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先到这儿。

说明一下,这文预计四十万字左右完结。接下来的情节是撵走太夫人,小两口幸福甜蜜的过日子;生下小娃娃,一家人围着小娃娃转,包括师公和外公;徐次辅上台,素心的结局,等到徐次辅被迫致仕,声誉一落千丈,接近尾声。

88彼有旨酒(中)

紫玉浆,就是西域葡萄酒。西域葡萄酒是历代王朝皇宫贵族饮用的珍品,很难得。紫玉浆香味醇厚,入口润滑缠绵,极之诱惑。

阿迟惬意的喝了一口,极好,味道很纯正。陆芸看她陶醉的样子,颇觉好笑,都已经成了亲,怎还是这般孩子气。阿迟,你这样子,让爹娘如何放心呢,恨不得天天跟着你,护着你。

“你好似很享受的样子。”徐素敏坐在阿迟身旁,淡淡说道。她和阿迟身份一样,都是出了阁的姑奶奶,故此座位排在一处。

大节下的,人人殷勤客套,个个笑容可掬,阿迟入乡随俗,和气说道:“味道很好呢,这可是个好东西,能换得一个凉州。”

东汉时候,孟佗(字伯郎)以中原罕见的葡萄酒馈赠宦官张让,得到凉州刺史的官职,苏轼为此感概过“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斛得凉州”。

徐素敏向来以才女自居,也是饱读诗书的,这典故自然知道,微笑说道:“如此,多饮几盏也好。”以眼示意,她的侍女是个机灵的,忙上前斟酒。

几杯紫玉浆下肚,徐素敏头有些昏昏的。她就近拉拉阿迟,含混道:“可否陪我同去更衣?”

阿迟静静看着她,“有何不可?”才这么几杯红酒而已,你就喝多了吗。

在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儿,徐素敏好似真的喝多了,殷夫人还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多差几个人跟过去,服侍大姑奶奶。”等到出了厅门,迎头冷风一吹,徐素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牢牢抱住阿迟的胳膊,“你跟我来!”

陈岚快步跟了上来,询问的看向阿迟,夫人您说,跟她客气,还是不客气?听您的。阿迟镇定的冲她摇摇头,示意她暂且按兵不动,陈岚轻轻点了点头。

徐素敏拉着阿迟到了厅后的暖阁,喝令侍女,“不许进来!”陈岚哪理会她,依旧不紧不慢跟在阿迟身边。徐素敏斜着眼睛看了陈岚一眼,冷笑道:“是张家的亲兵吧?平北侯府,待你当真是有情有义。”说到后来,渐渐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徐素敏拉着阿迟,陈岚紧随其后,进了暖阁。“她既是张家的人,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你了。”进了暖阁,徐素敏猛的转身面对阿迟,恨恨质问道:“徐素华,我和你到底是出自同一祖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害我?”

徐素敏和阿迟一样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此刻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整张脸愤怒的快要变了形,看着倒有点吓人。阿迟皱眉,“请你放开我。”——虽然身边跟着陈岚,危险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眼前这么一张复仇女神似的面孔,让人很难受。

自己已经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她却是这么一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气模样!徐素敏悲从中来,不顾一切的伸手抽了过去,“徐素华,你蛇蝎心肠!”

手到半空,被陈岚稳稳的抓住,“于少夫人,请稍安勿躁。”

徐素敏恼怒看向她,“凭你也配动我?还不快滚!”一个下人也敢这般嚣张,欺人太甚。

陈岚跟没听见徐素敏的咆哮一样,制住她,把她推到一张雕漆椅上坐下;把阿迟解救出来,扶到铺着皮褥子的小炕上,“夫人,您歇息片刻。”一边说话,一边不满的看了阿迟两眼。看吧看吧,我说早动手,您不让,这可好,差点儿被个疯子打了。您要是真被打到脸上…我还有脸见人么。

徐素敏先是恨毒的瞪着阿迟,继而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哭的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滴从她的五指之间流出,沾湿了衣襟。

陈岚本是很讨厌这“疯子”的,这时倒有点同情她了。她怎么哭成这样?是遇着什么倒霉事了吧,虽是可恨,倒也怪可怜的。

阿迟静静坐着,没生气,没开口说话,当然更没过去劝慰徐素敏。不过,估摸着徐素敏哭得差不多了,命陈岚递了方帕子过去,“你擦擦泪,有话好好说。”

“不用你充好人!”徐素敏甩开陈岚的手,掏出自己的帕子擦着眼泪,冷冷说道:“害完了人,再来惺惺作态,很有趣么?”

