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车往,路边的积水时常被飞速而过的车轮溅起,车站里的人对着车屁股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陆小风小心地避让,可突然又一辆轿车飞驰而过,冰冷的泥水生生溅在陆小风的牛仔裤上。陆小风愣了愣,急忙拿出纸巾,但已经来不及,斑驳的印子根本擦不掉。

那辆黑色轿车在不远处猛地停了下来,随即倒退回陆小风面前。陆小风正低头和那些泥渍奋战,忽然有只手优雅地递上一块格子方帕。

在陆小风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会在左手的食指戴一枚十字架纹路镶嵌深蓝宝石的戒指,也只有一个人会将格子方帕随身携带。

像是被强效麻醉针戳了一下,陆小风全身麻痹了片刻,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托着方帕的手。

“小姐?”那人等了好半会终于对一直在发愣的陆小风出声询问。

这个声音让陆小风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她始终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步,装作继续擦拭,镇定不失冷淡地说:“没关系。”

那只手停顿了一秒,慢慢收回。

“不好意思,雨天车难开。”言辞里不细听很难察觉出那根深蒂固的傲慢,但入耳的声音是极为柔和的。

陆小风背脊一阵发凉,再次摇了摇头,她屏息强行克制情绪,才控制住自己不上去掐死这个男人。

当然,空手掐死他的机率是——零。

男人没再说什么,过了会,黑色轿车离去。公车恰好在这时晃晃悠悠到达,陆小风却站着没动,公车停了半分钟,挤到不能再挤的时候,又摇摇晃晃地开走。

陆小风抬头看向远处的红绿灯,视线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比寒风更刺骨地扎入她的耳朵,停留在她的脑海。

萧唯,突如其来的相遇,他有没有认出她来?

赶到约定好的超市门口,老远就能看到苏致若顶着一张臭脸不爽地瞪着她。

“抱歉,路上有点堵。”

苏致若点点头,笑得有些假:“有点堵?”

陆小风装作没看见。

苏致若吸了口气,谁都知道他最恨等人,等待的滋味让他觉得自己像块放在铁板上的牛排。不过,这次他很快收起黑脸,拉起陆小风往超市走。

“以后这种情况就打车,或者给我个电话我去接你,发你短信都不回,电话也不接。”他不满不是她迟到,而是没法联系上她,让他忍不住担忧她在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陆小风立即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5个未接电话和7条未读短信。

她理亏,所以她很识相地连连点头:“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

苏致若瞥了她一眼,脸色有所缓和:“今天就算了,先去买菜。”

挑菜从来不是陆小风的任务,她只管在旁边推着车子跟着走。可是,陆小风时常走神,她的脑袋还停留在刚才那个时刻,遇见萧唯的那个时刻。

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萧唯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应该没有吧,不然以他的个性如何会那么简单放她走,但也有可能他当时没有认出她,现在认出来了,如果是这样,他会有什么行动?

陆小风的手在手套里热得冒汗,身上却是冷意阵阵,吸进的每一口气都会把胸口凝结似的。萧唯的手段她很清楚,他最喜欢折磨人,用尽一切手段打压你的精神和身体,但他不是一下子将你置于死地,而是一点点地推进,就好像你是他手中的蚂蚁,他用手指掐着针,用针尖沾着毒药,把你的身体慢慢剥离,往往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是极其愉悦的笑容,眉梢都带着惬意。

“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小风一直在紧张地思考着,突然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恰好对上苏致若近在咫尺的眼睛,猛地回过神,朝四周一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出了超市,苏致若手上提着两只袋子,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

她笑了笑企图掩饰掉不安:“没什么。”

苏致若吸了口气,皱眉道:“你以为我这么好骗?不要小看我这个警察的敏感。”

“真的没什么。”陆小风耸了耸肩,避过他探究的目光走到车门边,“回去吧。”

“等等。”

苏致若一把按住车门,低下头试探地问:“今天编辑给你脸色看了?”

陆小风刚想说没有,转念一想立刻改口道:“差不多。”与其被他刨根究底,不如找个借口认了。

苏致若明显松了口气,接着不屑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这种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们编辑没有欣赏水平,你不用跟她计较。”

陆小风笑着反问:“你又没看过我的小说,怎么知道我们编辑没有水平?”

