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啪”地关上,顾梦东这才回过神来,他话还没说完,她怎么就走了?

他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对着莫语汐的背影大叫:“莫语汐!你给我回来!”

他叫她的名字,她却似乎没有听到,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点点地消失在璀璨的霓虹之下。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季节。莫语汐过得太糟糕了。在顾梦东离开后,每一点失去都可能击垮她,而她却又接连失去了两个亲人。一个是把她带大的姥姥,一个是还无缘见上一面的孩子。

姥姥一向身体很好,可在一次感冒之后便一病不起。而那孩子,莫语汐是拼死想要保住的,但终究落得个胎死腹中的结果。她还记得引产时,大夫说那孩子已经有点人形了。

命运曾无数次地把她推向绝望的边缘,她也曾无数次地动过了断的念头。好在终究是挺了过来。只是事情过后,她发现自己关于那一年的记忆却单薄得厉害,365天已被压缩成了短短的几十天。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也好,可那留下来的几十天记忆偏偏都是最最苦涩的。

路过花店时,莫语汐买了一捧黄白搭配的菊花。姥姥的忌日快到了,她要去看看她。

第二天正好是个休息日,莫语汐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扫墓,没想到一出门又看到了顾梦东。

顾梦东上下扫了一眼她极其“肃杀”的装扮以及手上那捧花,有些诧异:“扫墓?给谁?”莫语汐冷冷瞥他一眼:“真希望是给你,可惜还要等上几年。”拜他所赐,她的车还停在公司,所以只能打车去墓园。莫语汐站在路边等了许久,偏偏一辆空车都没有。没一会儿,顾梦东的那辆Q7停在了她面前,车窗降下,他说:“上车吧?我送你去。”莫语汐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姥姥临终时还在念着他的名字,现在带他去也好,也算遂了她老人家的遗愿。莫语汐上了车,两人却各怀心思,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墓园,顾梦东好奇她是来给谁扫墓,便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七拐八拐在一处墓碑前停下。莫语汐恭恭敬敬地把手上的花放下。顾梦东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诧异地问莫语汐:“什么时候的事?”

莫语汐没有回应他,心里满是苦涩。

其实当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感情还是挺好的。顾梦东不像别人,他虽然知道莫语汐家里的情况,却从未嫌弃过,他对她好,跟她的家人相处的也好。尤其是姥姥,最满意这个准外孙女婿。

就在顾梦东不告而别后,姥姥突然病了,神智开始变得不太清醒,她像个孩子一样有时候会忘记很多人,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好在她记得语汐。莫语汐永远都忘不了姥姥去世时的情形。那是她第一次眼看着亲人离开。那时候,姥姥已经不行了,身上插满了管子。她忘不了,痴傻了很久的姥姥突然清醒了过来,只是她说话已经不太利索,拉着语汐问:“梦东去哪了?”

顾梦东带着别的女孩走了,而她又发现自己已经怀孕,这些原本都不够让她心酸,但是在那一刻,当姥姥问起时,她感到心是真真切切地疼了。

语汐自然不会跟姥姥说实话,她不希望姥姥连这最后一段时间都过得不安稳。

她哽咽地编着谎话。

姥姥听着她的话,叹了口气:“因为你爸,你妈这辈子算完了,我本来还心疼你,好在是有梦东,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语汐的眼泪终究是流了出来,她昧着良心说自己过得多好,要姥姥放心。或许姥姥真的信了她的话,还不等她说完,那只握着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心如刀割是什么感受,也不过如此。

那时候,莫语汐终于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法挽回,比如生死,比如人心。

此刻,莫语汐和顾梦东双双站在姥姥面前,顾梦东表情严肃,若有所思。而莫语汐却在心里对姥姥说:“姥姥,您不是想见他吗?实在放不下的话,您就把他一起带走吧。”

扫完了墓,回去的路上,莫语汐问顾梦东:“你来找我什么事?”

