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多养了几天,四十天过后,我才被准许去医学馆上班。

狄明辉有奶娘看管着,不用我喂奶,我也乐得省事,正好全心全意的教书。

一进了医学馆的大门,我就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在校园里连拉带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对学生们自由恋爱我肯定是不反对的,但毕竟这不是现代,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拉拉扯扯的实在是有些不象话。

我不悦的看过去,却吃惊的发现那男的是虎子。

我清咳一声:“徒弟过来!”

虎子看见我,如释重负般的赶紧跑过来了,那个女子也蹬蹬蹬的跟过来了。

脸似芙蓉,眉目如画,神似春波秀,人如明月光。

好一个秀美绝伦的俊俏佳人!

这么多年我见过的美人也算不少了,这女子当拨头筹。

如果连男子都算上的话,她也只比苏风华稍差了一点点。

“师傅!”虎子站到我面前,恭恭敬敬的和我打招呼。

“这位是?”我看向那位女子,眼生的很,肯定不是这里的学生。

虎子还未开口,那女子向我行了一礼,朗声道:“月思见过皇嫂。”

皇嫂?

这女子管我叫皇嫂,肯定是狄浩轩的妹妹了。

我迅速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对狄浩轩的亲戚知道的实在是很不全面,除了那几个重要的,别人还真都不认识。

这女子当真长了颗玲珑剔透心,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认识她,笑道:“皇嫂不用想啦,咱们还没见过面呢,我娘是泠妃。”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过来了,她是狄浩轩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懦弱的三皇子狄浩昕的亲生妹妹。

“早就听说月思公主长得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是漂亮的很。”

狄月思不见外的揽住我的胳膊,俏皮的眨了眨眼:“嫂嫂,这些客套话就不用说啦,我有事情要求嫂嫂呢。”

活泼可爱,大方又不矫情,我对这姑娘顿生好感,温语道:“什么事?”

“我想在这里学医,可邹家平说我是公主,死活不收我。”她噼哩啪啦讲得飞快,声音相当的清脆悦耳,如同玉珠倾泄。

我疑惑道:“这个邹家平是谁啊?”

虎子满头黑线的看着我:“师傅,邹家平就是我。”

虎子的大名啊,我还真不知道。

我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对虎子无视,向狄月思道:“你说说你为什么想学医啊?”

她回答的相当干脆:“我要成为一代毒医,威震江湖,哈哈,看到时候谁敢惹我。”

我转过身对虎子道:“这事你办得相当正确。”

狄月思一见我也反对,立刻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大眼睛含泪欲滴的看着我:“嫂嫂,你就答应我吧,你要答应我,我就把二哥从小到大所有的丑事都告诉你,小时候二哥和我最好了,这些事别人都不知道哦。”到后面眼泪没了,声音都变成贼兮兮的了。

狄浩轩的破事我没兴趣,不过这个姑娘,很好玩。

我想了想,笑着答应她:“好吧,就让虎子教你吧。”

小姑娘一蹦三尺高,大声欢叫:“太好啦,谢谢嫂嫂,邹家平你等着纳命来吧。”

虎子听了这话,痛苦而哀怨的看着我。

我在他耳边小声道:“随便教点,别让她学危险的。”

虎子郁闷的点点头。

狄月思意气风发的喊道:“江湖,你千万要等着我啊,本公主就要来了…”

好长时间没来,医学馆的变化显而易见。

学生多了,老师也多了,整个校园变得热闹了起来。

大多数学生老师都认识我,一见我过来纷纷行礼。

狄月思好奇的看着这一幕,羡慕道:“等我医术学成了,我也要来这里当先生。”

虎子接口道:“你学成了我们也不请你。”

狄月思瞪他:“为什么不请我?”

虎子道:“我们这里教人治病的,不是教人下毒的。”

狄月思转过来向我笑道:“嫂嫂,我有点事和邹家平商量,我们先告退好吗?”

我同情的看了虎子一眼,点了下头。

狄月思拽起虎子就消失在了一座假山的后面。

我快步走向教室,假装没听到后面的惨叫声。

工作一天,感觉相当不错。

我发现自己可能是个劳碌命,要是天天让我待着,我就会胡思乱想,搞得自己象个怨妇一样。

要是有事情让我忙,我就会觉得充实无比,心情也会轻松很多。

不晓得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感觉呢?

