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归云心中的归凤。归云往大马路的几间戏院赶,间间都闭幕。她也去了天蟾戏院,最近梅兰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闭门谢客,蓄上胡须,声言不再唱戏。梨园失去一把好声,戏客也唏嘘。天蟾戏院连带受了影响,戏剧界有望人士学了样,都歇业在家,电影界的几位名角也如是。或算无声的抗议,每个人用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汉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归凤不幸被波及。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归云走得吃力,腿脚都湿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戏院门外的大海报被打湿,其实是塑料皮的,在风吹雨打下不会烂。上面分明是京剧的《穆桂英挂帅》,抖擞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飒爽的光辉。谁说京剧男旦只有媚气,少有英气?

但归云顾不得仔细看那许多,往天蟾戏院周围边角找。远处,有个人影成点,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团。归云看不清,只走近,又看。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形,在风雨中静定而立。是归凤,归云大惊,跑过去,用伞遮住她。才发现她全身已冰凉,眼神切切,回头过来看到归云,婉然一笑。归云焦急怒吼:“你疯了还是傻了,这样天在这里淋雨!”归凤呆呆的,有了亲人在身边,晓得哆嗦了,虚软地靠在归云身上。“我舍不得——不——不唱戏,但——我不能给他们再唱戏,展风——在前边会没脸。”

“不唱就不唱了,干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归云紧紧抱牢归凤。“我只是想看看戏,谁知没有戏,反倒下了雨。”归凤也抱着归云,“以前班主说,我们遇上了唱戏的好时候——可为什么这样难?”归凤的声音气若游丝,归云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痴性,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风寒。归云费劲地托住归凤走,边查看有无黄包车或者出租汽车。“我晓得你,你存心趁大风大雨跑来淋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这样逼着你自己干什么?”归凤伏在归云肩头“呜呜”地哭,继而要嚎啕大哭,声音却干涩,发将不出来。

她拥有得很少,保护她的所有的方法却蠢笨归云低声哄她:“现在时机不好,我们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唱,不好吗?非要逼得自己这样紧,弄得自己这样惨。”归凤叫:“你晓得我,你又不晓得我。除了唱戏,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怎么活?可我又不能丢展风的人。”归云把持好伞,挽好归凤,在漫天黑地的雨夜里艰难前进。没有出租汽车,也没有黄包车,她费尽了自己的力气抓着归凤走。要把她带出雨幕。“归凤,再难的日子你也熬过去,这一阵,摒牢这口气,我们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归凤激灵了一下。归云又说:“展风他们回来,我们把一个完整的家交还给他们。”归凤的脚步实了,握着归云膀子的手也紧了。“唱戏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归凤和归云手挽手一起走,满面风雨不再顾虑。回到卓家,归凤已然撑不住,昏睡过去。卓太太和庆姑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看,确诊染上风寒,大烧三天。归云在第二天就去宝蟾戏院代归凤辞工。袁经理正巧在,听了原委,满面不满,并不允准,只冲归云叫:“这位角儿可真难捧,当年抹挲了脸贴了姓方的,这回倒是软弱起来。真不知是真刁钻还是假弱不禁风?”一手拿出归凤的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爽,哪能随便毁约?”归云有怒,沉声道:“袁经理,您也知道归凤性子弱,经不住吓,这回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如果归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些戏迷和记者会怎么看?”“你算是威胁我怎地?”袁经理斜眼看她。归云一句句把话说的清楚:“我们小门小户不过想要太平过日子,什么富贵名声的,我们也够不上。但如果迫得我们吃不下饭,豁出去不过贱命一条。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图个团聚也没什么不好!”说完,冷冷一笑,对袁经理再道:“袁经理这样为难归凤又何必,您又不是只有戏院一项产业。”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径自回头走了。过得两日,雁飞将归凤的合同送来卓家,携了些礼物来探归凤。归凤仍气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飞叹息不止。“真是傻,如果他们真要迫她,岂是淋个雨弄个病能逃脱的?”“难道不是?”归云惊问。雁飞摇头:“我打探清楚了,这回还真不关袁经理什么事。原是一拨在戏园子混的地痞流氓,听说有人冒充七十六号的特务往女明星周璇家敲诈得了手的这宗好事来如法炮制。”

“可恨这起趁火打劫的东西!”归云怒道。“袁经理现在的心思都在给日本人拉皮条卖好上,哪里有空管这等闲事。归凤这些不合作的刺儿头只消不被日本人点名去文艺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会。你上回噎得他不轻,他倒是想过要找你的茬。”雁飞笑笑。“你给摆平了?”归云问她。雁飞但笑不语,半晌只说:“也亏了你家卓记者搞得那些和租界头头们合影的照片,我不过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价的人。”“我只气不过他那号人,狗仗人势,专欺负中国人。”归云口齿之间,仍无法释怀。