任是阿迟再怎么有涵养,也未免不耐烦,“我是怎么害的你?我记性不好,已是忘了,你说来听听。”徐素敏你未免自视太高,你是值得一害的人么?你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呢。

徐素敏神色凄楚,“你如今志得意满,可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婿…是那么一个人,婆婆只怪着我,怪我拢不住她儿子。我一辈子都毁了,毁在你手里!徐素华,我和你同一祖父,是至亲的堂姐妹,你却这般害我…”

“至亲的堂姐妹?”阿迟失笑,“徐素敏,咱们头回见面之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可还记得?嫁给于守德做定国公府世子夫人,跟嫁到严家做妾,究竟哪个凄惨?”

徐素敏脸白如纸。她和阿迟第一回见面之时,并不知道阿迟在南京已和张劢定了亲,以为阿迟会嫁到严家做妾,曾亲热又得意的告诉阿迟,“还没恭喜妹妹呢,严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过去虽不是正室,也是不差的,莫多想。”

“又不是我要你嫁到严家的!”徐素敏强辩道:“全是祖父的意思,我不过是传个话罢了,难道我能当家作主?我若能当家作主…”

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我若能当家作主,能嫁给于守德那样的人么?他…他根本就不是个…”他那样的人,也好算做男人么?连女色都不好,叫什么男人。

这回,陈岚不同情了。哭哭哭,哭顶什么用?才哭过,又来,你烦不烦呀。“敢问,我家夫人是如何害的你?”陈岚瞅着阿迟的脸色,替她问着话。

徐素敏收了眼泪,冷笑一声,“徐素华,你敢听么?”这么缺德的事,这么阴损的事,你回想起来,能吃的下饭、能睡的着觉?午夜梦回,不会毛骨悚然?

阿迟欠欠身,简短道:“愿闻其详。”

徐素敏阴森的目光看向阿迟,“从前,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自从定下这门亲事,我就在想为什么,总也想不通。好端端的,青阳为什么要当众求娶我?我和她虽见过面,并没刻意讨好她,她也未曾青目于我。我过门后,她待我并不亲热,甚至屡屡为难。”

“当众求娶,那是志在必得。她既不喜欢我,那又是因着什么呢?定国公府是勋贵,她是皇室公主,跟祖父这内阁次辅干系不大。再说了,自我进门后,她也好,定国公府也好,并没有事求到祖父面前。”

“如今,我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腊月里头忙活祭祖之事,她更加暴躁,‘阿德尚无子嗣,我有何面目见于家列祖列宗?’我侍立在一旁,她厉声指着我骂,骂我没用,骂我拢不住她那宝贝儿子,最后她脱口而出,‘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我怎会…’话没说完,她也觉着不对,讪讪的咽了回去,把我打发走了。”

“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若不是邓贵妃开了口。”徐素敏喃喃,“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我和邓贵妃素昧平生,我从没招惹到那位尊贵的娘娘,她为什么要开这个口,她为什么要害我?”

“昨日宫中赐宴,邓攸竟然去向平北侯敬酒,平北侯说什么,他就乖乖的听什么。定国公府那帮人说起这事,说得津津有味。”徐素敏泪如雨下,“我是个傻子!直到昨日,我才明白为什么!邓贵妃和我没有过节,和徐家素无来往,故此,不是徐家惹上她,不是我惹上她!邓贵妃在陛下面前有盛宠,可她居于深宫之中,极少有人能巴结得上她。跟她有交情的人家,少之又少。邓攸是邓贵妃唯一的弟弟,最宠爱的弟弟,邓攸对平北侯言听计从——这还不够明白么?徐素华,是你使的坏!我真不懂,你成你的亲,你做你的国公夫人,我碍着你什么事了,要如此害我?”

