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铎虽然没有什么前科,但人缘一向不怎么样,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好赌,不求上进,脾气也差,时常因为一些小事跟邻里发生争执,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犯案现场附近。问他去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李军怀疑他就是凶手,但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件事。所以案子拖了好长一段时间,舆论压力越来越大。

而不久之后李军恰巧有个升迁的机会,他几经思量,越想越觉得莫景铎是凶手无疑,便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和相关办案人员商量着草草定了案。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谁也想不到还有翻案的这一天。李军想不到,莫语汐也想不到。

这件事让莫语汐又喜又悲。二十几年来,她挣扎着克服了自己的自卑、恐惧和对父亲的怨恨。经历了这样的过往,她原本以为,再没有什么是她承受不了的。然而,当真相华丽转身,当她知道自己过去所承受的痛苦都白承受了,她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想到日渐衰老的母亲、孤僻倔强的弟弟,这些年他们承受的压力不比她少,当他们知道这个真相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天晚上莫语汐整晚失眠,她设想着如果没有冤假错案,如果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孩,那么她今天会在哪里?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在黎明破晓前,莫语汐爬起来打电话给顾梦东。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想问问如果没有冤假错案,那么她和他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刚刚醒来的他声音温柔低沉,让莫语汐想起多年以前的他们。她咬着嘴唇问他:“你说……如果我爸不是杀人犯,你妈妈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或许听出她情绪不对,他问她:“出了什么事?”

莫语汐张了张嘴,想告诉他父亲的事情,但是当情绪渐渐平复,251她突然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因为无论真相是怎样的,他们已然互相伤害了彼此太多,又怎么能放下心中芥蒂,重新走到一起?莫语汐仰躺在床上,良久才说:“没什么事,就是做了个梦。”顾梦东静静听着电话里莫语汐囔囔的鼻音,在这个静悄悄的清晨,他想,这大概是多年来他们第一次这么靠近彼此的心。

他叹了口气:“语汐,有些话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你爸爸的事情。至于我妈,她同意更好,不同意也没有关系。经历了这么多,我越来越觉得两个人的感情中,彼此的心意更重要。可是我已经辜负了你这么多次,不知道还有没有爱你的资格……”

寂静的清晨比夜晚更有魔力,让一向自信冷静的顾梦东也露出了不确定的一面。莫语汐默默听着,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在情绪崩溃前,她听到自己说:“其实我们都已经出局了。”在彼此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莫语汐跟他请了两天假,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她吸了吸鼻子。说不遗憾那都是骗人的,可这就是他们的命,她能怪谁呢?她突然想到当年负责父亲案子的李军,还有当时参与案件的所有人……要怪也只能怪他们……

过去,无论遭受什么样的白眼和排挤,她从未怨过命。可是如今,想到父亲竟然枉死,想到自己和家人本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她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怨恨。

思量了很久,天渐渐亮了起来,莫语汐发了条短信给卫明:“我想知道参案人员的名单,你能帮我吗?”卫明的短信回得很快:“好。但是语汐,我有个要求,你要尽快走出来,否则我会心疼。”那之后不久,卫明就找到了当年参与案件的人员名单。莫语汐一个个看过去,努力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然而当她看到“刘芸之”这三个字的时候,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良久,她缓缓地笑了,命运真的跟她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过去的五年里,究竟是谁伤害了她的自尊,在她早已溃烂的伤口上大把地撒盐?又是谁毁了她的爱情和她的信念,让本该天真烂漫的她愁容满面?说到底就是顾梦东的母亲刘芸之!可是,顾梦东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他愚孝!他盲目!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声不吭地离开!如今他依旧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顾梦东,是她面前信誓旦旦长情念旧的顾梦东。因为她还爱着他,所以他似乎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而她却早已一无所有。

此时此刻,她看着卫明的短信也问自己,她想好了吗?其实她也不确定。她不得不去恨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殊不知这世上最难掌控的就是人心,哪怕那是她自己的心。

