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床,躺了母子三人。

我在最外面,中间是狄明辉,最里面是南生。

这种安排,是狄明辉刻意造成的。

他用自己隔绝了我和南生。

南生细细的呼吸有规律的响起,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我支起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狄明辉。

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他没有睡。

狄明辉又换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来是拒绝回答。

我不服输,睁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等着他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就用这种等待较着劲。

他和南生不一样,南生的肉体里有我的血肉,灵魂里也亲近着我这个母亲。

狄明辉不是,虽然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但他的灵魂,从没承认过我。

甚至可以说,除了南生,他不承认任何人,包括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狄浩轩。

我曾说过,我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而狄明辉,却连过客都不想做,而是冷冷的站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过了好久好久,我的胳膊都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了,狄明辉终于张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又是那样的清冷,带着一贯冷漠。

“我记得一切事情,从你孕育我开始。”他率先开口,幼稚的声音带着含糊不清和些许吃力,看来,他还是不能太灵活的掌控这个婴儿的身体。

“是不是也记得前世?”和我一样,穿越来的?

“不,我只是记事早。”他的回答却出乎了我的意料,他不带有前生的记忆,切确来讲,他不是穿越时空而来的。

“这不可能,你的行事并不象个孩子。”就怕是活了几十年的大人,也不一定有他这么有心计吧。

“不清楚,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会思考,有好多东西,听过就明白。”他自己貌似也很纠结,小脸上有着困惑:“你们的声音是隐约可闻的,只有南生的声音是清晰无比的。”

“不要对南生有企图。”我警告着他,如果他敢对南生不利,我都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哪怕他也是我的亲生骨肉。

“你不明白的,南生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在你肚子中的时候,南生感受到了我的灵魂。”

“感受到了你的灵魂?”

“一种很奇妙,很亲切的感觉,你们都是无所谓的,只有南生是最亲的。”

…他的话是不是太深奥了,我的理解力有点跟不上。

“你放心吧,我不会做伤害南生的事,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他的。”他象是在向我保证,又象是在向自己保证。

我忽然发现,有一个太诡异的儿子,绝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沉默良久,我轻轻问道:“在肚子里当胎儿,是什么感觉。”

他平静的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相信我,绝对是件无聊的事情。”这一笑,绝对不是对着南生的那种温暖真心,而只是一种陈述事实。

“是不是安静的,能感觉到时间从身旁流过?”站在一个大夫的立场,我对胎儿在母体中的感受,很感兴趣。

“恰恰相反,胎儿的世界绝对不是安静的,而是相当嘈杂,呼吸声,血流动声,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很大。”

晕死,原来当个胎儿也是不得安宁的,我现在才知道。

“上次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忽然问道。

是破马关那次吧,他连这事都知道,怪不得我临走前,他向我扯了扯嘴角呢。

“我要不回来,你说你现在会怎么样呢?”我不答反问。

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道:“你很聪明,也很冷静,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娘。”

What?

我没听错吧,那个冰山儿子在夸我,而且承认我是他娘了?

我正在惊奇,狄明辉又把眼睛闭上了,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样子:“在我成年之前,我希望这是惟一一次不合我们身份的谈话。”

崩溃,我真想揍他。

要不是你表现的这么出格,我才懒得理你呢。

郁闷的躺好,我思索着狄明辉的话。

照我的经历来看,人是有灵魂的,而且灵魂可以转世投胎,历经轮回。

那么一个灵魂的经历如果做成一幅画的话,那么将是长长长长的一副长卷。

而狄明辉的那副长长的画,就在他再一次投胎到我肚子中,开始画那一笔的时候,喀嚓不知从哪来了一刀,将他以前那些画给砍去了,他仍保有以前的性格和思考学习的能力,但以前那些经历却统统没有了。

他看似是重新开始,却又不是完全的重新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他上辈子的孟婆汤没有喝完,只喝了一半啊。

“还有一件事。”狄明辉那别扭的声音又响起了。

“什么?”

他略有些郁闷道:“麻烦你有时间去安慰一下我叫父皇的那个可怜男人。”

我不解的看着他,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孝子啊。

“别总让他亲我的眼睛了,就因为这双眼睛长得象你,他一天亲五六十遍,我连眼睛都不敢睁了。”狄明辉的话中,带着无可奈何和强烈的不满。

我彻底无语了,我哪知道狄浩轩背着我还干了这么没品的事啊。

“虽然与我无关,可我还是提醒你一下,他很爱你。”

这个心智和身体发育的完全不匹配的儿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再也不出声了。

我抽抽嘴角,还说与你无关,要真与你无关,你就不会说了。

看来,这个家伙也不是象他表现的那么冰冷。

想起狄浩轩,又想起白天那件事,我心中烦恼丛生。

狄明辉仍是不愿任何人接近南生,不过知道他不会对南生耍什么不良心思后,我倒是放了心,再也没和他争过宠。

南生有了狄明辉的陪伴,天天兴高采烈的,我看在眼里,安慰在心里,南生总算是不再孤单了。

我没带南生去见狄浩轩,我不知道该让南生称呼他什么?

