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初上了,霞飞路上的霓虹更亮,总热闹着。临街一排商铺,紫罗兰美发厅,西门子美容院,还有宝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开的法国公司商务公司减价广告横幅给遮了。

“新到英国男式雨衣一千件,原价三十五元,现价十九点九元。”横幅下头有三个洋人在交涉,无非谁占了谁的锋头。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小蝶说:“雨衣真便宜。”归云说:“收好钱――”她的话说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拐角的地方。那里停着辆白色敞篷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归云看的是末排的一个穿白底红梅高开襟旗袍的女子。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条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露出细长而姣好的颈。那头低垂着,人也安静着,在穿红着粉的聒噪女子中间倒更引人注目。

那边的店里走出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手上的东西便“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们不客气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是细巧的瓜子脸,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归云心里猛一震,从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然后,她隐隐约约看到左眼裣下的那颗泪痔。男人好不容易拣了布料,统统丢进了车,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归云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飞似地要冲过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马线,对面亮着红灯,她走不过去,眼睁睁看车要开了,她不想放过,迎着那小汽车再看。那车风驰电掣一般开了,只余下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她失魂又落魄,脚步踉跄了。绿灯也亮了,身后有车子按了喇叭,她听不到。正怔忡间,身后一个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边,她重重摔入那人怀中。身后的车也紧急刹车停了,是一辆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车里有人出来检查状况,是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有不自觉的冷。他也确实瞪着归云:“你没事?”归云只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内又有人出来,脑袋圆滚滚,头顶光秃秃,跟着瞪归云一眼,再问先前出来的:“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迅速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又躬身回了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来了又去,向着白色敞篷车驶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抓着她的左臂,她尚还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抬头,竟然是他。青年张扬的浓眉有些拧,带着微微的责备,俯望着她。他说:“小姐,又看到西洋镜了?”气喘吁吁的归云,又感激又惭愧,涩涩地笑。前后被这青年打趣了两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灯,太莽撞了。”他在训她吗?归云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觉得莽撞了,他还没放开她。一想,就松了手,退了几步。

“多谢。”“不谢。”他要走了,只是转了身又回头,剑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这情景似也曾相识,但又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的一角模糊的记忆。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四 冬风破

归云和小蝶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没料到家里也遭变故。杜班主正挥着鸡毛掸子狠揍展风,展风一路在天井里跳脚。庆姑在后头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着归凤的手叫“他爹”。

“三天斗鸡,两天走狗,你小子尽不干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骂得狠了,要撸袖子上来揍人。归云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来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气狠狠:“你们当我干什么要修理他,倒是问问他去。在租界上个洋学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爷斗气,把人打伤了。现在老师亲自找上门,教我老脸往哪儿搁!”展风捂着肩膀,那里死死挨了几下,疼得抽筋儿,可就口头上还不认错,叫:“我没错,就没错。他王小开就仗着家里有钱,老子开了棉纺厂,成天欺负同学,捏着鼻子说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扫大街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怎么着?”“你倒是能唱戏,我还以为你背不出本子。你当自己是李逵还是关二爷?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说得气了,又要打,归云抱住他手里鸡毛掸子。“班主,您别气了。展风千错,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计较。”她听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庆姑的眼色指挥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庆姑一旁道:“你说儿子耿,你不也一样?他们老师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钱人家的欺负穷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还得被你委屈。”说着眼眶红了,归凤跟着红了眼。展风还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汉一条的驾势。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里酸了。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着没了的棱角,展风还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风。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归云这丫头的建议没的错,杜班主去医院请罪的时候就领了归云押着展风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风挥了几下老拳,展风本也怕会狠伤了人,便也没将自小练的气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天。杜班主去请罪的那天,对方父亲正巧也在医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滩上一个名气很大的棉纺大亨,杜班主难免惴惴。尤其对方的小公子病恹恹模样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风一眼,向父亲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风待要抬头瞪他,被归云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气派真是很大,此刻并不理睬儿子的话,对杜班主含羞带愧的赔罪却先郑重其事地回了个礼。他说:“犬子王少全恃财欺人,委屈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杜同学在后,我岂敢受这样的礼。”三人都一惊,病床上的王少全听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气派的人说的话到底不一样,自己焦虑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风本来对这位老板有抵触,这回听他这样明辨是非的话,血气翻涌,直觉其可亲无比,比自己老子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要高明了,就鞠个躬,说:“王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伤王少全,要杀要剐,听您的。”王老板呵呵一笑,拍拍展风的肩,对杜班主说:“令郎也是好汉一条。”

杜班主自觉被抬举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杀,愧杀。”王老板也抱拳,颇是语重心长:“我本意是督促我儿学好知识,报效祖国。可叹因平日繁忙,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废光阴。真是惭愧!”这话是有点分量的,看似教训了儿子,也连带算训了旁人。可训到根子上了。展风并不是不懂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也时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却远没这副情形之下听他人长辈训诫来得更振耳发聩。态度益发恭敬诚恳,且不由自省起来。

归云只觉得音相似,话相同。曾经爹也这样说话:“亡了家不可怕,还可靠一双手重建家园。只若国也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头,要忍住涌上的泪。杜班主又同王老板寒暄两句,就此告辞,王老板只临别之际询问了展风的学习境况,听说他明年就要毕业,就说:“届时小朋友可来我厂子试试工。”这话又让展风父子感激不尽,杜班主不想上门道歉竟遇到这等贵人,回家路上就教训展风:“学学大人家的做事气派,以后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里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家孩子是不错的,应当比王老板家的跋扈儿子强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板说的只是客气话。谁知近了正月,王老板真的遣人带展风去了厂子试工,连徐五福也一道带了去。庆姑被这意外之喜喜坏了,忙不迭为展风制备新衣服让他好奔新前程。这当口,有人因筱凤鸣的事找上了门,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戏院老板吃团拜酒去了,庆姑只好自己亲自跟人出去料理这事。外头下了雨,把这个年陷进一片阴湿里。青白的天上飘下的零碎的雪子,从天际直直地裹着雨一起落下,溅到尘世间,打出清晰的、比雨点更沉重的声音来。弄堂被灌得冷潮潮,庆姑缩着肩,撑起油布伞,迎着穿堂风,踩了一脚,就踏进水塘,溅上一腿湿。心里颤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过大年的红。她望一眼自家铁门挂着的红,对联写“年年有余,步步高登”,还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间里传出来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枣泥的还有枣子香,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甜。她将铁门“咔嗒”一关,放心把家交给了归云归凤。杜家灶庇间正热火朝天着,女孩子们操持着年夜饭的伙食。归凤做鱼丸,归云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帮忙做蛋饺。她是感激杜家对自家姐姐的宽宏大量的,也感念归云的相帮。就同归云一起努力,非要做一个金灿灿圆满的蛋饺,象征一个饱满的元宝。

正应和着门上的对联,不但要“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更要“财源广进”!

人们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归凤闲下时刻就问归云:“娘去了大师姐那里好一会了,别出什么事吧?”