这天晚上顾梦东在医院照顾刘芸之睡下,正准备去吸烟区抽支烟放松一下,就接到了景博弈的电话,声音非常急切,说要立刻见他。景博弈在这个时候突然找他,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一刻钟后,景博弈赶到了医院。果然,景博弈带来的消息坏透了。顾不得病房区不能抽烟的规定,顾梦东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回头看了眼病房里的母亲,她睡得那么安详,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风云突变。“有没有可能不让我妈知道?”沉默了半晌,顾梦东问。刘芸之骄傲了一辈子,自认是个两袖清风为民办事的好警察,可是在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却摆了个大乌龙。顾梦东能想象母亲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作为儿子,纵然明白她有错,也是于心不忍。

他知道既然已经开始彻查这件案子,那么当年参与刑侦的人都会253被调查,母亲自然脱不了干系。就算他这么问,答案也早已明了。景博弈宽慰他说:“他们来查也没关系,当时伯母不过是办事的普通警员,能有什么发言权?所以主要责任不在她。”

顾梦东不再说话。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左右的。比如谁也左右不了刘芸之去参与一个冤假错案,也比如,谁也左右不了被冤死的人竟然是莫语汐的父亲。

顾梦东狠狠把烟按灭在烟灰缸中,苦笑道:“这都是什么事?!”

被几度搁浅的A银行招标会终于对各个供应商发布了正式的会议通知,会议时间定在了一周之后。莫语汐接到通知后,去找了顾梦东,依旧是要他尽快确认价格的事情。顾梦东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她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低头检查自己:“我有什么不对吗?”顾梦东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说:“报价的事我已经让林峰去弄了,他这两天应该在着手打印标书,你可以放心。”莫语汐点点头:“嗯,免得出错,打印前我还是再审一下吧。”莫语汐对待工作一向一丝不苟,但是这一次,她却显得过分仔细了。顾梦东站起身来,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他走到莫语汐跟前,抬手替她拨开脸上的一缕发丝,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语汐,如果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莫语汐微微挑眉,不解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你今天怎么了?”顾梦东低头笑了笑,转身从桌子上拿起烟盒:“你越来越能干了,真怕我这点年薪留不住你。”莫语汐以为顾梦东是见她这些日子和卫明走得太近,所以在这里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她对此并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

莫语汐离开后,顾梦东打电话给景博弈:“我想咨询一些股权转让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专业一点的朋友?”“你想干什么?把公司股权转让给谁?语汐吗?”景博弈有点急了。顾梦东笑:“她恐怕现在比我更厌烦这个圈子吧。”“不管对方是谁,这公司都是你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两年势头刚刚转好你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不觉得可惜吗?”顾梦东看着窗外楼宇林立的城市,觉得无比疲惫:“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景博弈知道,顾梦东做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改变,也就没再多说。

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阿姨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景博弈一听就知道顾母还不知道案子的事,略微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问:“你……会怪她吗?”顾梦东沉默了片刻说:“谁都可以怪她,唯独我这做儿子的不可以。”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就在顾梦东结束了和景博弈的对话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了刘芸之保姆的电话,说有几个陌生人来医院探望刘芸之,此刻正在病房跟她聊天。

顾梦东挂断电话立刻赶往医院。不过还是晚来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那几个人正好离开。保姆说,那些人应该是警察,因为她看到其中的一个人对刘芸之亮了工作证。

顾梦东轻轻推开母亲病房的门,刘芸之正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出神。顾梦东走进去,她仿佛也没有听见。他坐在她床边,握起她的手,叫了声“妈”。刘芸之这才回了神,缓缓扭过头看着他:“你早知道了是吗?”

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跟您关系也不大,就没告诉您。”

刘芸之似乎笑了一下:“是吗?”

都说母子连心,到了这一刻,顾梦东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刘芸之的心情。他看着母亲满脸的倦容,心里不免酸涩:“妈,其实您不用太自责,有些事不是您能决定的。”

刘芸之摇了摇头:“人活一辈子,总要犯点错。可我却错得太离谱,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人竟然是那姑娘的爸爸。明明是我做错了事,可这些年来我还总用自己的错误去惩罚她……说来是我对不起他们家,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刘芸之叹气,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她消瘦的面庞滚落下来,她继续说道:“妈一直都知道,这些年里,你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可你对她却一直没有忘怀,别人走不进你的心,因为那里早就满满登登的。我原本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梦东,你恨妈吗?”