陛下,后爹,叔叔,还是坏蛋?

为了避免尴尬,我让南生住进了狄明辉的玉阳宫。我也曾去那里住过两夜,然后在狄明辉极度不爽的目光中,我自觉的撤退了。

狄明伟和狄明竹两个小朋友住的地方离玉阳宫不远,我怕他们被宫女太监们欺负,吃穿用度全都亲手经办,也时不时的来这里看看他们,两个孩子对我日渐亲密,我也算对得起文妃的托付了。

南生到来后,我刻意嘱咐他们,一起好好玩,不要吵架。

南生性子温柔,长得又漂亮,很轻易的就取得了狄明伟和狄明竹的好感,几个人一起玩起来,倒也快乐的很。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好,狄明辉象个护食的小狗一样,不让别人靠近南生。

好在他小,没人和他计较。

总得来说,孩子们是都暂时让我放心了。

时光荏苒,一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

朝堂无事,例行运转。

江湖之上,却掀起了血雨腥风。

苏风华是大手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来了个狠的,整个江湖被他搅成了一团浑水。

我曾派人和他联系过,问他有什么要帮忙的,他的回话只有一句:作壁上观。

我听话的保持中立,静观其变。

不过据手头上掌握的情报来看,苏风华应该是占了上风。

我这才略略心安。

狄明辉慢慢学会走路了,天天摇摇晃晃的跟在南生后面,不过总走不几步就让人抱就是了。

怕耽误了南生学习,在经过南生同意后,我安排了一些老太医轮流教他医术。

还请了一些极有学问的官员,教这几个孩子各种知识。

有狄明辉在南生旁边,我一点也不担心南生被人欺负。

象狄明辉这种人,他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就应该偷笑了。

我敢保证,他这种冷人,别人一旦惹毛了他,那后果绝对是毁灭性的。

不过为了怕南生在宫中的身份尴尬,我对外宣称的是义子,至于别人信不信,那我就不管了。

狄浩轩的病好的很慢,象他这种经脉上的问题,很复杂,也极难恢复。

好在宫中各种珍贵的药材有的是,我用尽了心思医治他,他的病情略有好转。

他说话不再是吐单音节了,而会一起说两个字了。

自己也能艰难翻身了,但坐不起来,手仍是没有准头,使不上劲。

不过我没有灰心,有进展就是好现象,至少不是做了无用功。

这晚从玉阳宫出来,我竟然有些伤感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不知不觉中,大了孩子,老了父母啊。

刚才和南生比了比个头,我的儿子,竟然比我矮不多少了,照这趋势长下去,用不几年,就能把我超过去了。

岁月催人老啊,我一路叹息着回了凤坤宫。

刚走到狄浩轩房间附近,忽听得屋内传来祥贵的声音:“要说皇后娘娘啊,哪都好,就有一条我看不过去。”

常言说的好,闲谈莫论人非,这是前人吃过无数回亏后总结的金玉良言,是极有道理的。

看,这两人在背地里议论我,让我逮了个正着吧。

我饶有兴味的停住了脚步,倒要听听我哪一条做的让祥贵看不过去了。

感情,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

只听祥贵道:“哎呀,你别着急啊,我就说了娘娘半句不好,你看你急的,先躺好了,听我慢慢说。没别的不好,就是觉得她对你有点狠。她心里就有苏公子,你对她这么好,她连半点都不往心里去,你说石头捂怀里两三年还有点热乎劲呢,娘娘可倒好,你再对她好,她也想着苏公子。苏公子可怜,父母双亡,家门被灭,他再可怜有你可怜吗?最起码他过了十几年父疼母爱的日子呢,你呢,一天都没过过。哎呀,不提这茬了,看我,竟往你的伤处提。”

“别生气啊,你这病可不能总生气。你放心,我不是不喜欢娘娘,冲她两次救了你的命,我这一辈子都敬重她,这些话当然也不会跑她跟前说去了。这不是咱俩私下闲聊,我和你唠叨唠叨嘛。我从四岁就跟着你,就没见你这么憋屈过。你把她抢来是不对,可死囚犯还能碰到天下大敕呢,你就因为办错了这一件事,就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啦?你千方百计的对她好,她就应该不领情啊。苏公子一次又一次闯宫,要不是你下令不准杀他,不说别人,灰瞳一个人就能杀了他,娘娘也不想想,灰瞳武功那么好,射箭怎么可能失手,苏公子哪能在灰瞳手下讨得好去?唉,你就是太心软,留下了这么个祸根。知道了,不提苏公子,好了吧,提起来就糟心。你别老够那流苏穗了,一会儿又磕着了。哎呀,小心,我看看,磕破油皮,这都见血了。你别动,我给你擦擦,上点药。”