归云说:“娘也没多说。大师姐这两年都没了音讯,这会差人来送信让娘去或许是找娘叙旧了。”小蝶问:“哪个大师姐?是不是先前的头肩筱凤鸣?我是没有见着她先前的风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说得了不少提携呢!听说她的《十八相送》靓绝四川路!”“大师姐最拿手的就是这出”归凤幽幽叹了气,“如若当初没有这出《十八相送》,我们在上海滩也站不住脚。”正说着,有人推开灶庇间的门,携着一股子冷气进来。展风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闪了进来,将伞递给了归云,又接过小蝶递上来的干毛巾,上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呵!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财。”小蝶应景地说句吉利话。“鬼丫头,就数你最会说。”展风接了归云递过来的热茶,跳着脚暖了好一阵,方才说,“王老板已经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记的工厂做事。”“好啊!这王老板倒真是娘口中的贵人了。”归凤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说得下雨下财,这就应了。”归云问:“做什么?”“因我也是初入行,让我虹口厂房看仓库,每日记录进出的布匹。这活儿也简单,王老板说做的好再几年也会提拔我。”大家听听都高兴,闲坐聊了会,归凤准备开饭,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间摆桌子。灶庇间里只剩展风和归云两个看火。展风喝了热茶,有了暖意,方对归云说:“嗳,王老板家正月十五在兆丰别墅开堂会,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归凤一起去唱一出吧!”归云说:“归凤去就好了,我怕我丢了面子。”展风正要还说什么,又有人踉踉跄跄地冲进灶庇间。却是回来的庆姑,满脸雨水,虚软地扶着门,瞪着展风和归云,喘了半天,才说一句。“筱凤鸣,没了。”冬日的夜,很长。小年夜的夜晚会间或响起爆竹声,总有人迫不及待要辞旧迎新。

杜家的客堂间却在晚饭时刻才过,就熄了灯。过年的时节,平时寄住的师姐妹和琴师但凡有家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归凤。

杜家小年夜的小团圆饭都未开档,家里的男人们就都随庆姑去虹口料理筱凤鸣的后事。留下的归云归凤心中愁闷,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觉。但这雨夹着雪,一阵赛一阵地猛,“滴滴答答”让人睡不安生。归云翻个身,听见归凤叹息:“大师姐,她真的去了吗?”伸过手来握握归云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窝里。”归云把归凤的手塞入她的被窝中。她的心,也像归凤的手,此刻正冰凉彻骨,脑子里回旋的都是庆姑刚才说的话。

“筱凤鸣跟着那日本人没多久就染上了鸦片,日复一日的,把嗓子熏坏了。九月里,那日本人突然撵她出门,竟把小别墅也卖了,携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凤鸣无处可去,又被烟瘾扯着,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马路的鸦片馆付不出帐,被堂倌打了一顿。唉——他们真对一个女子下的去那样的手!她自己不知怎么还够力气跑回虹口,倒在旧时的邻居家门口。“就是那邻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亏他们晓得她是庆禧班出去的,不然——”庆姑讲一阵,哽住,眼圈泛红,“可就没个收尸殓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着烟斗,一路听完,问:“现在可下葬了?”“我千求万求那邻居帮忙找人把她的尸首抬去西宝兴路,现下还在停尸房放着。”庆姑说,轻轻拭泪。杜班主放下烟斗,说:“还是要赶快入土为安,我们必须得料理一下这事。”

庆姑叹气:“当年好好的一个角儿——唉——”只得怜卿多薄命!展风抢着说:“爹,我也去帮忙。”杜班主点了点头,嘱归云归凤好好看家,便由庆姑带着匆忙赶往西宝兴路。

雨下个没完。归云想着筱凤鸣,那眉尖眼角的风情还历历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车中,那就像一个黑洞,再也出不来。忽然黑色小汽车变成白色的,白底红梅旗袍的身影,转过头来,是圈盘着一圈麻花辫的美丽女子,脸颊渐渐稚嫩起来,转成了那蓬松的脏兮兮的衣冠下,一张倔强的可怜兮兮的小脸,左眼底下有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激灵,猛醒过来,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她按着心口,略略听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楼。客堂间里,杜班主坐在门槛旁,手里掌着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似断非断,寂寥寥的,如泣如诉。她一直听说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连拉五个音,来了那么些年倒一直未曾见他单独拉过二胡。如今动了弦,却是神情哀哀地祭着筱凤鸣。庆姑低头擦着新刻的木头牌位,擦了又擦,总好像没法擦干净一样。那三人,原先搭伴从浙江漂泊到上海,唱过一只一只舟舫,一个一个戏台,将年华消耗,把才华零沽,只为换一个安稳的生活。不管曾经如何水火相袭,毕竟共同患难。现如今这两人一只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清。庆姑看见归云,招她过来:“给大师姐唱一曲《十八相送》。”归云拉了拉褂子,走到他们中间。杜班主一掌弦,给起了音。“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明是喜气的曲,暗是悲怆的调。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原该是团圆的小年夜,却这样神伤。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庆姑和归凤蹲在门边,支起一个废旧的搪瓷面盆烧纸铂。她还是不住叹气,对归凤说:“你这个大师姐啊,从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难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点,跟来跟去,却是跟错了人。”归云和展风摆好祭品,大家赶过来,齐齐往牌位前一站,逐个给筱凤鸣上了香。

杜班主的声音有点嘶哑,领着头念祭文。“侬幼年天资,学戏五载,莺啼初试,誉满申江,然所托非人,凄惨伶仃,想同台之谊,常使吾等泪满衣襟,现孤烛一支,金铂若干,望黄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没了,何来平安?但有人收了尸骨,上了牌位,这黄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凤鸣,尽到情,尽到义。但时间不停留,年还是要继续往下过。展风口中说的王老板要来邀堂会的事也被落实,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来的帖子。

杜班主见帖子上用词恭谨,更郑重了,对展风说:“王老板这番美意我们不能推却,想来也要登门拜访一下,上一出戏去助助兴。”沉吟一下,“只是筱凤鸣丧期未过,我和你妈也没兴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带着归凤归云去,好好给他们唱一出,也让归云这丫头多个在场面上历练的机会!”

正合上展风的意:“我也这么想。”但杜班主仍仔细关照:“别在大场面上丢了脸。”至正月十五,庆姑指挥着归云归凤穿了一身的新。归云一件淡蓝底的袄子,映着开的大大的十分灿烂的玉兰花,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衬出一脸的俏。归凤着桃色的带桃花袄子和长裙,十分得喜庆,因长得细致乖巧,更显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娇美。庆姑十分满意这对自己培育起来的姊妹花,青葱嫩绿,是露了尖冒出头的小荷尖,正要绽放出最清艳的花朵。“这样子,绝不失礼,怕将那些富绅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说得更心满意足。

展风过来叫人,见自己从小相熟的姊妹这身湖光春色,满眼喜悦。“今天带你们俩去真给我挣足面子了!”归云却忐忑:“待会唱戏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风道:“你就当是你小时候在外滩唱葬花呗!唉,小时候不怯场,临大了倒当上台是洪水猛兽。”“我怕那光。”归凤笑着安慰:“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会,不上妆,也没光,不要紧张。”

归云给自己打气,用力点了头。兆丰别墅是归云从未踏足过的法租界西区高级石库门群。那弄堂规整宽阔,是闹市中最幽静的一处。冬日里没有绿荫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库门的气派了。王老板的石库门在弄堂的深处,上下三层,优雅别致。展风领着归云归凤坐了黄包车去,一路上只他兴奋,连摁铁门上电铃都要起头,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着藏青棉袄的娘姨跑来开门。展风递上帖子,娘姨礼貌地引他们进去。门内别有一番情致。整个客堂间就是客厅的样子,柳桉地板,落地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桌,四下八张红木椅,前方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临窗位置甚至空出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边上竖着一杆麦克风。零落摆放的古玩花瓶四处增光。饭厅和客厅融合成了一体,是上海人客堂间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设了舞台,皮沙发也有好几只。气派是不一样的。侧边不起眼的楼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见楼上的房间。但楼上传下一阵洗牌的声音,想来二楼还有独立的麻将室。王老板不但是一个通情达理的长辈,还是一个气派的资本家,该能享受到的,一点不落。

三人都是刘姥姥,又都不想显得土,觑着眼角打探这小洋房。王老板恰从楼梯上走下来:“呵,展风你可来了。”下得楼来,赞赏的目光端详了新年里的新鲜人儿,看到一红一蓝一对姊妹花,就从心底惊叹出来。“庆禧班有这样两个角儿,真是妙啊!难怪凤平戏院场场爆满了。”归云因认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谢王老板盛情相邀,我们小辈先给您拜个晚年,祝您福寿安康,财源广进。”说完由归凤送上杜家准备好的从南京路上南货店里买来的年货。