苏致若把两大袋子东西扔到后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谁说我没看过?”

陆小风一愣:“你看过?”

苏致若勾起唇角,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得意:“局里有个女同事在看,就顺便看了看。从实招来,你是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灵感的?”

“什么?”

“就是《追逐背叛中的爱情》里面的警匪题材,写得还真像回事。”

陆小风无奈地摇了摇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搬来前我就已经写好第一本了。”

“是吗,那你还有点才华。”从这大爷口中听到这样的赞美已实属不易,紧接着,他又说,“不过那个结局是怎么回事?”

“结局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是悲剧,让男主角入狱,女主角死去,你也太狠了吧。”

“悲剧能让人印象深刻,这样才不落俗套。”

苏致若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可还是不解:“通常言情小说不都是大团圆结局,这样才受欢迎。”他这番见解是从卓文楠那里听来的,文楠因为这个结局郁闷了好几天。

“那你是要我让那个女警跟那个罪犯好,然后浪迹天涯?”陆小风的左手无意识地摸上右手手腕。

苏致若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警察和罪犯,摆在现实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是这只是小说,小说不就是给人以美好来寄慰,何必那么较真。

于是,他说:“我问你,你写的那个女警察到底爱不爱那个老大?”

陆小风垂下眼,盯着右手腕,她没有直接回答他:“你觉得呢?”

苏致若沉吟一下,说:“爱吧,撇除黑道身份不说,那个男人有点魅力,再说那个女警不爱他,为什么在他死后选择自杀?”

“她不是自杀,是被人撞死的。”

“但她可以避过,可她没有。”

陆小风突然哑声,车窗上划过的雨滴倒印在她脸上,好似奔腾的泪水。

许久后,陆小风平静地给出了答案:“警察是不能爱上罪犯的。”

苏致若对她的理论不以为然:“也许警察不应该爱上罪犯,可人的感情是不能控制的,何况,爱情和身份无关。”

“爱情可能跟身份无关,但没有完全抛离身份的爱情,身份总是会成为爱情的阻碍。”陆小风话锋一转,“比如你和我,如果让你妈妈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你说她会不会气到爆血管?”

苏致若窘,随即强硬道:“我妈那边你不用担心,她就是一只纸老虎,到最后还是会顺着我。”

顺利把问题转移,陆小风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跟苏致若谈这本小说会让她莫名地紧张,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小说里的故事也和她的经历不完全一样,但总归带了点影子,加之今天鬼使神差地碰见了萧唯,她心里莫名发慌,不是心虚,而是有点说不出的害怕。

片刻后,陆小风回了一句:“是吗,那和我妈还真不一样。”

“你妈?”苏致若有点好奇。

“我妈是真老虎。”

“这个虾你想油爆还是清蒸?”

“清蒸吧,比较鲜。”

“也好。”

“今天餐后甜点别忘了。”

“知道了。”

两个人在电梯里闲聊着,谈到吃,陆小风渐渐来了兴致,难得这个人自愿供她奴役,她一定要牢牢把握住机会。

正当他们谈到甜点吃什么时,电梯到了,苏致若先走出来,却立即停住。

陆小风紧跟着刹住脚步,奇怪地推了推他:“怎么了?”

“大婶,你找谁?”

苏致若打量了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还是站在他家门口的阿姨,问道。

那位被他称为大婶的阿姨手里提着个行李袋,穿着一件厚实的羽绒衣,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严谨肃然的气息,她板着一张教科书似的脸,像阅卷老师一样,不放过一个角落,把苏致若看了个透,好像苏致若就是块砧板上的鱼,还是被刮了鳞的。

末了,她把视线投向苏致若背后的陆小风,不客气地说:“小风,就是这个男人欺负你?”

第四十九打 ...

有那么一秒陆小风对目前的状况反应不及,但她迅速做出判断,打开门把那位阿姨和苏致若拽进屋,关上门后,用力吸了口气,掩不住焦急地问:“你怎么来了?”