徐素敏时而激动,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凄凉;陈岚很有责任感的盯着她,偶尔同情同情她。阿迟安安生生坐在小炕上,徐素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听着。

“第一,你的婚事,是祖父母之命、父母之命。”阿迟很有耐性,直到徐素敏说完了,说累了,停下了,才慢慢开了口,“不管青阳是因何提的亲、如何提的亲,也要徐家肯应才成。”

“你废话!”徐素敏啐了一口,“能不应么?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提亲,徐家若不应,是想得罪死青阳,得罪死定国公府?”

阿迟浅浅笑,“不是我夸口,这门亲事若换了是我,一准儿成不了。家父家母绝不肯为了不得罪青阳,而轻易把我许出去,家父准会当场表明,‘小女命中不能许配于姓男子,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没错,这样确实会得罪人,那又怎么了?青阳不过是先帝妃妾所出,又不是皇太后亲女;定国公府已是日薄西山,族中并没有皇帝倚重的大臣。他们,有什么不敢得罪的。

就算他们真有权势,就算得罪他们会有严重后果,徐爹徐娘也不会卖女儿的。一则,他们是真心疼爱阿迟;二则,徐爹不是利禄熏心之辈。

“炫耀你有好爹娘么?”徐素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阿迟并不跟她置气,继续说道:“第二,你的处境虽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太差。若好生营运,过上花团锦簇的日子,并非不可能。”

89彼有旨酒(下)

我还花团锦簇呢?徐素敏眼中有了怨毒之意,徐素华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样的夫婿,那样的婆婆,我怎么可能过上好日子?

“女子出嫁之后,最重要的事是延绵子嗣,对不对?”阿迟根本不理会徐素敏的反应,自说自话,“有嫡子,有优秀出众的嫡子,公婆的重视、宠爱自会随之而来。至于丈夫,你放眼看看,有几位贵妇能地位和恩爱兼得?”

徐素敏悻悻道:“少胡扯吧,你懂什么?”她虽是出了阁,尚是处子之身,有些话却是说不出口。圆不了房,嫡子打哪儿来?做梦呢。再说了,地位和恩爱兼得的贵妇还少么?你娘、你婆婆、你妯娌、你,不全是?!

阿迟站起身,“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只一点,青阳求娶的内情,烦你禀报祖父去。青阳、邓贵妃有什么想头,对徐家有利或不利,祖父自会有主意。”

徐素敏大为惊奇,“你居然不怕祖父知道?”你害了我,害了徐家,还这么堂而皇之的让我禀报祖父,不怕祖父斥责于你么。

“我怕祖父不知道。”阿迟粲然一笑。

徐素敏有点没意思,讪讪的没再追问。

叫了徐素敏的侍女进来,洗脸、匀脸,打扮的脂光粉艳,重又回到席上。“怎这般久?”陆芸叫了阿迟到跟前,小声抱怨,“娘等的快急死了。要不是看见陈岚跟着你,我都要坐不住了。”

阿迟吹嘘,“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娘,我可是最为妥当的一个人,从没出过差子。”

陆芸气笑了,“是,你没出过差子,那是你从没做过事!”你从小到大任事不理,任事不会,上哪儿出差子去。

阿迟叹息,“出阁才几天呀,亲娘就变了脸。”陆芸扑哧一声笑了,“你还抱怨呢?快坐回去罢。”阿迟知道过了关,笑着回到座位上,重新品起紫玉浆。

这天徐家的年酒尽欢而散,张劢和阿迟未时末告辞,和徐郴、陆芸等人一起离开的正阳门大街。

到了门前,将要上车时,阿迟仰头看看,“天色尚早。”徐郴哪有不知道她的,故意沉吟片刻,“如此,请到寒舍小坐。”阿迟听不得这一声,“如此,打扰了。”机灵的上了徐家马车。

徐述、徐逸欢呼一声,也上了车。张劢和徐逊骑马,一辆大马车里坐着徐郴、陆芸和三个小儿女,一行人游游逛逛回了灯市口大街。

“这才是回娘家嘛。”回到灯市口大街,回到徐郴、陆芸的地盘,阿迟浑身舒畅。一家人说笑玩闹一下午,小两口在娘家蹭了个晚饭,直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阿迟一家走后,殷夫人、徐二太太一再挽留徐素敏,“敏儿,再坐会子,娘儿几个说说话。”

徐素敏飞快的扫了她们一眼,眼中尽是厌恶之色。一位是祖母,一位是亲娘,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慈爱,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却是要卖女孩儿的!