晚上回宫的时候,我和狄浩轩问了问狄月思的事。

狄浩轩道:“月思也是大姑娘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要是她真喜欢医术,你就教教她吧。她小的时候和我十分亲近,那时候大哥是太子,离我们好远,三弟天天窝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她天天缠着我,让陪她玩,也幸好有她,要不那几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你不知道,月思的读书写字,书画棋艺,都是我教的呢。”

提起狄月思,狄浩轩的语气相当亲昵,看来这兄妹俩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吩咐虎子多照顾她的。”

只不过,世事难料,人生难测。

我还没来得及帮忙照顾狄月思,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就又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何谓情深?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官道上,一队精兵急速行进,所到处,莫不带起一路滚滚烟尘。

我坐在马车中,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帘,看着外面久违不见的山山水水。

重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想念这青山绿水,这白云蓝天,这自由空气,这郁郁草木。

望了望外面的士兵,又望了望旁边坐着的安桑,我长叹一声,要是没这些人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启禀娘娘,前方五十里就是破马关了。”车厢外有人奏道。

“知道了。”我淡淡答应一声,随即又问道:“还要走多久?”

“启禀娘娘,天黑前,我们就能到达破马关了。”

“知道了,去吧。”

破马关,终于要到了吗?

六月,宁国南方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瘟疫,号称第二京城的繁华之都南丰城一天之中死人过万。

瘟疫以南丰城为中心,迅速在相邻各地蔓延开来,尽管疫区大夫做了最快的反应,但仍没有拖住死神快捷的脚步,死亡人数每天持续高攀。

朝廷派了十几名太医院的太医前去,几天前,奏折传回,疫情严重,群医束手无策。

面对几十万的死亡人数,朝野震惊。

以高相郑相为首,百官跪在朝堂之上,请求有神医之称的皇后亲自出马,前往灾区救治灾民。

我永远忘不掉那天狄浩轩那张铁青的脸,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充满杀机的与百官对抗。

祥贵一遍遍的喊着:陛下有令,请众位大人退下。

喊得次数太多了,祥贵的嗓子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嘴巴肿得老高,嘴角有丝丝血迹渗出。

百官长跪不起,坚请皇后亲往灾区,救宁国于水火之中。

狄浩轩坚决不同意,君臣就这样在朝堂之上僵持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事情的发展终于到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地步,端阳太后凤驾临朝,当着百官之面,跪于狄浩轩面前,声泪俱下,口口声声请陛下抛却儿女私情,以天下黎民为重,派皇后去救治万千苍生。

太后跪皇上,母亲跪儿子,端阳太后这招足够毒辣,也足够煽动人心。

我被迅速从学校召回,进入朝堂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狄浩轩眼中的凶光,毫不掩饰的落到了端阳太后的身上,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狄浩轩将这个母亲彻底从心中抹去了。

端阳太后做戏十足,当着众人的面,又对我跪了一次,我没有忽略掉,她眼中闪过的得意光芒。

于是我有幸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亲临灾区的皇后。

待得诏书写下,百官这才退去,端阳太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了下来,假惺惺的还要勉励我几句。

她的报复,时间恰好,机会恰好,既报了私仇,又博了一个深明大义爱国爱民的美誉。

我不领她的“情”,向她冷笑:你最好求菩萨保佑我死在灾区,不然的话,只要我活着回来,端阳太后,我必将把逍遥王一刀刀凌迟于你面前,看你痛还是我痛。

她走后,狄浩轩不顾祥贵在旁,一把将我拥进怀中,搂得死紧死紧的。

隐忍的泪水终于从这位年轻帝王的眼中滑落,一滴滴滚烫着落到了我的头发上。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道歉,此时此刻,我们都明白彼此心中的无奈和伤痛。

一直貌合神离的夫妻俩,在这被压抑被逼迫的一刻,有了刹那间的心灵相通。

就象末日前最后一次狂欢一样,我和狄浩轩在离别前的这一夜,极尽缠绵。

我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疏远与冷淡,第一次主动逢迎他。

瘟疫不会因为我是皇后而放过我,也不会因为我是大夫绕路而行,南方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太医束手无策,我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这一次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了,在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中,不管前因如何,也不管动机如何,他对我的呵护和关爱却是真真实实的,我抹煞不掉。

既然他一直想得到我的心,那么看在他对我这么好,我们也算是夫妻一场的份上,这一刻就不让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留有遗憾了吧!

怜惜也罢,情爱也罢,恩怨也罢,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吧。

没有明天的人,谈什么都已是没有了意义。

狄浩轩疯狂的索取着我,仿佛要将这一辈子所有的□,统统倾注到我身上。

“清颜——”他狂乱的喊着我的名字,声声铭心,声声刻骨。

在他痛苦而布满□的眼中,我看到了那个璨如烟花的自己。

只不知道这朵烟花,是不是明天就会寂灭。

分别的时候,没有不舍,也没有过多的嘱咐与叮咛。

要说的,昨夜都说了,要做的,昨夜也都做了,我和狄浩轩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遗憾。

我最后一次将狄明辉抱到怀里,对这个冷冰冰的儿子,我一直很无力,费了很大的力气想让他学会哭,学会笑,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摸了摸他的小脸,与他做最后的诀别。

不知他是不是感到了离别的气氛,竟然在我将他交还给狄浩轩的瞬间,扯了扯嘴角。

…这算是给我的一个微笑吗?

