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雁飞摇摇头,叹:“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蒙娜原本没想这么多,只逞一时痛快,实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疾首。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单薄的身,丰富又苍凉的眼神。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为新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并好多应节菜色。雁飞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更寂寞了。(奇书网|Www.Qisuu.Com)乔绮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里人来谢罪。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过年。蒙娜唏嘘不已,又从雁飞处知晓不少花国辛酸故事。繁丽的只是表面,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蒙娜对雁飞说:“你太寂寞了。”雁飞想,怎么人人都说她寂寞。可是人人又无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当晚,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百乐门比平日早歇业。蒙娜的戏演到中场休息,有位同她长得相似的洋绅士来接她走,身上还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势想必不差,雁飞想,同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她心里真的孤寂了,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黑暗里有人在等她。雁飞看到熟悉的长长的麻花辫,几乎垂到地上。归云托着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雁飞的脸上顿时花开灿烂,笑道:“小心脏了头发。”归云站起来,手里还挎了夸张的菜篮子,她说:“请你吃家宴。”两人携手进了屋,归云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凤舞九天。”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红梅含瑞。”“红枣里塞糯米。”“金玉满堂。”“玉米松仁罢了。”“春色满园。”“油面筋炒塌菜。”“鸿运当头。”“烟熏红烧肉。”“年年有余。”“松鼠黄鱼。”“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风景。”“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还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见了打退堂鼓。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不免回忆往事:“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们都要向前看。”雁飞问她:“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请来店里。”“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底。”“你越发有办法了。”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你也来。”“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笑着解释,“虽然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个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归云在灶披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但是个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又仿佛回到了滚地龙,曾经的相依相偎记忆犹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飞一路送归云,直到“老范饭庄”,再折回时,她聊赖了,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今天还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去哪里?”“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领着她走进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是个穿着洋派,态度和蔼的老头,却来经营火锅店。藤田智也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老头眯眼仔细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来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后,雁飞问:“他还记得你这老客人呢!”藤田智也笑笑:“他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当年为他烧老虎灶、每日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雁飞也笑:“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怎么了?”藤田智也问。雁飞拍拍心口:“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刷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掉那么多?”“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雁飞信手将汤锅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取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藤田智也半梦半醒,还留连着热煮的火锅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点冷,把他冻醒了。原来他半开着窗,睡了一夜。现在应当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上海的早晨。这里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闹,万籁俱寂。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怎么会有弄堂的风光。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于放,和服之美则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长江滔滔、海纳百川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卓汉书头一回给他们上课,就做了这样一番中日区别的言论。

日本学生不满了,立刻挑衅:“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卓汉书宽和地笑,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国的美是外放而宽容,日本,则收得太紧了。”学生们开始热烈讨论,他的思绪则飘到了旗袍上。这种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弹眼落睛!”她最爱穿白色。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几乎恳求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被迫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体因酗酒而异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长。”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同房,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那时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他去谒见伯父,长谷川也在。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内容无人见过,便好伪造,章鉴也不会是障碍。”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再讨论下一宗事件。“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他不得不留下听。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如今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务必将之铲除,杀一儆百!”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用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已无法再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说:“我只是负责文物的搜查。”“这两件任务由长谷川统一负责,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国军队一向以团结一致,沟通无碍为荣,两位明白?”两人立正行礼。只是长谷川仍有话说:“我本人一向以帝国军队的团结为荣。但最近听说我军某团被共产党的八路匪军击败,发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军地雷的事件。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说:“帝国荣耀至高无上,不容亵渎!我向中将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出现类似事件。”说完肃立。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谋远虑地说这番话。虽他还需仰仗藤田中将的提拔,但再也无法容下藤田智也几次三番的反调。

他心里有芥蒂。中国的春节之前,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书画篆刻名家齐白石专制贺寿章准备献给天皇作为新年贺礼。部下空手回来,顺便打了小报告。在齐白石家里,那不识相的枯槁老头对面前白花花的银洋看都不看,只说:“老朽老矣,早动不得手了。”部下怒极,本要动武力,被藤田智也呵斥住。贺寿章自然是没有到手。他的几次行动都因为同藤田智也的意见分歧而不了了之,长谷川是把火冒了三丈高的,但又碍于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但,以后不必了。他阴恻恻地冷笑,中国人既有汉奸,日本人中怎么不可能产生日奸?尤其血统不纯的,嫌疑更大。他得了把柄,能够牵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将急需提拔的继承人,竟然有一个诡秘的身世,还这样不争气。长谷川满意地观察到藤田中将不动如山的神色稍稍动了。继承人出了任何差错,这位中将在中国战场上所有的拼搏都将付诸东流。日后千秋功业谁来继承?他们日本人也是要千秋万载,功勋永驻的呢!所以他这样在乎血嗣。捏在蛇头七寸,长谷川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出了藤田中将的办公室。藤田中将也死死盯着走出门的长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气。“保护藤田家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更是你的责任!”他站起来,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黄浦江上。一年前,海军从江上打进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再建陆军的卓越功勋,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勋。目标:黄浦江边的租界,那座孤岛,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带。那里比东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条汩汩的大动脉,有帝国急需的血液,浓稠、新鲜、能创造无穷魔力。他的手必须握到那条动脉之上。因此,他的继承人必须和他一条心。藤田中将又斥道:“你得给我收敛点!上回竟为支那舞女在租界内杀人,也无怪长谷川会侧目。此等丑事,如有再犯,休怪我严加处置!”只是藤田智也听似未听,只看着黄浦江,心思飘得久远。长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黄浦江,在他脚下静静流淌,从不曾停歇过。

黄浦江的南边的外白渡桥,是向抒磊在空闲时候徘徊的地方。桥北边有持枪荷弹的日本卫兵虎视眈眈,随时会更进一步。他手里卷着小纸条,看一眼他就能记住名字。揉碎纸条,丢进黄浦江里,被瞬间吞噬。

滔滔江水不停留,他却要被迫停留,留在这里。他想去更轰烈的地方,却是不得的。

向抒磊一直记得,秋天的东北沦陷的那天。东北有重兵良将,粮弹充足,却保护不了老百姓。日本兵杀进来,中国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无望地等待悲惨地狱的降临。烈火熊熊的秋天,谁都忘记不了。向家大宅里他们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经来不及。日本兵闯了进来。他们仇富,尤其是中国富人。宅子里的珍宝古玩、红木家私、粮仓里的预备过冬的粮食都让他们眼红,无一例外被洗劫一空。不但抢古玩,抢粮食,他们还要玩更刺激的游戏。父亲在他的面前被开膛破肚,母亲被一队低等日本兵轮奸。他也不能幸免。那个日本军官坐在平日父亲坐的太师椅上,看着手下疯狂的杀人游戏。汉奸们不甘落后,为向日本皇军献媚,出主意变换花招。“从这里钻过去!”汉奸翻译摁着他的头,推着他从叉开两条腿的日本兵胯下爬过去。

他们怎会就此满足?他便又被绑起来。汉奸仍充当帮凶,残害少年。“叫皇军一声爹听听!”“不叫!”汉奸伪军自觉失了颜面,下了手里的皮鞭,变本加厉抽到孩子光洁的后背上。

“妈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不叫!”他由始至终只回答两个字。最后汉奸伪军抽累了,找来烙铁,在他眼前晃一晃。“叫不叫?”“不叫!”瞬间,他闻到自己的肉体被灼熟的焦臭。疼痛锥心,无法承受,张大了嘴,却喊不出来。他虚弱的惨叫令他们非常快活,向抒磊狠狠闭住眼。体无完肤,神志不清的他其实看清楚了那张操纵着这一切罪恶的嘴脸。汉奸翻译叫他——“长谷川少佐”。这个汉奸翻译兀自得意地磔磔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上头的人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皇军还没尽兴。他脑筋一转,望着半昏半醒的男孩。男孩有一双北方人少见的丹凤眼,柳叶薄唇,端的是唇红齿白。正面的皮肤未受伤害,洁白如玉。这样俊美的北方男孩,真是少见。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兽的侵略者:“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还俊俏得多!”