你们知不知道于家是火坑?知不知道?

“敏儿要向祖父请安。”徐素敏款款站起身,头也不回,去了外院书房,去寻徐次辅。

“这孩子是怎么了?”殷夫人和徐二太太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难受。

“…邓贵妃开的口?”书房里,徐次辅放在手中的公文,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邓贵妃,她是为着什么?

“我,我以为是素华使坏,方才把她骂了一通。”徐素敏思来想去,实话全说了,自己是如何怀疑到素华,如何当面骂她,“…她让我把内情禀报祖父,不可隐瞒。祖父,明明是她害的我,她竟不怕您知道,敏儿想不通。”

“她自然不怕。”徐次辅觉着很疲惫。素华怕什么呢,这事若拆穿了,害怕的另有其人。

“殷氏,你竟是这样的人。”徐次辅慢慢的、颓然的坐下,心中苍凉,“怪不得素华要成亲之时,嫁妆、金丝帐之事变来变去。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思。”

你当平北侯父子是什么人?你敢生这个心,他们就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掉素敏,断你的后路。你本是为着偏爱敏儿,却恰恰害了敏儿。

徐次辅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的孙女,心微微发疼。若不是她祖母、母亲贪心,她本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敏儿,可怜啊。

“女人的依靠,是娘家,是儿子。”徐次辅温和说道:“敏儿,祖父会请高人帮你,不必忧心。子嗣要紧,其余的小事,竟是可以不必理会。”

徐素敏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敏儿听祖父的吩咐。”娘家再怎么不体谅自己,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娘家。

拜别祖父母、父母,徐素敏出门上车。于守德依旧骑着那匹娇小可爱的白马,模样俊秀。徐素敏实在看他不顺眼,不耐烦的转过头去。无耻之徒,你根本不是个男人,娶的什么妻?白白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徐素华那般好运,我却这般命苦。”马车的颠簸中,徐素敏心绪起伏,“乡下长大的丫头,她凭什么?我徐素敏改了出生时辰,竟还是压不过她。”想到这儿,徐素敏眸色一暗,痛苦的倚到了靠枕上。

张劢和阿迟同乘一辆马车,张劢抱怨着,“夫人,你到了娘家吃得实在太多,我脸上都挂不住了。”阿迟不解,“这有什么?”张劢白了她一眼,“好像我待你不好,不给你吃饱似的。”

把阿迟乐的,伏在张劢肩头闷声笑。张劢恨恨,“回去我亲自整顿厨房!再做不出我媳妇爱吃的菜,全部换人!”阿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了魏国公府门前,张劢步行,阿迟下车换轿,轿子直接抬到嘉荣堂门前。“国公爷,新夫人。”阿迟才下了轿子,便有一名有点眼熟的中年女子陪笑上来行礼问好。张劢、阿迟被一众侍女簇拥着,含笑点了点头,脚步根本没停,直接进去了。

这中年女子正是太夫人房中的申嬷嬷,前一阵子在嘉荣堂碰过钉子的那位。她在魏国公府也是威风过好些年的,跟张劢同辈份的府中子弟见了她,大多谦恭客气的很。上回她虽是碰了钉子,好歹跟张劢说上了话,没想到今天居然连话都不跟她说一句,这申嬷嬷也是好颜面的,当即气了个半死。

阿迟停下脚步,叫过柔翰吩咐了几句话,柔翰响亮答应,转身奔申嬷嬷走过来。申嬷嬷见状,以为阿迟知道自己孟浪了,要来安抚她,下意识的挺直脊梁,昂起头。

“嬷嬷好,嬷嬷称呼中的‘新’字,竟是可以去掉了。夫人进门已将近一月,公婆夫婿族人尽皆认可,是以,直接称呼夫人即可。”柔翰脆生生说道。

时下风俗习惯,若新娘子才进门时,普通百姓人家便称呼为“新娘”;等到夫家承认了新媳妇,开了祠堂上了族谱,称呼就会改。但是,如果是做妾,进门时是新娘,到了她白发苍苍的时候,还是“新娘”,称呼不变。

像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才进门的新媳妇按着身份称呼为“新奶奶”“新太太”“新夫人”,等到夫家承认之后,新字自然去掉。

申嬷嬷脸色微变,“还没拜见太夫人…”

柔翰笑的斯文,“太夫人是国公爷的伯祖母,并非嫡祖母。嬷嬷满京城问问,现有公婆在堂、嫡亲祖父母在世,竟要伯祖母承认新媳妇?”

