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河。”

  这是江海的声音。

  相较顾辛烈曾经如少年般爽朗干净的声音,他的声音会更平静低沉,而此时,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又哑又粗。

  可是我知道,这是江海的声音,这是江海,在叫我的名字。

  我满脸泪水地回过头。

  我发现自从江海醒来之后,我哭泣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一声“姜河”就像是阀门开关一样,江海的大脑再一次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转动起来,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他还是常常会词不达意,忽然之间顿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可是他已经渐渐记起来他是谁,还有他的一生。

  我不得不告诉他,这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年。

  知道这个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太阳光从地板的一头悄悄移动到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片金光中,然后这束光又渐渐离开他的身体。

  夜幕降临,我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叫他:“江海。”

  他回过头来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我开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停不歇地向前运转了三年,我会不会崩溃。这不是冻结,而是被抛弃。

  “江海,”我难过而愧疚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问:“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江海试图下床活动,我搀扶着他,他的双腿根本没有办法用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摇摇头,自己咬牙扶着床架立起身子。

  他开始能慢慢进一些流食,然后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物。他的食量很小,只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每到这时候,我都会觉得很难过。

  以前的江海食量也不大,那是因为他对食物的要求很高,而现在,他是因为真的吃不下去。我总是沉默着,独自吃完他剩下的食物。

  他每天锻炼后就像在雨中被淋湿了一样,以前江海的体型偏瘦,但是体质很好,因为他一直都很懂得规划自己的作息,包括健身。可是现在,他就连站起身,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医生安慰我说,江海已经很幸运了,按照原本的推测,极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他头部以下的肢体都会瘫痪,并且智力退化到六岁小孩的平均水平。

  有一次,我同江海讲话,叽叽喳喳地讲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姜河,你在说什么?”

  我心头一颤,慌忙掩饰自己的神色,笑着说:“没什么。”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骗过江海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也意识到了,他的反应已经大不如从前。

  过了几天,我找东西的时候拉开病房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本过期的《NATURE》,江海看到便拿过来看,然后我看他抿着嘴,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然后他的速度开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啪”的一声合上了杂志,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书扔了出去。

  我一脸狐疑地将杂志捡起来,看了看封面和目录,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姜河,”他沙哑着喉咙开口,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他说,“上面写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我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因为科学发展太快了,没关系,你能追上来的。”

  “不是的,”江海抬起头看我,我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深蓝色的气流包围了,他说,“是最简单意义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维已经死掉了。”

  他说的话,像是一道冷冷的凛冽的刀锋,砍在我的心上。

  我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江海,你别这样。”

  每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被温柔地赋予不同的天赋,然后随着岁月的增长,它渐渐浸入我们的身体,成为梦想最初的雏形,你为之努力奔走,不顾一切,甚至燃烧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树失去了根、一只飞鸟失去了翅膀、一条鱼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阳光。

  他失去了灵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江海。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我们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闭着眼睛,谁都没有开口。

  02

  江海的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暴躁。虽然他很克制,从来不会向我发火,但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烦闷和绝望。

  他越发沉默,甚至也放弃了锻炼,他的胃口越来越糟糕,他开始长时间躺在床上,听着《命运交响曲》。

  我觉得,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静静地迎接死亡。

  我却不得不装成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微笑着向他问好,拉开窗帘,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给惜惜打电话,我哭着问她该怎么办。

  “姜河,你冷静一点,”越洋电话信号不好,何惜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电磁处理过,“你要是垮了,江海怎么办?”

  是啊,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江海要怎么办。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过脸,冲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绕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边。

  因为是工作日,来海边的人很少。海风习习,卷起海浪,夕阳已经过了一半,天空广阔得无边无际。

  我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沿海的另一侧,青草油油,不时会有一两条椅子供人休息。我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来,美国路边的椅子大多数来自私人馈赠,上面会镶嵌一块漂亮的金属牌子,写上捐赠缘由。大多数是为了纪念捐赠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物。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椅子,是在一个公园里。

  长椅的中央,眉飞色舞地刻着一行字:To those happy days(致已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后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题词,送给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献给一条陪在身边多年的爱狗。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星光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照明灯,我想要看看身下的这条长椅,又记载着怎样的一个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结。

  我的手指开始不住地缠抖。

  因为冰凉的金属铭牌上,静静地刻着:

  Bless my forever 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爱人).

  Hai Jiang

  落款的时间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这一行英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江海并不是一个随便重名的某某。

  这是江海四年前写给我的祝福。那时候,我还身在遥远的波士顿。

  我浑身都开始战栗。那时候的我们,都未料到尔后命运的转折。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让我看到这句话。如果当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能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如果我同江海,没有遗憾地错过彼此。

  这时,我的心底响起一道哀伤而温柔的声音——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