“我不想现在说。”

莫语汐没耐心:“如果还是问昨天那件事我劝你省省吧,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不想我们两个车毁人亡你就安静点。”他冷冷打断她。并不是不想说,只是他们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怕说起这事,自己再无法专注地开车。

莫语汐悻悻地撇过脸去。

下了高速,他把车子停到一条小路边,降下车窗,他点了一支烟:“我见到小非了,是他告诉我关于孩子的事。他跟你说的不一样,究竟怎么回事?”

莫语汐诧异:“你怎么会见到小非?”

“这不是重点,回答我的问题。”

莫语汐扭过头看向窗外:“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问这些干什么?就算孩子是你的又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顾梦东也不知道。他沉默着,手上那支烟已经积了长长的烟灰,眼看着就要燃尽,他将它按灭在旁边的烟灰缸中:“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你的孩子,因为乔威是歌手,为了保护他,只能说是你的。”昨天听她那样说,本以为她是在赌气,毕竟莫非也不会乱说,可是今天听到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他探究地看着她的表情:“真的?”莫语汐坦然地直视他:“真的。”顾梦东烦躁地闭上眼,疲惫地捏捏眉心,冷冷地说:“下车!”莫语汐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推门下了车。莫语汐走了好长一段路,回头看,发现顾梦东的车子还停在远处。他是怎么了?难道真的被他听到的“事实”伤到了?莫语汐解气地笑了。男人就是这样,潜意识里都会觉得前女友依旧是自己的女人,无论是抛弃他的还是他抛弃的。那种霸道不可理喻。何况是顾梦东这样的人,有时候颜面就是他的命。他刚离开,她就怀了别人的孩子,这无疑是要了他的命。不过这样也好,他一辈子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也好,他没权利知道太多,怪只怪他的关切迟来了太多年。

莫语汐走后,顾梦东在车里坐了许久。直到电话响起,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看了眼来电,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你好。”“好啊,顾总。”对方不怀好意地笑着。顾梦东反应了片刻也笑了:“你怎么换号码了?”景博弈笑道:“回国了难道还用美国的号码吗?”“你回国了?”这倒是让人意外。

“是啊,还是回到B市心里踏实啊!”

“这回彻底不走了?”

“不走了!”

景博弈是顾梦东的大学同窗,后来到美国读了个博士,毕业后在当地的一家研究机构工作,本以为他会顺理成章地留在那里赚美元,结果竟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什么时候出来聚聚?”“那得看顾总的时间。”顾梦东想了想,老同学真是贴心,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醉解千愁,所以回来得也这么是时候。“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见面地点依着景博弈的喜好定在了某家酒吧。晚上见面时,顾梦东问景博弈:“那里待遇好环境好,你怎么这么想不开?”“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可不觉得好。”“怎么?”景博弈喝着酒,似笑非笑:“我不喜欢洋妞。”顾梦东无奈:“就为这个?”“这可是大事!事关我们老景家的品种!”顾梦东调笑:“混血的不是更好?看来生物老师说的‘杂种优势’你都忘光了。”景博弈哈哈笑:“我管他那么多,只要是我景博弈的种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顾梦东认识景博弈快十年了,知道他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傻博士”,学历基本上是他综合条件里最弱的一项。这人头脑聪明也就罢了,还偏偏投身一个好人家,出身不赖,长得也白净,从小就受女孩子欢迎。这样的人在男人看来有点多情,在女人看来就是非常滥情。不过顾梦东以为,景博弈会成为今天这样,其实都是那些女孩子给惯的。抛开这些,这人明是非,讲义气,跟顾梦东一向关系不错。“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回来后见到她了吗?”景博弈问。顾梦东低头喝酒,明知故问:“谁?”“别装了行吗?莫语汐啊!”“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早翻篇了!”景博弈显然不信:“真的假的?”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便直接挂断。顾梦东笑着问:“什么情况?你才回来几天就欠下情债了?”景博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有的女孩确实不错,我跟她们接触的时候真没想伤害她,怪只怪男女对待感情的态度太不一样了。”顾梦东挑眉:“怎么讲?”“男人的生活中除了感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而女人的生活中似乎只有感情,所以她们远比男人在意感情。而这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越是在意一样东西,就越容易被它伤害。所以没什么东西比感情对一个姑娘的杀伤力更大了。”

