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很快挡在了我的面前。

  “对。”我说。

  “你少说两句!”何惜惜马上回过头来吼我。

  田夏天眼圈发红,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愤怒,那种恨不得杀了我的愤怒。

  “姜河,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你?!”

  这是她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她每问一次,就像在我心头捅上一刀,或许我等待的,就是这样血淋淋的一刀,我就是想要让自己痛不欲生。

  因为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田夏天情绪失控,何惜惜好不容易才将她拖了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我靠在床头,低着头,何惜惜叹了一口气:“姜河,你别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我四肢齐全,安然无恙。

  见我不说话了,何惜惜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忍不住担心我:“姜河?你没事吧?”

  “没事,”我淡淡地开口,“把你的手机借给我一下,我的手机被撞坏了。”

  何惜惜将手机递给我,我摩挲着键盘,过了几秒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拨了一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背下来的电话号码。

  “Hello?”顾辛烈很快接起了电话。

  我捏紧手机:“是我。”

  他松了一口气,凶巴巴地吼我:“你跑哪儿去了?联系不上你,手机也关机。”

  “抱歉,害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你面试如何?”

  我没说话。

  “姜河?”

  “嗯,”我说,“我现在在医院,路上出了一点小事故,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担心我,面试也没问题。”

  顾辛烈简直要疯了:“什么叫出了点小事故,什么叫不用担心?你……”

  “不用担心,真正有事的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昨天第三次抢救到凌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头颅出血,器官破裂。”

  顾辛烈没说话了,静了一会儿,他轻声问:“是江海吗?”

  我握着手机,虽然很疑惑,却不得不点点头:“是。”

  他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姜河,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旧金山。”

  我摇头制止他:“不用了,我……想静一静。”

  “姜河,”他好像猜到我会这样回答,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来美国,只是为了在你需要的时候,能最快出现在你面前。”

  我觉得很累,却很感动。

  我低着头,空出来的一只手捏着被子的角,我说:“真的不用了,有惜惜陪着我,我心情不太好,你就别过来了,过来了要吵架。”

  我觉得顾辛烈简直都要无语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姜河,你别闹了,乖。”

  “我说真的,”我说,“你别过来。”

  顾辛烈没有说话,我握着电话,知道他还在,于是一咬牙,挂断电话。

  何惜惜在一旁接过手机,我低着头,她问我:“他说要来?”

  “嗯,我让他别来了。”

  “为什么?”何惜惜吃了一惊。

  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坐正了身子抬起头看着她说:“惜惜,你知道吗?车祸之后我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他,想要知道他在哪里,想要看到他在我身边。”我轻声说,“后来田夏天跟我说了很多事,出事之后,你还没看到过江海吧?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冷,不太爱笑,但是……他一直都是一个完好的、活生生的、很生动的一个人。可是那天他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戴着氧气面罩,旁边心跳测量仪的波动都快接近直线……我觉得这一切肯定只是一个梦。”

  “田夏天问我,为什么躺在那里面的人不是我,其实我宁愿那个人是我,真的。”

  “这一次,我想试着自己去承担一些东西,自己站起来,自己勇敢一点,坚强一点,我不想再被人保护着。”我说,“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个华人女孩,跟着母亲移民过来的,才十九岁,想要学医,但是在美国医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她自己打工赚钱,每天去沃尔玛上夜班,和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一起搬货物,在冷冻柜前被冻得浑身疼,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长期胃疼,但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一次假都没有请过,一个小时只有七刀的工资。和她比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硕士都毕业了,一遇到事情,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却还是去依靠别人。”

  “我听过一句话,How can you be brave if only wonderful things happen to you(如果你的生命中只有好事发生,你又如何能变得坚强),这次事故,虽然不是我造成的,但我觉得和我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靠别人了。”

  何惜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姜河,我觉得你变了。”

  我吃力地抬了抬打着石膏的手臂,苍白无力地笑了笑。

  “你比以前,沉静了很多。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是很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形容你这个人,智商很高,很坦率真诚,天天跟在江海身后跑。后来冒出来一个田夏天,你的反应也很简单,你觉得既然不能继续喜欢这个人了,那我就要离开他,因为待在他身边我很难受,我要忘记他,所以你就走了。”

  我的目光落在窗户边的植物盆栽上,继续听她说。

  “后来,你去了波士顿,有一段时间你挺消沉的,然后整个人又渐渐开朗起来。我在盐湖城见到你那次,就觉得以前的姜河回来了,但还多了一点东西,嗯,是自信吧,就是那种真正的自信,可以去真正规划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未来的自信,因为你是被人爱着的。然后这一次,要是换成以前的你,肯定抱着我一直哭,可是你没有。”

  我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我们所经历的事、认识的人、周围的环境,它们都会使我们长大。”

  何惜惜点点头:“每个人都会长大。”

  07

  三天后,江海的生命体征渐渐稳定,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无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我们,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但不能保证死亡的几率降低为零。我们通知了江海的父母,可是因为还要办理签证,他们并不能及时赶到。

  她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江海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心中有愧,只剩下哽咽。

  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

  田夏天没说话,我坐在病床上:“我是。”

  医生严肃地告诉我,就算是无性命之忧,后续的康复也十分艰难。他颅内有血块堆积,中枢神经也已经被浸透,器官受损严重。他有过许多类似病历的治疗经验,建议不要轻易唤醒病人。

  他英文说得很快,很多专业名词我并不能完全听清楚,好在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与医学相关的书籍,他的话,我能懂个大概。

  我不住地点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江海平安就好。

  哪怕他失忆了、残了、瘫痪了,哪怕他不能再醒过来。

  只要他还活着。

  田夏天毕业后在旧金山找到一份会计的工作,等江海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后,她就回去工作了,每天下班后来医院待一会儿。江海的病房不允许每天探视,很多时候,田夏天只是来我的病房里坐坐。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聊天也没法聊起来,我床头摆了一大摞医学方面的书,我埋头看书,她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她每次离开之前,会给我削一个苹果,分好放在盘子里,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

  我觉得她依然恨我,只是这恨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甘心、嫉妒或者是恶毒,她只是恨我,恨我置江海于这般境界,恨我没有将她的心上人好好相待。

  每次田夏天走后,我都会慢慢地将那盘苹果吃完,这些天,我流的泪太多,整个人都快麻木了,唯独心还是会痛,被人鞭笞一样痛。

  为了方便照顾我,何惜惜在医院住了下来。其实此时我的腿伤已无大碍,只是手臂缠上石膏,有些不方便。我的背脊和腰部的伤留下的后遗症只是不能长期久坐,医生说多运动运动,慢慢都会好起来。

  我收到英特尔的Offer,我在邮件中如实告诉了他们我的情况,对方立刻向我表达了关心,并且告诉我会给我保留职位,直到我身体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