申嬷嬷腰挺的更直了,“我家太夫人,曾是这嘉荣堂的主人!”她不是寻常人家的伯祖母,这府邸本是她的,不过运气差了点,以致爵位旁落。可既使旁落了,这旁支子弟也不能不尊重她老人家!

柔翰是平北侯夫人使出来的丫头,哪会冲着申嬷嬷示弱,笑容满面说道:“我家国公爷和夫人,是如今这嘉荣堂的主人!”

申嬷嬷何曾被个丫头这么挤兑过,气的涨红了脸,狠狠瞪了柔翰几眼。柔翰冲她眨眨大眼睛,甜美的笑了笑,“嬷嬷,我没说过错吧。”

申嬷嬷忍了忍气,用训斥的口吻说道:“太夫人有话,请转告国公爷、新夫人:国公爷是男人家,在外头忙忙碌碌的倒也罢了,新夫人是主妇,岂有傍晚才回家的道理?不成个人家!速速改了!”

柔翰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锐利,申嬷嬷被她看的心里有些发慌,恼怒道:“太夫人的话,谁敢违背?”柔翰冷笑两声,扭头进了嘉荣堂。

申嬷嬷不禁有些得意,“小蹄子,你终是怕了吧?不敢再跟我嘻皮笑脸了吧?”你一个丫头,神气什么,我抬出太夫人的名头,你不是立刻吓的你屁滚尿流。

申嬷嬷抖抖衣襟,要往嘉荣堂里头走,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住了,不许她进。申嬷嬷正和婆子歪缠,柔翰一阵风似的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朗声说道:“嬷嬷,请转告太夫人,不止嘉荣堂,连这座府邸在内,国公爷才是一家之主!夫人是这府中的主妇,府中内务全归她掌管,她主持中馈也好,应酬亲朋也好,无需旁人置喙!”

申嬷嬷气的连连冷笑,“好,好,好!”除了说好,别的都说不出来。

柔翰却是气定神闲,“另外,老国公爷临去之时,早已把家分好了,二房、四房、六房各有宅子、庄子、铺子,各有产业。如今四房、六房虽是住在府中,却是不必府里发放月例银子的,一直自给自足。只有二房,分家已久,产业自家打理着,生发的利息自家吃着,却依旧要公中拨月例银子。国公爷有令,这项银子,打今儿起,蠲了。”

90、不稼不穑

申嬷嬷唬了一跳,“这如何使得?”合着自己来这一趟,半分好处没捞着,反倒把二房月例银子给折腾没了?太夫人知道了,自己哪有好果子吃。上回办事不力,加上宫中白扔了银钱,太夫人已是发过怒,革了自己钱米,板子差点上身。今天再出差错,半辈子老脸都顾不成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如今怎好冒冒失失改了?”申嬷嬷不敢硬碰硬,陪笑说道:“不如照旧吧,既是国公爷孝敬太夫人的一片心,也是府里的体面。”

敢情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是公中拨月例,养了你们这些年还不够么。柔翰轻蔑的笑笑,“若依旧要公中拨月例,少不得要请二房把产业上交了,有差使的爷们儿,俸禄也请上交了。申嬷嬷,是不是这个理儿?”

