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星不屑地说:“她为什么会找你?”

“你说的,篮球标兵嘛,也许人家喜欢运动员?”仇封建反问他。

“人家连红革委头头都看不上眼,会看中你?”刘卫星不服气。

仇封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刘卫星无耻地笑道说:“没有万一。老子先下手为强。还有你,小白脸,”他又找师哥舒的碴,“你别以为你是小白脸就可以占我便宜。”

小白脸哼一声,“要占便宜老子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从镜片后面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说:“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样的臭。”

这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上头做报告的方主任听见了,放下红头文件大声说:“安静,不要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厂委传达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认真听,还要认真做笔记。”拿起文件继续宣讲。

这是新职工的集中学习班,凡是新进厂的小青年,都要先学习,才能分到下面小组去由老师傅带徒弟地带着进行工作。学习班有长有短,徐长卿刚进机床厂的时候,学习班是两个星期,结束后被派到翻砂车间去,搬了一个月的生铁毛坯,两双劳动布工作手套重叠戴着,一双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进旧的里面,多的时候套四双,一双手才算保护下来了。

凡新工人进厂,总是要被老工人收两天骨头的,就看这一个月表现好不好,听话的乖巧的能干的聪明的分到好的岗位,笨的懒的头皮撬的,分到吃苦受累岗位津贴少的工种去。徐长卿是上海人说的那种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得响的那种聪明人,这一个月咬咬挺了过来,老师傅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学得进的好苗子,分工种时特别照顾,分配到了检验科。检验科是所有工种里最轻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头脑的一个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时进厂的一批青工,进检验科的不过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申以澄。后来申以澄因为一口普通话被人看中,抽调到了工会,是以徐长卿和她真的不熟。而他检验的,则是一粒粒不足黄豆大的精密齿轮。

这次学习班一开就是一个月,天天传达上级中央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批完孔又批林,批完林又批邓,评完水浒评红楼,白天听课,晚上还要写思想总结汇报。

徐长卿宁愿评水浒评红楼,这总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只因为毛泽东说宋江是投降派,于是全国就评上了水浒,新华书店一夜之间书架上全是水浒。又一天毛泽东又说红楼梦第五回写的“护官符”是全书的大纲,是反动统治阶级互相勾结鱼肉百姓的工具,于是全国又开始评红楼。徐长卿内心是很感激伟大领袖的,若不是他忽然看了水浒评水浒,看了红楼评红楼,他从哪里去找古典小说来看?就算家里原来有,也被他那胆小的母亲烧掉了,就算不烧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看,义正辞严地评。

小黑皮刘卫星本来不喜欢徐长卿,觉得他清高,但批林批孔批邓公,评完文浒评红楼,要交的思想总结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想出了点自以为很高明的见解,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又犯了难,十个字里面,倒有三个字不会写。

他拿了笔就骂:“册那!老子小学学军,中学学农,就没有学过文化课,现在倒又叫老子写古文。古文,它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老徐,帮忙写一篇?”

徐长卿哪里肯帮他写,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只得写一篇让他交差,好让耳根子清静。刘卫星因为要求着他写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友谊。有谁愿意老是求人呢。因此两个人对这个学习班是心里巴不得早点结束,一个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个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厌之又厌,都在骂这个该死的学习班怎么还不完。

烛火

对于新职工仓库宿舍里彻夜不灭的长明灯,厂方头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要节约闹革命,十多个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晚上下来要浪费多少电?你们算过这笔帐没有?

新职工说,我们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许的愿?你们不是说“靠近黄山,风景幽雅,条件优越,设施齐备”吗?这难道就是“条件优越设施齐备”?至于“靠近黄山”,天知道这个山沟靠近哪一座山?靠近北京的金山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天天上学习班,黄山啥个样子,没亲眼见过,阿拉是不晓得的。你们当初许的愿没有一条兑现,让我们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间房,夜里不开灯,万一摸错了床铺怎么办?

说这样怪话的自然是刘卫星。他牢骚最多,怪话也最多,又敢说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红,厂领导革委会武保队统统不放在眼里。又爱出风头,掼派头,引得女青工来看他,引得她们吃吃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越加的肆无忌惮。

童队长听得火冒三丈,骂道:“小赤佬,不要为流氓行为找借口。这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摸错,就你摸错?要不是故意的,先找什么借口?你要是敢半夜摸错床,老子第一个办你的学习班,先治你一个流氓罪,一个都不冤枉。”

刘卫星哪里怕他,也跟着拍台拍凳,上伊腔,冷笑道:“谁流氓?谁流氓?我家三代工人,阿爷是包身工,住的滚地龙,爷老头子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闸北电厂的司炉工,全天下都是流氓也轮不到我流氓。你敢污蔑无产阶级,我看你才是拿摩温,仗着你的红袖章,东摸西搞,那天就看你摸人起老阿姨的屁股了,你不是流氓谁流氓?”