至最后,终成男孩一生的梦魔。忍辱负重偷生的母亲把儿子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气。

有一口气就有希望。向抒磊拢了拢衣襟。他只能等,等一个渺茫未知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与敌人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练,我就知道你跑来了这边!”向抒磊回了神。眼前的来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档,那位让无数中国妇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总记不牢,因为太复杂。她叫吴枫露。吴枫露一直对他有意思,明的暗的表现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冷漠。她的一往情深该是感动他的,可他总是漠然的。他们是不清楚他的底细的,吴枫露还私下同话剧团其他女演员讲:“他越是那样,我就是越喜欢他。”她哪里知道,就在那日同他出了那旅馆,他找借口又折回去了,摸清了底细,集合了些人力,他能不按上面的指示干活,把杜归云给救了出来。她只懂他的表面。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她的幸运。做人半懂不懂,糊里糊涂,是最幸福的。“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散散步。”向抒磊说。吴枫露坚持:“我陪你?”“你回去!”“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唇角一扬,笑得若无其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吴枫露顿足,眼中憋了泪,委屈地走了。当年小雁说:“我喜欢你,向抒磊!”他别开头。她再说:“我只和喜欢的人说喜欢。”那时她十五六岁,正被唐倌人调教出一些风情。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似悲伤,但坚定的时候,无比坚硬。她不会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头垂在他的脖颈,絮絮说着话。长春的家破人亡,逃难的凄苦,寄人篱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酒醒的时候,她忘记到底说过什么,可他记得。他竟肯屈就,教她写字,帮她提水,带她跳橡皮筋,还想给她买旗袍。存心还是无意,已经分不清了。她最后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了他,也许真是看穿了他的隐藏。但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颠覆后才遇见了她,已经晚了。她是不懂的。最后,她只是咬了他一口。可伤口太浅,慢慢淡化,终于消失。为什么他要的总是会消失,他的耻辱却要跟着他地久天长。如果他们在家乡相遇——他不能再想。天晚了,他应当离开不属于他的江边。

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二七 春愁无尽处

雁飞在百乐门开舞前,向袁经理告了一个长假。袁经理搔了搔头顶紧剩的几根毛,先就问:“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里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顾着了生意,极力斡旋讨好,几方都几乎摆平,连上头的大老板都睁眼闭眼,眼看是要好起来的。但,偏没顾着手底下的红人。这座孤岛,因为孤独,所以愈加放荡。连舞女都供不应求起来。家家都经济了,蓬勃着别苗头。先前有了“仙乐斯”,后来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货色。连雁飞都来告假了,他十万分紧张。雁飞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这倒的确,袁经理暗忖。谢雁飞确实比一般舞女更懂进退,在大红大紫之际被王老板包下的时候都没拿乔歇过舞。也不怪他有时会偏向她一些,连江太中的事都给极力压了下去,虽也是因日本人那里放了话的。“有大户头给了你金笼子?”雁飞微笑。袁经理以为猜到了位,又问:“一年多少数?难不成还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飞便道:“老袁,你是这行当里的领头羊,时好时坏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话说满了。如果好呢,也许我就真的从良,如果不好,我可还要捧你这边的旧饭碗。”袁经理不悦:“小谢,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没二话。如今这头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还说甚回来捧旧饭碗。咱们别来这套!”“你看呢?”雁飞依旧笑着。袁经理琢磨着木已成舟,多说也是无益的,只消不时拆台脚便成。他不再勉强:“你都铁了心,我有什么好多说的。咱们就只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但又另外盘算,赶紧物色新人,用他的脑袋瓜包装好,取个响当当的艺名,照样能再红个有声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雁飞也暗叹,没想到这位向来尔虞我诈凑合着一道营生的袁经理远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雁飞恪尽职守去跳最后一场舞。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的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里有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当年唐倌人跟了周小开之后,就想方设法要为周小开生个一儿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总如愿不了。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流连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是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以为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会有了。这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头,看见了,她扬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突”地一软,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记着你的母亲。”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入口的酒,凉透了心。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雁飞站起身,拉着他进了舞池,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别。”他拥抱她。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熟练地迈了步子。她同许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这样说。”“妹妹?”这是她还没有听过的。“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叹息,她听懂了,说:“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雁飞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说:“新近结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达人。雁飞小姐赏个脸?”说完笑着又瞥了眼长谷川。

雁飞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点头微笑,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山田。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得了姊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蒙娜知道她心里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说的,就不再追问了。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来,便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然后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愚园路。这里一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徕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推门进去。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是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阿是有啥高兴的事体?”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阿东师傅忧愁地直摇头:“是个女儿。唉!难啊!”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不要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的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让脸上的孤寂一扫而空。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小姐去哪里?”“淡井村。”她乐得飞飞的,想,归云一定认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归云的“老范饭庄”,却看见六七个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团大声争执。归云同她店里的老范陆明等人正被几个流氓围在正中,雁飞且听有流氓挑衅。

“小店生意可真不错呵?”老范不住作揖陪笑脸:“早上第一笼熟的小笼,可巧让几位先生赶上了。”

陆明不愿意了,一扔扫帚,面孔一扳:“咱们合法营生,只知道合法规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懂!”流氓竖起眉毛,待要发作。老范着急,忙止住陆明逞气。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回店抄起条凳冲出来,眦目瞪他们:“谁再胡闹,我和他拼命!”流氓们见这独臂残疾人这样彪悍,都吃惊,又觉得丢了面子,怒火中烧,正两方对峙。归云慌忙拉下了陆明,笑道:“我们只仰赖各方照顾维持这小店,小本经营还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见她生得漂亮,又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就放肆调笑:“如果小姐肯请喝茶,我们倒是也能照顾照顾小店。”毛手毛脚探上来就要揩油。老范挡上前去隔开那流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负他们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压根存心讨便宜讨到底,全没把老范的阻挡放在眼里。陆明看不下去了,没命似举了条凳便砸,唬得前头几个流氓连忙后退。

归云一看,怕真闹大出了事,憋着气,大声喝一声:“够了!”她把头一扬,站了出来,“我们店在租界里是登记了的合法生意,也请过薛华立路的洋官爷喝过茶。咱们只懂那边的规矩,开门做正当生意。几位是大爷,来喝茶吃点心,我能给个优惠价,再要别的,我们店面小,也没好的。”