顾梦东握了握母亲的手,挤出一个笑容:“妈,我都说了这不是您的错,就是我俩……没缘分吧。”

或许是话说得太急太多,刘芸之有些气息不平,她微微喘着气,半天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的气息逐渐均匀,人却已经有些困倦。她迷迷糊糊地说:“希望我们的缘分只有这辈子,下辈子你不会再因为妈妈过得这么辛苦,你是妈的好儿子,妈希望你永远开开心心的……”

话说到一半,她又昏睡了过去。

顾梦东怔怔地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皱着眉头,强忍着情绪。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过,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失去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对着母亲的睡颜好一阵出神,直到有人轻轻敲了敲病房门。

他回过头,是照顾刘芸之的一个小护士。她朝他招了招手。

他犹豫了一下,将母亲的手放回被子下,起身走出病房。

原来是顾母的主治医生刘医生听说他来了,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刘医生给顾梦东看了顾母最新的检查报告,顾母的情况一直在急速恶化,如今癌细胞已经发生了肺转移。顾梦东默默听医生说着,不作回应。

刘医生叹口气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了。”

他该有什么样的准备呢?准备失去她吗?

顾梦东捏着顾母的检查报告,微微点了点头。

关于重查莫景铎一案,情况就如景博弈说的那样,当年案件的主要负责人难辞其咎,但是像顾母这种只是参与案件,执行上级任务的处罚会相对轻一些。而且以顾母目前的情况,基本上没有继续调查的意义,所以检查组来医院询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几天之后这件事就有了结果,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案件的主要负责人李军被刑拘,并对其展开了进一步调查,其他参与案件的在职人员也都被停职要求配合调查。

报道一经发布,立刻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莫景铭”、“冤假错案”乃至“李军”都成了网络热搜名词。刘芸之的名字也曾在这些新闻线索中出现过,但毕竟她只是众多参案人员中的一个,很快就被其他的信息淹没了。

与此同时,莫家人也成了这件事情的焦点。媒体三天两头造访,让莫语汐不胜其烦。

她原本一直瞒着母亲,就怕母亲听说实情后情绪过于激动,但是新闻铺天盖地地报道,媒体踏破了莫家门槛,她是想瞒也瞒不住的。

她不放心,想把莫母接到自己的住处,莫母反而安慰她:“你爸被判死刑的时候我一个寡妇带着你们两姐弟都没有想不开,如今他沉冤得雪了我该替他高兴才是,怎么会想不开?”

“妈,您跟我就别硬撑了。”

莫母却说:“我听说这件事后也想了很多,说一点都不怨那是257不可能的,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也被折磨了这么多年,实在不想再花力气去怨恨谁。再说你爸爸那个人好赌酗酒,坏毛病那么多,所以有人才会先入为主地怀疑他。说来说去也是他运气不好。如今所有人都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这就够了。倒是你,语汐,事已至此,我们就看开一些吧。”

看开些?莫语汐看不开。

媒体将案件情况公开的第二天,莫语汐在公司遇到顾梦东。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写字楼里人不多。两人在公司走廊擦肩而过,顾梦东突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在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后,她还真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顾梦东看着她纤瘦的肩膀,和微微低头时露出的一段白皙的后脖颈,心中无限柔软。他斟酌了片刻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替我妈说声对不起。”过了好一会儿,莫语汐回过头,面色沉静地说:“其实我爸能沉冤得雪我也就知足了,至于其他的谁对谁错我不愿再去想了。”顾梦东探究地看着她:“是吗?”莫语汐垂下眼,淡淡地“嗯”了一声。顾梦东缓缓走到她面前。她依旧低垂着头,他正看到她头顶上的发旋。有句土话说,“一个旋愣,两个旋横”。莫语汐只有一个漂亮的发旋。顾梦东以前时常嘲笑她做事傻傻的,有点缺心眼,就是应了这句土话。其实,在他心底里从未觉得她傻,相反他知道她背负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长大,他心疼她,也欣赏她可以活得天真烂漫。