“啊呸!”童队长恼羞成怒,瞪着眼睛训斥:“你敢造谣生事诽谤老职工,我看你是想蹲学习班了?”

“别拿学习班吓唬人,老子天天在上学习班。学习怕啥?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习了,学到现在,屁股都学出了老茧,要不你也摸一摸?”刘卫星抄起胳膊斜着肩膀抖着腿问。

童队长说不过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刘卫星为他取得的第一回合胜利大肆宣扬,对女青工们吹嘘说:“不要怕他,将来他要是敢摸你们,来告诉我,我去整他。”

女青工本来把他当英雄,觉得他为大家出头,很了不起,听了这话,又啐了一声,一哄而散了。

刘卫星神抖抖地回来跟仇封建徐长卿师哥舒说:“看到没有?她们崇拜我。”

师哥舒带着怀疑地神情问他,“你说你三代工人,怎么也会被分到这里来?”

仇封建也好奇,捅一捅他,叫他快说。

刘卫星唉声叹气地道:“轮到了呗,谁敢不来?你们也都晓得的,市里的精神,分配工作是有顺序的。老大是市工,老二就是市农,老三是外工,老四最倒霉,只能是外农了。我大姐进了我爷老头子的闸北电厂做了工人,我二哥就只好去崇明的农场修理地球。轮到我,只能是外工,就来了这里。我还有个小弟弟,过两年挨到他,只好去江西落集体户了。你们呢?”问仇封建,“按道理说,你一个打篮球的,应该能留下来不走的?”

仇封建摇头说:“篮球队解散了。自从周公死后,厂领导怕大家聚在一起会有反革命的言论,那以后所以工会活动就都取消了。我比赛打得太多,工作做得太少,车间主任本来就不满意,车间里别的人跟我又不熟,分配名额一下来,自然就挑中了我。这个就是伟大领袖说的福兮祸之倚矣。”仇封建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书也没正经读过两天,但评了这么久的水浒红楼,古文还是会一些的。那个时候,人人还有一句古文背得溜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仇封建说完,自然就该徐长卿交底,但徐长卿却接下仇封建先头的话,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一死,天下大乱。清明节那天,北京天|安|门广场有几万青年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敬献花圈,听说当天就关了不少人,过了两天,就说评定为反革命事件。你们厂的头头高瞻远瞩,提早解散,保了你们一条命,你该谢谢他。”

仇封建听了吓一跳,问“侬哪能晓得的?”

师哥舒嘴快抢着说:“他有一台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我看他一回宿舍就躲在蚊帐里收听,是消息灵通人士。”

刘卫星一听,眼睛发光,说:“哦哟,灵的嘛,你藏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老帅,侬是哪能晓得的?他借给你听过?”

师哥舒本来姓师,但随大流叫老刘老徐老仇什么的,就有点尴尬,明明他是这几个人里最小的,这么一叫,倒成“老师”。管个小孩子叫老师,没人愿意,他也不敢答应。若不叫“老”师,改叫“小”师,听上去总不像样。亏得刘卫星脑子活络,把“师”字去掉一小横,变成“帅”,“老帅,老帅”的,听上去像是下象棋,“老帅”“老将”,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没了意见。

老帅师哥舒说:“他才不肯。是他在收听敌台时我看见了。”师哥舒的床紧靠着徐长卿的,两人头碰头,隔着两层纱布做的蚊帐,影影绰绰的,那边做什么,这边还是看得见。

刘卫星看看学习班要结束了,可以不求着徐长卿,本打算以后不跟他要好,这一知道他有一台十二管的收音机,那还得了,马上谄媚相向,要借来听一听。又问:“可以听美|国|之|音吗?”

徐长卿知道除非不要跟大家做朋友,不然,这件宝贝总是要给人分享的,虽然不愿意和刘卫星太过亲密,但人家求到面前,并也磨不开情面。何况这一个月写报告交报告也交流出些情谊,只好答应借他听听。

刘卫星捧了收音机,躲进蚊帐里调频调辐中波长波忙个不停,忽然掀开帐门对徐长卿说:“乖乖龙的咚,还有莫斯科电台!你小子瞒得这么牢。”放下帐门,又贴着耳朵听去了,羡慕得仇封建和师哥舒也挤了进去,一齐听那个美妙的女声说: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是对中国广播时间。接着音乐声响起,“索索哆西拉西哆来哆索”,歌词是大家都会唱的苏联国歌“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宽广”。三个人激动不已,又是捶床又是跳,听得不亦乐乎。