杜班主和庆姑知道如王老板未必会乎礼物,但上海人过年给口彩的风俗还是要守一守。

王老板也明了,很高兴的模样,连连道:“费心费心。”请娘姨过来收好,又说,“稍后还要请两位小姐为本府增色增色。”归云笑道:“那是原该的,只怕要在府上献丑了。”王老板又客气几句,称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东看看西走走。

展风是最好奇的,因带着些被抬举的受宠若惊。原只不过是因王少全的缘由认识了这位沪上有些名气的棉纺大亨,可没想到这位大亨又是一个讲义气的长者,后来竟亲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询问毕业后的去向,见他们都没什么着落,就邀请了来自己工厂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拨了一下,又被鼓励了一下。在他面前,是个全新的世界,也许用受家里约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顾后地勇往直前了。展风乱转一阵,半天才想起身后的归云归凤,转头两人都不见了。不见了才好,正能四处看个自由。展风真不顾其他了。他乱走到三楼最里厢的走廊,前无去路,正要折回,却见身边的一扇门是虚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并非故意偷听,里头的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娇娇娆娆,软腻得恰到好处,送入耳朵里别提多舒坦。“干爹这算说的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摆摆样子罢了!”“阿囡,我真没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声音。那娇娆的声音轻轻笑了:“其实啊!咱们也不用明人说暗话,既然今朝邀了我来,又摆出这些东西,我是当做也得做,不当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风想王老板说的时候一定在摇头,“我可真说不过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乐门猛追你一阵,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这事情如和日本军方有牵扯,到底还是危险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声音又轻轻笑了:“我这条小命还是干爹救来的,还你也无甚大碍。不过我可不保证真探听出什么来,能做的我会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说满话——”忽然,那声音停住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料到这门会突然敞开的展风愣住,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荡,手腕已经被一只白皙的纤手扣住。门里是一双淡褐的雾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长,盖住那眼中的风景。只是左眼裣下有一颗泪痔出卖了那些娇媚。看到她那一瞬间,展风片刻就懂得了“风情万种”的含义。这不是归凤在台上的风华绝代,也不是归云在台下的秀美大方。这就是撩着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风韵。展风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吗?”心就荡了,神也颠倒,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抓住他进了那道门。门里只有王老板和她两个人,还有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卷轴,堆了满张台子。王老板正讶异:“展风?”她又笑了,对王老板说:“干爹,你既然请了他来,还是看看派个什么事儿给他做做罢?”

说完歪着脑袋看展风:“不能当没听见的话,就只好下水了。”展风方才明了,他似乎是误打误撞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终至要掺合了进去。

王老板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风,你来,我跟你说些别的——”

五 夜深沉

王老板的元宵夜宴里,恐怕最无措的客人就是归云和归凤这对姊妹花了。

两人自进了这陌生地儿,就被其中的迂回曲折弄得晕眩。展风一忽儿又不见了人影,两姊妹更不知所措。归云尚能细心观察那些不认识客人,发觉不见王家人的样子,但却是些看着有来头的客人。有穿西服穿中山装的斯文先生,文化人的样子;也有穿丝绸长褂、端着烟斗的生意人。在场的女士也是端庄得体的多,不少剪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一副新女性的样子。人群中竟还有三两个洋人。

王老板也很西派地布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摆放在桌面上随在场的先生女士自取。

好在有这从未见过的布菲台,暂解了归云归凤的困,两人终于找到事情做。她们学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盘子夹拣一些中西小点心,躲到客厅临后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惯引人瞩目。

竟还有人也在此处说话,隔着落地窗帘,见不清人影,声音是一老一少的。

“你不要总心事重重,这样少年老成,你父亲会当我克扣了你!”老的正这样说。

“刚才遇到复旦的几位教授,他们都响应王老板的意见,我父亲却推诿不至。”这把少的声音奇怪得熟悉。“休胡想,你不是也来了?”“恐怕只是给他当门面。”“父母心孩子未必懂,你少同你父母淘气。”“我――”少的还没说完,有人走过去,叫一声:“莫主编。”他们转了出来,同归云归凤打[奇`书`网`整.理'提.供]了个照面。归云吃了一惊。那少的停下步子,也很惊讶,又很高兴,朝归云微笑,他说:“又见面了。”他的中山装换成了黑西服,还是一样身姿挺拔,傲然卓立。就是法国公园遇见的那一个。他没有与同伴一起走,真的停下来了,就站在归云面前。

归云发窘,说:“真抱歉,打扰你们了。”说着就想拉着归凤走。中国青年心里一急,不想让她跑,就阻了她。他这样高,一下就能挡住她,但他也觉得冒昧了,伸出了右手。说:“我姓卓,卓阳,幸会!”倒是真很期待。他的眼睛明亮得过分了,好像要看穿人心。她只得也伸出了手,和他礼貌相握。

第一次和别人握手,第一次用这种新式的礼仪,不免是慌的。十指才相触,就缩了回来。再用自以为大方得体的声音遮掩着,介绍自己和归凤:“杜归云,来归凤。”卓阳就笑了:“我记住了。”还想再对归云说话,王家的娘姨已走来邀请归凤归云上台表演,便作罢。王老板很早就安排好两个琴师来做伴奏,摆出圆桶红木凳,放在麦克风架子后方,小小台型搭得十分紧凑细致。归云请王老板点曲子。王老板凝眉思索了半刻,道:“过两日我们这里一位邓老板要去重庆办货,那就来一曲《十八相送》吧!”又是《十八相送》。归云想起那晚夜祭筱凤鸣,把欢悦的曲子唱得婉转凄楚,此时再唱,怕意境不佳。归凤却轻道:“没什么,就《十八相送》吧!”琴师调着弦,王老板很隆重地站到那麦克风架子后面,向在座的人们介绍她们,给足了面子。归云却觉得不妥,自进了这里,处处别手别脚,格格不入,她们只像一副多出来的点缀,没处搁。此时这样光彩出场,却成了最吸引人的风景。她们本不该也不像是这场宴会中的焦点。归云心中大感吃不准和不靠谱。但人情场面上须做足功夫。这回由归凤拉着她上了台,款款站好。周围落地的灯,是款式相同的铜雕西洋美女勾搂着臂膀抱着圆滚滚的夜明珠,光都拢在她们身上,泛出暖。

安全的,又很舒适。归云想,她要唱了,这是头一回。杜班主也是要她历练的。没有筒子灯,她是真的不怕了。可为什么会怕那灯?她百思不解,记忆模糊。听戏的来宾都坐好,王老板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发上,卓阳站在最后排,正靠着一支落地台灯旁的壁炉架,和三两个青年人低声交谈。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微笑着颔首。

归云移开目光,暗自定了定神。音调一起,两把脆生生的声。“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归凤执起归云的手,娇呼一声“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来。处处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梁山伯却是豪爽地不拘小节的,真诚又依依不舍的。呆,而且迂。然,山色美,前景艳,七夕之约近在眼前。谁又知这是生离死别的前奏,只做暂时的天真快乐。

台下的人被暖音微熏了。客堂间的光拢得严严的,照得这一蓝一红一对姊妹花益加和暖畅丽。

蓝色的女孩脸若银盘,眼眸波光流动,盈盈的,透着使不尽的活力。身上大朵大朵玉兰花开的正盛。长长的两条麻花辫子,辫梢也扎了蓝头绳,留下长长的丝带点缀着长长的发尾,一直及到袄子下的裙处。桃红色女孩细巧的脸细巧的身在艳丽的装扮下凭添出细致温柔的韵味。她的嗓音真让人惊叹,藏着喜、藏着羞、藏着怯、藏着少女怀春的忐忑不安。就是一个祝英台。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能暂时驱走人们的万般愁绪。他们都跟着拍子,轻轻应和着这曲儿,都在十八相送。归云越唱越顺了,一路行云流水,由归凤带着入戏,带着走台步,带着眼神翻飞,进了戏中的情。由左边到右边,过了独木桥,离了古庙。忽而看到那边的黑西服男子正立着站姿,手中捧着大大方方的簿子,捏着银辉辉的笔,在纸上翻飞着。灯光斜斜照过来,他的发零碎地低垂几缕,他却并不顾。如此认真专注,不知道在写什么。