除了媳妇的嫁妆明正言顺是各房私产,其余的产业、进项请上交。若不上交呢,也没人逼着你们,不过各项份例也全请自理------进项自己拿着,月例到公中领,谁家也没这规矩。

申嬷嬷笑的比哭的还难看,“我的好姑娘,二房有什么产业?哪值得上交的。有差使的爷们儿更少,再说俸禄也是极低的,那些个俸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可不是这么说。”柔翰正色说道:“俸禄是朝廷给的,做什么差使便领什么俸禄,怎么会极低呢。嬷嬷是在替官员们嫌弃俸禄少么?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自上至下,谨言慎行,这种话却是不许说出口的。嬷嬷须知,祸从口出。”

申嬷嬷被揪着个小辫子,更没底气,忙满脸陪笑,“姑娘想是听岔了,我没有抱怨朝廷俸禄低的意思,半分也没有!姑娘,我可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哪敢平白无故妄议朝廷政事呢,您说是不是?”语气不知不觉间十分绵软,已带了哀求之意。

柔翰笑了笑,叫过来一名管事婆子,“王妈,劳烦您去趟二房,传国公爷的话。”王妈是麻利人,笑着答应了,扶着申嬷嬷要走,“正好跟您一道,咱俩倒能做个伴儿。”

申嬷嬷哪肯就这么着灰头土脸的走了,央求柔翰,“姑娘,好歹让我见上夫人一面,回去也好跟太夫人交差。”柔翰拉下脸,就凭你还想见夫人呢,难道夫人那样的身份,会跟你对嘴不成。我出来打发你,已是给足你颜面。

柔翰命人叫来一个五大三粗有力气的婆子,“你送申嬷嬷回去。”这婆子一直是做粗使的,对府里的人也不大认得,乐呵呵答应着,拎小鸡一样把申嬷嬷拎走了,王妈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跟在后头,也去了二房。

申嬷嬷强忍着气,“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无奈这粗使婆子死脑筋不拐弯,傻呼呼的笑着,好像脾气挺好,可是不管申嬷嬷软语央求也好、威胁吓唬也好,反正就是拎着申嬷嬷不放,一直到了林氏的上房,才毫不客气的把她扔在地上。

申嬷嬷这份狼狈,就甭提了。素日很体面的一位嬷嬷,今天却被个不上台面的粗使婆子制住了,真是丢人。

王妈紧随其后进了屋,笑容满面的跟太夫人行礼问好。坐在地上的申嬷嬷,她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林氏太夫人本是倚在炕上看小丫头们斗牌的,见此情景,满是皱纹的老脸都气红了。这么着对付我的人,岂不是明着打我的脸?

太夫人并不理会笑容可掬的王妈,一边吩咐小丫头们继续斗牌,一边命人,“今儿是谁当值?捆了关到马房。”好不恼人,我这上房,是猫儿狗儿都能随便进来的地方么。这当值的人,先该打死。

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哭着进来了,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太夫人,是申嬷嬷啊,我们怎么敢拦?申嬷嬷平日进来,都是不用通报的。这两位妈妈,又是跟申嬷嬷一起的。”

太夫人淡淡道:“拖出去,莫碍了我的眼。”当即有婆子过来,硬把两个丫头拖了出去。这两个丫头一头哭,一头向申嬷嬷求救,“嬷嬷,您给我们求求情。”申嬷嬷低着头,只装听不见。

太夫人处置完当值的丫头,阴森森看向粗使婆子。这婆子不只长的粗俗,衣裳也粗陋的很,像她这样的下人,从前自己主持魏国公府中馈的时候,她连二门都进不了!今天,居然进了自己的上房!

依着太夫人的脾气,恨不得命人将这婆子捆了,狠狠打上一顿板子,便是打不死,也要打个半死。不过这婆子傻呵呵的笑着,明显是个憨的,跟这种人计较,实在有**份。

“命人抬水来。”太夫人冷冷吩咐,“我这地被人站脏了,要细细的冲洗。”侍女忙答应了,出去命人抬水。

太夫人这恶心人的方式许是有些高深,粗使婆子不懂,王妈装不懂,依旧满脸是笑的站着,半分不露尴尬之态。“太夫人这院子,怕是要多添人手了。”王妈笑道:“不只新添了个抬水的差使,还要添设小厨房、针线房等,处处要添人。”

迎着太夫人高傲、质问的眼光,王妈满脸陪笑,“国公爷吩咐我来传话:国公府的家底,您最清楚不过,实在养不起这许多闲人。分家已久,二房自有产业,您是最体恤小辈的,请二房和四房、六房一样,方是处常之法。从今往后,二房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

