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之宅门旧梦 作者:随宇而安

第一章 大宅门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青烟袅袅,从镂金盒子里飘出,模糊了神龛上方佛祖的笑容。

贵气逼人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唯唯诺诺的老人,保养得极好的十根葱嫩手指捧着瓷杯,递到嫣红的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瞧您这话说的,宰相家都有三五门穷亲戚呢,更何况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就说前两天吧,安州那边就来了个姓陈的老人家,自称是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人,可咱老太太也不姓陈,老家更没有姓陈的人,谁知道这亲戚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瞧着咱萧府家大业大,真是谁都想来蹭两口。也是老太太慈悲心肠,给了十两银子打发走了。”女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美目流转,细细描出的双眉下,一双凤眼灼灼,眼角微挑,看人时便有三分盛气凌人的感觉。

老人连连说是,头低低地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可沈姥姥您可就不一样了,老太太前不久还提起您呢,说是这么多年了,您也没来看看她老人家,不定是过上好日子,便把她这老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手绢掩着嘴,女子的笑声清脆得有些刺耳。

“这,这哪能啊,这话说的!”姓沈的老人陪着笑,“老太太记着咱,是咱的福气。这不是乡下农忙事多,这些年又天灾人祸的,一直也没能走开。去年收成好了些,宁哥儿又要成家了,我这才抽得空来探望老太太,怕她老人家忘了我这个穷老婆子,没想还让她挂心着,实在是罪过,罪过啊……”沈姥连连赔礼。

“您啊,来得可是不巧咯。”女子笑道,“要是早两天,还能碰上。六爷今年科举中了进士,昨儿个,老太太才领了太太小姐们去万佛寺还愿,这会子还在路上呢,没个十天八天是回不来的。要不,您在这里等等,也让我待老太太招待您一番。老太太可想您得紧呢!”

“哟,这,这……”沈姥搓着衣角,有些局促不安,“咱也想着老太太呢,只是宁哥儿的亲事就在下个月初八了,我不赶回去是不行的。这趟子来,就是送些乡下特产过来,知道老太太还惦记着咱,咱心里……唉,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沈姥说着,拭了拭眼泪。

“宁哥儿今年多大年纪了?”女子笑着岔开话题。“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您送这些喜饼喜糖来,我们也是沾了您喜气啊!”

“宁哥儿今年二十三了。”二十三成亲,已经是晚了的。

“这家里除了宁哥儿还有谁?”

“还有个女儿,今年才十二岁,这回也带了出来,就在外面候着。”沈姥陪笑着回答。

“怎么在外面候着呢!”女子故作惊讶,“叫进来,叫进来瞧瞧!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哟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失了礼仪!”沈姥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安地说。

女子抿嘴一笑,“一家人说说话,讲究什么礼仪!叫进来叫进来!”

沈姥也只有应了一声,回头对外唤了一声。“丫头,进来吧!”

话音落下不到片刻,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便掀了帘子进来。

那女孩看上去十一二岁大小,一张清秀的鹅蛋脸,不染脂粉,自有一种清水芙蓉的素净与淡雅,低眉顺目,不卑不亢,倒不像沈姥说的是个乡下丫头。

沈姥搂了那女孩过来,对她说道:“快叫云姨!”

女子还推着说,“别别,这可担待不起!”那女孩就温温润润叫了一声,“云姨。”

那女子算是萧府的当家人,手上掌着实权,娘家姓白,名素云,嫁了萧府的二爷,府里下人到了眼前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二奶奶。沈姥让她闺女喊一声“云姨”,却是让她攀了亲戚。

二奶奶嘴上说得好听,眼里的笑意却带了三分不屑,但仔细瞧那丫头,倒是越看越顺眼。沈姥晚年得女,竟生出这么个标致有礼的丫头。

“叫什么名字?”二奶奶笑着问她。

“回云姨话,叫沈菊年,菊花的菊,年月的年。”

沈姥笑着补充道:“这孩子是秋天生的,那年菊花开得好,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菊年,这名字不错,人也长得好,水灵水灵的,倒像是哪家小姐。”二奶奶笑着说。

“承二奶奶吉言了。乡下丫头,哪里能和小姐们比。我这趟带她出来,也想着能不能帮她在城里找个好差事,在大户人家当个粗使丫头,也比乡下混日子强!”