她的话迂回,气势又压人,流氓们虽不全信,但也觉得她是个气派人,怕真有些后台,不由气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气好大!”归云转个头,对老范吩咐:“薛华立路的官爷叫的早点还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声“哎”。几个流氓见形势一合计,决定按兵不动,领头的那个叫:“今朝爷们还有大事,先不管你这小摊子。”气狠狠地带着人跑了。归云等三人待他们远了,方松了口气。老范埋怨陆明:“如果刚才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陆明说:“对这干流氓不能太软手,他们见好不会收,往后麻烦更大。憋屈透了,尽受这些兔崽子的欺负!”归云知道陆明自残疾之后,心中的郁闷情绪一直不得抒发,脾气横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转,不好由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说:“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几个流氓,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另想个法子。”陆明突道:“不如叫展风哥请那些人收拾他们一顿。”归云沉下脸:“不成,这事万不能让展风知道,别再惹出是非来。”又对老范道,“还要烦你真去薛华立路跑一趟。”老范明白,是怕流氓们放暗哨,应承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动了身。前脚出去,雁飞后脚就进来了。归云认了半天:“小雁?”雁飞应景地转个身给她看,“认不得了?”归云见她手里提了行李箱,就问:“要出远门?”“不,来投靠你。”她将手里的行李交给了归云,又道,“我在淡井村东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要长住些日子。”归云奇问:“怎么要搬来这边独住?”雁飞挺了下腰:“等小家伙生下来再做打算。”归云大吃了一惊:“你——你——怀孕了?”雁飞坐下来,笑得十分满足,直点头,说:“这次我要抢在你前头了。”一脸喜悦再不隐瞒,直笑至眉眼生春。归云只觉得雁飞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齐放。诚然,仍艳丽,但这艳丽是清新的,满是光辉。又因剪短了发,露出细颈纤身,端的是烟姿玉立,水润动人,看得人如沐春风。

“你,很不一样了!”雁飞比比小腹:“会变胖,皮肤会松,也会丑。”她朝归云扮个鬼脸,再拍拍自己小脸,难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泼。归云又喜又忧虑,因见到雁飞少有的全然放松,她的快活感染了她,她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已经有了小娃娃。“往后你同卓记者结婚,也会生宝宝的。”归云脸一红,雁飞掐掐她的小脸,怜她不解人事。大上海千变万化,但眼前的大辫子俏丫头总也没变。她总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今早的事情不碍事吧?”归云叹气坐下:“先用阵势骗走了他们,往后我还真不知怎么做。”“卓记者人面广,或许有法子呢?”“怎好去烦他?他里里外外够烦的,我再烦他,他会累死。”雁飞想了下,道,“对付这样的人无非两个法子,不是‘擒贼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归云通透,立刻领悟,只愁没门路。雁飞总应该是有的,果然雁飞又开口了:“霞飞路这片的小流氓都有头领着,不如——”“不好。”归云打断雁飞的话头。雁飞既然在这时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清静了,如因此事再让她抛头露面,岂不是教她功亏一篑?雁飞知她心意,难得她的这份心,愈加珍惜。她还倒过来宽慰她:“我也横着呢!既然当了老板娘,哪里让人轻易欺负去。你这个准妈妈还是安心生宝宝吧!”两人也不再说这等闲话。归云高高兴兴跟着雁飞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间,屋子里的家什摆设雁飞一应是准备好的,窗帘桌布,俱都是西洋纱,粉色的,温馨又暖和。归云从心底放了心,笑道:“你果真是个周密的人。”雁飞也笑,摸了摸窗帘,又摇了摇早买好的婴儿小床,不禁说:“如此过一辈子也是过得的。”

归云大喜,握她的手:“那再好也没有了。”开怀笑了,不住说,“我要去买奶瓶、奶嘴、尿壶来。”雁飞嗔她:“花那么多钱,真是孩子气。”归云道:“我要做干妈妈的,怎能不花这个钱?” 忽又想到裴向阳叫过自己“干妈妈”,卓阳“干爸爸”,一阵脸热。将雁飞安置妥,归云才静心想了些应对的法子,有个万难的法子,她思忖了很久,最后拍拍脑袋瓜,决定试他一试。她忐忑地去了卓阳的报社。她估准了卓阳准在隐蔽的办公室办公,但挂做洋旗报老板的蒙娜必定会老办公室里的时候。报社的办公室早变得霏霏靡靡,到处挂明星海报,还有唱机放着好莱坞的电影歌曲。归云去的时候,蒙娜正埋头做翻译,一见归云找她,大吃一惊。她们不过蜻蜓点水般相交那几次,中间就隔了个那么重要的人儿。蒙娜晓得,归云也晓得。

蒙娜的面色不好,说:“阳不在。”归云走进去,她也不让座,归云就站着,朝她鞠了个躬,把蒙娜吓得从座位上猛站起来,稿子都掉地上了。“你这是做什么?”归云诚恳地笑:“我请蒙娜小姐帮个忙,我想邀请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们来我的小店吃顿饭。”

她用了雁飞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谎圆满了好自救。然而这样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归云不得不心甘情愿。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听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问:“干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阳。”归云道:“因为你可以帮助我,我无能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末了,道,“真是个不情之请,我也晓得的。很难,我并不想这样求人,可是没有办法。”这样一说,她倒显得楚楚可怜了,触动了蒙娜的心。她是又坚韧又柔弱,难怪阳会这样喜欢。蒙娜想,她毕竟是比她强的,也许太强了,阳才不喜欢。左一想,右一想,终究侠义心思占了上风。她问:“你就信我能帮你?”归云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为人,就不来了。”蒙娜暗叹,这位中国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难得的,没想到她这样爽直坦陈,竟是对上了自己的胃口。还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对胃口的。蒙娜骄傲的心得到满足,也宽容了,也赞赏了。

归云瞧她的眼波动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荡地看着她。终于,蒙娜叹口气,说:“我们不是应该打一架吗?可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归云又鞠了一躬:“谢谢你。”蒙娜口头虽尚未正面应承下来,但大抵是给了肯定的意思了。归云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尽。两人实则也无多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各自还是有些许尴尬在。恰好莫主编手里拿了本杂志喜不自禁地走进来,正碰上归云,来不及招呼,莫主编就喜孜孜将手里的杂志递给归云:“你瞧瞧,这杂志可做的好?”归云莫名奇妙,但也将杂志拿了来瞧。那是一本图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战士折断了太阳旗。画风铿锵有力,印刷得也鲜艳,只有薄薄几页。她翻开集子,里面有照片有图画,配着文字。她虽是外行,却也瞧得出这集子的制作之精良,排版之鲜明。只是翻到一页连环画,画上的是前线战士冒着炮火冲向敌人的堡垒,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归云口里说着“好”,心却黯然了。莫主编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说话洪亮有力:“沙飞他们是好样的,前线那样艰苦,冲印排版器材那样简陋,他们还能作出这么好的画报,有这么好的美编和摄影记者。咱们大大震慑了敌人,前线的小日本还当咱们的战士是蒙着眼睛只看枪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冲到前线跟着沙飞这小子干报纸了。”蒙娜也不禁过来瞧,她同莫主编是内行,不由并头接着开始讨论画报的编排和制作了。归云听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搅他们,就道个别离开了。她回到饭庄,正值下午清淡时分,老范去了菜市场。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经营路子。年前,店里的饺子馅、小笼馅等各类半成品卖得空前的好,看来是被顾客受落的。归云想,最近租界正鼓励菜市场有序经营,那里生意愈发好了,但还没有半成品的摊子,也许是个机会。老范就自告奋勇先去探探风向。其他伙计也都在午休,陆明坐在灶庇间的门沿发着呆。归云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我记得以前你们唱过的词儿,什么‘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同小蝶这样说,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又那么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归云起身,往灶庇间找事做,唯有手里劳作,方能忘却一些难过的事。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开。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来同我说。”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难道你还吃蒙娜的醋?”卓阳瞪她:“凭什么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归云听他说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争一争他。卓阳听出来,不高兴,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她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才放开。归云羞得脸似会滴出汁的苹果,连声音都软了:“恶劣的家伙!”卓阳的心跟着软了,好话好说了:“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会同你说的。”她想,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卓阳“哼”了一声:“她自然得意,但别人不会说吗?”归云暗叹,原来是莫主编,她想,还真不能稍稍瞒他什么,就说:“你已经够累了,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卓阳说,他是真担心了,因而更不愿意放开她。就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