景情圣总结道:“如果你爱她,就努力让她爱上你,如果你恨她,更要让她爱上你。”顾梦东不置可否地与他碰了碰杯,脑子里浮现出了早上跟莫语汐对话的情形。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这次回来工作的事定了吗?”“定好了。”“哦?哪家公司?”景博弈抬眼看看他,笑了:“欧普达。”

第五章

欧普达成立了一个新的研发机构,就设在B市。这事莫语汐早有听说,但因为是研发部门的事情,跟她关系不大,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因此和顾梦东的老同学景博弈成了同事。更糟糕的是欧普达目前正在研发的新版本软件正是要卖给铭泰,所以她和景博弈在工作中勉不了接触。

好在景博弈这人一向很有分寸,自见面以后他从来没在莫语汐面前提起过顾梦东,似乎只当她是个普通同事来对待,时间长了,莫语汐也就渐渐放下了心里的那点芥蒂。

这周六,莫语汐接到景博弈的电话:“语汐,你上次跟我借走的那些项目资料用完了吗?”“嗯,用完了,周一还你。”“恐怕不行。”电话里景博弈的声音有些为难,“我晚点要用,可我现在又走不开,你方便帮我送一趟吗?”“送去你家?”“嗯,不过是市郊的那栋别墅,你来过的。”因为材料涉及商业秘密,所以不能快递或者托人送去。莫语汐看了看时间:“现在吗?”“最好现在。”莫语汐无奈,既然他急着用,她只能亲自跑这一趟了。

景博弈家的那栋别墅莫语汐以前还是跟着顾梦东一起去的,位置偏僻,但胜在环境不错。她记得这里鲜有人来,可是今天,别墅外却停满了车,而且还是一水的豪车。莫语汐犹豫了片刻上前敲门,随着大门的打开,震耳欲聋的舞曲声立刻传了出来。一楼大厅已化身舞池,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里面群魔乱舞。开门的人莫语汐不认识,她问:“景博弈在家吗?”那人扯着嗓子回应:“在啊,可能在楼上,你上去看看吧!”莫语汐抱着资料,穿过那群男男女女走上了楼。楼上安静不少。莫语汐站在楼梯口看着幽长的走廊,有些傻眼。

房间大约有七八个,景博弈究竟是在哪个房间呢?

她一边打他电话一边往走廊深处走,渐渐的,一个手机来电铃声越来越清晰。她记得这正是景博弈用的铃声。她循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是半掩着的。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她轻轻推门进去:“博弈,你在吗?”

房间的窗帘拉了一半,光线很暗。窗子没有关上,一阵风吹过,她身后的门“啪”地合上了。莫语汐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

“吵死了!”

这一句话又把莫语汐吓得不轻,她定睛一看,这才看清角落的单人沙发上还有个人,竟然是顾梦东。顾梦东看到是她也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

莫语汐懒懒地回答:“景博弈让我给他送东西。他人呢?”“他出去了。”莫语汐打量了一下房间,目光最后停留在顾梦东的脸上:“你怎么在这?我是说,楼下那么多美女,你怎么舍得一个人留在这?”顾梦东只是冷冷地抬眼看她,没有说话。莫语汐微微挑眉,今天的顾梦东有些奇怪,竟然没有反驳。她想了想又问:“景博弈去哪了?”“不知道,你可以出去等他,或者,把东西留下,由我转交。”她这才察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探究地看向他的脸,发现他面目潮红,似乎不太舒服。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多管闲事。“不用了,我出去等。”顾梦东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正当她要开门出去时,身后却传来了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莫语汐记得,顾梦东身体一向不错,他很少生病,可一旦生起病来就非常严重。有一次发烧竟然烧了小一个礼拜,当时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可把她吓坏了。说不准这次也是如此……她回头看他:“你没事吧?”咳过之后,顾梦东深深地陷入沙发中又闭上了眼,他眉头紧锁,声音更加模糊不清:“还死不了。”莫语汐看着眼前这倔强的男人,只觉得自己当年能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也是奇迹。她叹口气,转回身走到他身边,抬起手。顾梦东有感应似的倏地睁开眼,警惕地抬眼看她,似乎下一秒就要躲开。莫语汐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迎着他的目光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在皮肤相触的那一刹那,除了滚烫的热度,莫语汐似乎还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可是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困兽,纵然凶狠也因为牢笼而失去了原本的杀伤力。