归云呆呆应和了归凤一句:“哦,七巧。”归凤的手带过来,把她的眼神也带过来,听得归凤一句拉长音。“我家来”。再执手,便是快乐的尾音。“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梁兄早点来。”掌声如雷鸣。归云舒了气,心口狂跳,方才感到紧张。她用手按着心口,向观众鞠躬致意。

抬起头,正对客厅左边楼梯口转弯处的一角。一条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宽氅里。疏淡的刘海,露着美人尖,盘起的辫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细致的瓜子脸,眼波雾蒙蒙地,也正惊疑地盯着归云打量。归云大惊,望着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现身在晕黄的灯光下。归云往前踱了两步,却不慎带倒旁边的麦克风架子,一个趄趔。归凤惊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卓阳已一个箭步冲上来,牢牢拽住架子往前托了一下,“呲啦”一声,那铁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洋钉一下扯破了归云的丝裙子,把那蓝郁郁的裙摆整个扯裂了。她的跌倒搅得那些观众也慌乱,王老板赶紧过来问她有无受伤,见她裙摆被扯裂了,就转头唤:“阿囡。”白氅女子正从他身后转出来,不待吩咐便说:“干爹,我带这位小姐换一条裙子吧!”

归云抬头,大眼睛直盯住这女子看,愈加惊疑。归凤扶她,她当下说:“不碍事,我同这位小姐去换件衣裳。”便跟着女子上楼。兜兜转转,到了三楼,她领着她,推门进入一间近着走廊的房。这房里正中摆着红木大床,两边两个红木的床头柜,靠墙一排红木大衣橱。在这些红沉沉的红木家具上铺着红色的绣花床单,红色的案头遮布,落地钢窗上装着的红丝绒窗帘,喜庆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点归云。归云在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身子陷在沙发上那软绵绵的红色湘绣垫子内,腰骨被放得轻松下来。只见那白氅女子从门后的落地衣架上捞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备出一条裙子带过来。”把裙子拿在手里,瞅了下归云身上的袄子,“还是可以你的袄子搭配一下。”归云接过裙子,仔细看她。房间里开了日光灯,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个清清楚楚。也看清楚了这女子左眼裣下的小小泪痣,像永远擦不掉的眼泪,浮着萧索的轻愁。

‘阿囡’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伸出手来,手指尖尖,在沙发柄上展开。是两枚生锈斑,但仍银白耀目的大洋。归云看这两枚大洋,泪盈于睫,她从怀内也掏了东西出来,放在这旁边。

一共五个大洋。“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小雁缓缓靠进了沙发,像是自己疑测的念头终被落实了,心也落实了。她握了归云的手,轻轻唤一声:“小云。”归云转手,紧紧相握。离别之后,千言万语,相见之时,无语凝咽。只不知道一切从何说起。她心底存疑。看这人,这屋,这境,太让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结果。不留神就开口问一句:“你是王老板的干女儿?”问好就后悔,因为不忍更觉自己残忍。但小雁毫不回避。“我现在的名字叫谢雁飞,王老板是我的干爹。”介绍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摆,斜斜交叠着小腿,一边拿出银蹭蹭的香烟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个五”,再熟练地从床头柜上摸出火柴盒,只单手执着细长的火柴便能划出火。火苗映着她洁白的面颊,点燃叼在嘴边的烟。青烟一缕,隔离她们。归云呆呆看她吞云吐雾,朦胧之间,找小雁的旧影。已经叫做“谢雁飞”的她讲:“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么王榭堂前燕,飞入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蛮好了。”她幼时的东北口音消失殆尽了,现在是一口上海的吴侬软语。略略偏过头,细长的颈,耳垂上挂着寸许长的耳坠子,藕断丝连的造型,微晃。却是她上下一身行头中最活泼的部分。

雁飞吸一阵烟,猛地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道:“小云,你还是那个小云。真好!”

归云低头,又一阵酸泪,抓着裙子说:“我先换衣裳。”展风终于在晚宴散场时现身,被归凤抱怨:“一下子溜个没影,剩我们两个孤鬼在陌生地方献丑。”他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又偏要故作神秘。“没啥没啥!”又想了想,“王老板让我认识了两个商行的老板,正向他们请教一些生意上的学问呢!”倒也算是正事,归凤就不追究了,觑眼就见归云下了楼梯。雁飞跟在她身后。

归云说:“我好了。”展风的眼神闪烁,要避开:“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叫黄包车。”说完便出门叫车。

雁飞搭了搭归云的肩,说:“下回单独找你聚,我帮干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

归云只是失落地看她款款离去。此番相见是喜悦的,也是感伤的。小云和小雁,雁子已经离开了云,越飞越远,远到云再也追不上了。雁飞也感伤,她竟然见到了一如当初的小云。她还是最初的样子,正如她心心念念的希望。

她暗暗看她,看着归凤展风都聚拢在她身边,又看到卓阳和安德烈走过去向她道别。她见归云一直找机会看她,就不再看归云,敛聚好精神,陪着王老板送客,也客套地送了归云。

终于归云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人散了,客堂间里变得幽静。她安静地伏在沙发上,把玩那两枚大洋,两手相扣,扣出“叮当”的声音。

“阿囡,你又发呆了!”穿好一身棉绸睡衣的王老板坐倒在她身边。“啊!没有!”雁飞醒了回神,再道,“干爹,本也可不叫戏班子来唱堂会的。”

“热闹热闹,让外人看了有了因头,也不唐突。”“她们并不知道什么,被扯进来老无辜的。”雁飞转个身,体贴地替王老板按摩起肩颈来。

王老板笑道:“那你还把杜展风拉了进来?阿囡,你又乱耍一通了不是?”又说,“展风这样的年轻人天生好冲劲,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晓得,一看就是家里捧着养大的,做事体不很稳当啊!”

“做男人的总该出去闯一闯,不然哪里知道世道险恶!女人嘛!是应该矜贵一点,不惹世事一点。”王老板在雁飞指尖按摩下放松了,闭了双目。“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贵。”他困了,只在未睡之际,又说,“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两年在场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你也帮衬我不少。”

“如此一来,却是我讨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王老板闭着眼睛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文化人了?”她本有调皮的笑现在脸上,此刻淡淡隐了。什么时候学的?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拼命地学,真的是拼命地学,生怕教的人不满意。她想着,微微叹了气。她学会这个成语的辰光,尚还天真着。客堂间红色的丝绒窗帘全部拉了起来,隔断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断了她的思绪。

看不见夜幕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去堕落,愈堕落便愈快乐!只是庆幸,幸好,小云还是那朵洁白的小云。想着归云的还有中国青年卓阳。夜风里透着冷凉,他的心,悄悄起了涟漪。自己莫名荡漾着。坐着的黄包车一路颠簸,人也跟着颠簸,有呼之欲出的难耐。他是有点明白的,又不够明白,想的东西又多,一会,心也乱了。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齐的霞飞坊里,又被缩小了。石库门是鸽子笼,他还得再钻回去。

其实这里的弄堂已经很宽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车。卓阳看见自家门前就停着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小汽车门前,一位穿长风衣的男子对卓汉书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他的唇紧了紧,不知道是谁呢,看样子却是日本人。父亲是复旦大学有名的历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传播理当超越民族、超越时空、甚至超越仇恨。他有很多外国学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不少异国朋友,都十分赞同他的观点。

卓阳是崇拜父亲的,只要父亲不用藐视的态度将他作小童处理。车子从他身边飞驰而去,父亲的脸也转过来,看见他,蹙了眉毛。“看王某人做戏做完了?”“爸,我觉得你对王老板的态度不厚道!”卓阳跟着父亲进了家门。卓汉书冷冷“哼”了一下:“我让你去,便算给了王某人面子。怎样才算更厚道?”