太夫人才气红了脸,听了这话,又气白了脸。什么?一应日费、月例,全部蠲了?张劢你好大的胆子,竟比你父亲还嚣张。

这国公府原本是我的!你抢了去还不算,竟连日费、月例这点子小钱也跟我计较起来,张劢你一个大男人,羞也不羞?太夫人一时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好在,王妈只是来传话的,也并不需要听太夫人说什么。传完话,王妈笑容满面福了福,“时候不早,我们告退。”和粗使婆子一起走了。

王妈既然跑了这一趟,索性连张恳、张愈处也亲自知会了一声,“…国公爷说,他有他的难处,伯伯们都是通情达理、爱护晚辈之人,想必能体谅他。”

苏氏高卧未起,张恳闻言呆了呆,随即笑着点头,“当魏国公府这么大的家,怎会没有难处。”客客气气送走了王妈。

张愈则是微笑赞许,“原该如此。”唐氏格外热忱,“依我说呀,早该这么着了!分家已久,只管要公中养着这许多人,算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不少好话,也客客气气把王妈送走了。

王妈走后,张愈拉着唐氏早早的关门歇息,被窝里大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这下子,太夫人定会到族里闹,族里哪有人向着她?看她出丑罢了。”张愈想起太夫人生气、吃鳖,心中舒畅,唐氏则是挂着家产,“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家分了?咱们若有产业在手,可比她那个老太婆会运营!到时咱家这日子,要有多滋润就有多滋润!”

“急什么?”张愈笑道:“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撑多长时候?便是她活着不分,等到她躺下来,这家也是要分的。没几年了,耐心再等等。”

“就怕她过继了孙子,未免偏心。”唐氏担心这个。

“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分家时自有族中耆老在场,虽说不上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却也差不到哪儿去。”张愈提到自己的家族,颇有骄傲自豪之意,“老一辈人分家之时,二房分了什么宅子,什么庄子,什么铺子,都是清清楚楚的,她昧不掉。家该怎么分,族中自有公论,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张愈和唐氏本就恩爱,这晚又是大年初二,又是听闻喜讯,少不了在被窝里好好的贺贺岁,一场欢娱过后,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酣然入睡。

张恳夫妇则是吵的不可开交。他俩吵的很激烈,如果不是苏氏还躺在床上,那就不是动口的问题,一定会上升到动手的程度,变为武力冲突。

“这般不敬尊长,大逆不道,你居然还要向着他?”苏氏快要出离愤怒了。张劢没良心就没良心吧,好歹他是隔了房的孙子,和太夫人本就不亲近;张恳你可是太夫人的儿子,竟敢不向着嫡母?!

“帮理不帮亲。”张恳站在苏氏一丈开外,壮着胆子顶嘴,“四叔、六叔一直不许府里供给日费,两位老人家说的有理,家都分过了,各房自有产业,做什么还要公中养着?过意不去。”

“他们和咱们能比么?”苏氏恨铁不成钢,“他们早就该搬走的,咱们可是二房,这爵位本是咱们的!”

张恳胆子小,吓的连连摇手,“一则我是庶子,二则我没本事,这爵位,任是到了什么时候,也跟我不挨着。”

“我没说爵位是你的!”苏氏目光中既有不屑,又有厌烦,“你这模样,哪像位国公爷?别做梦了。我方才说的话,意思是这爵位本是二房的,故此,咱们住在国公府,由国公府养着,天经地义。”

“若是大哥还活着,做着魏国公,咱们便该堂堂正正陪侍太夫人住在这府邸之中。我是这个意思,懂不懂?”苏氏说到后来,很不耐烦。

“可,大哥他阵亡了啊…”张恳结结巴巴说道。若是大哥还活着,情形自是大大的不同,可他十几年已经阵亡,再也活不过来了。人死如灯灭,你老想着“若是大哥还活着”,有个屁用。

跟这蠢人说不清道理!苏氏气的捶了捶床,转身面向墙壁,自个儿一个人生闷气。太夫人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偏偏自己…唉,只盼着她老人家莫要生气方好。