“你在发烧。”她平静地说。他只是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她皱眉:“你不知道?”“知道。”“我估计怎么着也有三十八九度了,这么高的温度不去医院,不怕烧傻了?”他沉默了几秒,嘴角缓缓挑出笑意:“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关心我?”莫语汐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答非所问:“你都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你那好兄弟跑哪去了。”她拿出手机又给景博弈打了个电话,来电铃声在附近响起,她这才记起来他的手机落在房间里了。顾梦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慌什么?”莫语汐低头掩饰着情绪,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随意划了几下,最后锁上屏幕。她收起手机,咳了一声,道:“既然他不在,我先走了。”话音未落,门忽地被推了开来,景博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看到莫语汐明显一愣:“语汐?你怎么在这?”莫语汐没好气地把手里的材料塞给他:“你要的东西。”

景博弈拍了拍脑门:“嗨,差点忘了。”莫语汐注意到他衬衫领子上的口红,顿时不高兴了:“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倒好,不知道躲在哪风流快活。”景博弈连连赔罪:“抱歉!抱歉!我的错!”莫语汐瞥了眼身后的顾梦东:“算了,你这还有个病号,我不给你添乱了。”说着她便毫不犹豫地打开门离开。身后传来景博弈的声音:“生病了?去医院吧?”然后是顾梦东不耐烦的回答:“不去不去!”

莫语汐走后,顾梦东问景博弈:“怎么把她叫来了?”景博弈耸了耸肩:“送东西呗。”顾梦东懒懒地看他:“你少来。”景博弈站在窗前,看着莫语汐出了别墅,回头对顾梦东说:“你小子命不错,这都几年了,人家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顾梦东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是有情有义?我怎么觉得她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如果真是有情有义,她也不会在他刚刚离开时就和别人有了孩子。“女人嘛,没有爱哪来的恨?”景博弈笑着说,“对了,你也不去医院干脆回家休息得了。”顾梦东也正有此意:“好,帮我叫辆车。”“OK!”说着景博弈低头拨了个号码。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他说,“语汐啊,能不能麻烦你再回来一趟。”顾梦东倏地抬眼看他,哑着嗓子低声问:“景博弈,你什么意思?”景博弈挂上电话满脸无辜地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让我上哪找车去?”

没一会儿,莫语汐去而复返。一听说景博弈是让她送顾梦东,她一百个不乐意:“早知道是这事我就不回来了!”顾梦东站起身来:“我不用她送,我自己能回去。”景博弈也不拦他:“算了算了,既然你俩都不乐意,那梦东你就自己回去吧,注意开车小心点,前面那段山路不好走,前不久才有一辆车掉下崖。”顾梦东和莫语汐齐刷刷地看向他。莫语汐纠结了片刻说:“好吧,反正也顺路。不过先说清楚啊,我可是看在博弈的面子上!”顾梦东冷笑:“我也是。”“是是是!”景博弈赔笑道,“多谢二位配合!”

回去的路上顾梦东一言不发,莫语汐看得出他很不舒服。车子进入市区,莫语汐说:“你确定不去医院?”顾梦东无力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怕她不知道他家地址,补充道,“把我送到景星花园……”“我知道。”莫语汐打断他。顾梦东现在所住的地方,还是他离开B市前住的那所公寓。当年顾梦东不告而别后,并不知道已经离开的莫语汐等在他家楼下,不吃不喝一熬就是五六个小时,只为了见他一面,可是他却再未出现过。浑浑噩噩过了十多个夜晚,她才听说他已经带着姚琴离开了B市,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告诉自己该死心了。