二奶奶一听沈姥这话,眼珠子一转,眉眼弯弯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在城里做事,见过的世面总比乡下多些。菊年,你可识字?”

沈菊年道:“跟着哥哥,粗浅识得几个字。”

二奶奶瞧她温文的性子,心里也是喜欢。这沈姥无事不登三宝殿,分明是要债的来了,还带着个丫头塞萧府了,若不是这丫头看着顺眼,二奶奶还不想理这档子事。

二人打着哈哈,各自都门儿清,说着说着,便定下了沈菊年的事,让她留在萧府“见见世面”,实际上,还不是当个粗使丫头。

二奶奶又客套地挽留了沈姥一番,最后便是留了吃顿便饭,又给了五十两银子,算是给宁哥儿的礼钱,沈姥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这才带沈菊年退了出去。

便是留下吃顿便饭,也是自己开一桌子吃,二奶奶也不可能作陪。

“萧府出手真是大方啊!”沈姥给沈菊年夹着菜,嘴里感慨着。来之前,本以为能拿到二三十两就是天大的福气了,谁知道二奶奶一出手就是五十两。这五十两银子,够他们过上好几年了。这下子,可以给宁哥儿盖间新房了。沈姥塞了十两银子到沈菊年手中,“丫头,这萧家的日子只怕是不大好过,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小心些,不能有一丝一毫行差踏错。唉……这深宅大院的,是非多,若不是不得已,娘也不想把你送这来……”

“娘,我省得。”沈菊年把银子还给沈姥。沈姥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沈菊年不像她女儿,倒像孙女。“我在这里用不上银子,您不必给我这么多。”

“小孩子家懂什么!”沈姥啐了她一口,“要和周围人打好关系,还不得使些银子?这里的人,门儿精!你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沈菊年淡淡一笑。“娘,不会的。”知道不收银子不行,沈菊年估摸着,留下了三两银子,又道:“我每个月有月例,以后便不少这些了。留下三两银子,也就够用了。”

沈姥知道她自小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懂事,知进退,有分寸,否则哪里放心把她扔这里。这大宅门里,哪里有什么良善之人?便是手下的丫鬟奴仆,也是一个比一个狠。瞧着沈菊年的笑容,沈姥心里一酸,眼眶就红了。擦拭着眼泪,哽咽道:“这以后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一面,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记得多添件衣服,被让自己冻着饿着。爹娘没本事,养不起你,你……唉……”

见老母亲这样子,沈菊年也忍不住眼眶湿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若得空闲,我便写信回去。”

“对对对!”沈姥连连点头,“那门房的梁伯,也是咱村里人,他每年都要回去一两趟,你啊,写了信就托他寄回。我让你哥哥念给我们听!”

沈家宁,沈菊年的大哥,想起那好脾气的大哥,自己出门时,他流着泪千叮万嘱,沈菊年心下黯然,“我都记着,娘,你回去的时候,一路小心,钱都贴身藏好了。”

沈姥摸了摸银子,点头道:“这些我自然知道!”忽地又想起一事,沈姥将手上的玉镯子扒了下来,给沈菊年套上。那玉镯子算不上好,成色不佳,中间还有点点红丝,至多值个几两银子,却是他们家里最贵重的东西了。这是沈姥的嫁妆,听说还是传家之物,这普天之下,最廉价的传家宝也就是这样了吧。

“这镯子,是娘的祖母传下来的,以后也是你的,娘这就把镯子给你戴上,希望有祖上保佑,你在萧家平平安安……”沈姥嘴里念叨着。

沈菊年摸了摸镯子,上面还有老母亲的体温。知道是她的一番心意,沈菊年也不再推辞,让她图个安心。

吃过午饭,娘儿俩又说了一番话,沈姥这才去见二奶奶,趁着天还没黑,便离开了萧府。

二奶奶品着茶,茶香氤氲,一双凤眼打量着垂手而立的沈菊年。

方才听下人说,送别时,沈姥老泪纵横,倒是这沈菊年不断在安慰老母亲,一点儿也不像初次离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还真是不假。