阿姨拍了拍身上的大衣,脸上依旧刻板:“还不是你,突然跑回家,关在房间里闷了三天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说话间她瞥了一眼苏致若,眼神甚是不满。

苏致若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先是冒出一个大婶,然后他估摸着这个大婶是陆小风的母亲,可为什么她母亲对他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苏致若半是疑惑半是紧张,偷偷给陆小风递了个眼神,可陆小风只是推了他一把让他赶快把食材放到冰箱。

苏致若刚进厨房,陆小风就把妈妈拉进房里,关上门,不放心地再锁上门,这才压低声音问:“妈,我不是说过了没事不要找我么。”

原本也没什么,可今天下午她还撞鬼似的马路上碰到萧唯,她的神经立刻被拉紧,萧唯最近动作很多,她必须谨慎再谨慎。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不好直说,不然肯定会让她老妈担心。

陆妈妈老脸一摆:“没事我当然不会来,可你像是没事吗,没事你能抱着……”陆妈妈顿了顿,嘴唇蠕动一下终是说,“陈冰的相册把自己闷了三天?你不用勉强自己,大不了回来跟我住,你都吃了那么多苦,怎么还想不通,不适合就不要……”

“不是的,我已经决定好了。”

陆妈妈急了,音量不禁提高几分:“可他是警察,你跟他在一起会有负担的。”

陆小风脱下大衣,回头笑了笑:“我知道,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生活不是那么沉重。”

就如梁浅深说的,敢与不敢只是毫厘之间。陈冰在临死前曾对她说,不要复仇,不要自责,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可以了。她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不论仇恨的血液如何沸腾,她改名换姓隐没在人群中,不论萧唯是否逃离法律制裁,也不管他有没有发过誓要置她于死地,对她来说蒙纱的时代已经告一段落,她把自己的心放到最淡,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可最后才发现,她仍然需要有一个人陪着她,在家里留下两个人的味道。

好好活下去,可以的话,她想试一试,第二次用力爱的机会,给自己,也给对方一次机会。

苏致若抬头看了看时间,很早,他今天不知为何比平时早醒了一个小时,一打开房门竟看到坐在沙发上正在看《南方周末》的陆妈妈。

莫名地,苏致若的小心肝抖了抖。凭借他警察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直觉告诉他,这位阿姨不好对付。

苏致若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在脑海里制定作战计划,可还未等他擦干脸,陆妈妈已经开口:“你,过来。”

苏致若一愣,这声虽不刻薄但也冷淡得让人背起凉风,她并不似自己家里那位王母娘娘高高在上,却有一份让人无法躲藏的威严。

苏致若收起一贯的痞态,敌不动我不动,安静地在陆妈妈身旁坐下。

“你叫什么?”陆妈妈目不斜视,吐字清晰有力。

“苏致若。”苏大爷恍然有种被审的错觉。

“几岁了?”

“27。”

“小了三岁呢。”陆妈妈嘀咕了一句,又问,“听小风说,你是警察?”

“是。”

陆妈妈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乎不太满意,可她没多说,又问:“家里父母健在?是做什么的?”

“父母是商人。”苏致若隐隐蹙眉,背脊挺直了些。

陆妈妈未予评价,沉默了一小会,一转头直视苏致若,眼眸里的光芒精准又严厉:“你和小风是什么关系?”

如果把陆妈妈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苏致若绝对指着那人鼻子毫不犹豫地大骂:“你个混蛋耍老子吗?”

不过,眼前的这位地位非凡,非凡呐。

看来陆妈妈还不知道情况,那他可得表现得更好一点争取给自己加分,苏致若模仿他大哥气质不凡的绅士笑容,诚恳地说:“我和她正在交往。小风没跟您提过吗?”

当下的苏致若不免联想到陆小风当初面对他妈时的处境,好歹这位陆伯母看上去是个明理的人,他妈妈可不一样,有理没理都是她最大,陆小风没发飙是她脾气好给他面子。

陆妈妈的视线看向陆小风的房门:“她没跟我说什么,这孩子喜欢往心里藏事。”陆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很好奇她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同居,我从小就教导她女孩子要自爱,不能随随便便跟男人住在一起。”

大冬天的清早,苏致若还没晨练已经开始流汗,想他拿枪指着犯人的脑袋都没这么紧张过:“伯母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陆妈妈并没有因此露出放心的表情,反倒是幽幽叹了口气,淡淡道:“其实我不太看好你和小风的事。你了解她多少,说给我听听。”

苏致若全身的汗毛刹那间倒立,但还是冷静地回答道:“我知道她结过婚,丈夫不幸过世,她很痛苦……”

“就这些?”