车子到了公寓楼下,莫语汐熟门熟路地找到车位停好车子:“下车吧。”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她决定送佛送到西——把他送上楼去。两人走进电梯,顾梦东开口:“想不到你还记得这里。”按了他家的楼层,莫语汐背对着他站着:“我当年没有把小命丢在这里也算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忘记?”的确,当年干出那么傻的事情她如今想想都觉得后怕,世道这么乱,当时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大半夜的独自在小区里晃悠,没出什么意外真是老天保佑。听她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顾梦东不解:“什么意思?”说话间,电梯又停了下来,莫语汐率先走出去:“没什么。”

顾梦东打开门,莫语汐跟着进去。当年她觉得这房子又大又宽敞,可是如今看来却拥挤又破旧。她看了看窗外:“你怎么不换套更大的?”“住着习惯比什么都重要。”顾梦东坐在沙发上,疲惫地揉着眉心。莫语汐记得药箱应该是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她正要进去拿药,却发现门是锁的。她问顾梦东:“门怎么锁了?”“我现在住客卧。药在里面。”莫语汐看着紧闭的房门微微挑眉,但也没多想,转身走进客卧拿药。客卧里的布置依旧简洁清爽,一看就是个单身汉的房间,难道他至今还是一个人?说不上为什么,莫语汐竟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从客卧里出来,她随口问道:“你一个人住吗?”话一出口,她明显看到顾梦东嘴角挑衅的笑容,连忙补充道,“我是说这种时候有家人照顾你也好,免得出什么意外也没人知道。”

顾梦东笑了:“莫语汐,你可真够毒的,一个感冒而已就盼着我出‘意外’了。”莫语汐无所谓地替他倒了杯温水:“我是替你着想,你可别狗咬吕洞宾。”看着顾梦东吃了药,莫语汐又在网上找了几家附近的订餐电话,抄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他:“饿了就叫个外卖。”顾梦东接过纸条什么也没说。

安顿好他,莫语汐便提出告辞,顾梦东却出言叫住了她。他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她,几秒之后,旧话重提:“莫语汐,你是在关心我吗?”她是在关心他吗?她今天没头没脑地做了这些真的只是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吗?有那么一瞬间,莫语汐也被这问题难住了。愣怔了片刻,她丢下一句“无聊”,转身出了门。

周一上班时,莫语汐在会议室外遇到景博弈。

景博弈笑着跟她打招呼:“前天多谢你。”

“客气。”

“哦对了,我昨天去看他了。想不到堂堂顾总生了病也是可怜巴巴的,尤其还没有人照顾他。”莫语汐冷笑:“大家都是普通人,免不了生老病死。对了,他怎么会没人照顾?”“谁去照顾?女朋友还是妈?女朋友的话他目前没有,至于他妈嘛,你也知道那母子俩关系一向不好,现在生疏得跟路人没两样。”

这倒让莫语汐有些意外,顾梦东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不然她也不会为了他受那么多的屈辱。可是他们母子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不好了?

见莫语汐一脸的茫然,景博弈露出一个诧异的神情:“你不知道?”莫语汐怔怔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啊?”景博弈笑了笑:“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你呗。”莫语汐不由得心里一紧:“怎么会?”“当年他妈不同意你俩的事,你以为他没注意,任由他妈为难你,可你不知道他为了这事跟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当时他刚工作没几年,钱挣得不少但也没多到在B市买得起房子的地步。他父母自然不支持他买房子,所以他压力一直很大。他一个本市人,为什么要早早从家里搬出来?为了你啊!他没告诉你这些是不希望你有心理负担,你倒好,一纸报道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了。”

“那他和姚琴……”

“其实很多事情的真相都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

莫语汐的脑子开始变得混乱。

走廊里时不时有人经过,跟她打着招呼,她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像尊雕像一样杵在走廊中央。

景博弈叹了口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莫语汐记得第一次见顾梦东的家人是他们在一起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正值酷暑,顾梦东的父母住在城郊的一栋别墅里,他提出带她回家,还说不出意外的话要在郊外住上一晚。当时莫语汐的心里又激动又紧张,这可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她花尽心思向宿舍里的姐妹讨教经验——去男朋友家里要带什么礼物,穿什么衣服,另外毕竟她是第一次去,争做哪些家务会显得既不突兀又乖巧懂事。宿舍里的姐妹出谋划策,她更是把半个月的精力都花在准备这件事上。