他曾经想着一定要让她一直这样单纯快乐,可是他终究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将他想要悉心守候的人变得这么不快乐。

顾梦东说:“过去的事情我无法改变,但我希望还来得及,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莫语汐似乎笑了一声,她抬头看着顾梦东:“你现在做这些是想替你和你妈妈补偿我吗?”顾梦东神色淡然地看着她,良久才说:“或许是吧。”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做这一切并非是单纯想要补偿她,因为无论有没有母亲这档子事,他都会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他放不下她。莫语汐笑了笑说:“那就不必了。”

就在竞标会的前一天晚上,莫语汐约了卫明。两人在莫语汐公寓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过晚饭,卫明走路送莫语汐回去。初夏的风温和甜腻。两人沉默地沿着林荫小道走着。卫明多希望他们的见面只是为了一起散步。莫语汐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卫明看了一眼,没有立刻接过来:“你想好了吗,语汐?”“我想好了,不过,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挺掉价的?”卫明耸耸肩:“商场上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君子,他顾梦东怎样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只是担心你,怕你会后悔。”莫语汐笑了一下说:“这就算我还他的吧。”卫明并不喜欢这样的莫语汐,隐忍、满腹愁绪,让人觉得压抑又心疼。他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是他一本正经的上司,固执、挑剔,但也可爱。她原本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这样固执地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无论谁看到都会觉得难受。

卫明看着手里的标书叹口气说:“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开心,我就配合你,可是你真的会开心吗?”莫语汐不说话,她不确定顾梦东的失利会不会给她带来快感,可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意去细想了。“其实,你还爱他吧?”卫明始终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如若不是深爱一个人,又怎会有如此偏执的恨呢?

莫语汐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说:“爱不爱又能怎样?以前我和他的事情虽然在外人面前早有定论,但我还不死心地对他抱有希望。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只能选择忘记他。”

说来说去,她终究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将他忘记。

“这件事情之后,你会离开维科吗?”

“应该会吧。”

“那你打算去哪?”

这个圈子里向来没有什么秘密,莫语汐身居销售总监的职务却因为背叛公司而离职,很快就会在圈子里传遍。到时候,又有哪家公司肯录用她?她这么做是报复了顾梦东,但无疑也是玉石俱焚的做法。

莫语汐深吸一口气:“去哪都行。就是暂时不想再留在这里了,以前留在这里是为了他,现在我们都这样了,我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原来在她的眼里只有顾梦东……不知不觉走到了莫语汐的公寓楼下,莫语汐说:“就送到这里吧。”卫明却不急着走:“语汐。如果你心里放不下他,走到哪都不会快乐。就像你眼里只有他,我再好,你也看不到。”

莫语汐虽然早猜到卫明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仗着他没有明说,她也就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还留在顾梦东那里,给不了任何人。所以当卫明说出这些话时,她毫无准备手足无措。

卫明咧嘴一笑,轻轻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不过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有多好。”莫语汐连忙移开目光:“卫明,其实你……”她忍不住就要说出拒绝的话,却感到眼前一黑,卫明已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莫语汐挣扎了一下,卫明却收紧手臂:“我长这么大也没占过人家什么便宜,今天算是破戒了。我怕……明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莫语汐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想说对不起,可是又觉得这三个字对卫明这样骄傲的人来说除了伤害再无其他。所以她什么也没说,任由他抱着。

过了一会儿,卫明轻轻松开手:“语汐,如果有一天,你能对我打开心门,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难过。”

