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把徐长卿堵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眼里,他永远就是徒弟。

徐长卿被朱紫容让进屋里,叫他坐,倒杯红茶给他,又问:“昨天看着还好,怎么今天反倒精神不好了?是不是不习惯?也是啊,才从上海回来就是这样了,两边差得太多,也难怪会这样。我以前每次春节回上海去,回来后也是好几天都像在做梦,想怎么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怎么就回不去了?”

朱紫容说到这里,自己也呆了一呆,像是又在琢磨为什么。

徐长卿看着她也在想,为什么你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为什么你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叫一声:“师傅。”

朱紫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醒了过来,笑一下说:“你脸色不好,去里面房间睡一下吧。我下午洗了床单被子,还没做饭呢。请了客人来吃饭,什么都没准备,真是糊涂了。”

徐长卿说:“我来帮忙吧,哪有光吃现成的。”

“不用,没什么菜,就一个丝瓜烧石蛙,一个地衣炒小白菜,还有一个桂花芋艿汤。石蛙已经洗好了,就等下锅了。我刚才也睡了一会,就耽误了。今天太阳好,洗的衣服多,有点累了。”朱紫容像过去一样闲话着家常,拿起一条围裙来系在腰间,坐在饭桌前,把桌上一只搪瓷盆里泡着的地衣一朵朵洗着,拣净上面附着的泥沙。拣了两朵,又抬头看一眼徐长卿,“去呀,饭菜烧好了我叫你。”

徐长卿昏头昏脑的真的到里屋去了,鞋子也没脱,就斜躺在了朱紫容的床上,头枕在叠好的被子上,脚伸在床外。他总不能正二八经的脱了鞋子上床,再拉过被子来盖。朱紫容的被子是缎子面的,枕在上面又凉又滑,还香幽幽的,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水还是花露水,中人欲醉。

徐长卿睡在朱紫容的床上,睡是睡不着,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像是梦魇着了,身处在黑沉沉的软棉花堆里,挣扎来挣扎去,忽听嗤的一声响,他脑中霎时一阵清明,这才真的醒了。一睁眼,朱紫容站在窗边正拉窗帘,原来是窗帘环在铁丝上拉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这才想起,他到底还是在朱紫容的床上睡着了。

“师傅。”他叫一声。

朱紫容回头看他,“把你吵醒了?”

“师傅,”徐长卿再叫一声。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菜早就烧好了。”

“几点了?”徐长卿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是这么一句。

“快八点了。肚子饿了吧?”朱紫容的神态语气,就像在对自己家里的一个什么人。

徐长卿再有满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搁下脚放在地上,在床边坐了坐,才揉揉眼睛,去卫生间用双手捧着水,洗了一把冷水脸。

洗了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疑惑起来,问自己: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想好干什么了没有?

没有。徐长卿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三十岁,有更成熟的思想与身体,可以指导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做才不会错,怎么做将来才不会后悔。

徐长卿头一次恨自己读书太少,在这么需要理论知识指导他前进的方向的时候,他像瞎子一样没有方向。马克思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徐长卿多么希望有什么可以做为他的精神武器。

外面传出红烧石蛙的香气,让他在卫生间里呆不住,他再次冼冼手,出来后镇定地说:“好香啊。师傅,今天中秋节,又有这么好的菜,没有酒吗?”

单恋故事

朱紫容看着他笑了笑,“才来时什么都不会,现在又是烟又是酒,学坏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去拿了一瓶黄山蜜酒来,是开过封的,瓶口用个软木塞子塞紧了,还剩下半瓶,估计是以前老叶喝剩下的。

徐长卿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她也是这么说他,说他跟老叶学得又是烟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老叶当时说:酒是美男子,烟是大丈夫,棋是诸葛亮,牌是活神仙。连师哥舒都学会抽烟了,他有时跟刘卫星他们胡吹海聊的,也会随大流抽一根,为了搭便车出去玩,更是烟不离身。虽然没有烟瘾,但烟总是会的。至于酒,这黄山蜜酒,少说也喝了有几十瓶了。如果说学会抽烟喝酒就是学坏的标志,那他就真的是学坏了。好比他在家里时,在父母面前就不抽烟。也许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看来,手上拿一根烟,就是大人样子了。

朱紫容拿了两只酒杯来,徐长卿接过酒瓶倒满,举起杯子向朱紫容敬酒:“师傅,为这个中秋节。”朱紫容一口喝了,笑一笑说:“这个中秋有什么好祝的?老叶死了,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父母也不在身边。要是这会是在上海,倒也算是团圆了。如今嘛,我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祝酒的地方。”

徐长卿看她三句话不离老叶,便又在两人的杯子里都加满酒,想了想才说:“叶哥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还是向前看。有没有考虑另外找个人?”