“你,都会做些什么?”二奶奶慢条斯理问道。

“回二奶奶话,烧火煮饭,端茶送水,都能做一些。”

听沈菊年这么一说,二奶奶唇角一勾。好丫头,改口得倒是挺快,要是还叫她“云姨”,她还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了。

二奶奶倒是有点想把她留在身边调教,但身边也不缺人,而且两个大丫头做事都得她的心,多一个少一个倒也没什么要紧。而七小姐那边,似乎还少个人伺候。

“这样吧,你今晚上收拾收拾,以后就伺候七小姐吧。我们七小姐是个活阎王,你以后做事,可要小心些!”

那七小姐房里不知赶走了多少人,看这丫头能不能留住,能留住多久再说吧。

沈菊年福了福身,见二奶奶没有话吩咐了,便随大丫头秀莲下去。

二奶奶身边两个红人兼能人。一个是娘家带来的秀莲,一个是萧府的碧莲,秀莲温婉,碧莲泼辣,但两个都是厉害角色。这种事,不消打听,单看两人在二奶奶面前的态度,便可以看出来。

秀莲给沈菊年说了萧府的规矩,哪些个地方不能去,哪些个人不能惹,哪些个事不能做,沈菊年听了,一一记下。

见她态度恭谨,秀莲又指点了两句。“七小姐,是二奶奶亲生的小姐,性子可比男孩还强,那院子里多少个丫头都被赶了出来,你刚去,她必然是要试试你这个人,若能忍过一两个月,后面便轻松许多了。”

沈菊年心里称奇。这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一个不是温良恭俭,知书达理的,怎么这个七小姐凶悍成这样?

沈菊年听了几句,知道七小姐今年才十岁,模样是挑尖的,人也顶聪明,撒娇耍宝,整人玩闹,无一不精,是老太太和二奶奶的心头宝,整一个喜怒无常的小魔星,府上的人对她是又爱又恨又怕,教不来打不得,让人只有摇头叹气的份。

沈菊年听人这么说,心里对这七小姐不禁存了几分好奇心。

她这次早已预备了在萧府留下,因此衣服都带来了,其实也不过是三两件换洗的衣物,一个小包裹便收拾妥当了。秀莲又领了她去七小姐的院子,因为七小姐随了老太太去万佛寺,这会儿还没有回来,院子里便只有一个老嬷嬷,听秀莲唤她瑞娘。

沈菊年跟在秀莲身后,边走边记着路,还要听着秀莲交代的规矩。

萧府的占地面积极大,共有七房人,更不说上百个下人了。除了那些贴身伺候的丫鬟和主子们住的一个院子,其他干粗活的奴婢仆人都统一住在一个院子里,靠近厨房马厩那边。

出了二奶奶屋,没走几步路便见一扇漆绿的小门,过了小门又见回廊,正对着回廊的是一方荷花池,花期早过,池子里只剩残叶,却还有不少金鱼游来游去,极是抢眼。

回廊七折八绕,不时有丫鬟仆人路过,都停下对秀莲点头问安。这一段路走了好一会儿,无数假山回廊之后,才到得一座小院子,一个老嬷嬷正坐在院里编着什么。

“这是菊年,以后便是伺候七小姐的了,你把规矩跟她说说,说不清楚,以后犯了错惹了事,你也逃不了干系!”秀莲撂下句狠话,便匆匆离开了。

这种事本不用她亲为,但因为是七小姐的事,这才放在心上。

瑞娘也有四十多岁了,性子倒是不错,否则也留不下来了。反反复复地把七小姐的喜恶说了六七遍,听得沈菊年倒背如流,她才战战兢兢地离开。

萧娉婷虽然是萧府的小祖宗,又有亲生母亲掌管着内府财政,吃穿用度却和其他小姐没有两用。也是二奶奶明面上做得公正周到,不让旁人有说闲话的机会。萧娉婷这院里同其他院里一样,除了乳母瑞娘,便是四个教引嬷嬷,还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贴身伺候的是两个二等丫鬟,原先一人被打骂了出去,另一个伺候着去了万佛寺,此刻都不在这里。也正是少了个人,二奶奶见着沈菊年大方知事,便派了她来这屋里。