莫语汐点点头,她相信他,就如当年相信顾梦东一样。

第二天对维科的人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众人努力了小半年,成败与否全在这一天。

顾梦东早早起床洗漱。天气已经转热,他依旧选了比较正式的衬衫和西装。打好领带,理好衬衫衣领,他边系着袖口,边瞥了眼放着手表的玻璃展柜。

他犹豫了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了其中最不名贵、最老旧的一款。

那是多年前莫语汐送他的生日礼物。起初他戴着它是因为记挂她,后来他的表越来越多,但他依旧偏爱这一块——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每次戴上这块表他都会觉得踏实很多,事情也会出奇的顺利。久而久之,这块表就成了他参与重要场合的首选,也是他的幸运物。然而今天,他戴着它的心情却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公司的车子已经到了楼下,顾梦东最后整了整衣领走出房间。

见他出来,司机连忙替他打开车门。

莫语汐已经坐在里面,她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她回过头看他一眼,又漠然地将目光移开。

顾梦东上了车,坐在她旁边。车子缓缓开动,朝着会议中心的方向驶去。

路上谁也没说话,车里气氛凝重,让司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261好在很快到了会议中心,顾梦东和莫语汐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顾梦东走在前面目不斜视,突然对身后的人说道:“其实,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莫语汐原本是心不在焉地跟着他,乍一听到他说话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后来才反应过来,这话或许是对她说的。她突然有些犹豫,他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她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林峰早早到了会议室,见到顾梦东,连忙把他们引到位置上。紧接着卫明和黄勇也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坐到了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上。卫明看了眼莫语汐,又看向顾梦东。顾梦东仿佛对这些涌动的暗潮浑然不觉,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莫语汐无意间瞥到他手腕上的表,心里不免酸涩,临开会前,她忍不住说了句题外话:“我觉得这表跟你的西装并不搭。”

顾梦东闻言抬眼看她,笑道:“外人只会看些表面的东西,其实我用着合适那就是搭,况且我每次戴着它,运气都不错,这次我们也能赢,你信不信?”

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像是有着某种魔力,竟让莫语汐移不开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就听到门口一阵骚动,李行长等人走了进来,会议正式开始。

情况和顾梦东料想的差不多。前面的几家供应商不说价格如何,很明显产品就无法完全达到用户的要求,在提问答辩的环节,面对用户提出的一些技术问题,他们的回答都或多或少不尽如人意。

两个小时之后,轮到欧普达做汇报,他们的方案很细致,看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应该是为A银行此次招标量身打造的方案。几位A银行的领导似乎十分满意。然而这么好的方案,价钱却不算高,可以说非常实惠。那几位领导显然已经属意于欧普达。

但是这报价无论是总额还是明细都与顾梦东之前做得非常接近,几乎一致。这让在座的维科员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含顾梦东和莫语汐。

卫明看着莫语汐,莫语汐却不敢与他对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不敢去看卫明,更不敢去看顾梦东。

她的心怦怦跳着,顾梦东却歪过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看样子,我们赢定了。”

欧普达的答辩结束,维科的林峰坐到了汇报席上。让莫语汐意外的是,维科的项目方案虽然跟之前差别不大,但是比之前更细致、更周到。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想到就连报价也比之前低了几十万。

她怔怔看着电子屏幕上幻灯片一页页地翻过去,耳边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满脑子都是这几天的事——她偷偷从公司拿了标书给卫明,想借欧普达之手打击维科,从而打击顾梦东。她想看着他功败垂成一无所获!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急转直下,顾梦东依旧气定神闲地掌控着全局。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扭头看他,他依旧面色如常地听着汇报。

正在这时,原本在会场外守候的小芳匆匆跑了进来,绕过会议室众人,悄悄在顾梦东耳边耳语了几句。顾梦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电子屏幕。听小芳说完,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小芳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退出了会议室。