“另外找人?”朱紫容这下是真的笑了,“我不是另外找了吗?找了个你们都不满意的人。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满意?反正我找什么人你们都不会满意的,我难道是为你们活的?为什么要活给你们看?”朱紫容一口把酒喝了,自己再倒上,“我只要不死,总不会让你们如愿。”

她像是忍了太久,却找不到人说话,徐长卿正好做了这个听众。“你们想看我笑话,我就不肯让你们笑个够,我不欠你们任何人的。包括老叶,我也不欠他的,他的债我替他还了。他欠我的,我不要了。我愿意找谁就找谁,不妨碍任何人。我没找你们的男人,你们可以放心了。你们那些男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从前我有老叶,一千人都比不上他一个。”她连喝几杯酒,情绪开始失控,忘了面前坐的不是那些冷笑嘲笑她的女人,那些等着占便宜的男人,而是徒弟徐长卿。她神秘地笑一笑说道:“你们以为老叶少一个腰子就不行了我朱紫容就守活寡了?你们也太小看老叶了。他会的你们听都没听说过,朱紫容活得比你们任何人都滋润,就是老叶不明白,他一定要铁了心觉得他不幸我也就不幸了,他就不明白他不在了我才是真正的不幸。”朱紫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上了。

徐长卿听得面红耳赤又不明所以,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本来想说师傅我喜欢你,你要有打算另外找个人我愿意照顾你,我答应过叶哥的,谁知朱紫容这番话把他的算盘都打乱了。他的世界苍白无知到了极点,老叶也好朱紫容也好,他们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明白。他忽然愤怒了,为他的珍爱的藏起来从来都不敢正视的心事。他问她:“他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去找宝根?你到底缺多少钱?”他从不怀疑她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笨,她和老叶关系好得让全厂的人看了都嫉妒,让他看了羡慕,那点羡慕转化为爱慕,让他想得到这样的爱。

朱紫容抬起流泪的脸,“他欠下的债要我替他还,你明白不明白?我们工作这么多年全部积蓄加起来有四百元,那原来是准备存起来买电视机的。老叶回去在一个朋友家看见有个东西叫电视机他就老想要一个,人家有的东西他一定要,还要比别人都有得早。”徐长卿想这倒是老叶的脾气,我家那个电视机就是四百元,倒也够了。朱紫容接着说:“可是就算有了电视机这山里也没有电视信号,这钱就一直放在我娘家一直没动,这次我让我娘取出来寄了给我,你说我还差多少?我一下子取了这么多钱就不能再问我娘借了,要借也她没有。”

徐长卿替她心痛,更加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他应该问他父母借的,他是他们的小儿子,那么疼爱他,也许就会借了呢?“那为什么是宝根?为什么要让全厂的人知道?”为什么是宝根,那个全厂人看不起的乡下人。就算是宝根,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认为有没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让人知道?”朱紫容用手指擦去眼泪,轻蔑地一笑,“有天我出厂去买东西,宝根在路上拦住我,说他知道是老叶杀了他的狗,剥了狗的皮,又说知道我缺钱,狗的事他就不追究了,他愿意出这笔钱。又说他晓得我们看不起他,不过他也是上过学读过书当过兵见过市面的,知道好女人是什么样子,乡下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他就想和上海女人睡一次。他说他有钱,他家里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每年抬出来刷一遍广漆,村支书的爹老了,看中了这口棺材。这口棺材本来是留他爹留着给自己用的,但他爹有一年出去到杭州正好遇上武斗中了流弹死在外面,人家当是武斗中的一派的人就给火化了一起埋了。人死在外面,棺材留了下来,他只好刷了一遍又一遍。村支书的爹看上去不行了,他把棺材卖给他了,他有一大笔钱。我当时只当他在发昏,指着大沙河说,你跳下去游个来回给我看看你行不行?他说你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脏?这大沙河在我眼里算个屁?他脱下衣服就跳下河去游过去又游了回来。你知道夏天的大沙河有多急?你敢跳吗?”