可是临到约定的日期,顾梦东却通知她去城郊的计划取消,因为他母亲正好来市区逛街,顺便和他们一起吃个饭。既然是约在外面见面,那带礼物还合适吗?莫语汐斟酌再三,觉得礼多人不怪,还是带上礼物去赴约。

饭桌上,顾家父母倒是和颜悦色,两位长辈一直在给莫语汐讲顾梦东小时候的事情。

顾爸说,我们梦东从小到大真是一点不用我们操心,考名牌大学、找好工作,我们家虽然有些关系,但是一点都没有动用到。

顾妈妈拿出了顾梦东中学时的照片,说,我们梦东从小就长得帅气,没少招惹女孩子,好多大院里很优秀的女孩子都喜欢梦东。

莫语汐一直知道顾梦东很优秀,不过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顾梦东在父母的眼里是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

她看了看一旁低头吃饭的顾梦东。听到他爸爸妈妈夸奖他的话,他几度停下动作,表情平静,仿佛他与周遭的人和事都没什么关系一样。

后来顾妈妈话锋一转,话题落到了莫语汐身上:“听说你妈妈是大学老师。”莫语汐不敢隐瞒,如实更正说,妈妈只是B大学附属出版社的工作人员。顾妈妈长长地“哦”了一声:“这倒也没什么,但我听说你爸爸去世的早,而且……”顾妈妈没有说下去,因为被顾梦东打断了。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懒懒地拿出一根烟。顾家父母对视了一眼,顾爸笑着打圆场:“别说那么多了,先吃饭。”可是自那以后,顾妈妈便再也没露出一个笑容。临走时,莫语汐才想起来自己还带了礼物,恭恭敬敬地拿给顾妈妈。顾妈妈表现得很为难:“我这出来逛街的,拎太多东西也不方便。这样吧,这礼物你先拿回去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是什么意思?莫语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临分别时,顾梦东没说别的,只是让她先回去,而他要开车送他妈妈去商场。回宿舍后,有姑娘问她“未来婆婆”对她是否满意,莫语汐模棱两可地说这还得问问顾梦东。

舍友却说:“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如果他妈妈让他以后多听你的话对你好,那说明他家人对你很满意。如果他家人一直在夸儿子,又对你问这问那,那言下之意就是你配不上人家儿子。”

虽然早有准备,可莫语汐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后来她和顾梦东像是约好了一样谁都没再提那次见家长的事,她以为时间长了,顾家老人会慢慢接受她,可直到姚琴的出现,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愚蠢。

那天同事说有人在楼下等她,能跑到单位来找她的,她以为只会是顾梦东。到了楼下,却见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她长发飘飘衣袂飘飘,路过的男同事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不用想也知道是个美女。

这美女回过头来,朝她展颜一笑,说她叫姚琴,就是来找她的人。

两人去了附近一家小咖啡馆。姚琴告诉她,她和顾梦东从小一块长大,两家父母是同事,彼此知根知底,而且顾梦东跟她的感情一向很好,可谓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这几年,他们长大了,两家长辈都有意撮合他俩,可是没想到顾梦东“离经叛道”惯了,突然就说交女朋友了,偏偏这女朋友还是个杀人犯的女儿,这让干了几十年刑侦工作的顾妈非常难以接受。

也是那个时候,莫语汐才知道原来顾梦东的母亲是名警察。难怪他从来不对她说起他父母的事情。

当天,正逢顾梦东去了外地出差。莫语汐打电话给他,说她见到了姚琴,她以为他至少会解释,可是他却沉默了。

那之后,莫语汐心里很乱,她刻意不再给顾梦东打电话,她害怕自己想太多,只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中。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挖掘的新闻线索有了新的眉目——B市的一家老牌造纸厂污染量严重超标却一直无人关注。莫语汐跟踪这条新闻很久,终于追溯到了无人关注的原因,也找到了所谓的“保护伞”。她连发几篇报道,总算引起了大众的注意,造纸厂附近的居民频频向上反映此事,政府决定开始调查。