第二十六章

各家供应商汇报完毕,用户方商议了一阵,最终宣布维科中标。在外行人看来,维科就是一匹黑马,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破了包括欧普达和威尔森在内的多家老牌外企的重重包围,拿下了A银行这个大单。但是业内人士都知道,维科的成功早有先兆,他们有顾梦东,这263个果敢敏锐的男人。他们从来不敢轻视有了顾梦东的维科。然而,刚刚宣布完结果,还不等众人道贺,备受瞩目的主角竟然在秘书的陪同下先行立场。众人十分诧异,莫语汐也非常不解。过了一会儿,刚接完一个电话的林峰匆匆走到莫语汐身边低声说:“是顾总母亲刚刚去世了。”虽然早知道顾母的病情,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莫语汐还是觉得震惊。她回头看着林峰:“什么情况?”林峰面露不忍:“听医院那边的人说,她老人家是趁着护工去卫生间的空当自己拔掉了氧气管,想来也是熬不住了。”这天上午发生的一系列的变化都在莫语汐的意料之外,让她措手不及……她缓缓靠在椅背上,怔怔听林峰在耳边说着什么,可林峰的声音不知怎地却越来越远。“莫总?莫总!”林峰在身边叫她,“老袁已经在外面等咱了,咱还是先回公司吧。”莫语汐这才发现会场的人已悉数离开,她缓缓收拾东西跟着林峰往外走。走出会议中心,莫语汐突然停下脚步,对林峰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哦对了,如果顾总回公司了,你告诉我一声。”林峰点头:“那好,有什么需要您给我电话。”

中午的阳光正刺眼,莫语汐穿着一身精致的职业套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她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迷茫。她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报复顾母打击顾梦东吗?

她想报复的人竟然已经悄然地离开了,她想打击的人却只是看着她做这一切,不来阻止也不戳破。原本她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是顾梦东欠她的,可事实上她的心从未坚定过。她从没故意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这是二十几年来的唯一一次。莫语汐回到家,浑浑噩噩等着公司那边传来顾梦东的消息。可是林峰的电话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莫语汐没想到大着肚子的李丽群会在这个时候造访,大约也是听说了维科中标的事情来恭贺她的吧。可她情绪不佳,没什么精力应付老朋友。李丽群也不让她为难,开门见山道:“其实,我刚从梦东那里过来。”正给她倒茶的莫语汐怔怔抬起眼,一不留神茶水溢了出来。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倒是李丽群从容地抽了几张纸巾将桌上的茶水慢慢拭干。莫语汐迟疑了一下问:“他……现在怎么样?”“能怎么样?我没见过比他更累的人。”李丽群看着莫语汐顿了顿,说,“你或许不知道,我跟梦东认识好多年了,最初是在美国的时候。所以你俩的事从那时候起我就有所耳闻了。”莫语汐无奈地笑了笑。她猜到李丽群大约知道她和顾梦东的事,却没想到她会知道的这么多。“那你们在美国时是因为工作认识的吗?”“差不多吧。当时我俩的情况都不怎么样,我刚结束了一段不太愉快的婚姻。他的情况也差不多,听跟他一起被外派的人说,他爸爸刚去世,据说这事还跟他交往了几年的女朋友有关,而他被外派没多久,他那女友就和别人好了。顾梦东那个人表面上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有做大事的样子。可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人会有这么惨痛的感情经历。我们准备好了同情等着适时奉上,但当事人好像并不觉得怎样。他一门心思投入到工作中,从那个时候开始筹备成立公司,也就是现在的维科。他几乎没在朋友面前提过他那薄情的前女友,我都开始怀疑那个同事的话的可信度,直到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席一个活动,他喝多了,我送他回去,一路上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原来那天是265你生日。你见过顾梦东那样的人掉眼泪吗?拜酒精和你所赐,我见过那么一次。”

“是吗?”莫语汐露出一抹苍凉的笑容。原来在她眼中最最薄情寡义的那个人,其实从未将她忘怀。

可她竟然花了五年的时间去恨他,为了恨他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她也庆幸,因为恨他,她从来不曾忘记他。

李丽群叹了口气:“后来渐渐有了起色,他觉得我有能力帮他打理公司,就让我先回国。其实很多重要的业务都是他在背后支撑的,我也只是配合他。不久之后他也回来了。据我所知,他回国是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妈妈的病情,另一方面就是你。回国以后他事事针对你,但是真到需要下狠心的时候他又往往狠不下心来。对你做的最狠心的事大约就是拿了你助理送来的标书,说来那单的确赢得有些胜之不武,但是那小姑娘做的事也不是他授意的。你该怨的人也不是他。