徐长卿听了呆住了。他们从来不屑于去探究别人的心思,他们只觉得宝根的眼睛骨碌碌盯着上海女人看讨厌,却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胆量。不,他不敢在大沙河水暴涨的夏天游过去再游过来,那水急得连河上的木桥都冲走过几次;他连开口向父母借钱都不敢,他连告诉朱紫容他喜欢她都不敢,他想说的话要借几杯酒来壮胆,但是还没开口就被朱紫容的讲述打败了。

朱紫容说开了话,也不在乎徐长卿的想法了,她接着说:“只有这样有胆子的人才会不在乎厂里人的看法,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我凑够一千交了罚款就不欠任何人了,连老叶我都不欠。不就是陪他睡觉吗?我又不是姑娘家,还会怕这个?我知道,只要我和他睡过了,就断了老童的念头了。我让他晚上来,让老童看见他来。老童看见他进了我的房间,马上传得全厂就知道了。其实那天我们没做,我就是让他来把那张狗皮拿走的。我从来不喜欢那张狗皮垫子,看见那垫子我就不舒服。”

“那你们…”徐长卿忍不住追问,还好他刚才睡觉的床没让宝根睡过,那样软棉棉香喷喷滑腻腻凉丝丝的缎子被面,那让他梦魇住的黑暗。

“我们,是在干草垛上做的。在一个下午。”朱紫容放下酒杯,脸已经有了酡红,她有些语无伦次,黄山蜜酒的后劲上来了。“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肮脏,我是一个单身女人,他是一个单身男人,如此而已。我没有背着自己的男人偷汉子,也没有去偷别的女人的男人,我自己做的决定,跟任何人都不相干。”

徐长卿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师傅,我…”

朱紫容朝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好孩子,老叶一直看好你,你好好读书,明年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这里就是死水一潭,好人在这里也会被闷坏的,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老叶。”

徐长卿又是羞愧又是绝望。他埋在心里的感情是不是人人都知道?难道他对她的喜欢她一直都看在眼里的?这难道就是一个绝望的单恋故事?他伸出手去摸朱紫容的手,那只手又软又热,握在手里像是没有骨头。

朱紫容没有抽回她的手,而是再加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徐,去开门。”

徐长卿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说的话。

朱紫容指指房门,门口传来笃笃笃敲门的声音,还有人轻轻地呼喊:“小朱,开门。”

徐长卿呼一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是宝根?他还敢来?我去把他赶走。”

朱紫容笑一笑,说:“是老童,他天天都来的。你去把他赶走,我烦他了。”

果然徐长卿再一细听那人的声音,听出是老童在叫门,“小朱,开门嘛,今天中秋,我来陪你过节。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见你开着灯的。”

徐长卿两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怒道:“你干什么?滚!”

老童本来以为门开了会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谁知是个横眉怒目的男人,再一看这男人居然是徐长卿这小子,气得脸都歪了,马上贼喊捉贼地叫起来:“啊哈,你们…哼哼,朱紫容你这个骚货,连自己徒弟都不放过,你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了?宝根那个乡下人不如童子鸡有味道?”

徐长卿听他说话越说越难听,捏起拳头就想揍他。

朱紫容起身离开饭桌,到门口冲他招招手,“你来。”

老童一愣,真的上前两步走到她面前,一看里面放着酒菜,眼睛红了一样地嚷道:“好啊,你们倒吃得热闹,来来来,加双筷子,也加我一个嘛。赏个脸让我听听,你们是谁上了谁的钩?”

朱紫容说:“好,你过来我告诉你。”等他挨上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了上去,“这下你就知道是怎么上的钩了。”

老童被打得懵了,过了一会儿才叫起来,抡起袖子就要动手,“臭女人,敢打老子?”

徐长卿不等他举起胳膊,一把把他推出门去,拦在朱紫容身前说:“滚得远远的,以后不许来打扰我师傅,你要的不想脑袋开花,就留神你的窗户玻璃不要被人打烂。”

老童恍然大悟,怒道:“原来是你们这帮小赤佬打碎老子的玻璃的!”

“是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拣块石头去验指纹?”徐长卿他们宿舍在四楼,他们楼下的斜对面就是老童住的宿舍房间的一楼,窗户正对着徐长卿他们,徐长卿他们居高临下,想起来就朝他的房间扔石头,或是用完的一号大电池。老童一直找不到人,他自知在当武保队队长时做过太多坏事,得罪了太多人,很难说是哪一个看他不顺眼,路过他窗户底下时随手就扔一块石头进来。徐长卿离开厂子三个月,他根本没想到这小子身上。

顽童本色

要说起来,徐长卿他们还算是小孩心性,别看一个个长成了人,思想却极为幼稚,行为就更荒唐。平时唱唱山歌小调的,就跟十七八岁的社会小流氓没什么两样,打烂人家玻璃窗的举动,更是小赤佬才做的。比如拿个弹皮弓弹路灯,学农的时候在女生的书包里放一条菜花蛇,这样的事,刘卫星做过,师哥舒做过,徐长卿同样做过。看谁不顺眼就往他屋子里扔砖头,打烂他的窗户玻璃,几个人一说即合,“啪”一下,一节一号电池就扔了进去。无聊嘛,在山沟沟里除了胡闹,还能干什么。打碎了玻璃还要在宿舍里唱山歌:小弟弟小妹妹跑开低(点),敲碎玻璃来勿(不)及,拨奈姆妈刮两记,屁股打得臭要西(死)。歌词很押韵,他们很开心。