太夫人怎么可能不生气?这会儿她正怒发冲冠,厉声命人,“去请族长来!我要讨个公道!”申嬷嬷等人哪能真三更半夜出府劳动族长,少不了陪尽小心劝慰太夫人,“且耐一耐,便有天大的事,也待明日再说。”

费了半天功夫,总算太夫人怒气稍息,能坐下来喘口气。申嬷嬷这天把差使办了个乱七八糟,却没受到斥责,又见太夫人气色稍霁,一时头脑发昏,陪笑劝了一句,“您身边还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亲人方好。五老太爷最小的孙孙还不到三岁,聪明伶俐的很,您若过继了他…”有个孩子陪在身边,您也没这么冷清,也不会闲着没事寻人麻烦,也不会被人这么呲搭。

申嬷嬷话音未落,便被太夫人狠狠掴了一掌,“住口!”过继孩子,谁配得上我家阿慈,谁配做阿慈的儿子?那些凡夫俗子,白白玷污了阿慈的英名。

申嬷嬷含羞忍愧,跪下赔罪,太夫人气哼哼道:“快快离了我的眼!”申嬷嬷捂着脸,退了出去。罢了,罢了,这张老脸,果然被丢尽了。

嘉荣堂。阿迟面前摊着一张宣纸,“族里的幼儿,都在这上面了?”张劢拿过来看了看,“近支的,全在这儿了。”血脉若太远,出了五服,便不合适过继。

阿迟认真看着,张劢不经意问道:“夫人,真要给太夫人过继孙子?”阿迟笑咪咪抬起头,“那是自然。太夫人若不过继孙子,咱们怎放心她老人家搬出去住。”

既然走不了,那么,我要把客栈变成家。

91、佌佌彼有屋

“不拘是不是过继孙子,她老人家想要搬出去自在度日,咱们都不拦着。”张劢很通情达理的说道。太夫人禀性刚强,自己袭爵之后她名不正言不顺的依旧住在嘉荣堂,直到前年腊月快过完了,才迫于无奈搬了出来。为了她搬出嘉荣堂,族里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周折,族中耆老颇有烦言。她那样的性情哪能住偏院,横竖二房分得的宅子便在东槐树胡同,极宽大轩敞,她搬去住了正内室,岂不是畅怀惬意。

“大伯父虽然英年早逝,可他这一房,却不能断了香火。”阿迟笑道:“论理说,这事原是轮不着咱们做小辈的来指手划脚。不过,谁让太夫人住在魏国公府,而魏国公府归咱们掌管呢?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二,替太夫人筹谋。”

“夫人真是尽心尽责,为了魏国公府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张劢满怀感概,“有夫人这样的当家主母,真是魏国公府之幸,是我张仲凯之幸。”昨天才知道要留京,今天就开始出手,看我媳妇多机灵,多有决断。

阿迟笑笑,指着宣纸上的几户人家问道:“才出生数月?仲凯,你有这般小的族弟呢。孩子还不到一岁,父母竟舍得出继给太夫人,真是让我意外。”这么小的孩子,稚嫩的很,交给旁人抚养,怎么放心呢。

“我也不大想的通。”张劢摇头,“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岂不是很好,做什么要把孩子过继出去。便是太夫人身家丰厚,孩子将来不过多得一份家业而已,不值当为了这个,骨肉分离。”

可偏偏有人愿意出继。这宣纸上所列出来的,全是有意出继的人家。或许挣下一份家业实在不易吧,这些做父母的为了孩子一生衣食无忧,情愿不要养在自己跟前。

阿迟和张劢叹息几句,沉吟道:“这几天冷眼看着,务必要给太夫人挑位粉雕玉琢、聪明可爱的小孙子。如此,太夫人搬出去之后,含饴弄孙,安享晚年,颇不寂寞。”

张劢微笑,“极好,便是这么办。”一则,为着太夫人着想,她确是应该有位小孙子陪伴左右,以排遣孤寂。二则,虽分了家,她却一直住在魏国公府,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极该关怀她老人家的,不能叫她老人家日子冷清了。

商量好正事,阿迟打了个呵欠,“好困,睡了。”张劢轻轻抱起她,“一一,咱们这便安歇,可好?”阿迟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迷迷糊糊应道:“好啊。”被抱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