晚上吃了饭,几个人又躲在蚊帐里收听敌台,徐长卿在写毛笔字,拿了一张旧报纸写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字贴。同宿舍的人,也有临贴的,有人临欧阳珣《圣教序》,有人临柳公权《玄秘塔》,有人临王曦之《兰亭集序》,当然也有人临魏碑体的《雷锋日记》。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一切四旧都被打倒,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也在其中。但因为要写大字报,就必须要练毛笔字,而练毛笔字,就非要字贴不可。仕女图山水画都会被当四旧而烧掉,独独名家大师的字贴大行其道。王曦之颜真卿欧阳珣柳公权,麻姑坛圣教序玄秘塔,无一不是四旧,无一不是毒草,但没有人会对这些说三道四。在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练字临贴成了最好的消遣和最佳的学习方式,有心的人自然会从字贴中学到有益的知识,无心的人就算是临贴练字,也只是描红而已,贴里写的内容,并不是他会去关注和理解的。

宿舍里的人各干各的,一声“嗒的嗒”的喇叭声起,众人知道是九点钟了,休息时间到了,但也没人理会。这间厂是兵工厂,生产的是炮弹弹芯,作息也就按着部队的军事化管理方式,每天早上吹起床号,到了晚上吹熄灯号。但毕竟不是部队,吹了熄灯号不熄灯的多的是,大家都把熄灯号看成是闹钟,一吹号就表示九点钟到了,可以洗洗睡了。

这天熄灯号如期吹响,众人也没把它当回事,继续聊天的聊天,练字的练字,女青工有织毛衣的,看书写信的,也有人拿了盆去洗衣裳刷牙洗脸的,然后灯一暗,众人一惊,都呆在原地不动了。

有人大叫一声,说苏修打过来了。众人先是一愣,又都哄堂大笑,接着便有人说美国发原子弹了,台湾发地对地了。笑骂一回,等着来电。等来等去电也不亮,就有人坐不住了,说是怎么回事?跳闸了?保险丝烧断了?你们是不是有人在用电炉了?正嚷嚷乱成一团,有人打了手电筒进来,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小队人,个个手里一只长手电筒,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睛花。

青工们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电筒,也朝来人晃去。

打头的正是童队长,他拿着手电筒说:“鉴于你们新来的职工不遵守厂里的安全条例,整夜开灯,浪费电力,厂里经研究后做出决定,每晚九点钟吹过熄灯号后拉闸限电。”说完得意地笑笑,久了武保队的人扬长而去,把新职工们气得跳脚,却又无法可施。

大家骂了一通两通三通,乃至七通八通后,也没有办法,只得接受这个现实。好在大家都带了蜡烛,在手电筒的帮助下,蜡烛从箱子里找出来点上了,该洗的洗该睡的睡,各自认命。

有人在烛光里骂:条件优越,设施齐备?骗人的鬼话。

原来当初各厂的领导都是这么鼓动青工的。

又有人说,这算啥啦?当初歌里不是还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哈密瓜甜又香,骗了多少知青过去开荒?我们这里,总比新疆建设兵团要好一些。

有人附合说是,有人骂说阿Q。渐渐地也睡着了。

山里的夜异常的宁静,一片沉息里,可以听到屋后的松涛声和溪流声,衬得夜静如寂。不知是谁的一支蜡烛没有吹熄,又随着主人的翻身侧倒在床,“篷”的一声,蚊帐烧了起来,有人没有睡着,见了这黑暗里的火光,惊惶大呼,把大家都吵醒,又是忙忙的打手电筒点蜡烛,起火的蚊帐里的女青工被吓得在火光里大哭,旁边的人忙把洗过脸的湿毛巾都压在她床上灭火。

纱布帐子一烧即着,烧过就完,还没等火势蔓延到别的床铺,火已经被救灭了,那女青工整个身体裹在被子里,躲过一劫,众人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看她已经吓得脸青眼直,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那蚊帐被火烧了的姑娘吓得不轻,当夜就住进了厂医院。新职工本来就有诸多不满,这下更是借机闹了起来,要宿舍、要电灯、要看电影,要有文体活动,就是没人说要工作岗位要上班的。学习班成了请愿团,新职工们围着厂领导七嘴八舌,反映情况。厂领导被吵得头痛,说回去和领导班子开个会,一定会商议个结果出来。

新职工老实了两天,坐等厂方的结论。到第三天,结论来了,在学习班上通告大家。

(一)通过这一个月的学习,各人对政策吃得比较透,思想报告也比较深刻,战果喜人,准与结业。

(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节约闹革命,这是不会变的。晚上的照明灯准时在九点吹响熄灯号时拉闸,各人火烛小心。

(三)由于新宿舍楼不能及时盖好,因为造成新职工临时住在仓库里,对于因此而造成的不便,厂方深表歉意。经厂领导仔细研究,兹做出决定,把原来分配给老职工结婚用的楼房先让出来,让新职工们居住。