徐长卿为了气老童,故意哼道:“…跑开低,…来勿及。”

老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是本着一个混蛋流氓加男人的想法在动脑筋想要得到一个女人,但他遇上的对手却是小儿科级别的,以前嘛唱他“六月里的癞痢真苦恼”,现在又唱他“屁股打得臭要西”。就像大人对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没有办法,除非一个巴掌打上去命令他闭嘴,他这时对徐长卿以一个少年流氓的做法同样感到无法可施。看看这情形,明白今晚是得不了好去了,临走搁下两句狠话说:“好,等着瞧,别犯在我手里。我要是让你们两个的□如了愿,老子就不姓童!”

朱紫容满面怒火,气得说不出话来。徐长卿则说:“好,我就等着。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老童恨恨地走了,徐长卿等他下了楼,才把门关上。朱紫容坐倒在桌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长吐一口气,不说话。

徐长卿也回来坐下,看着一桌子的菜,一点没胃口,学朱紫容的样子,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把老童气走他做到了,对着朱紫容他就是一个笨蛋。心里在骂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一抬头,看见墙上多了个镜框,里面有好多照片。他来这里次数多得数不清,这镜框还是第一次见。

朱紫容看他目光看向那镜框,笑了笑说:“我一个人无聊,就整理东西,这是翻出来的旧照片。”

徐长卿嗯一声,起身去看。那镜框里有朱紫容戴红领巾的照片,有参加工作的照片,还有一张穿了藏族服装跳舞的照片。照片里朱紫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化了很浓的舞台妆,脸上温婉的神情被厚厚的油彩遮盖了,只看见她大大的眼睛和笑嘻嘻的面容,还有柔软婀娜的身段。徐长卿指着照片笑说:“这个是你吧,我都认不出来了,完全不像。”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做你师傅的样子?”朱紫容也笑。

“你在跳什么舞?《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徐长卿好奇。

朱紫容轻俏地一笑,“都不是,是《逛新城》。”

徐长卿哈哈笑道:“这个我会。‘为什么树干立在路旁啊,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应该还有一个阿爸呢?”

朱紫容接着他下面的歌词唱:“‘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机器响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呀’。拍照的把演阿爸的赶开了,这是专给我一个人照的。那是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时拍的,十年前的老照片。”

徐长卿算一下时间,正好是文革前。如果没有文革,也许朱紫容就走上文艺道路了。朱紫容的歌声现在听起来仍然清亮婉转,这首歌又活泼俏皮,一下子把两个人从刚才的愤慲情绪中跳脱开来,浑忘了那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他暗暗叹口气,又看旁边的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强壮高大的年轻人,穿了运动背心和短跑裤,一手叉在腰间,站得笔直地面对着镜头在笑,露出一口白牙,背后是运动场上百米跑道的线条。看他的身材,健美得像仇封建那样的篮球健将,手臂粗壮有力,大腿肌肉结实突出,脸上笑容很是熟悉。徐长卿迟疑了一下,问:“这是叶哥?”

朱紫容收起笑容,嗯了一声,“你认不出了是吧?没想到他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的身坯?老叶,年轻的时候多少厂里的小姑娘都喜欢他啊,能文能武,吹拉弹唱,谁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徐长卿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真的怀疑是什么地方出错了。这个人和他熟悉的老叶完全是两个人,老叶比这个人少了一半的体重,窄了一半的肩膀,瘦了一半的脸。他认识的老叶精精瘦瘦,精神还算好,但绝对谈不上健康。更兼一身的老工人油子腔调,熬夜打牌的灰败面孔,要不是他从心里佩服老叶的聪明和才情,光看外貌,哪里谈得上出色。当初才到厂里,老叶迎的新,朱紫容来接他,只在人群中微微露了露脸,就赢得了刘卫星的赞叹,不停地赞她漂亮,又说老叶像个痨病鬼,哪里配有这样的美人儿做老婆。原来在最初的时候,两个人真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男貌女德,任何一方面都是那么匹配。

朱紫容在老叶死后挂出这样的照片,那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意思。徐长卿明白所有人的心思都是白用了,包括他自己。朱紫容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操心,该怎么生活,她自有主张。徐长卿就算有千般的相思万般的仰慕,都成不了现实。

