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了陵皇子一眼,神情间满是怜悯:“他过来问我,我是不是他娘,我说是。”

陵皇子当即挺高了胸脯。

“这宫里,皇上您的孩子,我不是谁的娘呢?便是这宫外,普天百姓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短短几句话,众人已经可以脑补出一个大型误解现场。

陵皇子再没脑子,也听出来了,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在否认么?

“不,我不信!”

管他信不信,戏到这一场,正事也该来了。

赵挚当即冲建安帝行礼拱手:“不认亲母,歪曲事实,陵皇子德行有失,此事已不容含糊,若不给出确凿事实,怕是会引来各处非异。”

建安帝想了想,道:“你可是想到了办法处理?”

“是,”赵挚抬头,剑眉星目,耀耀生辉,“我知一法,可滴骨认亲!”

311.滴血验骨

滴骨认亲。

四个字出来, 厅内气氛一振, 像无形声波荡开,震的人头皮发麻。

长宁公主眼睛睁圆:“滴骨认亲?”

“是。”赵挚解释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乃是我大安臣民之福, 无故不可唐突亵渎, 既然陵皇子不认为梅宫人是生母,我们只要证明梅宫人确为他生母,事情便可完美解决。此验骨之法方便快捷,于此时亦是合宜, 无需多做什么, 只要将梅宫人尸骨起出, 甚至无需整具, 只取一块骨头即可, 将陵皇子指尖挑破, 滴血于骨上,若血融于骨, 则二人是骨血至亲, 若不融, 则陵皇子生母另有他人。”

“即便如此——臣仍有罪, 对皇后娘娘诸多冒犯, 请娘娘责罚。”

皇权大过天, 没有事实证据, 对皇后怀疑都是错。

深宫之中, 水太深太浑,太多事有操作空间,太多东西说不清,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仍然可以狡辩,这时拿多少人证口供,金字写就的玉牒都说不清,不若直接验,以事实说话。

赵挚正义感十足,又满怀尊敬,挑不出一点错,太子在他背后看着,一边满意,一边在心里觉得——真像一只大尾巴狼。

也不知那位宋姑娘……怎么受得了他?

陵皇子吓的脸都白了。

这一招更是了!

太子和赵挚今之天就是要弄死他!

“不行!”他大力挥臂,激烈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不同意!你说验就能验么,这里又没仵作!”

赵挚眼梢上扬,荡出一个笑意:“有啊。”

陵皇子心下咯噔一声,他怎么忘了,赵挚现在还搭着个监察御史的职,干的就是破案,还有一个熟悉的得心应手的惯用小组,仵作自然也有!

难道……早准备好了?

果然,下一句赵挚就道:“梅宫人没有位份,当年又是急病而死,不能入皇陵,葬在西郊山底,现在起出开棺并不费什么工夫,正好仵作我们也有——”

“不行!我不同意!”陵皇子脸色苍白,我越发坚定激烈,“你那个宋采唐人称鬼手,又心思玲珑,自然万事向着你,谁知她会不会从中做手脚,保证你想要的结果!”

赵挚眉梢挑起来,做出几分讶异,颇有些纨绔子弟的得瑟气质:“咦,我有说过,仵作请宋姑娘么?”

陵皇子一滞,牙齿差点咬破了舌尖。

除了她你还有谁!

太子没理两个人的闹剧,看向皇后,目光略有些担忧:“母后意下……如何?”

陈皇后慈爱的回看他,叹了一声:“看来今日不解决,是不行了。”

语罢她还看向建安帝:“皇上?”

建安帝点点头,朝太子摆了摆手。

太子起身行礼:“那儿臣便叫人了。”

陵皇子还在最后挣扎,拦了太子前路:“不行!”

“你在怕什么?”赵挚扯开陵皇子,“ 你不是笃定皇后是你生母么,怕什么验?还是——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编的,你担心事实暴露,所有的小心思被揭发?”

“当然不是!”

陵皇子一嗓子吼出来,突然回过了劲。

看看气势汹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赵挚,再看看面无表情,不鼓励也不支持的皇后……他突然想,没错,这是他的机会啊!只要事实做证,他是皇后亲子的事就不再是个秘密,他也有了站在台面上,和太子一争的资本!

自此以后,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做人,大大方方行事!

有什么不好!

“可以,但仵作不能是宋采唐。”陵皇子眯眼。

……

其实陵皇子想多了,也有人想多了,比如祁言。

他今日有事耽搁,来茶楼略晚,进来还没和温元思赔罪呢,就见温元思对面坐着宋采唐!

他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手中扇子指着宋采唐:“你怎么还在!”

宋采唐被他大嗓门惊的,好悬一盏茶泼到他身上:“不是约好的?我不在这里,在哪儿?”

“宫里啊!”祁言急的不行,脸皱成一团,痛心疾首,“宫里不是要滴骨验亲?你偷懒不去,事情耽误了怎么办?今天的大戏怎么唱?把太子和挚哥这么撂在那儿,陵皇子岂不躺赢了?以后皇上皇后怎么看太子和挚哥!”