归云不舒服了,扭扭身子。“卓阳——你裤兜里揣了什么东西?咯着我了。”卓阳的脸蓦地红了,缩了手脚,退得老远,拧拧眉毛又抓抓头发。“没——没什么东西。”想一想,又说,“哦,是钢笔。刚才写稿子忘记拿出来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哦。”归云不做他想,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过了好久,她慢慢回过神来。“哎呀!”咬咬唇,捂住脸,大羞。她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一回,是真的要从脚趾尖一直红到耳后根了。卓阳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愿归云多操劳,手法更比归云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请了蒙娜的兄长拉力,连中央巡捕房的警长都邀了来归云的小店,还请他们和归云老范等留了影。事后将这相片挂在店里,很笃定地对归云说:“这次就彻底狐假虎威,看还有没有人来挑衅。”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来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给震慑住了。归云不免是服气的,对卓阳说:“你的处事周全我永远差一着。”卓阳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归云靠着他,不舍得离开,说:“卓阳,我越来越依赖你。你在我要灭顶之际,拉我出了水面,不至于活生生溺死。”“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如果没有我,你还是有扭转乾坤的办法。就像小时候你卖唱帮那孩子,当时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倔强,死也不肯认输。”她想,他成了为她撑出一片天的伞,遮荫遮阳的,没了怎么办?心似双丝网,患得患失。

其实幸福已经在接近了,庆姑渐渐不明着反对他们的交往了。这卓阳,但凡真要哄谁,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让人酥到骨子里。大年夜主张两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饭,是她自强,想要求个圆融。席间庆姑果真一直沉着脸。卓阳见了庆姑行了一个大礼,奉上的见面礼是燕窝,还是上等官燕,连归云见了心里都打了笃。可把庆姑给震住了。卓阳还有零星小礼补上,什么法兰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产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关系弄来那么多,看得庆姑眼花缭乱。“杜妈妈,往后您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尽管和我说。”他嘴甜,就坐在庆姑身边,传茶递菜,做得周周到到。庆姑就不好再发作什么了。后来家里安了电灯,这新装置总让庆姑用起来怕怕,因为经常会跳闸。展风不会修这些玩意儿,还是卓阳赶来修的。一个人危险地站在交叠搭起来的凳子上,仰着头给重新接电线。

庆姑怕他摔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凳子。事后,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当嫁女儿吧!有这么个贴心又有台面的女婿也蛮好。”

自觉是多了一个依靠。她开始张罗给展风做媒,不想展风脾气犟,推脱多次。实在推脱不了,就坦白:“除了归凤,谁也不要!”庆姑惊了,忙问:“你发的什么疯痴?”展风不说,母子间堵了好多天的气。归云来劝,展风只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归云说:“但老人家那里还需安抚安抚。”展风说:“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欢喜的在一起,那么就要担起应负的责任。不然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归云暗忖这话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气向先生,他和王老板不同。”展风摸头,想着说词儿,“王老板是那种顶要面子的,他好像什么都不要。”归云点头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展风搓了搓手,说:“等归凤回来,我们就真的一家团圆了!”他又说,“我们去见一见归凤。”归云答应:“我去,你在暗处等。”两人在次日选了上戏前的时间去宝蟾戏院,戏院门口的海报上仍是归凤扮的林黛玉相,海报下排着密严严的水牌,归凤的名字在最前头。方进山捧她似是不遗余力,他们看见戏院里还新开了小店,卖黑胶碟子,有归凤的,也有筱秋月的。归云让展风等在戏院后弄堂的梧桐树后,她转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识的做清扫的娘姨套情面。装作家穷需靠归凤帮衬,又许了娘姨些铜板。娘姨动容了,也是机灵人,懂归云的暗示,就说:“我看看归凤小姐是不是要解手。”待她进去半刻,归凤便东张西望跑了出来,眼一红,二话不说就跑到壁角同归云拥抱。

归云再看归凤。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烫发,别着澄金的发卡,浓的妆,十指红蔻丹,身着紫貂毛。她还是她,瘦了一圈的郁郁寡欢的清秀人儿,只是桃花不再艳。归云的眼也红了,她说:“归凤,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前几个月给摆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现在好像更混出了些头,日本人还来贺了喜。也肯砸银子来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气势是比不上了。”归凤流了泪,“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归云朝展风打个呼哨,展风冲了出来,人是好的,归凤看得呆了,半晌,才说:“展风,你好――”她该是安慰了,这个好好的展风就在眼前。展风一把握牢了归凤的手,说:“你等着,我不负你!”归凤的泪,更疾,幸福落下来,不敢接,只摇头:“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罗网,落了这副田地。你们好好过,别管我。”归云也哽咽了:“不要泄气,再难的日子咱们忍过去就好了。”展风只是说:“别傻!”看着他这样,心碎了。责任更重,他说,“你要等我。”

归凤只是退,展风不让,一把按痛了她的臂,归凤低低惨叫一声,展风心知不对,撩起她的袖子来。她那原本应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点点的火泡子。他同归云都蓦地呆了。

展风身子一顿,就要冲,被归云死死按住:“现在不是时候。”归凤合了袖子,眸子却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说:“你们别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他拘着我也无非是我入得了张老太的心。你们看到的这伤也是旧伤了,我哭到张家老妈妈那里,他就再不敢对我用粗。”展风无言,心痛难以复加,再不顾旁的,牢牢抱住了归凤,一个劲说:“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来。”归凤顺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儿,和情意,如今摆在眼前。她自己擦干泪,说:“我还能唱戏,这就是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风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两人相持,互相点头,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归云泪如雨下,是替不了归凤的痛,切肉连皮,唯有极度的悲伤,都被乱世悲苦苍白的岁月盖住。展风心痛,是无力的挣扎,他被迫接受,可还需更加愧恨和苦痛。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认命。

归凤却咬咬牙,疼痛之后的满足,寸寸相思幸好未有成灰。娘姨出来催人,时间到了,只能泪别。再三叮嘱也是惘然,人世间无端端的分离最是苦痛。

归凤一步一回头,弄堂里起了穿堂风,归凤那一头烫好的发也飘起来,没有依傍。她那纤纤细腰仿佛风中柳枝,随时会折断一样。展风在后面叫:“我绝不负了你。”他已是万不能负她了的。

二八 满江红?肝胆昆仑

开春的时候,卓太太从宝山买了一棵玉兰树的苗子回来,在并不大的天井里植了下去。树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着了天井的半边天。春风一吹,有淡淡的树叶子清冽的香。

归云很喜欢这棵玉兰树,比卓太太和卓阳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样期待雁飞腹中慢慢长大的孩子。这总让她觉得人生希望无限。雁飞的身形愈发明显了,她进出归云店里的情形被老范夫妇等人看到,老范媳妇碎嘴,旁敲侧击打听:“这个太太怎地没有男人?”被老范一顿呵斥。归云恍若未闻,也不多向旁人解释,只管自己落力照顾雁飞,还央卓阳再弄些稀罕的燕窝来,并将自小同雁飞的往事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卓阳赞道:“谢小姐是风尘奇女子,本不应用平常眼光来看。”归云才欣慰,卓阳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后咱们生养孩子,我也会好好补你。”