她挂出这样的照片,她请他来吃饭,其实就是告诉他她的决定,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心思,把他的告白拦在他的嘴里。像朱紫容这样聪明的人,是不用徐长卿这样的毛头小伙子说出心事的,她肯定一早就感觉到了。就像她用宝根来阻止老童的邪念,用徐长卿来打发老童的纠缠,她什么都不用说,却把什么都讲清楚了。先前借酒抒怀,也不过是要安慰徐长卿,到底他是真关心她,她不想让他误会。事实上除了徐长卿,她的朋友实在是不多了,她不想连这个徒弟也失去了。

徐长卿自然是明白了,他看着镜框说:“师傅,叶哥真是个人物。”这间屋子什么都没变,甚至还多出来几张照片,朱紫容何尝忘记得了老叶?“师傅,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徐长卿跟朱紫容告别。

“好,你也早点休息。今天都没怎么吃菜,连饭都没吃,尽喝酒了。”朱紫容说:“要不把这个石蛙带回去,请小刘小师他们吃?”

徐长卿说:“不用了,他们早就吃过了。师傅,我走了,你锁好门。”

朱紫容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徐长卿下了两级楼梯,听到咔嗒一声弹簧锁住的声音,才真的走了。

回到宿舍,只有师哥舒在,见了徐长卿一脸的晦气,便问:“吃好中秋宴回来了?”徐长卿话都不想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蚊帐顶发呆。师哥舒挤过来坐在他身边问:“有什么好菜?”见徐长卿不答,又闻了一下,问:“你们喝酒了?说嘛,你们都说什么了?你们三个月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的。还有,她说了她和宝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没有?”

徐长卿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说:“老帅,跟我一起读书吧,我们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师哥舒虽然单纯,却不笨,听他这么说,就冷笑一声说:“好得很,你在你师傅那里碰了钉子,就想一走了之了。老子也想走,老子也要回上海,你以为人人都可以上大学?老子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老子回去搞个病假,就赖在上海不回来了。老子今天还觉得我的肺不好,咳起嗽来就痛,肯定是肺吸病。老子车间空气里有粉尘,吸进去了咳不出来,我去瑞金医院照个X光,肯定肺部老大一个阴影。”起来拍拍屁股离开徐长卿的床铺,回到自己床上两脚一蹬鞋子,扯下蚊帐睡下了。

师哥舒这次发脾气发得很厉害,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整天板着一张脸竖出竖进,刘卫星怎么撩拔他他都不说话,问徐长卿,徐长卿只说“想家了”,刘卫星听了没话可说。师哥舒听了瞪他一眼,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词来回驳。其实说白了一句话,就是想家了。春节时候回去过一次,这都过中秋了,能不想家吗?徐长卿在上海进修了三个月,几乎没把师哥舒眼红得哭出来。

转眼到了国庆节,师哥舒真的去泡到了病假条,搭了厂里的顺风车,回家去了。他自从上次肺病过后,就没好完全。中秋之后天气变凉,山里潮湿阴气重,一不当心就感冒了,咳了几天转成肺炎,这下如愿以尝,拿到假条抱病就上了长途车。徐长卿劝他养两天病,你这个样子坐车病情要加重的,师哥舒看马上就要回家,心情一好,也肯跟他说话了,当即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回家养病去,最好病再严重点,我就不用回来了。我把医生开好的病假条寄回来,你帮我交给小组长吧。

徐长卿无法,只好在为他准备的军用水壶的水里动脑筋。壶里冲的不是白开水,而是加了藿香叶泡的茶。他中医家庭出身,一点医药常识还是有的,山里到处都是草药,只要认识,随便采点都可以治病。

这段时间,老童倒也没有再刁难朱紫容,也许是在等什么良机。他没动作,徐长卿也就不去理会他,每天空闲下来只是读书做题背政治,白天上班如常的和朱紫容相对,晚上不再到她家去。一来避免老童见机使坏,二来免得朱紫容难做人,三来他到底年轻,流言蜚语还是要顾忌的。

这里相安无事,仇封建和小林却出了差错。这两个人同居以来,一直防护措施做得很好,这次却不知怎么搞的,小林几个月茶饭不思,腰围渐粗,开头还骗自己说可能是身体不好又说是长胖了,后来再瞒也瞒不过去,才说是怀孕了。