(四)学习班结束,新宿舍楼待建,修建队人员不够,特借调新职工去宿舍楼建筑工地,一应工作,听从修建队调配。

新职工们听了这四条决定,一时不知该拍案而起好,还是欢欣鼓舞好。不上学习班固然不错,可是要去修建队那里当小工,也绝对不是件高兴得起来的事。不住大仓库固然很好,可是也就没了与女青工们借抢水龙头的机会磨嘴皮子打情骂俏的乐趣。后来想了一想,大仓库总是要告别的,学习班也总是要结束的,熄不熄灯的,反正山里也没有更多的娱乐,到九点钟也差不多该睡了,这三条都没什么好争的,唯一一个就是去修建队报道,这个可是大大的不妙。他们是来当工人的,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修理地球的,想通这一层,马上高风亮节起来。

有人就说,我们是工人,我们进的是兵工厂,学的是保密条例,我们应该下到车间,站在机床旁边,造炮弹造弹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修房子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下基层,与老工人们并肩作战。

厂领导说,既然大家认识都这么高,好得很嘛,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在哪里不是添?就在建筑工地上先干起来嘛,这才是真正的添砖加瓦。你们要和老同志并肩作战的想法也是很好的,老职工们在这里开疆拓土,住的还是没有煤卫的旧宿舍,但他们为你们如今的生活打好了基础,作为报答,你们就为他们添砖加瓦了。万丈高楼从地起,地基是他们的打的,砖是你们加的,大家同心协力,共同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贡献你们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已经贡献给了厂里,贡献给了三线,贡献给了这里的大山,现在,轮到你们来把火红的青春献给伟大的社会。…伟大领袖毛泽东说过,三线建设一天没有建设好,我就一天也睡不着觉。毛主席这么关心我们三线,我们怎么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深切厚望?难道你们忍心让他老人家这么大年龄还夜不能寐,为了三线建设劳心熬夜?苏修美帝在虎视耽耽,台湾人民还生活中水深火热之中,他老人家为国为民,中南海的灯光彻夜不熄…只要三线建设好,就算是原子弹也不能把我们吓倒。时代的巨轮即将起锚,共和国忘不了你们,人民忘不了你们…

他那里煽情滚滚,不知是谁在下面接了一句:“我们的妈妈也忘不了我们。”

马上有人接下去用佯装的洋泾浜苏北话怪里怪气地说道:“喔哟,我的妈妈呀,你的儿子在受苦哩。”这人的声音虽然伪装了,但一听可听出是属于刘卫星的。

本来这通气会开得气氛沉闷,厂领导的煽情只会引发更好的抵触情绪,老生常谈早就听得厌了。台湾人民水不水深火不火热管他们屁事,他们才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本来就有被骗的感觉,这些话听来竟是十分的反讽,厂部和新职工之间大有一触即发的战争,厂领导正愁怎么安抚这一批不安分的新职工,忽然被刘卫星这么一搅和,下面顿时笑声一片,笑倒不少的女青工,而厂领导则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刘卫星看见女青工们笑得东倒西歪的,越发的轻狂起来,不用苏北话说滑稽戏,改唱苏联歌曲了:“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翻来复去唱同一句,只为了这一句歌词里既有“亲爱的”,又有“吻”,这在所有他们会唱的歌曲中,是绝无仅有的。只是为了这两个词,他们可以把这首歌唱上一百遍。并且是对着心仪的姑娘,或是美貌的女青工,好象对着谁在唱,就是在叫谁是他的“亲爱的”,就是在“吻”谁了。

男青工把这首歌当情歌在唱,亲啦吻的,这种字眼从舌头上滚过,可是过足了嘴瘾。这样一来,女青工一听这歌,就条件反射地骂“下作坯”。这首歌曲也跟苏修一样,成了反动派。可是越反动的东西越是招人爱,男青年几乎要把这首歌当语录来膜拜了。

这时也一样,女青工一听便要开口骂,厂领导刚要训斥,师哥舒就说话了,同样也是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朋友,侬妈妈把侬卖掉了。”师哥舒挺看不上刘卫星的聒不知耻,又和徐长卿私下交流过了刘卫星耍宝错失了的和厂方对抗机会,便开口讽刺他。

刘卫星反正皮厚,师哥舒的讽刺也没听出来,反倒借了他的话头,继续用苏北话说:“我的妈妈呀,侬哪能好把我卖掉呢?这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啊。辣块妈妈呀。”他一扮小丑耍宝,又引得女青工们发笑。

厂领导求之不得,顺着轻松的气氛布置了任务,又宣布提前解散下班,回去搬行李换宿舍,厂里已经把所有人员排了名单,女职工一幢楼,男职工一幢楼。一间房间四张床,八个人,名单在这里,大家照着这个去搬自己睡的床。好了,解散。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笑眯眯地让新职工对着名单吵吵嚷嚷。