萧府是金陵的大户人家,一个小姐的院子便比她老家大上许多。到十二岁,她还和爹娘睡一间房,只中间一道帘子拉开。家境非清贫二字可以形容,多少次揭不开锅,只能喝水充饥,非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离开那个温暖的家。

来到这个世界十二年了,从惊慌失措到随遇而安,不知不觉融入了这个世界,沈菊年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不治身亡,怎么会睁开眼睛,便成了个呱呱坠地的婴儿。这段人生是捡来的,沈菊年有时候想,穷也不要紧,有爱她的家人,有健康的身体,她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从贫农家的女儿,到大宅门里的婢女,既来之则安之,她的人生,便是四字真言——随遇而安。

第二章 小魔星

更新时间2010-1-5 16:26:07 字数:3985

其实沈菊年要做的事并不多,按瑞娘说的,就是每日清晨伺候小姐起床、梳洗,送小姐上学堂,伺候小姐笔墨、针线,伺候小姐吃饭,伺候小姐午睡,伺候晚膳,服侍小姐就寝……

简言之,就是从清晨到晚上,贴身服侍小姐。

若是像五小姐那样温婉的人,这倒不是一件难事,关键是七小姐萧娉婷,是个你让她往东她偏往西的小魔星。清晨,有起床气,叫不动。让她写字,她画画,让她画画,她画王八,让她刺绣,她拿着剪刀捣乱,让她午睡,她到院子里和哥哥们胡闹,到了晚上,不折腾到深夜又不肯上床……

瑞娘跟沈菊年偷偷抱怨。其实她也不是话多之人,更何况在这深宅大院中,更是要少听少说,只是不知为何,沈菊年那淡淡的气息,让她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

七小姐是瑞娘奶大的,对这老人家还算留点面子,其他的婢女到她跟前,只能认栽认罚。七小姐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但管不住,出了事,二奶奶舍不得打七小姐,受罚的便只有身边的下人了。也因此,其他房里一般都是一个乳母、两个贴身掌管钗钏盥沐的丫鬟伺候着,只有七小姐房里,来来去去的,总也凑不齐这个数。

沈菊年在老太太回来之前,把萧府的规矩都熟悉了一遍,因为以后没少要往厨房跑,便也和厨房的师傅混了个脸熟。当厨子的,都是半个屠夫,一说心狠手辣,一说心广体胖,厨子郑老头对沈菊年倒是热乎着,听洗碗的林妈说,沈菊年和郑老头的孙女有三四分相像。沈菊年对这老人也有几分好感,便叫了声“郑爷爷”,两个人都高兴。

这么过了八九天,沈菊年跟这里的下人都熟悉得差不多了,萧府走了一遭,把路都记熟了,对主子们的情况也略有所闻。

萧府老太太基本上是不管事了,所有事情都是二奶奶在管。大爷死得早,大房是个没主见的人,三房的人却不是省油的灯,排行第四第五的都是已经出了阁的姑娘,嫁得远,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六爷走的仕途,今年刚中了进士,七爷跟着二爷,在柜上做事。这七房,除了六爷和七爷,其余都是老太太所出。而出了六爷七爷,其余房里也都已开枝散叶,真无愧家大业大四个字。

沈菊年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感到一丝头疼,当中厉害关系,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沈菊年心里只想着把七小姐伺候好,这地方,不说不错,不做不错,最好就是当个聋子、瞎子才保险。

老太太回来前两天,府里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碌起来,沈菊年也不免有一丝紧张,对这传说中的七小姐,心里也难说是期待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

这一日,沈菊年正在房里洒扫,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笑声,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动听。

“娘说给我找了个新丫鬟,在哪里在哪里?”人未到声先到,沈菊年停下手中活计,转身朝外看去。

不像别人家的小姐那样碎步小小,那小姑娘是蹦跶着进来的,细细软软的乌黑发丝扎成了两个小丸子垂在脑后,细碎的刘海齐齐留到眉际,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黑眼珠子便像是熟透的葡萄,粉嫩的脸蛋上,微笑时便绽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煞是调皮可爱。