小林一不当心怀了孕,仇封建急得鸡飞狗跳的,先是要瞒,只是怀孕这件事,就像怀才,时间长了,总是要被人知道的。后来才想着要结婚。结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想结就能结,没到结婚年龄,单位不给开介绍信,要结也结不成。上海又一直奉行的是晚婚命令,男青年不到二十四,女青年不到二十二,不准结婚。仇封建和小林都没到这个条件,有心结婚,无力回天,孩子一天天在小林的肚子里越长越大了。

打毛刺

在这个厂里,婚前同居的不算什么,毕竟没住在一起,男青工单身宿舍偶尔留宿女青工,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能体谅。但是搞得大肚子了的,还也就仇封建和小林这一对青年。仇封建上上下下活动,要结婚,要打报告,要申请住房,找了小组长找工段长,找了车间主任找党委书记,找了工会主席找计生办,凡是结婚生孩子需要经办手续的有关关部门他都去找了。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各级领导被他缠得头痛,早忘了要批评他,工友们也忘了耻笑他们,大家都同情他们没房子结不了婚,而不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是反面教材。

世事从来如此,有的人什么都不顺,每走一步都掣手制脚,行动受人诋侮,比如朱紫容。而有的人就占尽便宜,哪怕是真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但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比如小林。

如果说,索性豁出去了,人家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仇封建那样见人就说我要房子我要结婚,你们不让我结婚,我跟你没完云云,人家好鞋不踏烂泥,懒得理你,随你们怎么折腾。最多听得烦了,说去找房管所去找方书记。可是朱紫容也同样豁出去了,不怕你们说三道四,我就是搞破鞋了,你们怎么样?这下旁观者的姿态则换成了:好,你是破鞋,那大家都穿得,那个宝根试得那个老童试得我为什么试不得?就像阿Q想要去摸小尼姑的头,事先要说和尚摸得我为什么就摸不得?

只能说朱紫容挑战了大家的思想底线。在这些人眼里,第一你朱紫容是有夫之妇,你乱搞就是搞破鞋,人人可以践踏之。第二你是死了丈夫,身为寡妇不守贞洁,人人得而骂之。第三你是上海女人,自轻自贱和一个乡人男人搞不拎清,你坍了我们全体上海人的台,人人都要唾弃之。

而小林做了什么?无非是先上车后补票的问题,人家四处张罗着要补票,现在是补票的人不在,不是人家不补,那再晚点等补票的人来了补上就是了嘛。至少人家态度好,嚷得全厂的人都知道他们找人要补票。而朱紫容除了继续散发浑身的冷气,用沉默和全厂人对抗,哪里有一点做低伏软的意思?当大家是傻瓜吗?看不出你朱紫容是个什么态度?

因此朱紫容背尽了骂名,小林却赢得了同情。

小林现在情绪波动极大,一个不对,在车间做着做着工作就可以哭起来。她本来做的是看弹壳内膛的工序,组长为了照顾她,特地把她换到了较为轻松的打毛刺岗位上。

弹壳的内膛有一个豌豆大的眼,那是穿炮弹引信的,这个眼不能有毛刺堵上。每一个弹壳都要经过十八道检验工序,流水线上每天有六千到一万枚的弹壳要检验,每一个弹壳的内膛都要经过她的手和眼睛。不要说费眼睛,光是每天把那几千枚弹壳抱起来凑到一百支光的灯泡下看一眼就是体力活,跟搬运工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工作强度自然不适合一个孕妇,小组长便让她去打毛刺。也就是看内膛后挑出来有毛刺的弹壳扔在钻机边的一个木箱里,一台机器上有一个加长的钻头,工人把弹壳套在钻头上,用钻头钻一下那个小眼,重新打磨光滑了,再传到下一道工序去。看内膛的人工作一天,多的时候有几十上百枚,少的时候只有十多枚弹壳有毛刺,打毛刺的工作比看内膛的要轻松了不少。

但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的工作,小林仍然不能胜任了。她坐在弹壳车间里,四周全是冲床冲压弹壳的沉闷声音,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把一整个检验小组的人都看傻了。组长忙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坐到钻头机前打毛刺去了。

过了两天,组长安排她去另一个车间的另一个小组去干更轻松的工种,这次是检验一粒钢珠,工作的地方不再是森严阴暗的车间,而是向阳而光亮的房间。小房间里放了两张长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年长一些的女工,个个埋头看钢珠。钢珠易滚落一地,这桌子的四边钉了拦水边,地上更是铺了橡皮地垫,走在上头软绵绵的,环境是又干净又明亮,确实适合孕妇。

小林做了两天,又嚷吃不消。那些小钢珠滚来滚去,时间一长,眼睛发花,分不清哪些看过哪些没看过。别的老工人手里拿一把木尺,手一伸拦过一批来,左右一看,一只手把有问题的珠子赶到桌子中间去,木尺一扫,合格品就到了一个工人那里,完成得是又快又好。