领导来了个金蝉脱壳胜利战退,留下一张排名表二桃杀三士,引开了注意力。要说老奸巨滑,这些才脱了娃娃气的新职工,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新职工忘了同仇敌忾要与厂方斗争到底,那九点钟的熄灯令,那下基建去挖烂泥全都不论,只是挑三拣四。有人嫌楼层不好,有人嫌朝向不佳,有人嫌同室倒不来,又有说我要和张三李四一间屋。边吵边回仓库,先拿了自己的行李箱子铺盖卷到宿舍楼,占房间要紧。吵完了又骂,骂完了又抄家伙,几乎要打起来,被冷静的人劝住了,平心静气后,又七手八脚地抬铁架子床。直忙到夜里,熄灯号吹响,这一天才算过完。

宿舍的住宿分配,终究还是打乱了领导的安排,各自选了脾气相投的人住进一间房。徐长卿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几个,不知怎么又做了室友,另外还加了别的四个人进来,后来换来换去,又走了两个,便是六个人住一间房。

领导说话,从来说一不二,隔天就命令新职工们去基建工地挖泥挑土搬石头平整地基。开始没有愿意去干,可是干了两天,却发现比坐在室内上学习班有趣多了。学习班要听报告写总结,听得昏昏欲睡,写得思想颓废,坐得屁股生疮,闷得魂游天堂。哪里比得上挖土担泥这么自由自在?

前面说过,这里是两座山谷底下当中的狭长地带,要盖房子,必须要先挖去一部分山体,用挖出的石头垒起挡泥护坡,以阻止一旦雨季来到,泥土会随着雨水流下来,造成山体滑坡。垒好护坡墙后,再平整地基,打地桩,然后才砌墙。砌墙这样的精细活自然用不着他们来做,那是修建队的泥工做的,他们只需要做前面的工作:在山体上凿洞,埋炸药,拉引线,炸山。挖土,挑泥,搬石头。

兵工厂有的是炸药雷管和引线,开起山来分外的容易,半天半天地等着埋管拖线,大把的时间让新职工们消磨。这样的野外作业是很能激发起年轻人的热情的,他们会把炸石开山当成战争片,一样的硝烟弥漫,一样的石屑粉飞,他们几乎以为他们是在冲锋陷阵。他们不但唱“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这样的战争歌曲,他们也唱他们编写的小调。

那时有许多的小调流传在青年中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他们的歌曲,老三届人才济济,出了不少才子。他们以后的学弟学妹没有他们的学识,他们的求学时代,就像刘卫星说的,小学学军,中学学农,七二届以后的学生,虽说也是中学毕业,学识却等于小学生。老三届创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大串联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主席的接见文斗武斗最后上山下乡,怎么也算得上是造出过声势做出过成就。而七二届以后则偃旗息鼓,什么都没他们的份,在上海被定为“无去向培训”的一批,几乎等同于三等公民。正经职工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感觉到了社会抛给他们的白眼,许多人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离开了上海,加入了三线建设之中。

他们中间的小才子为他们写了歌,这样的歌词一经谱上曲,就在他们中间传唱开去。

“告别了黄浦江,告别了爹和娘。

兄弟们,不用悲伤,

姐妹们,毋庸思量。

我们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我们闯荡江湖四海为家。

这里有条通向故乡的小路,

这里也有家乡一样的月亮。

别了亲人,

别了故乡。“

唱着这样的歌曲,矛盾在劳动中泯于一笑,在歌声中想念他们共同的家乡。

这时方四月中,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山里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桃杏争艳,杜鹃红遍。这些还只是大家粗识的叫得出名字的,那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山花野花,一丛丛一串串,从山脚直开到山顶。

天气不冷不热的,干点小活,微微见汗,男青年脱了中山装,女青年脱了春秋衫,男青年比的是肩宽腰挺,女青年则是绒线衫勾勒出曼妙腰身。眼风一个个丢过去,笑话一个个说起来。土地没平整出多少,情侣凑足了几对。

刘卫星整天围着申以澄献殷勤。他这么一盆火似的,别的男青年自然不好意思再上来表示有意,所谓的好女就怕癞汉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癞汉霸占了好女的周围空间,还有什么好男会上去自讨没趣?美人的脸再好看,也比不上情敌恶狠狠的眼神和不时挥舞的拳头。

