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惜惜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的,我在破晓时将她送到机场。这并非我第一次送人来机场,以前在旧金山念书的时候,也常有同学拜托送他们去机场,可这次不一样,我知道,一别经年,她此次一走,便不会再回来美国了。

  这就是这个国家残忍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待了六七年,留下了大半个青春、第二人生,可是说赶走就赶走,不留情面,没有余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问她。

  她笑着弹了弹我的额头:“你说呢?”

  “我肯定会很想你的,连你也走了,我就真成一个人了。”我说,“我一直都很想念一玫,那天她说她去了耶路撒冷的哭墙。我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何惜惜想了想,淡淡地说:“我们会再相遇的,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这段时间,我们都瘦了很多,宽宽松松的T恤套在身上,感觉风不停地往里面灌。

  她捏了捏我的脸:“还是以前肉肉的好。”

  顾辛烈也这样说过,他说,把我养肉点他才有成就感。

  看见我神色一黯,何惜惜问我:“姜河,你后悔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从我当年放弃清华北大的保送决定去美国,想到我踏上飞机,我去往波士顿,我在雨中和顾辛烈的拥抱,我在马场与江海重逢,我在码头边对顾辛烈说再见。

  我摇摇头:“我不后悔。”

  “你知道吗?”何惜惜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长大以后我发现,摆脱痛苦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我不后悔。”

  我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那是当年毕业的时候,赵一玫送给我们的Tiffany的香水味。

  然后她转过头,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机场。

第十二章 命运的无常之下,谁能始终如一

  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的彼岸传来,一声声、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

  01

  何惜惜走后,江父江母的探亲假也结束了,只能回国。我调整好状态,去英特尔就职。我分去的组一共六个人,只有我一个是新人。我向他们道歉,在我迟到的这一个月里,他们的任务量加大不少。

  组里有一个名字很复杂我念不顺口的印度人,我多瞅了他几眼,觉得他十分面熟,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一边咬着笔杆一边笑着回答我:“我们一起选过James教授的模拟电路,你在实验室里问过我,有没有去过波士顿。”

  我恍然大悟,“哦哦哦”地激动了半天,世界真小。

  他冲我友好地伸出手,他说:“我还是没有去过波士顿。”

  我笑了笑,想说些什么,最终放弃了。

  公司每天十点上班,六点下班,我的房子没有租在San Joes(美国地名,位于加州)。下班后我开车一小时去医院,我陪着江海,给他讲一些白天的故事,或者放点音乐,找最新一期《NATURE》的论文念给他听,试图唤醒他。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护士安慰我说不要气馁,这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我笑着合上手中的书,“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有一天夜里回来,小区停电,我手机也没电了,摸着黑上楼,遇上我的邻居,他正好在走廊上抽烟,用打火机帮我照明。

  我的邻居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孩,曾经来找我借过一次盐,我们便算是认识了。后来我发现他每天清晨都会去楼下,放一个盘子,倒上猫粮。

  “是你养的猫吗?”我问他。

  “不是,野猫吧,我也不清楚,”他笑着说,“每天都来这里找吃的,也就习惯了。”

  他穿着一件运动装,看起来甚至比我还要年轻,他是一名机械工程师。他说出“习惯了”的那一刻,我觉得他看起来很悲伤。

  我感叹:“你真是一个细心的人,你的女朋友很幸运。”

  他笑着摇摇头:“我们分手了。”

  我正想说抱歉,他在镂空的楼道口坐下来,问我:“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我点点头,在他身旁坐下来。

  “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我是高中毕业之后来的美国,当时暗恋的女孩在国内考上北方的一所学校。我们一直没怎么联系,然后第一年的冬天我回国去找她,在宿舍楼下等她,她和几个朋友吃过饭回宿舍,在路上看到我,一下子就哭了,于是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后来就是漫长的异国恋,视频,邮件,博客……那几年微信啊、LINE之类的社交软件还不太普及。隔着时间差,联系起来并不方便。我在外面打工,一有时间就回国去看她,她也开始去做兼职,给中学生当家教,一直说存够了钱就来美国找我。我们还约好,以后要去拉斯维加斯结婚。