而小林肚子越来越大,坐着顶到桌边,伸长手去够那些珠子,刚捞过来又滚回去了。她和别人又不一样,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工怀孕的时候也工作,但人家是做熟手后继续工作,便没什么问题,她是生手来学,加倍吃力。

这自然又让她大哭一通。仇封建守着她毫无办法,只能拍拍她的背搂搂她的肩哄哄而已,然后问她想吃什么,他给她做去。小林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哭,抱着仇封建的腰坐在他们宿舍痛快痛快大哭了一阵。

徐长卿和刘卫星让了出去,直到听到哭声歇了才回来,仇封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服侍她洗脸。小林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举起手把哭得乱蓬蓬的头发掠到后面去。

仇封建看着她的手,忽然叫起来,说:“你看你的手都肿了,怪不得珠子拦不住,你不好再做这个工种的,明天我去找你们组长,以他再给你换一个。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检这么小的产品呢?”

小林看看自己的手,叹一口气说:“算了,再换还能比有这个更轻松的工种?我们检验科一百多个人,全厂最大的科室就是我们了,所有的检验工种,就数这个最轻松,除非我不上班,否则还能调到哪里去?”

刘卫星躺到自己的床上,阴阳怪气地说:“调到工会去写黑板报卖饭票,这个轻松,一个月只要工作两天,其他时候都在工会办公室坐着看报喝茶。”

“我又不是办事员,哪里有这个资格。”小林没精打采,“我是方书记的小姨子还差不多。”她也没精神和刘卫星斗嘴,要换了以前,早软绵绵一个软钉子让他碰过去了。

徐长卿一直没说话,看了看小林的手指头,取过一张运算草稿纸来,拿了尺和铅笔在纸上划了起来,划完了交给仇封建,说:“你去找木工组要三根木头 钉个这个三角形架子来。”仇封建研究了一下图纸,问这个是什么用的,徐长卿说:“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木框子,只要把这个框子往珠子上一罩,拉过来就不会滚动了,并且一个框里装多少珠子是个死数,不会变,这样你看了多少心里也有数,看的的时候只要拔一拔珠子就可以了,是不是方便很多?”

仇封建看了一眼,交给小林,说:“你看看,好用不?”小林接过来看了一会就笑了,对仇封建说:“这个好,你快去做,我有了这个就省力多了。”仇封建得令,拿了图纸飞奔而去,小林说:“小徐,这东西说起来这么简单,可是这么久了,就没一个人想到。活该你去考大学,脑子确实比别人灵光。

说到考大学,非但回上海泡病假去了的师哥舒要不高兴,刘卫星也没好脸色,他哼了一声说:“看来是山沟沟里要飞出金凤凰了。”

小林收起了笑容,正颜对刘卫星说:“小刘,你别不服气,你要是有能力,你会不会不去考?”

刘卫星说:“我知道我没这个能力,就让有能力的去考呀,我看一定能考个北大清华出来,”

小林嗤一声说:“北大清华有什么好?我们要考就考复旦同济,考回上海去。我跟你说,有好些人都在复习功课,我们姐妹楼的申以澄不说你都想得到,还有装配车间的陈钢,工会的张卫红。据我的观察,全厂起码有几十个人都在温书,不是想考都能考得上的。因此小刘你也别泼小徐的冷水,小徐你也别泄气。”

“有这么多?”刘卫星问,“你怎么知道?”

“我换了两三个车间四五个小组,男生女生宿舍来回跑,看到的听到的,就有这个数。不过他们是才开始温习,不像小徐,春节回来就开始背英文。还有,别怪我没告诉你,申以澄天天温书到晚上十一二点,早上六点就起床,到后面的竹林里去背英文。能努力的都在努力,你再不高兴,别人也不会为了让你高兴就不留下来陪你。”

她提起申以澄,刘卫星便没了话,半天才说:“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管她那么多。我是早就看穿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我不过是逗逗她,追不到就追不到,万一追到了呢?不是赚了?”