羞得归云无处躲,卓阳还逗他:“以后我们生八个,名字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雅事尽入到我家。”归云娇嗔:“我又不是母猪,谁给你生那么多!”卓阳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我是独养儿子,有过感受。两个正好,我只要两个。”她把头埋在卓阳的怀里,又一抬头,他神思远了,她不知他又想什么,才要叫他,他又反应过来,凑到她耳朵旁问:“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归云羞恼了,用力捶他。“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侮辱斯文!”“大学生和生宝宝没有因果关系。”归云气得语塞,却并非不通人事,她渐渐有了种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兴奋的心情。

她向雁飞描述这种心情,雁飞只是笑,竟也问她:“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只是将手放在雁飞的肚子上,那里已经有些胎动的迹象,每当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绽放的脉动时,就像贴在卓阳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觉得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多么得珍贵!雁飞也觉得心是满的,她的生命因为要诞生新的生命而丰盈。她学会不再想念过去,噩梦也少了,后来逐渐都没了。她也常到归云的店里看看,终于碰到展风,展风是大大吃了一惊,雁飞却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说:“小弟弟,恭喜我这个准妈妈吧!”展风来不及恍然大悟,还在发愣,结结巴巴道:“恭——恭喜!”想起问,“你结婚了?”

“不结婚,我自己做妈妈!”展风突然又有昔日的冲动,止着,又觉唐突。她之于他,是真正永远遥不可及了。

雁飞一如既往拍拍他的头:“你是男人了,我听归云说了你和归凤的事。会不会恨我当初把你拉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展风摇头,他鼓起勇气抓住了雁飞的手:“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雁飞微笑:“我教会你的都不是好东西。”展风又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别人不会明白,我自己心里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懂那么多事情,懂那么多道理。”他说得又急又大声,因为耳聋,一急就办法控制自己的声调。雁飞可怜他,也自责:“可我也算间接害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展风的神色凛冽了,说:“国家都在苦难当中,自己受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当年的蔡炳炎将军,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倒下来。我当时就想,这样才是一条汉子,死了值!”

雁飞想,这个男孩,是自己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与有荣焉,感受到了成长的喜悦。

归云为他们做了莲子百合银耳羹,端进来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阵,徐五福来店里找展风,直拉着他要到无人处说话。雁飞心里狐疑,面上也没说什么,归云安排了他们去雅间。

展风小声问徐五福:“怎地?那条任务派下来没有?”徐五福凑在展风的耳朵边如实报告:“向先生说上头并没有把时间安排下来,而且任务的重点是他管的那间中转仓库。我们不该轻举妄动。”展风不满意,紧绷着脸:“已经等了好久,我们能等,归凤不能等。”徐五福没主意:“可咱们不能擅自行动啊!”展风捏紧了拳头,他的内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进山的名字是他们将要处理的任务之一时,就再也无法隐忍下去。“我们筹划筹划,把这票干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们。”他心里一计算,莽断地决定。他不想再等了,铁青了脸,决定私自行动。等徐五福走了,归云也送了雁飞回家,又来找展风说话:“你现在还是一条布口袋——横竖不够料去做事情,怎好这样匆忙?”“再等归凤就会被活活折腾死。”归云不响了。“这险值得冒。宰了方进山,归凤就能出火坑,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展风不知是要给自己打气还是要努力说服归云,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证。“你也说向先生管得你们严,如果私自行动,会怎样?”展风心里没底,其实向抒磊对他们很亲和,但管起来相当严,他不允许有违背他命令的行动出现。就算先前从卓阳那里接的烧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复思虑好,筹备周全才默许动的手。

他安慰归云:“既然我们都已经选这种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宝贵,能做到一百,就绝对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底气,这是他冒昧行动,还将要撺掇着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不管了。他决定要为归凤豁出去一次。他再骗归云:“我当然会先和向先生商量,用个万全的法子来做这事。”也不再管归云到底信还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计算自己的大事。归云心中急归急,但也是知道展风的。他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归凤。热血一涌,必定鲁莽,难免顾不周全。她很是担心,心里的忧虑,既不能同雁飞讲,也不能同卓阳说。

卓阳这两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试探问了,都被他含糊过去。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见他在玉兰树下打起了太极拳。卓阳是近几日生了这等的闲情,每日清晨按拳谱打上半刻钟。半刻钟后,心也静定了,他吻别归云,骑车去报社上班。他是在孤军营看到谢团长领着孤军战士们打太极拳才起了这个意的。他们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在春天起雾的早晨,用统一的姿势滋儿慢哉云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万事万物都好像偃息静止。只有他们心念如一的云手推掌,能推开缠绕在四周的白雾。

卓阳时常去孤军营,未必是采访。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就遇到麻烦,逢着苏格兰军队和白俄商团用暴力抢孤军营的旗。那群战士们手无寸铁,所以倍受欺凌,连精神都不被允许有。卓阳愤慨,他记下谢团长当时令他肃然起劲的一句话:“我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脚下有热烈的鲜血,足以代表一切。成败?不过在于心念之间,我们没有输。”他相信,这位英雄,是这个城市里的支柱。他的不败,给了这里的中国人不败的理由。

卓阳问他:“如何抉择个人之于家庭的责任和个人之于国家的责任?”谢团长道:“只有国家民族自由了,才有个人的自由,国家存活下去,个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阳认真倾听,谢团长笑着鼓励他:“抗战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后的胜利,当有绝对把握。”卓阳又问:“为什么要打太极拳?”谢团长比划了一个云手的姿势,说:“求空,求净,养身,修性,积蓄实力。有一天当从这里走将出去再战疆场。”卓阳抬头观天,要极目远望,发现四处皆障碍。他想,谢团长同他一样,心里有一股火,加着油,反复烧。在前方战事愈加激烈的时刻,即将临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满足每天只在电报局等前线的新闻。他用力骑车去报社。今日报社同仁都到齐了,要给莫主编送行。“明天我开赴前线,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编还是乐呵呵的,将行李都打包好,一并带来报社。真的准备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编同赴疆场的记者编辑都来了,平日都没有聚得那样齐全。有几位是卓阳崇拜的前辈,他恭敬地坐在一边聆听他们的时政灼见。报社的办公室几乎是空了,重要资料都转移去了隐蔽的办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风雅的装饰。大伙聚在此地,不过是临行前的放松。是莫主编的意思,他念着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别。

年轻的记者见主编心情好,起哄:“让师母唱首饯行歌!”卓阳才发现莫主编的太太也在现场。原是一极年轻,极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闻她大名的,卓汉书曾说起过老同学的韵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学念书,有一年莫主编去那儿演讲,这位女学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学者的“中国新闻人应传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学生思想独立,才华洋溢,亲去拜访了学者。两个月后,女大学生毕业了,拿着皮箱跟着学者去了火车站。她说:“我已毕业,家庭并非我之束缚,听闻先生尚未有妻室,我愿用我之双手照顾先生起居。”女大学生家里人追来火车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踪。到了上海,成为轰动新闻界的一桩绯闻。

