发现了他。”

“他不认识我,雇他的人也不知道我,而我又有些心思……就没向你示警,只在侧旁观。”

宋采唐便明白,这卫和安,也是坐了回顺风车。

别人起意试探,他目的相同,正好省了事,就一块看了。

“谁雇的他?”

卫和安:“这个我真不知。”

他说话时,宋采唐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仔细认真,每一个细微变化都不放过……确认他足够诚恳,没有说谎,更烦恼了。

不是卫和安,那是谁?

这个问题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

但另一个问题……却可以问。

“你看别人试探我,为什么?”宋采唐眯眼,看着卫和安,“想确定我的记忆?”

卫和安摸了摸鼻子:“你确实……看起来很像失忆的样子。”

宋采唐:“确定了,然后呢?”

“想找你帮个忙。”卫和安相当坦率。

宋采唐心道果然,和想象中一横一样。

想到自己唯一擅长的本事,她很明白了:“帮死人的忙?”

卫和安:“我生母的死,我怀疑有异,而且同卫有关,所以……”

“卫氏是安乐伯府主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想查她都太难,”宋采唐分析着卫和安心理行为,“可经过上一个案子,曾德庸身死,安乐伯府名存实亡,再过段日子,论罪行处,这伯爵怕也是保不住,卫氏不再高高在上,不用我帮忙,你也能问了她的话。”

“宋姑娘聪慧。”卫和安朝她揖了揖,“正是如此。之前我心中着急,有所得罪,还请姑娘见谅,只是如今,暂时,我这里还忙的过来,遂……”

这前前后后的事办的着实不好,卫和安有些不好意思。

宋采唐却觉得没什么。

既然事情不是对方做下,人家也没怎么惹着她,就哪哪怪不着。她遇到王六,别人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卫和安并没有做错什么。

“也好,我还省点事。”

跟卫和安的这点事就简单多了,大家把事诚恳的说开了,交换些信息,就没什么再谈的,很快,宋采唐就和卫和安道了别。

“跟别的男人谈笑那么开心,有没有考虑你男人的感受?嗯?”

宋采唐正转身欲走,突然一阵风刮到面前,赵挚的唇蹭过她耳边,还留下了……以上很羞耻的话。

不仅羞耻,还很幼稚。

他大约是想看她害羞的样子。

宋采唐偏不害羞,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我男人……谁?我怎么没看到?”

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做出四处打望的样子:“说起来,郡王爷——哦,不对,是平王,平王殿下答应过帮我挑选汴梁城的青年才俊为婿,这是带来了么?在哪呢?”

赵挚急了,凶巴巴瞪眼:“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都有我了还想要谁?我说过了,我就是这汴梁里最好的青年才俊!”

宋采唐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赵挚担心刚刚说话过分,让她生气了,赶紧追上:“真的,我就是最好最温柔最体贴的佳婿!你看,我知你夜醒后会饿还是会渴,给你带吃的还是喝的,知你喜欢刀具,给你订做了新一套解剖刀,你要冷了,我还能给你添衣加被,暖,暖床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为免路人笑话,宋采唐名节有损,他说话时是绷着脸的,离宋采唐也并不太近,可每一句,他都说的很急,面色板着,嘴唇动得飞快,每一步,顾及着宋采唐步子大小,十分委屈的捯着小碎步,看着有些可笑。

“我真的真的是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最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小姑娘,”四周看了看,已经走过人群,旁边没人,赵挚一把抓住了宋采唐的手,“我们一起过一辈子吧。”

宋采唐垂头看看交握的手,抬头对上赵挚掩不住炽热的眸,视线微错,看到了墙头上伸出,正好在赵挚背后的桃花枝。

暖暖春风中,那粉红花苞怯怯的,缓缓的舒展,开出第一瓣,曼妙鲜活,活泼的和这世界打招呼。

赵挚的脸映在红艳桃花枝中,柔和了锋利,更多了隽俊。

宋采唐想,哪怕时间倒流,再来一次,她应该还是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孩子,又酷又傻,脾气有点小别扭,有时还会赖皮不要脸,像个小孩子一般玩闹,可他很真诚,也很真实。

他总是做的很多,说的很少,干了什么,从不邀功,却又能把霸道的把她拉进他的世界,他的生命,不允许她逃离。

她自认是个很无趣的人,喜欢安静,可又偏偏羡慕别人的热闹冒险,事事顺着她,她不一定开心,全部不顺着,她更不会高兴,很矛盾了。可只要跟赵挚在一起,不管她提的要求,还是她潜意识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要求,赵挚都能帮她实现,一旦体悟回想,这种惊喜是加倍的。

也许前路诸多艰险,也许未来并不好走,但她不怕,赵挚肯定更不怕。

有些话,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她懂,他也懂。

这样的日子,怎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