“后来你俩照片曝光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所以也没想到你会因此离开欧普达。当时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行业里好的公司就那么几家,你职位太高,要么是屈就自己,要么也真没什么好的去处。他就让我来找你。当时给你开的条件不差吧?但你知不知道,就算维科发展再好,我们也跟那些老牌外企比不了,不瞒你说,当时答应你的年薪比我的还要多。但这是老板的意思,我只能照做。

“后来你每每有个头痛脑热,他不方便直接关心你,就要我来看看。说实话我站在梦东朋友的立场,以前听你们的事情,对你的印象并不好。但认识你之后也渐渐明白你其实也不容易。那时候我是希望你俩能重新在一起的,但是现在……”李丽群看了莫语汐一眼,“算了,感情的事旁人也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太累了,他是大孝子,又是情种,周旋在两个他爱的女人之间真是不容易。如今他母亲去世了,走得也不安详,我们旁人听了当时的情况都会不忍,可想而知他这个做儿子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李丽群叹气,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她挺着大肚子有些难受,从包包里拿出手绢轻轻擦拭着脖颈上的汗。

莫语汐怔怔琢磨着李丽群的话,想着顾梦东今早的样子,他还真是沉着。也是,他的心一向像海一样深,她一直都猜不透,可是她却没想到她竟然对他误会得这么深。

李丽群喝了口茶,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你看看这个。”莫语汐不解:“怎么会有莫非的资料。”“其实你想要什么,只要他有的他都愿意给你,但是无论再怎么爱你他也是个男人,不可能接受你拿他的东西去送给另一个男人。所以标书的事情他没有阻止你,也没有由着你去。可你这么做却实实在在伤了他的心。他估计也是累了,想在你弟弟莫非毕业后把公司的股权让给他,这个事情你那个同学景博弈也知道,只是现在还没去做莫非的工作。我就提前跟你说一声。”

莫语汐瞥了眼那沓资料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他所想到能给你的,他都愿意给你。他知道这些不足以弥补他母亲犯的错,但是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莫语汐悠悠地叹气。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母亲的释然从何而来——当每个人都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她还需要继续去讨债吗?

莫语汐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把那份文件推回李丽群面前:“他已经不欠我的了,不需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李丽群看了看她,叹口气说:“我真没想到你们两人会是这样的结局。”纵然深爱彼此,却没有缘分走到一起。李丽群离开时留下一个地址:“三天之后梦东要在这里替他母亲举行丧礼,如果你真的已经原谅了老人家,又或者你对梦东还念点旧情,就去送她母亲一程吧,我想这样他的心里会好受一点。”

李丽群走后,莫语汐靠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不想就这样睡着267了。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到多年前,他们刚刚在一起的那年暑假。顾梦东送她去火车站乘车回家。

从学校出发,跨越半个城市到车站。两人一直有说有笑,毫无离别的情绪。年轻时候的莫语汐也觉得不至于舍不得,毕竟来日方长。

可是当她上了车,当她从车窗中看到他被其他送站的人挤到人群之后,当她看到他隔着众人朝她挥手。她记得当时的自己立刻缩回了头,因为在下一秒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莫语汐强打起精神去公司上班。从她跨入公司大门那一刻,但凡遇到她的人都会恭贺她中标的事情。看得出这事让公司上下很受鼓舞,但是莫语汐却毫无心情。

她的注意力留在了隔壁不远处的那间办公室里,她每每经过那里,都会忍不住向里面看一眼,然而每次都一样——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她已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因为没有见到他而失落。快下班的时候,莫语汐把林峰叫到了办公室,仔仔细细地将工作上的事交代给了他。林峰有些不解:“莫总,您是要出差吗?这次要走很久吗?”莫语汐闻言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还不清楚。”而自那之后莫语汐就没有再回公司,她订好了机票,把自家钥匙留给了莫非。见面的那天姐弟俩坐在校园的长椅上聊着天。“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莫语汐耸耸肩:“玩够了就回来。”莫非点点头,迟疑了片刻问:“他……知道吗?”莫语汐深吸一口气:“应该快知道了吧。”“姐,我一直想问你,你还恨他吗?”