卓汉书说这桩事的时候,不免嘲笑了几句:“老莫临老,晚节不保,还被业内人士笑话一顿老牛啃了嫩草。”卓阳一直不以为然,他自来认为情极所钟是人之天性。此刻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太太,更觉二人虽年龄悬殊,但鳒鲽情浓,举案齐眉。可见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莫太太听人撺掇着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辞,秀气地笑着说:“给各位唱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当给莫老师送行。”原来她一直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师。又有调皮的记者问:“莫老师去前线,您不心疼担心?”莫太太再温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担心,我还嫁给这样搞新闻的干什么呀!他有胆量去,我自有胆量送他去!”众人不由热烈鼓掌。卓阳微微一凛,暗生几分钦佩。秦编辑走到卓阳身边,对他说:“我就怕你又要闹情绪,这回不派你去就是为了保存实力,个个都上前线,大后方的工作谁人来做?”卓阳说:“我并没意见,老早消化掉啦!”他向莫主编要求过要上前线,且并没有和母亲及归云提起过。莫主编思索着,说:“沙飞的确赞赏过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线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不但需要胆量,还需要经验。”“您是说我经验不足?”莫主编点头:“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在前线,拍照片,冲印,撰稿都会成为极艰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脚,还要具备军事知识,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战地记者。”

卓阳愤然:“我都是可以学的,而且您说过那边缺少的是摄影记者。”“卓阳,你有孤寡老母在堂,还有一位刚刚谈了不久的女朋友。”卓阳偃旗息鼓了。这才是问题。“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来做,鼓励民众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念,是中国新闻人的职责。”卓阳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编说项:“我可以托蒙娜将我妈送去美国,归云,归云也会理解我的。我们年轻,都能捱。谢团长说过,胜利最终属于我们,要捱的不过这三五年,届时我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团聚。”莫主编还是不允,最后终于说:“你是老卓家里的单传,我得为老卓保下这点血脉。”

卓阳没想到莫主编拒绝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闷气,莫主编不欲和他多争执,也回避着他的问题。莫太太已经站到众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嗓音没有周璇那样腻,声音更高阔疏直,很是气概。至最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莫主编坐到了卓阳身边,道:“我知道你气量不会那么小,你爸爸都夸过你大有侠风。那年淞沪战役,你在枪林弹雨下一路照片拍过去,一路平民救过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晓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迹之后,眉眼笑成什么样子!”卓阳听了难过,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头头等样的。”“大了,能懂这些就好。其实你该考虑去重庆或昆明继续念书,把你妈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阳摇头:“新闻人如何传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选择了,我就不会退。”莫主编也摇头:“拘正为人的老卓生了一个狂傲不羁的儿子。“他想,这真是一匹小烈马,要甩开缰绳,撒腿飞奔。他自认是伯乐,点拨过这匹小烈马,但真的不舍得放他去疆场。他只好说:“沙飞要办画报,会刊一些抗战漫画,你正有这长技,该把孤岛的情形画出来,刊给前线战士看。”卓阳撇嘴:“您在打发我。”又问,“您去了前线,莫太太谁来照顾?”

莫主编不答,半晌,才说:“有得有失,顾此失彼,择大者而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阳转头,正是归云,他走过去迎她。“我也来送行!”归云手里提了东西,有老大房的爆鱼头、有冠生园的糕点、还有小绍兴的三黄鸡,拎得扑扑满。卓阳没见过那三黄鸡,问:“你们做的新产品?”归云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铺子做的,他们做鸡粥,不过三黄鸡的味道也不错,我也学习着呢!”卓阳把大堆的食物拿了进去,众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啬大夸归云的。归云倒也落落大方同他们逗趣,几个青年到处找老酒要狂欢,报社里一时没有,莫主编就拿了钞票出来唤卓阳并三个记者一同去买。卓阳早拉了归云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钱。归云同那三个记者都是混个眼熟,年纪都比卓阳大,一个姓甄,一个姓齐,一个姓关,卓阳戏称他们做“真奇怪”三人组,都是爱说话的,一路上喋喋不休。小甄说:“只希望是轮值,过得一年,让我去晋察冀替莫老师。”“在后方总是等等等,很憋气。其实我也想上前线,既能打鬼子也能写稿子,一举两得。”小齐也说。小关就笑小齐:“你这副手拿的住枪吗?我看有点玄!前线可是要用重机枪!”

互相取笑一阵,小甄对归云说:“我们这里枪法最好的是卓阳,可是毙过鬼子的。”

卓阳立马就使了眼色,小甄明白,又见归云仿佛不上心的样子。其实归云早已听在耳内,只表面装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颤了下,紧紧捏住了卓阳的手。他口口声声要她什么事都同他讲,可自己总留着许多事情并不同她讲。心里起了酸,还伴着委屈。她一开小差,就顾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汉子并不理她,只顾捏了捏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唾了口沫子就走。卓阳拉住归云,敲她脑袋:“你又看西洋镜了。”“怎么总有走路不长眼的!”小甄道。“算了,是我不小心。”归云道。小齐笑道:“你看你,得照顾好女朋友,这是责任。”不知哪里正对住卓阳的心思,他又闷闷不乐了。这时,从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闷雷的声音。小关疑惑地抬头,看着西斜的艳阳。是粉红色的天空,那种淡淡的妖艳的红,说不出的诡异。他很茫然:“要下雨了吗?”不知哪里卷了些尘土,原本清爽的空气浑浊起来。人人都闻到那股弥漫出来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有轰炸吗?”“哪里爆炸了?”路上的行人乱了。卓阳第一个反应过来,先四顾,然后确定了方向,拔腿往报社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惊醒了,跟着卓阳跑。只是卓阳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归云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我!”

归云被一个人撂在了马路上。不及反应,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卓阳等人一转弯又跑回了报社。只不久,她就看到了报社所在的那幢英式大楼起了烟,袅袅直上。再往上,烟的尽头镶嵌了一个钩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锐利地扎向天空。粉红色渐渐淡了,天空变得青白,继而阴暗。救护车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救火车也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

而卓阳,一直没有再折返回来。归云蹲在路边,双手抱着肩。这里有穿堂风,冷飕飕的,打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高连长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这样的风。她又想,卓阳和她说的不要走,等他。她就会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找她。直到月亮高了,她在鬼魅一般的月色下,看到救护车的担架蒙了白布,从楼上一架一架抬下来。她“霍”地站起来,扒开人群过去。卓阳冲了出来,推她出去。他说:“三死五伤,你别看了。”死的是莫主编夫妇和秦编辑。投炸弹的人看准了他们三人正靠在窗口说话,一掷进去。莫主编夫妇的两把担架是并行下来的,他们手握着手,人们分不开他们,最后是救护车的司机等不及了,将他们手指强硬扯开。卓阳眼见这一幕,太过激动,差些上前揍人,被小甄和小齐拉开。归云只是傻傻地看着救护车从黑暗里消失。卓阳垂头丧气地来到她身边,她却觉得他浸在黑暗里,快要看不到他了。

卓阳终于走了来,这回在黑暗里,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的声音很木,说:“我送你回家!”平地无端起了风,也无端下了雨。说是春雨,晚了点,说是入夏的黄梅雨,又早了点。那么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直到人间惨淡。展风被风雨催得烦了,就央归云打了水洗脸。水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目,使劲擦脸,满眼红茫茫。像血。“赫”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归云被他吓到了,问:“怎么了?”他摇头。他想他是见多血的,怎么还这样不稳重?只是还惊骇的吧!他最近见的尸体,都是汉奸的尸,通常不会完整,或是皮肉被凌迟,或是开膛破肚,连肠子都流出来,或是被剜眼割鼻。他惊骇着这些支离破碎,他不知如何处理。向抒磊轻描淡写道:“用小汽车往荒地四处一送就好。”他说:“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么麻烦!”“以恐怖对恐怖,以暴力对暴力。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有时候也要杀一两只猴。前后安排妥当,由向抒磊亲自动手。他是狙击手,枪法极准,瞄准别人的太阳穴,不用多开一枪。没有人像他杀人那样冷静,冷漠,冷淡。见多了,展风渐渐习惯了。这就是让汉奸和鬼子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其实还没有敌人看清楚过他的面孔,只是他动手的时候会穿黑色的长风衣,带绅士帽,背影卓然,压低帽檐,能让人看见俊挺的鼻梁和弧度的唇线。

展风吁吁气,告诉自己,要稳。归云端了水泼到外头去,着力地,心头有着气。他问:“谁惹你了?”归云哀恹恹地,说:“他好几天都不来了。”展风觉得严重了,自卓阳同归云公开,但凡能得空的,两人都会在一起,他还取笑:“就这半刻功夫也舍不得分开。”此时想想,也确实多日不见卓阳,就问:“到底咋回事?闹别扭了?”