他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话,倒把徐长卿和小林震住了,小林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这样就对了嘛。好姑娘有的是,看看苗头不对,趁早换目标。”

刘卫星说:“不,暂时我不考虑这个问题了。谈恋爱太伤神,我要另外找事情做。”

“你?”小林不相信。

“是的。我看你们谈恋爱就够受了。看看老徐,天天搞得像丢了魂,看看你们,连个婚都结不成,再看看我,一个姑娘都追不到。老子不要谈恋爱了,老子要谈就直接谈结婚。以后看中哪个女的,就去问她,愿意跟我结婚不?愿意就谈,不愿意就完。老子的青春也不能白白浪费在哪一个人的身上。”

小林和徐长卿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他们本来以为从前的刘卫星不见了,被单恋的对象抛弃,弄得失去了斗志。哪知人家不过是明白了单恋不是目的,结婚才是重点的道理,搞通了思想,将来要只问结果了。

小林安慰他说:“但是你想一想你在想她的时候,心里甜蜜蜜的不是吗?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刘卫星一拍大腿,“没错,老子心里一想起她,就又苦又甜。”

徐长卿像是被这句大实话感动了,想起一句诗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林哈的一声笑,说:“这才是有感而发,我倒忘了你们是同病相怜。”

刘卫星瞥他一眼,不屑地说:“我和他?别做梦了,我不知比他强多少。我对申以澄讲过不下一百遍我喜欢她,老徐是一次都不敢说。他也好算个男人?”

徐长卿苦笑一下不说话。谁知道当初就不想做朋友的两个人,被命运捉弄着,倒成了莫逆,住一间屋子,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并且互相安慰着。

仇封建去木工组做了那个三角形木框来,小林拿去用着,效率提高了不少,组长一看有了兴趣,拿过来研究了一下,去木工组要求多做一批,每个人一个,又表扬小林活学活用,刚来不久就能技术革新,带动组员增加生产效率。月总结的小组会上表扬了小林,还奖励了她一块新毛巾。

急诊室

下班后小林拿了那块毛巾到徐长卿他们宿舍来玩,一整天腰腹都有点坠涨,以为是开会坐久了,便在宿舍里溜溜达达地走着,算是散步。仇封建午休时去村子里人家地里的苹果树上偷偷摘了两个微红的苹果,这时献宝一样的洗了捧出来给小林,正找刀子要削皮。

徐长卿坐在床边用一根针缝衬衫扣子,抬头笑说:“六车间后面的山上有一棵柿子树,结了好多柿子,我去年就发现了,一直没人摘,看来是野生的。等熟透了我们再去,现在让它多挂一阵。”

仇封建把苹果削了皮,一片片切下来喂进小林嘴里,最后剩个果核,自己啃了。

小林摸出手绢来擦嘴,问小刘呢?仇封建说去旁边宿舍打牌了,“他嫌我们房间不好玩,那边悄悄又开了牌局,就过去了。”小林摇摇头,放回手帕,从包里拿出那块毛巾,对仇封建说:“喏,今天的奖品。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么个木头框子,又不是什么有技术的活儿,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要做一个呢?我们厂搬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个个都这么将就着,就没想着要改进一下?一个一个天天做同样的生活,偏让一个去都没去过的人想了个简便的方法。小徐,”转头把毛巾递给徐长卿,说:“你厉害的,这块毛巾应该是你的。”

徐长卿笑笑不接,“这个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仇封建把新毛巾拿来扎在头上,像个陕北羊倌一样的打扮,学唱起《河边对唱》来:“徐老三,我问你,你的聪明在哪里?”

引得小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哎哟一声,手扶着腰,一跤坐倒在地。唬得仇封建一把扯下毛巾去扶她,一惊一乍地问:“怎么了?肚子痛?”

小林痛得牙齿打颤,身子发沉,两条腿抖得要抽筋。仇封建这么大个人,一身的力气,一向是抱惯了她的,这会儿居然抱不起来。徐长卿一看不好,忙上前搭把手,两个人合力,才把小林抬上了床。小林在床上半倚半靠的,还没躺平,就尖声叫了起来,又用手指朝外指着什么地方,却又没个准头。仇封建吓得扑上去问:“要什么要什么?”小林一把揪住仇封建,痛得一张脸都歪了,死死地抓住仇封建的衣服说:“把蚊帐放下来。”

她这话仇封建听是听见了,却没听懂。什么把蚊帐放下来?徐长卿却明白了,忙把蚊帐放下,连仇封建也一并罩在了里面,在帐子外面说:“老仇,小林怕是不好了,你把她用被子包起来,我们两个送到医务室去。”

仇封建掀开蚊帐钻出来,一张脸吓得又青又白的,抓着徐长卿问:“什么叫不好了?”

徐长卿替他们难过,这个厚道人不该遭这样的罪。还有小林,这么个通情达理活泼可爱的好姑娘也不该受这样的苦。他摇摇头,拉开仇封建的手说:“小林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不好了。”

仇封建看看徐长卿,耳中听到的是小林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他这才醒悟过来,忙钻进蚊帐搂住小林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你痛不痛?啊?你痛不痛?”说到说着就哭起来了。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