“好了,不流血了,你在说什么?不包扎,省得娘娘看见了操心?上次你额头上青那么一大块她都没看见,这次这么点小伤,她更看不见啦,别难过啊,我不是说她对你不关心,娘娘是事太多了,忙得顾不得看了。你说这算什么事,俩口子成亲都好几年了,二皇子都会跑了,还分什么房睡啊,一张纸上写一笔是个字,写两笔也是个字,不管是写了几笔,那纸不都有字了吗?娘娘想的就不明白,你们现在在分房睡,别人就会认为你们是清白的吗?早就做过那事了,做一次和做几次有什么分别吗?现在可倒好,闹着分房睡,光让别人看笑话了,私下里大家都说你那里可能是不行了,要不然怎么后宫也不进新人,娘娘也不和你睡了呢?”

“唉呀,消消气,消消气,我随口一说,你顺耳一听,别当真啊,看我这张破嘴,怎么提起这事来了呢。来,喝口水,没事的,我听他们说的时候,一人赏了一顿板子,现在没人敢说了。好,好,我不说了,天也不早了,睡觉吧。今天抱着哪件袍子睡啊,昨天娘娘上朝穿的那身?唉,我都成偷衣服的贼了,天天偷偷摸摸的去娘娘那里偷衣服,要是等哪天出了宫,我琢磨着我都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了。唉,你说你天天抱个衣服睡也不是个事啊,算了,我不提了,睡觉吧。”

“还有什么事?让我抬张床进来,别打地铺了?没事,我铺的厚,天又不凉,不碍的。再说了,万一娘娘哪天想你了,一看这屋多了张床,就不好意思来了,那不误事吗?瞧我这张破嘴,别难过了,赶明我就支张床,行了吧?这次真睡啦,我吹灯了啊!”

屋里攸的一下黑了,也没了声音。

我站在黑暗里,被祥贵这七头八脑,夹枪夹棒的一说,脑袋都晕了。

早知道祥贵和狄浩轩一起长大,关系很好,现在看来,不是很好,是非常的好,两人私下里和兄弟都差不多了,没人的时候说话原来是这么随便啊。

我看了一眼那已经熄了灯的房间,轻轻转身往回走。

祥贵说的这些,有的是我不知道,但很多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

狄浩轩对我痴心一片,我知道的,他对我关怀备至,我也知道。

可我又能如何呢?

回应他?

我回应他了,苏风华怎么办?

有的时候,感情不是用相处的好坏来衡量的。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不是那个人,说什么都没用。

如果没有苏风华,我可能会在狄浩轩的这份炽热的爱中慢慢融化,慢慢与他相爱。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苏风华就在远处等着我,我又岂能辜负他?

在三人的感情角逐中,是注定要有人受伤的。

理智虽然很明确的告诉我,我应该坚持什么。

可狄浩轩那痴情的眼眸又不断的在心底晃来晃去,两年的夫妻,也不是没有一点情份,最亲密的事情也已经做过了,再生分,也还会有一丝情感在牵扯的。

何况,我现在与他朝夕相处,两人之间怨恨又全消。

而且自从那次发生了我摸他脸的事件后,我们俩的关系,更加诡异了。

如果,如果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我忽然对以后的日子害怕了起来,我很明白自己不是一个过分执着的人,很多时候,我会随着环境的改变,慢慢调整自己,慢慢适应一切。

要是苏风华一直不来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就对狄浩轩投了诚。

夜幕就象一个放满华丽珠子的碗,倒扣在天空上。

我倚坐花树下,看着这只从未打破过的碗,发呆到天明。

我帮狄浩轩按摩着身体,一边按,一边打着呵欠。

学什么伤春悲秋,惆怅失眠,这下好了,一整天一点精神都没有。

看来林妹妹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狄浩轩侧过脸来,低低喊道:“颜,颜…”

我停住手:“怎么了?”

狄浩轩拍拍身边的床:“睡吧!”

看来是看出我困了,想让我休息。

我摇摇头:“马上完事。”

狄浩轩抓住我的衣角,拽个不停:“休息。”

我坐到床头,向他说道:“好吧,那过会儿再按。”

狄浩轩慢慢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在他那灼热的注视中,我有了一丝的不自在。

我起身去倒了杯水,温温的水没为我解了目前的窘迫,倒是给我添了一丝躁热。

“喝吗?”我向狄浩轩举了举杯子,狄浩轩轻轻摇头。

我走过去,向他一笑:“继续吧,按完了我回去睡了。”

狄浩轩一听说我要回去,眼神黯淡了一下。

不过他仍是乖乖的放平了身体,只不过那眼睛仍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你别这样看我了,行不行?”

声音有些无奈,有些抑郁,有些…慌乱。

手掌下,是他温热的肌肤。

他的血一向很热,比常人体温要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