归云是存了女孩的心事,不方便同男人讲,只是摇了摇头说:“也许他太忙了。”

展风只好说:“我看也是。卓记者人品这样好,不会出纰漏。”又想再安慰归云,“若是他敢对不住你,我宰了他!”归云“噗哧”笑出来:“你怎么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最近心烦意乱,直让她生生憔悴了不少。她去亭子间找雁飞诉苦,把满腹委屈全盘托出:“他好多天都不来见我,我去找他也总找不见他。”“打击那么重,你得给他缓劲机会。”雁飞劝她。“雁阿姨,我的功课全部做好了。”裴向阳跑来拉住了到她俩中间,对着雁飞嚷。

归云同雁飞一直在外间叙话,不曾知晓裴向阳会从内间跑出来,奇问:“你怎么把向阳接了来?”原来,卓阳在报社爆炸的次日就把已成孤儿的裴向阳抱到老范夫妇处请求照顾,老范夫妇自然没有二话,归云也是尽力照看。今日恰巧雁飞来店里寻归云,裴向阳正无聊地一个人趴着写字,不知怎地泪珠就流了下来,糊了满纸。雁飞早听陆明说了他的悲惨遭遇,母性顿起,抱他在怀里,哄着:“乖,别哭了,男孩子流眼泪好丢脸的。”说着用手划了一下脸颊,做一个丢脸的动作。男孩却认真抬了头,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在了?”又扁扁嘴,“我没有家了!” 又汪了满眶的泪花,这回死忍着,硬装小大人。大伙都瞒着孩子,孩子却什么都知道。雁飞心里起了怜惜,哄着:“乖乖,你好好做功课,阿姨给你买甘草梅子和水果糖。”裴向阳到底仍是孩子,贪着这些温存的好,笑了笑,开了颜。他小小年纪似乎也明白大人是为了安慰他,他不该任性,就不再提自己母亲的事了。雁飞想老范夫妇本就忙着店里的活儿,她倒是空闲的,就带了孩子回自己的亭子间照顾。裴向阳也对她乖顺,两人格外亲厚些。裴向阳这回见到归云,问:“干妈妈,我好久没有看到干爸爸了。”归云心里一酸:“干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雁飞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当,拐了一下,“嗳吆”一声低呼。裴向阳竟很体贴,伸手扶了雁飞的腰,还对着雁飞隆起的肚子说:“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样乖。”归云听这孩子说得天真,心中却痛楚,道:“向阳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小哥哥。”

裴向阳露出一个很自豪的微笑,羞涩地歪在雁飞的怀里,雁飞心疼地抚着他的发。

“就像妈妈和干爸爸说的,我要好好努力长大。像我的亲爸爸一样做个英雄!”裴向阳稚气地说,还挥了挥小拳头。归云和雁飞听他一团孩气的回答,不由都莞尔,而后四目相交,说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眼前这个小孤雏的。雁飞心口一堵,找了纸篓来,吐得天昏地暗,连酸涩的胆汁都要呕出来。归云给倒了水来,却见裴向阳又贴着雁飞的肚子说话。“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妈妈很伟大的,我们都要爱妈妈。”归云将满满一杯水拿在手里,怔怔站立着,眼底起了雾。妈妈,是她心底的陈痛,却是这个孩子心口的新伤。只有卓阳知晓她的陈痛。她在四马路徘徊过很久。报社被炸了之后,对外宣称解散,幸存的记者编辑都四散了,那栋英式的楼房也就成了空楼。有形迹可疑的人上下搜检过,归云不可能走近那里。她知道他们定全线转移到三马路隐秘弄堂里的石库门办公了,她不能常去,去的那几回,只有蒙娜同甄齐关几人在,总见不到他。

她是直到卓阳在躲着,她又不能日日去,且卓阳还留字条给她,说一切安好,请她不要担忧。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后,更要加紧去做。时间那么紧,归云的心也紧了。天空也接连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她想透以前不敢想的,他是不是要上前线?但一想,心也黏黏嗒嗒。老范劝慰她说:“最近日本人看得紧,恐怕小卓先生的行动不能太暴露。”

归云想,山不过来,她过去。她仍去卓家照顾卓太太,卓阳也好多天未着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说实话,卓阳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说社里要赶稿子。他并未将莫主编遇害的情况告知母亲,归云就更没有说。

卓太太见归云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阳的房里等到深夜,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因劝:“我家这只小泼猴有两下才华,我也是打小宠着他。所以才会太骄傲,过钢易折,对女孩子未必会屈就体贴。你可得担待点啊!”归云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这样,没有任何回应结果。心也终于等急了。她对老范说:“你帮我带个字条给卓阳。”她的字条上写:“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她又对老范说:“卓阳的妈妈年纪大了,不应该再受折磨。他做什么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虽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老范动容,又愁又忧着归云,说:“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带回来。”他拿起把伞,立刻出门。归云见了,又是一层相思上心头,她叮嘱:“他还欠我一把伞没还。”我们怎么能散?她在心底说。看着老范出门,带去她的话。这个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归云决定早早打烊,和陆明一起将门板支起来。一只手撑开了门板,头发濡湿的展风闪了进来,他眼色异样,和外面的天色一样不安。展风在慌张,可还是强自镇定,简短向归云交代:“今晚方进山包了夜巴黎两个舞女去国际饭店,难得没奉承日本人去。”“所以?”归云的心狂跳,跟着慌张。展风重重点头:“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两人双手互握了一下,归云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们都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可临到这一天,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仿似是一个无底洞,一层一层的罪还没受完。展风闪身进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点。归云关上最后一扇门板,点燃一盏煤油灯,她打开帐簿,开始核账,并小小筹算。她省吃俭用的积蓄已能够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柜买一台带K字的德国莱卡军用型照相机,这是卓阳一直想要的。他有钱,但是没有空买。她没有钱,一直存着钱想给他买。她会告诉他,可以带这只相机上前线。她咨询过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这个牌子的德国相机坚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师傅叹国内的技术产不出这样好的相机,她也叹。可卓阳需要这样的相机做更多的事。归云假装计划着明天的美好,心却不住跳,无法安神。又念着展风。展风在国际饭店北楼门口等待了很长时间。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仍是湿濡濡的。这里隐约能听到黄浦江上船舶来往的鸣笛,但展风听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烟的夜雾恋恋地笼在黄浦江上。这边是冒险家的舞台。展风作气,他是敢于冒险的人,一定可以应付自如。

饭店楼下左边的黄包车夫,右边卖香烟的小贩。徐五福勾着背缩着身子正在张望二楼的包厢。人不多,四五个,都是贴心的兄弟,从跟着王老板就开始亲密合作。都亲历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来干这宗私务。夜风清冷,他的心热烈勃动。既然怎么做都是杀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们也是为了大义。展风不住安抚自己。他们注意到方进山只带了周文英并两个打手同几个舞女进了饭店,再没有旁人。他们是开了车的,不过司机此刻正昏睡在国际饭店边的弄堂角落里,车里坐的是他们的人。暗处还准备着一辆备用车。他们已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这并不能算大阵仗,待将那群人拉到无人处即可手起刀落。

展风有经验,他也在身前摆了香烟木案子,用煤灰涂黑了脸,戴着残旧的小破眼镜,还染灰了半边的发,存心弄得浑身邋遢,好做掩护。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方进山出来了,戒备很差,搂着个舞女旁若无人地亲嘴。周文英跟在身后嘻嘻笑着,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风。展风低头上前,压低声音:“双妹,三个五,还有洋货万宝路,先生要什么?”