这件事情让莫语汐得到了领导的肯定,也成了她从学生到职场人的第一个收获。可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顾梦东的时候,电话那边依旧沉默。

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发热,听筒里只有冰冷的电流声。这不是她认识的顾梦东。当时她第一次有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她只知道或许他们的感情真的快要走到尽头了。

顾梦东出差回来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去了父母那里,而这段时间他和莫语汐几乎没有联系。

莫语汐越来越不解,也越来越绝望。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了顾梦东的分手通知。是通知,只有一个通知,连分手的过程都省掉了。

自那以后,莫语汐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顾梦东,他甚至连留在她那里的东西都没有拿走,就不告而别,没有解释,也没有一丝的抱歉。

造纸厂的事情她没有继续跟进,后来同组的同事告诉她,那家造纸厂倒了。当她看到造纸厂负责人的照片时,她脑子冒出一句话:“老天爷不会开眼,只会开玩笑。”

可是顾梦东已经走了,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她辗转打探他的消息,想着或许还有机会挽回,可打探出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姚琴病了,顾梦东是带着她去美国看病的,未来两人可能定居美国。

当时的莫语汐便悲哀地领悟到,当一个人对你若即若离的时候,他或许正在为另一个人赴汤蹈火。

第六章

莫语汐心神不宁地熬到下班。

未冉打来电话:“周末有空吗?”

“大概有吧,怎么了?”

“你没看群消息吗?老同学约K歌!”

莫语汐怔怔地回忆了一下,她还真没顾上看消息。天色已黑,透亮如镜的落地窗上映出了她颓丧的脸:“我没心情。”

“你365天什么时候有过心情这种东西?没心情才要去发泄一下嘛!K歌是最好的发泄途径!”

莫语汐想,或许她真的需要做点什么,好让那个人从自己的思绪中离开。

周六的时候,莫语汐简单打扮了一下便跟着未冉前去赴约。路上塞车,她们赶到的时候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一进包间,晚到的她们立刻引来了大家的注意。老同学们纷纷跟她们打着招呼,莫语汐注意到,包间的角落里,顾梦东正端着酒杯低头摆弄着手机,仿佛没有看到她进来。活动组织者见状连忙迎上来,尴尬地解释:“可能有人不知道你要来,就叫了顾学长。你不会介意吧?”莫语汐笑:“没关系,都是校友,难得聚在一起,挺好的。”她这话一出,未冉和那组织者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莫语汐仿佛感受不到,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未冉跟在她身后,担忧地看着她:“你没事吧?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唱歌,要不咱们坐一会儿就走吧?”“真没事。”未冉撇嘴:“谁信呀,你不知道你刚才说那话时有多虚伪。”莫语汐笑:“人生如戏,活在世上的人,谁不是全靠这点演技?”

当天晚上,大家见识到了不一样的莫语汐。她从来没有这么随和过,有人点她唱歌她就深情投入地唱,有人敬她酒,她就毫不保留地喝。大家都说,莫总就是莫总,霸气侧漏之余也不忘树立亲民的形象。

只有莫语汐自己清楚,在话筒传递和觥筹交错之间,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角落里的那个人。他还是那么沉默,那么格格不入。不知过了多久,莫语汐觉得头重脚轻胸口发闷。她晃晃悠悠地起身出去透气,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了他。顾梦东靠墙站着,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一手夹着烟。昏黄的灯光从他的头顶照射下来,映衬得他的五官更加的深刻。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听到响动的他也回过头来。周遭的包间里传来各路人马的嘶吼声,近在耳畔却又仿佛遥在天边。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卸掉了小心翼翼的防备和居高临下的姿态,迎着他的注视走了过去。她每往前一步,就有更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是真面对面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目光移到他指间的半支烟上,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就想问他的一个问题:“你怎么那么喜欢抽烟?”听到这个问题,顾梦东没表现出丝毫意外,回答说:“因为烟能醒脑。”