好大一棵树

随着土地被一块一块平整出来,楼房车间仓库开始建造,厂领导们有一天对他们办公用的二层小楼不满意了,打算再盖一幢办公楼,地址就选在厂门口。

按理来说,厂区范围内要盖什么楼什么房,轮不到村民来管。这块建厂用地原是荒弃山沟,村民并不用来种庄稼,并且徽州民风古朴,也不出刁民,老远的北京城里有人发了一条最高指示,就有老远的上海人开了大卡车进来,推土机平了地,大机器运了来,村里借光通了电。村民对这帮远来的人非常好奇,时不时有人在厂门口围观,看这些陌生人操着听不懂的话,过着他们没见识过的生活。最早一辆卡车进山的时候,有老人吃惊地问,它们吃什么的?跑得这么快?光是这句话,就让这些上海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说一遍笑一遍,每有新职工进来,就会把这笑话当成保留节目上演。

总的来说,上海人和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但这回却犯了民怨,让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间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恨。

起因便是厂部要盖办公楼,本来这里就地窄,盖了那么多的厂房宿舍和仓库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了,看来看去,惟有厂门口有一方平地,这块地平平整整,造一幢小楼还有富余,可以留出一块空地让职工站在这里开个全厂大会什么的,真是再美妙不过了。厂领导越想越美,当即就做出了规划。

可是事情远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这空地只是领导眼中的空地,在村民心里,它不谛是村中的广场、全村的客厅、孩子们的游乐场、老人们的沙龙,是全村唯一一个可以休憩聚会闲坐的地方。出来劳作时遇雨,还可以在这里避一避——这空地当中有一株巨大的枫杨树。

这棵枫杨树的树干粗得就像所有的大树需要有多少个乃至十几个人去合抱着拍照来证明它的粗一样,它也同样需要五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单单树干就这样粗,枝条伸展开来,覆盖面积不小于一个篮球场。这样的一棵树,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也许是在当初此地村民相地建村之时就有这棵树了,也许当初那个风水先生特此种在这里的,它的存在,可以告诉村民,树有多少大,村就有多少老。这棵树差不多就是这个村的土地公公,但是现在,有外来的陌生人要来把它砍掉。

厂领导要砍树,并不用提前告诉村民,他们只需要下命令给木工组就行了。木工组带了大片刀一样解锯站在树下,一头一个解匠,先拉了两下,锯齿吃进树干里,两个人一来一去地锯起树来。一个说,妈呀,好大的树。另一说,这么大的树,两天都锯不断。一个说,这树是生树,木头没干燥过,锯起来太吃力了,单凭我们两个,只锯得了半个钟头,手臂就要酸。另一个说,还是要叫几个人来轮换着干才行哦。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想着怎么尽快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锯了小半天,还只锯了半尺多进去。看看时间已近中午,摸摸肚子也饿了,收了工具,先去食堂吃饭要紧。

村民也荷锄午归回村吃饭,路过树下,就闻到新锯木头散发出的特殊的香气,颇觉奇怪,已经走过,又回头再看一眼,这一看气得村民暴跳如雷,扛了锄头就直冲厂门,被守门的门岗拦住,问你们干什么?

村民指着大树被锯开的口子,气急败坏讲了一通,门岗听不懂本地话,用上海普通话和他解释。村民又听不懂普通话,又听不懂上海话,两边言来语去,各讲各的,讲着讲着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村民有锄头在手,又是理直气壮,把门岗打得四处躲闪,眼看要吃亏,只好往办公楼那边跑,请领导作主。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工人们吃了饭拿了饭盒往宿舍走,听见这边吵吵嚷嚷的,马上围过来看热闹,一看是几个村民举着锄头来打人,少不得激起了阶级友爱情,冲上去就要抢下锄头。村民一看来了这么多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挥舞了几下锄头,后退着离开了工厂大门,回村搬救兵去了。

不多时村里的公社支部书记和村里的老人打头里来了,后面跟着面目不善的村民。这里先前的纷争已经惊动了领导,叫来两个门岗一问,并不能说清楚事情的起因,门岗觉得委屈死了,我好好的站岗看门,尽一颗螺丝钉的责任,怎么有这么凶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锄头就砍呢?

革委会主任方大进先安慰了两名门岗,叫他们去医务室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着,又会同厂部其他领导同志商议,想不通这是一个什么情况。正烦恼间,就听见有职工在办公楼下面喊,方主任,村里来人了。

方主任和其他领导忙迎了出来,对村支书说:“我们在这里建厂,肯定给你们带来了不便,不过我们也给你们带来了方便,我们不是送电来了吗?此前几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人,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怎么今天我们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你们这么生气?打伤了我们的职工,已经被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包扎去了。”

方主任一番话说得既客气又低声下气,他长年和村里打交道,知道对他们,除了好言好语地进行沟通,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山高皇帝远的,人家才不吃你为国家作贡献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一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方主任在这一方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阿弥陀佛了。因此他见了村主任,那是相当的客气。