卓阳抢上前一步:“王老板的提议很好,这样的时局下,把东西转移到大后方更安全。”

“他又在哪里得来这些讯息?动辄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从军政界得来什么花头经?我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不管是否趋炎附势,有团结一致的爱国心总是好的,何况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为何你总不肯放低身段?”“我干不来这些哗众取宠的事体。”卓汉书是动气的,“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货’做口号,推销廉价低质的土布赚个盆满钵满。一点点口号,就把你们这宗整天不诚心做学问爱闹事的学生给煽动起来。”“难道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护文物也是错的?”卓阳争辩。“收藏只是一种爱好,何必借题发挥?这本就是个人的清闲,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给我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你只管和蒙娜准备好夏季的美国之行,少给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此类文章。书尚且未念好,倒起禄蠹心。照我看那总革命理论全是争着做王侯将相的借口,你给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说完转身重步进了书房。卓阳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间里生闷气。卓太太赶着出来:“我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今晚做了开洋拌面。”又埋怨卓阳,“怎么一回来又同你爸爸争?”卓阳不痛快,不响。又见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礼盒。盖子敞着,里头是笔洗和砚台,礼盒上描着日文,便问母亲:“妈,这是谁送的?”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讲学时收的日本学生拜年送的。”说着收好礼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礼物放放好。”“他总这样固执,不肯接受王老板他们的合理化建议。”“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合理化建议,一心一意准备好出国留学的事情!”

卓阳听母亲也提这茬事,就更气恼,坐倒在椅子上。卓太太叹气:“你房里那些书真是看出我们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卓阳心中一凛,问:“我的书?”卓太太道:“别一惊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儿子私人物品的事体。”

卓阳这才放下心,但面孔还扳着:“我们家虽民主,但不自由!”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亲从旁规范,父亲不允许的,是坚决反对他去做的。唉声叹气,他气闷,胡乱抹把脸,上床睡了。人大了,人张扬了,心思开了。父母不懂儿的心。展风也在气闷。他的兴兴头这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亲说:“王老板说要派我去做事,过几日同‘新昌’杂货办的邓老板去重庆办货。”做父亲的以为,这是辛苦活儿,展风是手心里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应允了,就说:“年轻人确该四处闯荡闯荡”。庆姑却不放心,仔细询问又叮咛,惹得展风烦不胜烦。她又说:“还是得先想着和归云成家的事,这事也该办一办。”展风急了,说:“大丈夫当先立业再安家,这,这,等两年再说!”归云正端了夜宵进来,听到了展风这话。展风也愣了。成亲的事是从小听大的,只是越大越糊涂。展风说不清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归云也不想自己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但两人都晓得归凤那层的尴尬,更是不提了。归云觑一眼坐在庆姑身后背唱本的归凤,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庆姑是不答应的,难免骂一阵,展风又看归云默不作声,心里有点懊恼。回头无人处同归云说:“你可别怪我啊!我只是――只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归云见他一副着急的郑重模样,倒笑了:“你这大少爷先顾好自己个儿再讲吧!我倒没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展风高兴了:“其实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风想,同归云结婚也未尝不好,她总这样顾全自己。归云想,人生也就这样罢了,过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气,不该多念想的。

展风就说:“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尽!”

倒是杜班主气愤儿子办事说话无分寸,借着箍场时刻,便安抚着归云,归云只说:“想要做大事总是好的,我帮他的行李都备置妥当,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厂子里,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错的。”杜班主抚须笑:“展风就指着你明白他。”他见归云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问:“昨晚唱得怎样?”归云坐正道:“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杜班主满意:“你还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到头来一事无成!”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里拿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的声线低阔,倒能试试。”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慷慨的豪气。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我们要驻新场子?”“前几日有日本浪人上门勒索保护费,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杜班主紧锁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日本人还要开战?”

杜班主没有回答。外面大约是起了夜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觉着了冷,缩缩肩,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

六 又一春

春风尚不及吹醒江南岸边,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计总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着,开始为驻新的场子四处求人,还是没好消息。他一把老骨头,还奔波,也累得惨了。归云就陪着他一道去,杜班主叹息:“如果展风肯承这衣钵,我也不见得这样累。”还是憾的。她暗暗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展风一走三个多月,虽还有信通着,如今家中生些变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稳的。但归云所没有想到的是,带来展风的消息的是王家别墅的娘姨。王家石库门的娘姨到杜家来找归云的时候,庆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风都一个月没音讯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赞成他大老远去重庆。”杜班主被庆姑抱怨得不耐烦:“七尺的汉子出去做个事,你这做娘的倒唠叨半天,他还能成什么大事?”烟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绪。王家娘姨进来向杜班主夫妇请个安,归云正坐在庆姑对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绑住绒线,让庆姑卷着绒线球。娘姨迟疑了下,对归云说:“我们谢小姐请杜小姐过去聚聚。”归云自然是肯的,转头询问地看向杜班主夫妇。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归云在元宵夜宴归来时已把谢雁飞就是儿时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妇,当然瞒了杜氏夫妇小雁现今的身份。可这大上海的报纸七窍通透,随便报些花边小新闻就能把身边的熟人给扯进去。

那天的某报在“东北军用工事增加,疑似日军加强军备”的大报道下角贴着一块小花边——“棉纺大亨拗断旧日情缘,洋楼一幢惜别舞场佳人”,报道隐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乐门红舞女谢某某小姐来称呼,说王某某先生与红颜知己谢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时慷慨相赠一幢小洋楼。

归云第一次从小报上知道雁飞原来是从百乐门这个红舞厅出来的。那次见面时雁飞没有说,她也没有多问。这时却从报纸上知道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没有着落。庆姑看到报纸,又愁开了,对杜班主嚷:“原以为王老板是顶正派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在外面包舞女的欢场客,展风跟着他难免不学坏。”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发愁,很不耐烦:“你不要有的没的瞎操心,场面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见丈夫不待见自己的心焦,庆姑便转向归云:“你自己可仔细着点,这小雁女大十八变,这样子出身,难免做人不清不爽,我们家可惹不起这些人。”归云欲辩难辩,说不得。这回庆姑果然又说:“谢小姐虽是你旧时好友,可总也不好老叨扰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归云的眼睛亮了,对王家娘姨说,“劳烦您先回去,我这边手头事情一完就去谢小姐那边。”王家娘姨答应好,便先走了。归云还是等庆姑绕完了整团绒线,才进房换了件衣服出来。庆姑抬眼,见她梳好两条辫子,着一件白旗袍,套着米色的自家绒线织的开襟毛衣,素面朝天,素净又温良。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来时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学生游行。”归云应了,随手带上门,走到西藏路上坐电车。第二次来到兆丰别墅,前天井的花园里正开着迎春花,小小的黄花随风浮动,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渐渐复苏。她由娘姨带进门,老远听到“哗啦啦”的洗牌声。客堂间还是那样子,不同的是红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摆了张麻将桌,那几袈落地台灯被搬到麻将桌旁,大白天还开着,给牌桌上正酣战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张。背对着门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飞。她散乱着发,只白色带子随意扎了,那发也荡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丝质睡袍,背后绣了几支红梅,在白里红得鲜艳而飘摇。雁飞正准备掷骰子。娘姨唤:“谢小姐,杜小姐来了。”她就停了手,回头,也一脸素净,皮肤白得吓人,衬出那双眼更云雾缭绕似的。归云看她身边的牌搭子,倒是个个年纪都比她们大,均是富态的太太样的。雁飞对她那些牌搭子说:“你们先等等啊!我一个小姐妹来拿东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谢,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软了,找借口推这局吧?”