我欣慰的亲了亲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别的表情,我也算是了结了心愿了。

我笑向狄浩轩道:“最后一句,照顾好咱们的儿子。”

狄浩轩深深的看着我,沉重的点了下头。

在我转身刹那,他的声音低低传来,杀气凛然:“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用血来偿还。”

我笑的云淡风轻,跳上马车,将这个再无挂碍的京城抛到了身后。

坐在马车上穷极无聊,我对自己到这个世界的十来年做了一下全面回顾。

网上有个强人曾用三句话总结新闻联播:前十分钟,领导们很忙;中十分钟,全国人民很幸福;后十分钟,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也用三句话总结了我这些年的经历:前七八年,我很自由也很忙;中间六年,我和南生很幸福;后面两三年,三个大人两个孩子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嗯,很恰当,也很一目了然。

我极度怀念的是前七八年,最为舒心的是中间六年,而将我折腾的精疲力尽的,却也不过是这短短两三年。

不去假设当初如果没生下南生,我的命运会是怎样。人生就是一张单程票,没有回来的余地。

这两三年中,苏风华来了,狄浩轩来了。

在这两个男人的强势下,我发现自己虽然看似一直在抗争,实现上却是在不知不觉的做着随波逐流的改变。

南生说:“娘,我喜欢爹爹。”阳光下那天真的脸庞上满是期待。

苏风华说:“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黑暗中,那双漂亮的凤眼是那么亮。

于是,我不再坚持寂寂前行,而是落帆收舵,想要将生命的船交付苏风华,随他任意漂泊。

为了见南生,我一次又一次的立于朝堂之上,帮狄浩轩在背后出谋划策。

不管起因如何,事实上却是我一直在随着狄浩轩的脚步前行。

自杀之前还不明显,不过从医学馆成立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在逐渐适应这种生活了。

我在慢慢习惯和狄浩轩的朝夕相对,特别是在有了狄明辉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象以前那么僵持且冷硬了。

我也在慢慢习惯医学馆的教学生涯,甚至已经从中找到了乐趣。

而且,我也在习惯自己皇后的身份,就象这次瘟疫,我首先想到的是宁国的局势,然后才想到苦难苍生,最后才想到自身安危。

我在心中苦笑,原来,在不经意间,我已是随着际遇,自动适应了生活。

如果苏风华一去不回头,再也不来找我,那么,我是不是就会逐渐的没了脱离皇宫,离开狄浩轩的念头呢?

我知道自己不是要强的人,也没有激烈的个性,不会风风火火的大吵大闹,也不会执执着着的宁死不放。

要是苏风华真的不来的话,那么,那么十有八九,我会最终适应现在的生活,在这种淡淡漠漠中,随狄浩轩终老宫中。

想及此,我生平第一次,讨厌起了自己这种随波逐流的性格。

如果真是这样,对南生,对苏风华,是何其的不公!

直到破马关近在眼前,我才将自己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然后嘲笑自己一番,命都已经快没了,还想这么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等有命回去再想吧。

破马关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它吏属于文山县,是到现在为止最靠北边的疫区。

它的北面有一条宽宽的河,将宁国南北分开。

就好象长江一样,在全国版图上横着一隔,于是有了江南江北之分。

这里的知府很理智,当地爆发第一例瘟疫后,第一时间下令把破马河上的桥都断了,只留下一条能通行,还派了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

这样才将这场瘟疫拦在了破马河以南,及时制止了它在全国蔓延。

我们到达破马关的时候,文山县知县、大小官员和两名太医已经跪在城门口等候了。

还好没有聚集太多的人,只他们十几二十个。

要知道,越人多的地方,瘟疫传的越快。

“恭迎皇后娘娘凤驾。”一干人跪倒在地。

“各位请起吧,灾难当前,无需多礼,病情紧急,且先回城吧。”虽然有些虚,但还是少不得客套两句。

知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文绉绉的,有些瘦弱,看他的样子,很难让人看出他能有断桥封路的魄力。

“城中死者甚多,下官恳请娘娘领了军士在城外驻扎,明天下官送几个病人过来,娘娘请在城外诊治。”知府言之凿凿,好似颇有道理。

我却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瘟疫的传播,不是靠一座城墙能挡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