  “后来我毕业了,找到了工作,她读研,一边读研一边考GRE,我帮她联系学校,收集资料。二月末的时候她拿到Offer,来美国找我,我带她去了迪士尼,我们认识了七年,谈了三年的恋爱,却都没有好好约过一次会,去过一次游乐场。那天回去,我给她做了一桌菜,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吃完之后我们同时开口对对方说,我们分手吧。”

  我很惊讶,皱着眉问他:“为什么?”

  “嗯,”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我其实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距离和时间都被我们克服了,明明已经能真正在一起了,可是两个人都同时决定放弃。我想,这就是感情吧,爱或不爱,有些时候只在一瞬间。”

  我低下头,久久地沉默。

  他说:“抱歉拉着你说这些,今天是我们分开的第三年,想起来有些难过,忍不住想找个人说说话。我们这些留学生,表面看着光鲜照人,在网上不断地发着旅行和美食的照片,引人羡慕。可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罢了。”

  他走之后,我坐在最顶端的楼梯上,面对着天空,说不出话来。

  我是在哪一个瞬间发现自己不再喜欢江海的呢?会不会有一天,时光的尽头,我也会发现自己可以放下顾辛烈了?而他,又会在什么时候,微笑着将我忘记?

  命运的无常之下,谁能始终如一。

  冬天的时候,美国的节日开始多起来。有一天下班之前,组长特意来问我:“今年的感恩节你有什么安排?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家做客,我太太会准备很多好吃的食物。”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他:“抱歉,我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那天夜里,全美国大部分的人都排在了商场外等BLACK FRIDAY(黑色星期五)的打折,我以前也去抢购过一次,是我在波士顿的时候。顾辛烈对这些打折和血拼没有兴趣,但被我强拖过去。

  我们在瑟瑟寒风中穿着羽绒服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晚上十一点商场开门,人群一窝蜂地冲进去,顾辛烈顺手帮排在我们身后的人拉了一把玻璃门,结果后面所有的人如鱼贯入,抢着冲过来,连谢谢都没同他说一句。

  顾辛烈气急了,又不敢松开手,怕玻璃门砸到下一个人。

  于是那天夜里,我和顾辛烈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外加在商场门口拉了一个小时的玻璃门。商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和顾辛烈面面相觑,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最后我们没有买什么打折的东西,我送给他一支巨大号的波板糖,他送给我一条红色的大围巾。

  而今年的感恩节,我在超市买了一份烤鸡,带去医院。江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我同往常一样,给他念书和报纸,然后放了一曲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江海,”在时而激昂时而哀伤的音乐声中,我开口对他说,“你醒一醒吧。”

  “我一个人去中国餐厅吃饭,点什么都不合适,一份菜不够吃,两份菜又太多。”我说,“你醒一醒吧,我在旧金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吃饭了。”

  “惜惜回国了,公司在北京,还叫我下次去北京找她一起玩。你还记得惜惜吗?前段时间,她也每天都来看你。

  “那天我同事还向我问起你,他说他一直记得你,你全年绩点都是4.0,他的电磁场和流体力学和你选了同一门,你永远都是全教室最先交卷的人。”

  说到最后,我觉得自己没法再说下去了。

  窗外一阵光闪过,是远处在放烟花,一簇一簇,热烈而璀璨。病房的白炽灯被我关掉,只剩下床头暖黄色的台灯,烟花的盛大更衬托出我的形单影只。

  “江海,你醒一醒,你再看看我吧。”

  02

  感恩节之后就是万恶的圣诞节,公司给了我们五天的假期。有人在留学生论坛上发帖子,准备从旧金山开车去纽约过元旦,光是看着行程计划就觉得十分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