雁飞也笑道:“我谢雁飞可不是输了便手软的人,我是欠着这姐妹一件从香港带来的纺绸没给。这样吧,让我们苏阿姨代我来一圈,输了可算我的。”归云惊诧地望她,她何时欠她纺绸来着?三位太太却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让我们赢你们苏阿姨二十四圈,让你统共付账。”

雁飞只管拉了归云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东西拿给你。欠你的东西我可是记得牢牢的呢,万不敢忘了。”不由分说,拽着她往楼上去。上了二楼,归云叫了一声“雁飞”。雁飞横了一眼,让她噤声。再上三楼,至上回她更衣对面的房前停下。雁飞伸出手一推门,将她往里一带。

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右膀子光裸着,绑着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的,但还渗出些血渍来。好在面色尚红润。看见归云进来,叫了一声:“归云。”却是展风。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扑到展风床前,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伤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颤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竖起左手的食指,做一个轻声的姿势。雁飞在门口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带上了门。归云惊惶地看展风:“还有哪里有伤?”展风摇头:“没了,就是右肩。”“当初说要走,我就疑虑,你到底是帮王老板干什么事情的?”“总之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归云,我不想瞒你什么,但是这事情机密,我不能说。我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伤的。” 展风却是小声而自豪的。归云睁大眼睛,惊异地问:“难道你在抗日?”展风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说过这是极有意义的事。”“这事那么危险,你怎么跟你爹妈交代?”“所以我才不让爹妈知道,我打小什么都不瞒你,虽然这事情现在不能全说给你听,但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安危状况。”归云心急如焚:“那接下来呢?你还要继续干?不回家了?”展风说:“王老板让我歇停一阵,在这里养好伤,就回家去。”“那就好。”归云想着是否要将归凤的事说出来,但见他还伤着,也不能伤精神,只得转口再问:“你这伤恐怕还要将养一个月吧?娘他们这个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我想好了,过几天家里就会有信,重庆那里会有人帮我寄信回家。”“重庆那里?”“嗯,那里有一批人,这样的事情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归云听得急,忍不住问:“真不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

“好妹妹,你就别问了,看在我都伤成这样的份上,少让我操会心好不?” 展风拖着伤手抱拳作揖,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归云推他睡入床上。“好了,我不问了,等你养好伤再说。你爹妈那里我会照顾好的,这你放心吧!”

展风笑:“一向都是你最贴我的心。”“我总是你欺上瞒下的帮凶。”“这里虽说还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还是早些走吧!”归云点头:“隔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展风也点头,又问:“谢小姐她——”眼睛一垂,顿了一下。“小雁她怎么了?”归云问。展风抬眼:“没什么,你先回家吧!”“好。”归云再四处端详了下这房间。挂白丝绒窗帘,遮得严实,睡床、家具一例是红木的,但是全用白绸白缎装饰,倒真是像医院了,和上回的那间红房间相映成趣。环境自然比自家简陋的石库门要好,放他在这里养伤,也能放心的。出门,随手关好门。雁飞正坐在走廊深处靠窗的一处躺椅上,背对着窗外的光线,整个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着手指。待归云走近了,她垂下手:“看,这小洋房现在是我的了。”归云只静静看着雁飞,没有答话。雁飞自顾自说:“那天夜里他满身血跑来,可吓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吓你们吧!”

归云问:“你,和展风到底在做什么事情?”雁飞伸出一条指头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你别担心,展风做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危险,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这身伤!”倒是有责备。归云心中一急:“你们是不是都在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泪忍不得便涌上来,忙伸手拭泪。

雁飞从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块手绢,替归云擦眼泪:“傻丫头,被我的话吓住了吧!”

归云边抽泣边摇头,干脆伏在雁飞的肩上孩子似地哭。雁飞叹:“其实啊,这个世道本来就处处都危险的。小云,你还能流眼泪,真好!”

归云想问她心里一直在的问题。“小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再好也没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过得最豪华的日子!”

语调却凄婉,听得归云心中泛沉。她抱紧她的肩头,不住说:“小雁,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都是!”“嗯。”雁飞乖顺了,小声说,“等我累了,我就会停下来。你放心吧!”转手从窗台上拿了一块蓝色纺绸,“这块纺绸,我见蓝得葱郁,特特给你买了来。我们是好朋友,你可别因此来谢我!”

归云擦干净眼泪,绽开一朵笑,说:“好,我不谢你,我们是好朋友,本就不该见外。”

相对着,握住对方的手。手挽手下楼。回到客厅,牌友们竟都散了,娘姨正打扫残迹。“她们倒等不了我了。”雁飞嘴巴一撇,怪道。娘姨答:“吴太太家里人来接,说是大马路那里开始有学生游行,怕街上生乱,所以太太们都走了。”雁飞笑:“这伙学生,整日价闹腾,也终于闹出点动静来了。”再叮嘱归云,“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时候避着点走。”归云应着,被雁飞一路送到花园门口。雁飞看着她渐渐远去,施施然转回头,上了楼,进了展风睡的那间房,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要当心点,别老走动引别人注意!”展风坐起身:“你还要去和那日本人纠缠?”雁飞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展风要抓她的手,又缩了回去,叫了一声:“谢小姐——”“你可给我惹来了不少麻烦,若不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这里断不会收留你的。”雁飞锐利地扫了一下展风,“你是要承担归云一辈子的人,怎么着也得沉稳一些!”“可我——”展风欲言又止,只能道,“你自己当心一点。”雁飞嘴角撇出一抹笑,拍了拍展风的脑袋:“小弟弟,我自己心里有数。”

展风听这话别扭。“我不小了!”“比我小。我只当你和小云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愿意照顾你们。你得给我好好的,不可对不住小云。”雁飞扳了面孔,“晓得了吗?”展风被她的气势镇到,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也被生生压下去。娘姨上来找雁飞:“小姐,藤田先生的车已经到了门外。”雁飞站起身子来,手被展风拉住。“千万要小心!”他在关心她,她却不需要,轻轻抽出手,摇了摇:“再会。”开门,再阖上,身子消失在展风的视野内。展风看着自己的手好半晌,犹有雁飞手上的余温。他把手伸到鼻下,闻出点点梅花香。

就在那一夜,他带着满身的血,被两个同事架着要送回家,他只摇头,不愿意回家吓着父母。王老板便做主把他送来这里。雁飞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楼梯,头发也蓬乱,揉着眼睛,像一个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样出现的她却是来救他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对客厅里的众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楼里厢的房间,再把门口的血迹擦干净,找王老板的私人医生过来。”有条不紊,一丝不乱。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计划打乱,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伤。

虽然不是伤了什么要害,但流血过多也让他昏昏沉沉了好多天。每天清晨,她会坐在他的病床前,手里端着药喂他喝。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把这药的苦也淡了。她唇角也带着淡淡的讥诮:“这般容易毛躁,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怎么做大事情?”

他惭愧万分。的确只是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帮忙押送上海这些商界大老板们的生产物资和古董藏品从吴淞口出发海运去重庆。但因要避着日本人的耳目,所以还需慎重仔细。他就是那么不慎重,被两个日本浪人跑来一盘问,就起争执斗殴起来。他担心自己的冲动惹大祸。雁飞告诉他:“东西没事,幸亏其他人机警,装着喝酒闹事,方才没出大乱子。”这位雁飞小姐,不过比他大个一二岁,却行事度势犀利许多。她不是归云,也不是归凤,她真是这个十里洋场里培养出来的千伶百俐的花样人才。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来的小汽车,和那些男人们讨好的声音。她红,红在百乐门,也红在这些围着裙子转的男人们的心头,日子过得热闹而纷呈。

只是在夜里,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陷在一片雾里。他想她对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给她解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和我说出来好了!”