这孩子,便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只怕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龙女都没有这么标致的模样,难怪老太太疼她入了心坎。

七小姐一下子站到椅子上,又跳到桌子上,居高临下打量着沈菊年,沈菊年微笑着仰望她,接受她的“检阅”。

瑞娘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看到七小姐站到桌子上,“哎哟”叫了一声,脸色煞白,小祖宗老祖宗的乱叫,求她下来。

七小姐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又转过眼看沈菊年。

“奴婢菊年,见过七小姐。”沈菊年福了福身。进了府,按规矩便不提自己的姓了。府上的下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沈菊年因和老太太同姓,确实有点七里八里的关系,因此二奶奶也没有让她签,但她也不能和别人不同。

搞特殊,只会成靶子。

“菊年?什么怪名字!”七小姐撇了撇小嘴,“你会做什么?”

“七小姐希望奴婢做什么?”沈菊年不答反问。这个传言中的小魔星,其实不过是个调皮的孩子。这种孩子,沈菊年前世见多了。

七小姐眼睛一亮。“你力气大不大?”

沈菊年一怔,点了点头。

七小姐眼睛更亮了,蹲在桌子上,炯炯有神地盯着沈菊年。“你会不会打拳?会不会打架?会不会功夫?”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您说的都什么话啊!让二奶奶听到可怎么得了,快下来吧,仔细摔着了!”瑞娘在一旁劝着,七小姐皱了皱眉,大概是对着老人家不好出手,便向沈菊年伸出手去,“你抱我下去!”

沈菊年十二岁,七小姐十岁,身高上,沈菊年倒是比七小姐高了一个头,但营养不良,身子骨倒比七小姐细瘦许多,犹豫了一下,估摸着自己还有力气抱她,沈菊年便伸出手去。

女孩子身上的气息香香软软的,就像刚摘下来的水蜜桃,只闻着,便仿佛尝到了甜。

“你力气好大啊!”七小姐讶异地眨了眨眼睛,随即眼睛一弯,“你很会打架吧?”

七小姐的眼睛倒是像了她的亲娘,这泼辣的性子,想必也是遗传自她。

沈菊年微微笑道:“奴婢这力气,是在田里练出来的,打架,奴婢不会。”

“田里?田里怎么练力气?”七小姐不解地问。这些养在深闺的孩子,完全无法想象农村的生活。

沈菊年便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田间劳作。

“我要是像你这样做,力气也会变大吗?”七小姐跃跃欲试。

沈菊年笑了。“那些都是粗人做的事,七小姐不能做的。”

“为什么不能!”七小姐双手叉腰,小脸一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菊年心想,这小姐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主,可不能真让她动了这份心思,否则遭殃的可是自己。便又改口道:“其实要练力气,法子是很多的。”

果然,七小姐的注意力又被她勾了去。“还有什么法子?”

“写字,可以练腕力,刺绣,可以练眼力,要练臂力,法子就更多了……”

七小姐皱了皱眉:怎么扯到写字、刺绣了?

便在这时,又有下人来传,让七小姐去见老太太。那老祖宗,真是一刻都离不了这个小祖宗。等七小姐走了,瑞娘才拍着胸口道:“菊年啊,你可吓死我了!以后记得别跟七小姐提这些有的没的,她要真动了心思去当农家女,别说做不做得成,让老太太二奶奶知道你说的,被赶出去也就罢了,只怕还少不得一顿打!”