他这一堆话快的,别人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宋采唐眨眨眼,噗的笑出声。

祁言更闹心:“你还笑!”

温元思无奈,笑着叹口气,提醒祁言:“你抬头看看现在时间。”

祁言看了看茶楼大厅滴漏:“午时三刻啊,怎么了?”

温元思:“你这条消息,又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祁言眨眨眼,还是没明白:“一个时辰前。”

温元思再次叹气:“宫中家宴,消息能随便往外传么?是,就算我们里面有人,不涉敏感之事圣上也不忌讳,这一听一传,总也有个时间差,若是事败不顺利,你还有还有时间指责宋姑娘?平王也早该出宫了。”

“对哦……”祁言甩开扇子,慢慢坐下来。

随着这动作,终于他也想明白了,歪着头不确定的问宋采唐:“今日的仵作,叫的不是你?”

“叫你那天说事时走神,”宋采唐摇头微笑,“当然不是我。”

她跟赵挚走的太近,陵皇子能想到的,太子和赵挚会想不到?

适当避嫌,很是应该。

而且滑骨验亲方法很简单,不需要解剖,随便一个人都能操作。

祁言不明就里,很是不理解:“那可是滴骨认亲啊!你把自己的绝招教给别人?”

宋采唐也很不理解他:“知识不就是用来传播的?而且,这也不是绝招,很简单。”

祁言听的直咂舌。

仵作验尸方面的事,他的确孤陋寡闻,太多不懂,但往前想想,也是,不管任何绝招,哪怕是剖尸,宋采唐也从不曾私藏,谁想看都让,只要对方胆子大;谁问问题都答,还尽量让对方听得懂……

她是真的用心在教别人,只是太多时候,别人愚钝不堪,学不会。

祁言突然有了种对方很高大,自己很矮小的感觉,他这思想觉悟,连个姑娘都不如……

宋采唐没管他在想什么,仍然在想今日计划。

滴骨验亲之法,现代科学证明并不严谨,结果不一定正确,但我们上下几千年的文明记载里,有很多成功的案例,所以它有一定几率性,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

但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今日主要目的。

她们要的并非确定事实,陵皇子是不是梅宫人的孩子,而是看大家的表现。建安帝意外与否?陈皇后对于这件事态度如何?尤其对于‘认贼作父’四个字,有没有半分敏感?

她们要的,是试探。

结果若验出陵皇子乃梅宫人亲子,她们有应对计划,不是,也有不是的思路。而且不是……才更好,能玩能试探的地方才更多。

所以她今天没必要在现场,知道结果就行了。

……

陵皇子声嘶力竭,说不要宋采唐当仵作,赵挚冷哼回去,狭长眉眼里满是怒气:“谁说来的是宋姑娘了?”

陵皇子愣住:“难道……不是?”

“你也配。”

赵挚低声说完,没再说话,回了自己座位。

陵皇子气的磨牙,想说他一个堂堂皇子,怎么就不配叫一个民女上前了?

可想了想,这话不好,万一说出来,别人非要遂他的意呢?

而且今日气氛不佳,多做多错,不如少说点话。

皇家人真心办一件事时,效率出奇的快。再加今日是家宴,没别的急事特殊的事,大家一边吃着东西聊着天,时间就过去了。

来的是刑部仵作,资历老,经验也丰富的周仵作。

白骨也起出来了,因宫中传话说一段骨头也行,下面人就挑拣着,呈了一块最干净最漂亮的小腿骨上殿。

建安帝今日似乎特别有兴致,精神都好了很多,一国之群有兴致,别人也就不敢瞎提什么于礼不合的意见,再说一小段腿骨也不吓人。

滴血验骨正式开场。

有了骨头,下一步自然是取陵皇子的血。

陵皇子看着白生生的腿骨,吞了口口水,眼睛一闭,将袖子捞起来,冲太监伸出中指:“来吧!”

“等等!”太监还没动手,他又把手收回来,眉眼严肃的再一次确认,“这骨头,确定是梅宫人的吧?”

“唉哟我的皇子殿下,这骨头是奴才亲眼看着起出来的,来回确认了不下十遍,确是当初梅宫人的墓,不可能有错,错了您要了奴才的脑袋!”

太监是建安帝身边近侍,亲自督办的此事,也颇有底气。

“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陵皇嘀咕了一句,再一次运气,深呼吸,伸出手,“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紧张,非常紧张,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执事太监手又快又稳,陵皇子都没来的及缩一下,银针已刺破他指尖,几滴血滴了下来,正好落在白骨上。

所有人整整齐齐,目光定在白骨上。

连呼吸都忘了。

大殿安静无比。

片刻后——

“融了融了!”

“血沁进去了!”

“真的能融!真是传说中的滴骨验亲!”