她把香烟递到他嘴边,问:“小弟弟,会不会抽烟?”他是不会抽的,爹妈和归云归凤常说这是学坏的事情,尽管爹常常拿着旱烟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变得男子气慨一些,他便要抓过那半支烟,没想到她又拦住他。她笑嘻嘻的,说:“你啊!还真是一个孩子!常在我这里要学坏的。”说着拍拍他的头,真像对一个小孩子。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训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逢,看见她正躬身钻进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里。那汽车,是眼熟的。这样子的小汽车,是他心头从小到大的阴影。他放下窗帘。汽车里的雁飞,也侧脸望了望展风房间的窗口,看见他稍纵即逝的观察,被白色的丝绒窗帘遮着。自从她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便把里面的布置全部换成了白色。看着不祥。这个时代谁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展风和归云,还在天真着。天真是多么难能可贵!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调整了角度,面向身边风度优雅的男子。“藤田先生,今天我带你去城隍庙的古董铺子逛逛吧?”“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来,还是麻烦雁飞小姐了!”那人有一双鹰似的眼,器宇轩昂,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驾驶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样了,圆头圆脑,獐头鼠目,谄笑:“这几天有谢小姐相陪,真是春光无限!”这隐喻的露骨话,让他的同胞也皱眉毛:“山田君!”山田方住口不再说下去。雁飞别转头,看路旁飞逝的梧桐树。一眼就看到在路边走的归云。这丫头竟然没有坐车回家,还走着走着跑到了大路上。雁飞想多看她几眼,但又怕身边的人起疑。一晃,归云也在自己的身后了。

她只好再正过脸来,看身边这位有着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他叫藤田智也,是东京大学汉学专业毕业的学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干爹给她的也只有这点。余下的资料,就是留给她的任务。认识他,在百乐门的舞后大赛上。这比赛是无聊舞客起哄出的无聊比赛,她也百般无聊地参加着,反正最后的鳌头总也少不了她。

比赛渐渐白热,观赛和比赛的人也渐渐疯狂。最后比的是恰恰,她已经跳舞跳得迷离颠倒,脚上踩着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扭动,偏不巧扭了脚,她的舞伴来不及扶牢她,但另一双手扶牢了她。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他眯着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一声“欧卡桑”。

是日本人!她的脸瞬间冻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会露得很浅。她借疯使力,用劲推开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是舞伴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后来,她跟着严小开开车兜风,竟在红房子西餐馆、外滩公园撞见他几回。那次陪着严小开去四马路的赌场又碰到了他。那天,他跟小开玩牌九,下注豪赌。严小开无疑是输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开车回家,竟把她忘在赌场。藤田智也走过来,对她说:“谢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谢,也或许是从百乐门里打听来的。再后来,干爹那收藏圈子里的人传言,严督办弟弟家里收藏的一幅明代草书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开给赌输了。严小开被家人严管起来,送去国外。而这日本人,来找她的次数却渐渐多起来。他是一个沉默的舞客,等她来转台子,就着曲子跳上一两段,再邀她喝两杯酒,通常是红酒,喝好了以后他就告辞。竟然从来没有点她钟要求过夜。她对他的态度,有些可有可无,态度淡淡的,不近不远。也许真的如圈子里传的,这个长得很不错看似家境也丰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干爹终于提醒她,这位日本先生收购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里的古代的字画,已经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还没有查出什么底细来。她是明白干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对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进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场,侧面探探底细。其实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他们虽在同行之中渐渐多了话,但话题仅限于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飞哀怨地笑笑,自己还真没有做貂蝉的命和做貂蝉的头脑。这位吕布,态度有素,抓不到半点纰漏。干爹却说时间久了会露尾巴的,她得负责汇报这个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画。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资料,所以她不能退。不过陪着他去买古玩也有好处,他懂得甚多中国历史典故,在古玩市场逛的时候说起那些古玩字画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那时刻他的话才多了一点。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话,爱沉默。三菱小汽车最后停在城隍庙边上的小马路旁。下了车来,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飞带路,实则倒是日本人把雁飞一路带去了城隍庙九曲桥桥头旁的一家叫做“万字斋”的古玩店里去。秃顶的山田似早就认得店老板,径直进店就向一长褂胖先生走去。那胖先生似本要转头逃避,但已经来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万老板,我们又来了!”

万老板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来光临?”山田上前主动介绍:“这位是我国内有名的汉学专家藤田先生。”万老板眼尾也不扫藤田智也,就胡乱招呼:“几位请随便看,有什么看中的直接和我们这里的伙计议价即可。”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们今次过来是想向万老板打听一件东西!”万老板本要推脱,听他这样说,心下只觉未必是好事情,眉头皱了三分。

藤田智也继续道:“不知万老板听说过鉴真大师的《思故赋》没有?”万老板避不过,便道:“听是听过,恐怕也是传言,从未见过真货。”说罢挥挥袖子,道,“今天要给小儿作满月,家里唤得紧,真对不住!少陪告辞!”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喂!万老板!”山田还在唤。藤田智也冷冷道:“就这样吧!”“可听说这字帖经过他的手!”“不必急于一时,摆足购买诚意,总会有意外收获。”雁飞在一边突然说:“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山田看看雁飞又看看藤田智也,眯住眼睛笑:“还是谢小姐说得好。”又自认得法地怂恿男的:“今朝大光明戏院有新电影上。”雁飞笑道:“是赵丹演的《马路天使》嘛?那十几岁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听啊!”

山田不屑:“唱得还算不错!可不如我国的李香兰唱的好!”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飞,看她也别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问,“那么是否有荣幸邀请雁飞小姐一起看这部电影?”雁飞斜了斜脸,笑:“求之不得。”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大光明戏院。山田知趣地离开之后,他们仅仅走到南京路头边,就见一列队学生浩浩荡荡举着旗帜阻了马路,是上海滩上的大学生们正游行。男生们都穿黑色的整齐的中山装,女生们都穿蓝色短褂黑裙,黑黑蓝蓝,颜色庄严。个个脸色都肃穆,举着横幅,挥着旗帜,一路涌来,汽车都让道。

还有领头的人领着念口号:“将日军赶出东三省,誓不做亡国奴!”“抵制日货,坚决抗日!”“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还我河山,复我中华!”这声浪像黄浦江涨潮,一浪高过一浪。路边的行人自然明白这阵仗,是学生们示威游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虽小,气势可嘉,中国仍有力量,因尚还有这班朝阳似的大学生们。有行人被学生感染,也加入到队伍中,振臂挥喊。颜色统一的队伍多了很多杂色,但仍整齐,步伐一致。不加入队伍的行人就站立在两旁张望,有的鼓掌鼓励学生。“《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么?”雁飞问。藤田智也没发声,雁飞就唱了:“血肉筑成长城长!”“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义。”藤田智也说。

雁飞并没有再接口,她怔住了,盯住游行人群中的一点游移。那人穿米色中山装,那人举着旗帜,那人摇着拳头呐喊。还是那样瘦削,只是毛发粗了,原本的板寸变得茂密黑亮。她想她终是可能会再见到他,只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他依旧英姿挺拔的时刻。

几年时间,他再世为人,她愈加堕落。真真冰火两重天。什么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她的规则从来没有变过。雁飞往后隐了隐,缩到藤田智也身后。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马路中间的他是看不见她的。“你害怕什么?”藤田智也问她,他注视游行的人群,想找出让她害怕的原因。

雁飞一闭眼,再睁眼,他已经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与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样的艳阳高照,晒人至晕。他急走,她快步追了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走。他却说:“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读不进书!你要我怎办?”说着就红了眼眶,她从来没有见他红过眼眶。“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你好啊!”她嘶声力竭地为自己来辩护。“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坚定,小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身边就意志不坚定了!我好恨在你身边的我。”他大声说着他的苦恼,可他这样的苦恼深深剜了她的心。她便放开了他的手臂,脑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问:“怎么我就害了你呢?怎么我会害你?”