沈菊年点点头道:“菊年知道了,多谢瑞娘指点。”

瑞娘摇头叹气,“听说万佛寺那里又出了乱子,小环儿没看住七小姐,让七小姐闯了祸,结果也给调走了,这房里以后就你一人贴身跟着,你可得万事小心了。”

沈菊年心中一动,浅笑着点了点头。

到得晚间,府里又大摆酒席,听说宴请不少宾客,有相当一部分是六爷的同榜同乡进士,当真是满院书香。酒过三巡,不可避免地行酒令。沈菊年被派去照顾七小姐,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帮着剥螃蟹,伺候进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户人家的宴会,海味山珍如流水来去,这些事小,重点是看那进餐的讲究,什么菜沾的什么酱,哪些茶可以喝,哪些茶是用来漱口,哪些茶用来洗手,一点不能弄错,否则便彻底失了面子。

每个小姐身后都有人站着伺候,那些脏手的事小姐们是不能做的,连筷子都不能抬高了,想吃什么,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人夹到了眼前。吃饭时不能开口,咀嚼不能张嘴不能出声,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鸦雀无声,只让沈菊年叹为观止。

七小姐这一桌上,便数她最调皮了,所有的声音都是她发出来的,那边二奶奶一桌几次投了眼神过来,沈菊年注意到二奶奶的眼神在她身上狠狠转了几圈,心里叹着气,着实有些无力,所有精力都放在七小姐身上,也没空去留神那边在热闹什么了。

只听到那边不时爆出一阵叫好声,想必是有人又添了首好诗。

七小姐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向角落里跑去。沈菊年一惊,急忙跟在后面跑去。

“七小姐,七小姐您去哪里?”

七小姐便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大叫一声:“舅舅!”叫着便扑了上去,被一双大手接住。

沈菊年急忙刹住了脚。

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自石屏后走出,让沈菊年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明明穿的是深蓝色的长袍,却让她觉得耀眼。

那青年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儒雅风流,眉目间自有青山碧水的灵气,又有浓浓的书卷味,一看便是出自书香门第。

七小姐这声“舅舅”喊得着实响亮,院中多数人都听到了,二奶奶一怔,随即灿烂一笑,许多人起身相迎。

“三弟,你什么时候回的金陵,怎么也没跟姐姐说一声?”二奶奶假意嗔怪,眼里别提多得意。

“白大人!”这么称呼的多是那些进士及第的士子,沈菊年退到阴影处,瞥了一眼众人反应。那些士子眼中多是仰慕、羡慕之意,二奶奶则是骄傲,而逢迎巴结的更是不少。

沈菊年之前还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如今看来,二奶奶有个厉害的官弟弟。

“我今夜才刚到的金陵,只是听说今夜萧府夜宴,便来凑这个热闹,希望没有打扰了你们的雅兴!”

“你这说哪里话呢!你要不来,我才去找你算账!”二奶奶说笑着,领着他到老太太跟前见过礼。

“娉婷,快下来,你这样子像什么话!”二奶奶扯着七小姐的袖子,使着眼色。好歹是个十岁的姑娘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子着实不好看。

七小姐哼了一声,扭过脸去,“我不!我就缠着舅舅!”

这种事别人做来实在有伤大雅,但是在场的人,都是听过七小姐“恶名”的,倒是习惯了似的笑笑,只当她是个孩子脾气。

二奶奶知道自己也奈何不了她,只能随着她去了,皱着眉头,点了点她的鼻子,“就你鬼灵精,你舅舅还没到,你就闻到他气息了!”

七小姐嘻嘻一笑,不说话。

青年拍了拍她的脑袋,把她放了下来,又转身走到六爷那一桌。七小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沈菊年这时听到几个丫头在那边讨论着青年的身份,才知道这白三爷名白谦益,年纪轻轻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任兵部侍郎,加赐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白家一人得道,二奶奶在萧府的腰板子也直了,说话也大声了。如今六爷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还得倚靠白谦益,那些同榜同年同乡的进士,沾着六爷的光和这大红人喝上一杯酒,也是能巴结多少巴结多少。

沈菊年看着那些两眼放光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叹息——书读得多了,圣人的道理记在脑里,却从没往心里去,哪个像是有脊梁骨的人?

沈菊年移开眼睛,却瞥到角落里一个静静坐着品茗的身影,忍不住顿了顿。

那人也是一身深色衣裳,在光线微弱的地方,看不清他的样貌,沈菊年只看到一个侧面的剪影,略有些瘦削,只一个侧影,便透着孤高的寂寞,所谓千山飞雪,寒江独钓的意境,大概如是。在最热闹的地方喝出一片寂寥,沈菊年不禁想,那是个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