“是亲母子啊!陵皇子原来真是梅宫人生的……”

“也不知往日谁造的谣,只是可怜了母子,不能相认……”

皇宫殿内,本不该有人窃窃私语,但一切取决于皇上态度。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个个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发声,声音不能大,但小小说一两句……明在明显皇上是许可的。

皇上没有任何指令,那么这件事,稍后就会传遍六宫,然后,传遍朝野,甚至民间。

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陵皇子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一瞬间,他浑身僵硬,动都不能动了。

周仵作看着一切发生,扫袖跪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禀皇上,陵皇子血融于梅宫人骸骨之上,事实明确,陵皇子确为梅宫人所生!”

赵挚浅浅一叹:“可惜了。”

他这话音非常轻,别人没注意,陵皇子却听到了。

赵挚本意可惜的是这个结果,没办法再引入谜团,将事态扩张扩大,今日试探陈皇后的计划大概只能到此为止了。陵皇子却笃定对方说的是他。

“不……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陵皇子脸色青白交加,浑身无力,呆坐在地,不认同的情绪相当激烈。

陈皇后看了他一眼,浅浅叹气:“本宫早说过,本宫不是你生母,可你总也不信。”

她的表现,她的神情态度,动作举止,特别稳,没一丝违和不对,从始至终,情绪也没有半点激烈,跟往常一模一样。

这样……基本已经算是试探失败,没有结果。

起码眼下看,陈皇后没半点可疑之处。

道理赵挚都懂,事实他也全看在眼里,可他还是……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具体哪里,又说不出来。

就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似乎打开了什么可怕的盒子,有要命的危险在靠近。

312.失踪

宫中大戏结束后, 赵挚出宫, 直奔茶楼。

将刚刚发生的一切, 所有细节,所有后续,全部说给宋采唐温元思祁言三人……大家群策群力,总会想到办法方向。

然此事绝非一日之功, 还有更多努力需要在后面做,感觉方向梏桎, 就想办法打破, 感觉皇后有哪里不对,就继续努力寻找, 在关键的突破点没有来临之前, 所有人继续按部就班工作, 照着计划走。

可不等他们接着往下查, 就发生了意外。

宋采唐失踪了。

赵挚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要命危险的预感,竟然不是在皇宫朝政, 而是在这里么!

他脸色大变, 立刻夺门而出。

宋采唐是在宫宴第二天, 和关婉一起逛街时失踪的。

建安帝家宴,因陵皇子闹腾,出了滴骨验亲一档子事, 引起轩然大波, 朝野内外无不关注, 后续的事也不能不管,作为当时的在场人,赵挚责无旁贷。再加总感觉陈皇后似有似无的不对,赵挚一直想办法盯着,没精力分心,事发前一晚也见过宋采唐,无任何危险征兆,便也没起提防。

温元思和祁言也就着刚刚计划好的方向忙碌,而且昨天才见过,着实没料到会发生意外。

三人一路急奔,匆匆赶到关家时,关清已经组织下面人找了好几遍了,没有线索。

关婉哭的眼睛都肿了,十分可怜:“……我就选好材料,回头找表姐,就找不到了……”

赵挚眯眼,浑身戾气陡升,十分危险:“仔细说。”

关婉知道这戾气不是冲她,还是吓的抖了一下。

关清手搭上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柳眉肃然,看向赵挚:“婉儿和采唐今日出门是临时决定,未有提前放出消息,不可能有人知道她们的想法,目的地,提前做好埋伏陷阱。”

关婉深呼吸一口,努力控制尽量不要颤抖:“我和表姐都不喜欢胭脂水粉,带足了下人,没去别处,只在东市上逛……我要选食材调料,表姐想看看书,或者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一看大料新货就入了迷,没顾上表姐,表姐也顾自进了自己喜欢的店子,因为知道我会选很久……我们出门逛街都是这样,早习惯了的……可这一回,我选好东西,付好钱,出来怎么都找不到表姐,很多店子都说她去过,但已经离开,我怎么找都找不着……”

祁言急的不行:“是突然消失的?”

关清眉心微蹙:“我撒出人去找,最后看到采唐的人说,她去了婉儿的调料铺子,应该是要找婉儿,可当时铺子里有一批新货来,所有人都在抢购,人很多,就没有人注意采唐在里面呆了多久,怎么出去的,什么时候出去的。”

温元思眼神微闪:“在外面这段期间内,宋姑娘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

关清:“打赏了两个乞丐,和同在一店挑拣东西的市井妇人聊了几句,见着泼皮欺负小姑娘还帮了忙,另外就是遇到了陆语雪。”

说到陆语雪,目光往赵挚身上转了下:“采唐对这位陆姑娘没任何意见,怎奈陆姑娘看采唐一直都不顺眼,见面总要刺上几句,这次亦然。不过采唐大气,没说两句就走了,二人并再更多接触。”

“采唐不是冲动不懂事的人,这样失踪,绝对有问题,可我想了又想,找了又找,没发现多少有用的线索,只能求助诸位。”

从关清泛白的脸色,指节紧绷的凸起,可以看出她不是不紧张,不是不提心,而是这种时候,比紧张担心更重要的,是理智,是怎样解决问题。

她的表妹,不可以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