“能醒酒吗?”他看着她,半晌,用手指捏着那半支烟递到她面前:“你试试。”

接受着他的注视,她像是受了蛊惑,接过那支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那是他的味道。她被呛得直咳嗽,却仿佛被带到了多年前那无数个日夜。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何一定要恨他。因为她怕忘记他。她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头顶上方传来顾梦东低沉的笑声:“你就是这样。”她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惆怅越来越厚重了。咳嗽了好一阵子,她勉强直起腰来,把烟递还给他。顾梦东问:“什么味道?”莫语汐若有所思,不作回答。顾梦东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将一团烟雾喷在她的脸上。她一个没忍住又咳了起来,紧接着就感到下巴上一痛。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随着她的唇微微张开,他直直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久违的触感和狂风暴雨般的情绪席卷而来。那一刻,莫语汐只觉得时间都静止了。所有的感官都屈服于他攻城略地的气势下,脑子里有晴天霹雳,心里亦有千军万马踏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将无法呼吸时,他停下了动作。

她不敢看他,垂着眼,气息不稳。

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看来你也没有彻底将我忘记,既然如此,那么我上次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莫语汐还没有回过神来,顾梦东已经走远。

考虑什么?继续做他的女人吗?

她的心里一片茫然……

这一夜莫语汐睡得不太好,明明很困,可是思绪却像马达一样停不下来。一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多年前和顾梦东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多年后重逢的每一幕。有时候,心底里也会有个声音在悄悄地告诉她,他还爱着她。可是,她并不敢让这个声音在心底肆意疯长——她太害怕面对失望,害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欧普达的季度考核即将来临,因为顾梦东的突然出现,这次考核显然成了莫语汐进入欧普达以来最难打的一场恶仗。好在黄勇答应了她增加人手的请求,前提是她得代表公司做一趟高校的巡回招聘宣讲。可以从应届生中招人,但宣讲的主要目的在于宣传公司。

刚出校园的孩子很难出业绩,莫语汐自然是要从有经验的人选入手。所以在出差前,她特意嘱咐了人事部联系猎头物色人选。

莫语汐她们到的第一站位于N市的D大。大公司往往更看重员工的“出身”,所以软件专业全国闻名的D大必定会是行业内众多公司的首选。

路上,Amy小声提醒她:“头儿,明天就宣讲了,材料您一遍都没看过呢。”莫语汐头天晚上睡得不好,此刻只觉得眼皮子发沉:“又没几个校招的名额,讲什么有那么重要吗?”领会到了领导的意思,Amy了然地点点头:“那一会儿到了N市您先休息,我去确认一下宣讲的时间和地点。”莫语汐揉了揉额角淡淡地“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代表公司做宣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没人愿意做,莫语汐也打算应付一下就过去了。她甚至不打算看什么宣讲材料,到时候即兴说点什么就可以了。

可是,等到了D大,莫语汐的想法变了。

Amy从校方那里得到消息,威尔森的人也到了D大,而且第二天还是两家公司在同一间教室先后做宣讲。上半段是威尔森,下半段是欧普达。

这本来也没什么,要命的是听说对方来的竟然是中国区总裁顾梦东!这样一来,从顾梦东到莫语汐,从身份到亲和力上,欧普达已经完败!当然,这是Amy的心理活动,当着莫语汐的面她什么也不敢说。她还在努力跟校方协调,希望换个时间或地点。然而正逢招聘季,所有的宣讲会都是提前半个月安排好的,想临时调换非常难。莫语汐抱着手臂,看着正在跟校方电话交涉的Amy说:“算了。”Amy不明所以地看向莫语汐:“什么?”“我说算了。”说着,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莫语汐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几天前Amy发来的宣讲材料。

她简单看了两眼,心中已怒火中烧。公司的汇报培训也不知道Amy学到哪去了!莫语汐无奈,看来只能自己亲自操刀了……

PPT做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在紧张什么?不是打定主意不把这次宣讲当回事的吗?可当她想到顾梦东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时,却不由得咬紧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