村支书到底是个支部书记,虽说是中国最低一级干部,好歹也常上大队上县城去听报告开大会,通了电之后也每天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这个厂的方主任打交道也有这么几年了,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听方主任这么和言悦色地询问,气已经消了一小半,带了剩下的那一大半气把厂里擅自砍树引发村民社员强烈不满的情况讲了一遍,又把这棵大枫杨对村里的重要性讲了一遍,听得方主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真的不知道这个情况,要是知道这树对村里的精神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职工去乱砍乱伐的。

方主任的态度中是相当的诚恳,倒叫村支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童队长作为武保队队长,肩负着保卫厂领导的重任,事发之后,一直站在方主任身后,警惕地盯着村民,看他们是不是还会做出什么武力进攻的事情来。这时听了主任和主任之间的交谈,什么风水什么祖宗的,忍不住插话说,什么封建迷信的东西,砍了最好。

一句话把方主任低声下气才赢来的局面彻底打翻,村支书气得骂人,又把这话翻译了一下讲给老人和村民听,这下可就不得了了,村民几乎没把童队长给活吃了。童队长横行霸道这几年,第一次遇上比他还凶的人,只好抱着头脸,挺打不动气。

方主任忙拉住村支书,好说歹说,劝得罢了手,方主任又说:“树砍也砍了,锯也锯了,要接也接不活了。这样吧,等这树锯下来后,我们不要…”

村民说:“你们要得着吗?又不是你们种的,又不是你们家的,那是我们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家当。”

方主任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不是说了嘛,树是你们的,我们不要。我们砍了你们的树,我们赔礼道歉。可是,树已经锯了,我们的两名工人也被你们打伤了,两方面都有损失,你们看怎么解决是好?”

村支书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树锯成这样,接回去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来,可是就这么忍气回去,也说不过呀,想了半天,对方主任说:“你说怎么办?”

方主任心里早有了主意,看他话里有松动的迹象,马上说道:“要不这样?这树是个绝好的木材,又大又结实,不如我们替你们做成箱子,你们扛回去放衣裳被褥如何?这里山里这么潮湿,冬天的棉衣棉被在房间放一阵,就板结起块了。你看我们一有太阳就晒被子,我想你们也是一样的。”

这上海人爱晒被子,那绝对算得上是村中一景。只好天气好,太阳一出来,厂里宿舍区的所有可以晒被子的地方统统晒满了被子,有村民在山上采药站得高看得远,看到这厂里花花绿绿地晒满被子,都回去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有细心的姑娘媳妇听了心思一动,也学着在太阳出来的日子晒被子,晚上再盖在身上,暖烘烘软绵绵还有太阳香,确实比不晒要好上很多,心里也佩服上海女人会过日子。这时听了方主任说棉被潮湿结块,都点头说是,又等着方主任说出什么妙招来。

方主任说:“你们村一共有八十九户人家,这样好不好,我们就用这树的木头,替你们做八十九只箱子,你们一家一只,拿回去放棉被放棉衣,潮气再也进不去。这树原是你们老祖宗留下的,你们每一家每一户都是平等的可以继承可以利用同一个老祖宗留给你们的财物,一棵树长在外边,谁也搬不回家去,而做成箱子放了衣裳,那就是每一家每一户都同样享受到了祖宗留给你们的关爱。这是何等博大无私的爱啊,每一家都可以感受得到,老祖宗就在你们每一个家里庇护你们的周全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村民一听,心想是啊,一棵树长在村子外边,被外人占据了,还不如锯断了,解成木板,做成箱子,一家一口,放放棉被,让老祖宗的关爱变成实惠,多么实在。而且人家说了,由他们来做。不用他们掏一点工钱,白得一口衣箱,真是太好不过了。

村民和村支书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说:“是不是可以做八十九只箱子?要是不够怎么办?要是为了硬要做八十九口箱子,而把箱子做得小小的,那我们可不干。我们要大箱子,要放棉衣棉被。”

方主任说:“绝对够绝对够,要是不够,我们来补上。箱子的尺寸你们放心,是标准的箱子大小,四尺长两尺宽一尺八寸高,完全放得下三床七斤重的棉被。你们这棵树这么大,做八十九只箱子绝对够,那是老祖宗在保佑你们,不会不够的。”

村支书说,那是自然的,我们老祖宗相的风水宝地,种的风水树,那还有错?不然,你们怎么也相中我们这里了?“

方主任连声称是赶紧把村民送出去了。他生怕村民说出什么大有见识的话来,说不定他们认为相中这块的就是发最高指示的人呢,不然,老人家远在北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块风水宝地呢?