“我答应过她不论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所以,我不会追问。我只需要靠我自己的眼睛去了解现在的她。”

陆妈妈不苟一笑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你真不在意?年轻人,我看得出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到苏致若诧异的表情,她说,“不必惊讶,我是个老师,这辈子教过的学生数都数不过来,从你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我就能猜出七八分。越是你这样出身的孩子越是心高气傲,考虑问题也会简单几分。”

苏致若急于反驳,却被陆妈妈制止:“你不用这么急,听我把话说完。那天小风回家抱着她前夫的相册呆三天,然后又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就知道有事发生。我是该谢谢你让她终于肯开始新生活,但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女儿受了很多苦,不瞒你说,她父亲过世的早,我一个人带大她,想着她要结婚了,应该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和她青梅竹马的丈夫又先走一步,这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我看得出她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可她需要的不是一段所谓的恋爱,如果你只能给她这个,我劝你趁早离开,因为要和我女儿在一起,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

“请您不要小看我,”苏致若压下心中的波澜,微微抬起下颚,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决,可眼里依然有着苏式惯有的骄傲,“我绝对承担得起陆小风的幸福。”

陆妈妈仍旧一本教科书的表情,冷静地说:“但愿如此。”说完,她起身要去拎行李。

苏致若见状,惊诧道:“您要走?”

“嘘。别吵醒她,我就是看看她好不好,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我送您。”苏致若急忙取来车钥匙。

陆妈妈拦住他一脸坚决地说:“不用。”

苏致若还要坚持,陆妈妈干脆说:“我最不喜欢不听话的学生。”

苏致若卡壳,犹豫了下,松开手:“那您慢走。”

临走前,陆妈妈突然回头过头来了句:“警察这份职业挺危险的,你想过换个工作吗?”

苏致若当即摇头:“当警察是我从小的志向,我不会换掉这份工作。”

陆妈妈失望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想跟小风好下去,我建议你还是换份工作吧。”

苏致若不明所以,可来不及问明原因,陆妈妈就走进电梯离开了。

他算是领教到什么是真老虎,他家王母娘娘跟这位人民教师一比,确实低了几个档次。人家不跟你闹,跟你讲道理,摆事实,态度又叫一个权威,他就像是一张不及格生的试卷,唯有受教的份,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老师大人也不受用,一板一眼把利害都跟你分析得明明白白,明白得你心里难受。

陆小风醒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苏致若在冰箱上的便利贴写了几句话,意思是她妈妈清早赶火车走了,让她不要担心,又嘱咐了早饭在电饭煲里云云。

陆小风无语,连忙打了电话过去,老妈一接电话就说:“那小伙子还可以,就是太帅了点不太让人满意。我都不敢看他的脸,怕刺眼。”

陆小风哭笑不得,怎么还有老妈嫌女儿的男朋友太帅的:“他很正经的,不用担心。”

“嗯,我找他聊了聊,人品应该还可以。”

“你找他聊什么了?”陆小风拿牛奶的手一抖。

“你放心,你妈知道分寸,只是试探他一下,不过小风啊,我认为如果你们以后真的要在一起,你还是得把陈冰……”陆妈妈停了停,咬牙说,“还有那个混账东西的事,都跟他说清楚。虽说人家小伙子可以不在意你以前的事,你也不想提那些旧事,可交往最重要的是信任和坦诚,如果真要做夫妻,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陆小风垂下头,脸色有些白,半晌后说:“这件事有些复杂……我再想想。妈,这段时间我们还是要警戒,各自小心。”

陆小风的担心没有错的,果不其然,公安局黄副局长突然跟她联系,他是她的联系人,五年前事发后她退出警队更换身份都是跳过严队直接由黄副局直接安排,她母亲的保护措施也是他一手操办。他们约定过,若非有事不轻易联系,所以当陆小风接到黄副局的电话时,也意识到事态有了变化。

她赶到约见的地点,四周很幽静,是一处农家茶楼,黄副局到的时候还没坐稳,就开门见山:“情况需要,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位保卫人员,他等下就到,你们认识的,我认为这样安排最为符合实际,有利于各方安排。”

“我认识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