伸过来抓了一盒“万宝路”的是一只肥硕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风面前来。

展风看清楚,一怔,恍受惊雷。他认得这只手,黑暗里拿着红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伙伴打个呼哨,行动开始了,展风撂了香烟案子,抽刀欲砍。方进山赫然后退,连呼“来人”,横里冒出来三五个打手,原来他的埋伏也在门外。

准备好的兄弟们都抽了家伙冲上来,路人见有血拼,慌忙闪避,半条马路瞬间混乱。

方进山的打手将他围在中间保护,周文英拔了枪乱射一通,却无章法。他两人都在急谋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问”,叫了两声,发觉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脚底抹油,觑个空档抓个打手做掩护逃命。展风红了眼,只想干掉被人围住的那一个,奋勇无比。兄弟们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谁喊:“他们人多,咱们该撤!”但方进山已经逃远了,展风眼看追击不上,被那些喽啰阻着,心急如焚。

双方都混乱成作一团,展风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着:“在他们面前亮了相,非要灭活口——”不及说完,大伙都明白,发了狠,砍死对方两个打手。展风一下找不到方进山了。其实他没有逃脱,他穿过暗处弄堂的那一头,早有人候着了,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也候着,朝他的额头,只一枪,就毙命,连叫一声都未及。那人还须赶来善后,枪战砍刀混战。远处已经响起巡捕车的鸣笛,时间不多。黑影动作如风,枪法精准,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动力,速战速决。路上的行人以为黑帮火拼,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鸟兽散。清场之后更方便他们的清场,巡捕车到了之后,只有一地的尸待处理。向抒磊领着小卒子们退守至安全地带,先点人。少了一个,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脸色像天一样阴黑。展风嚷:“我这就回去找他!”才扬头要走,被迎头揍倒。向抒磊居高临下站着:“你若是再私自行动,我亲自收拾你!”众人见他变色,怒意勃发,有森冷的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展风嗤嗤吐着气,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认得他,就是他炸聋了我的耳朵!”

“他已经死了,你大仇得报。”向抒磊说。展风腾跳起来,说:“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让归凤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脑瓜,“如若五福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担责任。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为何软了些。他也许叹了口气,只交代:“他们看清楚了方进山是‘玉面罗刹’杀的,今晚方家必乱,你可以得偿心愿了。徐五福由我去找。”话毕利落地背转身子投身分不清天地的黑夜中。有兄弟还后怕:“向先生这回大大生气了,五福又失踪,可怎办?”展风早被向抒磊的气势压得怯了,又担心徐五福,原本沸腾的热血霎时冷清,又懊又恼。再也不敢造次,按着向抒磊的意思,先遣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丧气地退回归云的饭庄。

归云还在店里,燃着小煤油灯勾毛衣,是蓝色的冷毛,在幽幽灯光下显出暖来。她一针一线细密缝着,把心思都织进去。冷不防却见展风从后门进来,就提着灯走近他。“怎么样?”展风点点头。归云心里半喜半惊,但见展风神态,觉着不妙:“有什么不妥?”

展风颓然坐下:“徐五福失踪了。”归云落实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风不止,穿隙过缝,趁人不备吹灭了微弱的灯芯。

室内黑漆漆一片,如此惴惴一夜,两人都无眠,干坐在店堂里打瞌睡。大半夜里,木板门响了。两人惊醒了下,互相对视一眼。归云小心踱近门边,问:“是谁?”

“徐五福。”归云快速将门打开,展风早已将门口紧紧张张的徐五福拽了进来。“你没事?”他大喜过望,原本无神的眼变得明亮了。徐五福直喘气,话说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边弄堂里,趁人没了才走的,谁知道踩到盖子不牢的阴沟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晕了过去,大半夜才醒过来。”他指指自己的脸,那面皮青紫了大半。展风忙让他坐下叙话,又催促归云拿药箱。徐五福因展风追问,又道:“去你家转了圈,打探你并未在家,这样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来。”“向先生找你呢!”归云送上了药箱,徐五福却并未注意到,身子一颤,将归云手里的药箱撞翻在地。涨红了脸,抢着要收拾。归云说:“你受伤了,还是我来吧!”又说,“天要亮了,你们还是快点回家避几天锋头,没事不要出去。””展风明白,两人趁天未亮,在归云店里包扎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就走了。

二九 情深情怯

归云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来开档,自己实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展风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颗心安妥了不少,回房整理,翻了旧物,看见了归凤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还艳在那边。她痴痴念想了一会,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恹恹睡了大半日。

直到黄昏时分,归云才起身,先到大华银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买下莱卡照相机。心里感觉圆满了些。归云想好了,卓阳没想好,没有关系,她想好了,她去主动找他。归云掂了掂相机,往三马路走去,路过四马路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人。人,还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长风衣罩在身上空荡荡的,眼神也已经不如鹰了,黯色怆然,也是空的。藤田智也站在风口里,孑孓独立,形影相吊。他卷了一支烟,点燃。身后的店铺里有堂倌赶着出来给他送绅士帽,又有殷勤的黄包车夫赶到他跟前,他弓着腰上了车。黄包车从归云身边跑过,她看见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车外,夹着燃得热烈的香烟,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他却不自知?也或许是存心不知道。她一抬头,他是从“乐也逍遥楼”里走出来的,那里弥漫了醉人的罂粟香,里面的人乐着也逍遥着,不思蜀。归云方觉这片有太多鸦片馆,颓靡的味道会麻痹神经,她加快步伐离去。

但黑暗同样会麻痹神经。归云觉得冷,节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风却还有寒气。她身上的单件旗袍压根挡不住,她却不顾。只因手里抱着那照相机,就像捧着自己赤诚的心,热乎乎的。她想,这回该她给卓阳一个意外,抢他一个先。跺跺脚,唇畔微扬,有些得意,也很满足。

约摸又夜了几分,卓阳他们的小办公室里起了灯,他们的窗户糊了窗纸,阴戳戳的,剪剪侧影,她认出了他。这回一定逮到他。石库门下面有三三两两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旧堕落。归云趁那楼下三两的幺二与恩客正纠缠讲价,快步闪进了石库门,蹑手蹑脚地上楼。

但房内有人,归云从虚掩的门缝看见了,蒙娜也在里面。她同卓阳面对面,隔着两盏煤油灯,火苗乱撞。蒙娜站了起来,原本正奋笔疾书的卓阳抬了头。归云看到他半边明亮的脸,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着,和摇晃的火苗一样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忧郁。他的发长了些,还生了胡茬子,是沧桑少年郎。蒙娜走过去为他按住了太阳穴,给他做按摩。可卓阳反射性一挣。“帮你放松。”蒙娜不住手,还说,“你该知道我的好,我能看着这样的你。”

她的手先点了一下他的唇,卓阳突然用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触手温暖柔软,灯火下,他的面容似也变得柔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