大枫杨树锯下来后解成了木板,真的打了九十口箱子,每一口就像方主任说的那样,长四尺宽两尺高一尺八寸,装三床七斤重的棉被完全没有问题。村里的女人们得了这口箱子,都欢喜非常,有未出嫁的女儿,甚至看中了这箱子,要做为嫁妆的一部分,把所有衣裳被褥都装进去,好带到男家去。

那多出来的一口箱子,方主任自己留下了。

拜师会

新职工在基建工地干了有一个来月,骨头收得差不多了,领导也摸清了这些青工的底,这才慢慢的分配起工种来。要说安排新职工去工地劳动,还真不是领导存心想收伊拉骨头,而是想白天他们在工地上挖泥挑土的累了,回到宿舍倒下就睡,没有多余的精力点灯费蜡吵着不许拉闸限电。当个领导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周到,万一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就会出庇漏,就好比这回锯树一样。

新职工这一个月上学习班一个月下工地,各人的性情、脾气、脑子、手脚,等等情况领导心里基本有了数,分配起岗位来也胸有成竹。等分配名单一下来,有的高兴有的叹气,种种表现,不一而足,也就不一一细表了。

单说徐长卿,他被分到了引信车间的专机组。所谓引信车间就是专门生产炮弹引芯的车间,而专机组就是专用机床组。一枚炮弹是不是一枚臭弹,炸不炸得响,关键就在引信,而引信的关键又是里面的定时装制。生产这个定时装制的便是专机组的精密机床——钟表小摆车。这钟表小摆车床原是生产钟表零件的,那可确确实实是精细到和上海牌手表一样的精细。是以这次开赴小三线的八个厂里就有钟表厂在内。

徐长卿初初接到通知,一看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心里还颇为高兴。在挖了这么多长时间的泥后可以去生产第一线搞精细工作,那真算得上是一件舒心的事了。可是等到他到了专机组去报道,一看那阵势,就傻眼了。

这个专机组有四十多个人,成员全是女性。最早一批的老职工是三十多岁靠四十岁的老阿姨,中一批的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大嫂,挨下来就是徐长卿他们,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这样一个老中青三代都有的组合,端的是最佳组合。有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有年富力强的主力兵,更加上这些新到的小字辈,算得上队伍整齐。可就是苦了徐长卿了。

徐长卿此前一直在工地挖泥,并不知道专机组的情况,等看到时,心里叫苦连天,拔腿就想离开。专机组组长一把拉住他,再看了调配单,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徐长卿,对旁边的另一名女工说:“老方给我们派‘党代表’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四十多个女人全部都说得大笑了。老阿姨大阿姐们围过来七嘴八舌来看党代表,都说老方怎么想到我们这里就缺一个男同志呢?又有老阿姨问徐长卿,你几岁了?有女朋友了没有?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一个?又有人说这小伙子清清俊俊,看上去是。老实人,你们别这么老脸皮厚的,看把人家孩子给臊的,脸都红了。旁边马上有大嫂惊叫起来,说我多少年没看到男小孩红脸了。真是稀奇啊,比老方会给我们派一个“党代表”来还要稀奇。喂,小阿弟,侬叫啥?

这许多女性齐齐围观徐长卿,说的话又生熟不忌的,饶是徐长卿在刘卫星仇封建等人面前再冷静,在新职工里再老练,也抵不住女性同胞的调戏。从不脸红的他闹得脸红得像关公,还真是他人生的一大奇观。

专机组组长看了一下调配单,举起来照着灯光念:“介绍信。兹介绍新进厂职工徐长卿括号一人男性括号完来你处工作。厂革委会,方大进。盖章。七六年五月十三日。哦,你叫徐长卿?”

“徐长卿”三字念出来,众女工愣了一秒钟,接着哄堂大笑,笑得足可以用“声振屋瓦”来形容。

专机组长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徐长卿说:“你呀你呀,你还真是个‘党代表’啊。你妈妈取的好名啊,怎么就取得这么准呢?难道你妈妈是八字先生,早算到你今天要来我们组,所以早早的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自从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上演以后,片子里头娘子军的党代表洪常青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党代表”也成了一个特定的名词,专指女子队里的少数男性。再加上演洪常青的王心刚是电影界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当时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是和敬爱的周总理并列中国美男子第一的大明星,借王美男的大名,这洪常青真是深入每一个妇女同志们的心中。不光妇女同志们热爱洪常青,男同志同样把洪常青当成一种荣耀,常想如果这一生要是能当一回洪常青,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估计和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见毛主席一样的幸福。洪常青就等于党代表,党代表就等于娘子军。

而徐长卿就因为受党代表的连累,忍受不了不少的奚落和嘲笑。小时候叫这个名字也没什么,谁知道这有一天洪常青会遍地开花,变成一种符号?凡新认识的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要取笑他,刘卫星便是如此。从前笑了就笑了,他也不是一个记恨的人,谁知道有一天会分配到全是女性的地方工作,这下“党代表”三个字就好象宋江武松脸上的刺字,永远也洗不脱了。

徐长卿再也呆不下去了,抢过了那张调配单就往厂部跑,直闯方主任的办公室,要方主任给另外换个工作岗位,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专机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