他说:“我没办法思考。我得走。”她恨,听了他无奈的话,狠狠一掌挥上去。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动,只是说:“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错!但我还得走。一个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只手,再放开。可她不肯放,虽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冻,能冷得抽痛起来。她一字一顿说:“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他竟说:“小雁,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认识我对你没有好处。”他扳住了俊颜,阳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脸,分明郎心似铁。她哭了,跺脚,狠狠捏着他的手:“你骗我,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一直骗我。”

他要脱开她的手,挣不掉,只得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她晕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着,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弥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让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对她为何如此无关痛痒。咬过之后,擦干眼泪,放开他,让他走,看他走,直到他从视野里消失。

转头,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脸。“半大的人谈什么海枯石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到教训了吧!”半大的人。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的确只是半大的人。后来她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还年轻,什么都没经历过,一点点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会那般坚持,那般死心眼。如今再见,真的是再世为人了,过往发生过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梦呓。真的经历过?抑或只是自己的梦魇?可她分明记得的,那天阳光明媚,她在那间中学教室窗口外窥探。由老师领着他进了那间教室的门。他介绍自己,声音不大,清晰有力。“我姓向,叫向抒磊。”不多话,爱沉默,还爱和她一样看屋檐下的燕子窝。他说他想念北方的家乡,只是家已不成家。

她说:“我不想看电影了。”“那我送你回家。”她却背着那游行的队伍走,也是背着家的方向走。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并未纠正,他跟着她走。她看到渐渐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渐渐纠缠在了一起。

七 情初动

归云确实在边走边发呆。今天她的思绪很乱,可阳光很好,含着春风,吹在脸上,能吹开思绪,让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这让她很想独自漫步,便渐渐走到爱多亚路上。这条路是由昔日窄小脏乱的洋泾浜填出来的,夯实了柏油,变得结实,变成上海滩第一宽阔的马路,承载起人们生活的重量。这路,因英国皇帝爱得华七世命名。在中国建一条路,纪念侵略者的皇帝,谁在乎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候,上不得台面。上海的繁华,被抬到与纽约巴黎一致无二。然,此境的繁华是苟且的。十里洋场,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软弱了。思前想后,心便渐渐痛了。欲往跑马场方向走,路上的车愈阻滞着,逐渐列成一排。行人停驻下来,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归云也奇怪。就见前方黑压压涌来一片人海,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由远及近。

路边还有不少中外记者,举着相机,一边跟随游行队伍一边猛拍。然后,归云看到了一个熟人。那熟悉的侧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装的。他挺直了背,背对着她,面对着游行的学生。

归云便往前疾走几步,侧头看他。正是卓阳,手里端着相机,挤在一群记者中间给游行的学生们拍照。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个招呼。警车的警笛响了。法租界的警车开来五六辆,下来几十个华人巡捕,装备齐全,不由分说先挥舞警棍冲向学生。后面还有后援的,列列排好,虎视眈眈的。在威胁,也真的准备随时动手。当然,还有围追的,从公共租界一路跟来法租界。汉军未掠地,四面已楚歌。游行的队伍末尾乱了形,男生们把女生护卫在中间,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将学生往死里打。粗壮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断这些刚冒了绿的嫩芽。马路上乱作一团,警察忙于围堵,先是不理那伙拍照的记者。卓阳竟直接冲去最前面,对着殴打学生的巡捕一阵猛拍,闪光灯亮个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错愕了,反应过来后放开学生,朝卓阳扑过去,要抢他手里的相机。两人扭在一起,只听到卓阳冷笑:“既然是中国人,为何围堵爱国学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爱国不爱国,在老子的地盘就要放规矩点!”卓阳要护住手中的相机,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闪。有两个爱国学生见状,过来要帮卓阳扯开那巡捕。巡捕一见自己一个人对三个人,便伸手掏枪,恰此时真有和学生冲突的巡捕对空放了枪,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枪。卓阳三人躲避不及,都一个趄趔,摔在地上。

愤怒的学生围堵恶霸巡捕。归云见卓阳小腿霎时竟然有了血渍,不顾一切拨开人群,挤到他身边问:“你没事吧?”

卓阳皱着眉,把相机挂上脖子,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给归云,道:“麻烦你扶我一下了。”

转头,身边的人竟然是归云。她正一脸担忧,他想不能让她担忧,就吸一口气,展开眉笑:“看西洋镜的小姐,扶我一下啦!”归云想也未多想,扯开那匹蓝色纺绸,迅速裹紧卓阳受伤的小腿。然后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头,一手搁到他另一边的臂弯下,弓腰起身,带着他慢慢站起来。毕竟女孩力量不够,很是吃力。卓阳也意识到,用另一只脚着力,尽量担去全身的力,不将重力都托付到归云身上。他站稳,平衡了身体,要她安心:“没关系,只是弹片擦伤,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实际上还是痛得想龇牙咧嘴,现在不过努力平复脸部的神经对疼痛做出的反应。他吸一口气,问:“霞飞路的二十八幢头认识吧?”归云点头。他说:“麻烦你送我这伤号去。”归云再点头,觑准一边的一条小弄堂,便扶着他闪了进去。卓阳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这位小姐也真机敏。归云认得“霞飞路二十八幢头”怎么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这弄堂的名儿是惯走霞飞路的黄包车车夫叫出来的浑名,但这里的闻名,是因为弄堂里二十八幢石库门住的几乎都是洋人。其实这些石库门和法租界里的任何高级石库门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一色的黄墙红瓦,绿枝遮窗,屋顶的瓦片是温和柔美的鱼鳞状。归云扶着卓阳走进这条弄堂的时候,依旧这样想。

只是洋人的确多,才进弄堂,就迎面遇到两个的洋人,还好奇地盯着他俩看,看得归云心慌意乱。卓阳微低头,轻声说:“别紧张,这里的洋人从五湖四海来,不爱管闲事。”温暖的气息拂扫在归云的面颊上。她低头,看自己和卓阳的影子,在阳光底下相依相靠,脸一下红了一片。

卓阳指点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间石库门,并没说这是谁的房子。归云也不问,只看他指示去摁门铃。门内突然响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楼梯的声音,“哐当”一声,门开了。

竟是那个洋女郎哩!她见到卓阳,眼睛先眯了一下,走过来,叫一声:“哦,阳。”她发现了卓阳腿上的伤,掩口低呼。卓阳还有心情为她们互相介绍。“中国小姐叫杜归云,美国小姐叫蒙娜。”归云朝蒙娜点点头,蒙娜抱住她亲了亲。归云被这西式礼仪吓了跳,不过她是知道些场面的,虽羞涩,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卓阳说:“我可不想在你家门外阵亡,今朝你们老美大夫可有当值?”蒙娜瞟了卓阳一眼,熟络的轻佻,归云别开脸,听她说一句“困难上了门”,人就先走了,为卓阳去找大夫。“我们上去。”卓阳把手交给她,归云扶着卓阳。石库门也是上海人习惯的螺丝壳里做道场的配置,只不过蒙娜一个人住,空了三四间厢房,真是奢侈。卓阳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说:“她的兄长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长,也是个资产阶级小姐。”

归云“噗哧”一笑,卓阳指了指东厢房的门,归云一推,门是开的。敞眼就是一张铜腿西式床,旁边有写字台和书架,色色齐整,像是专门准备的。她就暗瞧了卓阳一眼,卓阳顺势倒在床上,将相机拿下,知道了疼,蹙紧了眉。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问其他的了。俩人无事可干,想说话,又说不出。卓阳眼睛一瞥,正见老虎天窗外有一对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说:“你看。”阳光从窗口斜斜射进来,归云黑色的辫尾,和卓阳黑色的发尖,都染了七色的虹。归云扭了身子看去,双手抚着床沿,同卓阳另一只垂在床沿的手似能连成一线,小指几乎相触。

“蒙娜的邻居之一,几乎年年都有它们的身影,倒像是安德烈的房东了。”

他笑着,也用话逗她笑着。“蒙娜得每天付面包屑做房租。”“好便宜的房租。”归于笑了,心细了,“你饿不饿,中饭都还没吃吧?”

卓阳摸摸肚子:“真有些饿,不过安德烈这里除了面包,什么都没有。”

归云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间吧?”卓阳点头:“可以,这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间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