莫语汐回头看着弟弟:“你呢?”莫非想了想说:“原来恨过。恨他辜负了你。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觉得他不应该被人记恨,相反他应该被同情。”莫语汐笑:“他才不稀罕被同情呢。”“这我知道。”莫非顿了顿说,“前两天他的律师来学校找过我了。”“是因为公司股份的事情吗?”“嗯。”“那你怎么想?”“或许有点对不起爸爸,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依旧是我最钦佩的人。因为他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至于那些不属于我的,我不想要。”莫语汐欣慰地看着弟弟,玩笑道:“挺有骨气嘛!不过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你得想好。”莫非白了莫语汐一眼,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就这样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天,看着晚风吹动浮云,别有一番感触。过了好一会儿,莫非问:“你还爱他吗?”“爱又怎样?”莫语汐轻轻叹气,“以前常听人说,但凡长久的感情都不会是轰轰烈烈的,或许我和他注定只能是彼此刻骨铭心的曾经,却无法成为白头偕老的伴侣。”

莫语汐可以说是莫非的感情启蒙,原本他一直以为感情无非就是你情时我也愿,可当他目睹了莫语汐和顾梦东的纠纠葛葛,才明白即便是真心相爱的两人也未必会有好的结局。

莫非有点心疼姐姐,安慰她说:“你也没多老,还不到三十吧?

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世面。”莫语汐被他逗乐了:“谢谢你哦,这些话还真动听。”见莫语汐笑了,莫非心情好了不少:“姐,你要知道,你从来都不缺后盾。以后外面的男人欺负你,你就让‘家里的男人’去收拾他。”

莫语汐看着“自家的男人”没好气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少给我惹点事就行!”

莫非笑了,笑过之后突然有些感伤:“你看你还有我和妈,可是他有谁?”

第二天就是顾母的丧礼,莫语汐为此失眠了一整晚。她对顾母的感情实在有些复杂,以前是怨她,后来是恨她,恨到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可是想到顾梦东,想到顾母走得那么落寞,莫语汐又觉得自己对她恨不起来了。

人总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宽容,也总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铁石心肠。

天刚刚亮起时,她起床翻出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简单规整了头发,就出了门。

B市已然入夏,温度一路飙升,虽然阴天也异常闷热。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黏腻,仿佛停止了流动。莫语汐越过来吊丧的人群远远看到顾梦东依旧穿着厚重的黑色西装,肃穆的神情中带着一点疲倦,但是却没有丝毫的颓丧。

她想到李丽群的那些话,心里不免苦涩。天知道,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默默地站在人群后不远的地方,看着顾母的遗体被推出来又被推走。与别家“声势浩大”的遗体告别相比,顾母遗体的告别显得异常安静。

从始至终,顾梦东都是一脸的平静,唯独在看到顾母的最后一刻,他微微皱眉,情绪隐隐波动。

莫语汐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叹气,不得不说,她依旧心疼他,百爪挠心般的难耐。可是,她只能贪恋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这一别之后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或许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缘分了。

而就在这时,顾梦东突然回过头来,毫无预兆地看向她的方向。莫语汐心里一惊,连忙躲到了人群之后,她甚至听到他向旁人问话的声音,问是不是她来了。可她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咬了咬牙终究是绕到旁边的小路上悄然离开。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之后,顾梦东仍然不甘心地张望着。

莫语汐缓缓舒了口气,再见了,顾梦东。

第二天莫语汐拎着简单的行李出门,没想到一下楼却看到卫明站在车前等她。

见她出来,他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行李放进车子后备箱:“走得这么悄无声息,怎么有种畏罪潜逃的感觉?”

莫语汐有点不好意思,她这次离开,除了家人,没有告诉任何人。之前想过要和卫明告别,但是毕竟她刚刚才迫使他做了不愿意做的事,还害他丢掉了单子,她还哪有颜面面对他?

卫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你放心。我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我,而且胜负也是兵家常事,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我还不如让贤给其他人,不要坑我老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