雁飞却板一板脸:“往后少在这些得势的人前逞强。”“我明白,会有分寸的。”归云忽有一事想起来,她拉近雁飞说:“近两个月我给‘桥厦’送餐,收回来的碗碟里有古怪。”雁飞问:“怎么说?”归云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面包,好几次了,收回来的碗里有剩下没吃的面包,总成一个缺条边的三角形。”雁飞思索半天,并不能得些要领。过得几天,归云收回来的碗碟中仍有这样形状的面包残留。她始终弄不明白,只想,可能是蒙娜体会到了她们的苦心,用这个法子来给她们讯息。她也便更卖力去做这些事,还将“粤雅楼”的管事和“桥厦”的门房军总等关系打点好,有时会送些格外好的菜式。卓太太和老范一起找了离饭庄不甚远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间在“八一三”期间就停产的荒废厂房,通了些路子经了些周折,借来一小块空地,清理干净准备做加工用的厂房。

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

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你瞧这个洋文词儿。”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庆姑携了小蝶娘在灶披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最近卓阳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说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给她的信总是坦陈相待,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快乐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阳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卓阳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阳在信里说:“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最后一句说:“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度过这一年又一年。临近了春节,天不下雨,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出来。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凑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

卓家的气氛,暖了些,庆姑惊魂初定,与卓太太相伴在一起,为石库门扫除。都是要过节的,例必需要喜气洋洋。雁飞也来了,裴向阳欢快地凑过来问长问短。她却并不是来安心做客,只抱过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

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雁飞也笑,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

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小孩到底新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

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罢课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铤,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厢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那一具具冰冷的尸,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功德圆满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最后,他也分不清似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

雁飞介绍:“这个宝宝姓卓,叫晓江,刚从卓家抱出来玩儿的。”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两下,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真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尔。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这个孩子倒像卓阳一样乐观活泼。他回答雁飞:“那家火锅店拆了。”“哦。”雁飞怀里的江江闹了起来,踢蹬两条小短腿,手指拼命指着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藤田智也同雁飞一道看过去,见是大世界门前围拢了一簇人,人头济济的颇热闹。

“这孩子像卓阳一样爱多管闲事。”藤田智也道。江江着急要看,又开始蹬腿,被雁飞抱住了腿:“别闹别闹,就带你去看。”

孩子本也渐渐长大,份量沉了,雁飞弱不禁风,抱她格外显吃力,藤田智也见了就一把抱过江江:“我陪你们去。”雁飞问:“不耽误你的正经事?”藤田智也聊赖地撇着唇角:“我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男人力气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后鲜少被男人抱在怀里,这时遇到这么有力的怀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来。

雁飞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出了会神,便朝他们小步奔了过去。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热烈营业,为弥补宵禁带来的损亏。因过年气氛浓,门前原是请了唱京剧的草台班子临时搭了戏台子,铺好大红亮缎,大光天里舞狮和演猢狲戏来添增热闹喜气,也好吸引客人光临。露天光场,人声鼎沸,其实也听不清舞台上的演员们唱些什么。只剩周围暖融融的人气,倒是驱散周身的寒意。身边都是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样的心情呼吸同样的空气。息息相关,所以聚在一起会温暖。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江江是实实在在的初生刘姥姥,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巴直笑。雁飞叹气摇头:“归云怎么把这孩子的性子带的这样大大咧咧?和她一样喜欢看西洋镜。”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长了脖子看得累,干脆把孩子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看得更舒服些。

这样视野,江江瞧见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儿,小手臂又开始扬了起来。

这回是哈哈镜。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镜,乐世界跟风也做了。原不过是镜子,因凹凸不平,给人生带来异乎寻常的新奇快感。藤田智也抱了江江过来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镜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样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将她抱入怀中:“她饿了?还是怕吵?”

雁飞拧拧江江的小鼻子:“死丫头,作天作地,还以为她天生胆子大,结果看个哈哈镜都能哭成这样。”藤田智也只抱着江江,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挂上一串小泪珠,不断抽着气,心中怜惜万分,不由自主轻轻拍哄着她。转头看那哈哈镜,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长怪长的,面目依稀,不知庐山真面目。偏还有人争先恐后来照这样的凹凸镜,争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称奇。

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声也渐歇,被沸腾的人声湮没。抑或,大哭在汹涌扭曲的群情里总能被忽视。生意人不会忽视,哈哈镜的角落边有面真镜子,有人站在镜子旁兜揽生意。

“小娃细被吓哭了吧!难得节日一家门出来,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带回去开心开心。”

生意人旁还竖着海报招牌,写好“王开照相馆外派”,说明来源正宗,绝非大兴。

“王开也来摆摊头?”雁飞奇问。“凑凑新年的热闹,讨个人气的头彩。”再兜售,“大世界照个全家福,不要太灵光!”

大相机正对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镜、空中环游的广告飞船、各色戏剧木偶戏滑稽戏的花牌。琳琅缤纷,目眩神迷,果真一个精彩的大世界背景。雁飞问藤田智也:“拍不拍?”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雁飞说:“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还有他怀里的江江,他们一道面向哈哈镜边一面正常的镜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游客们有权力先在正常的镜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藤田智也听到雁飞笑着说:“可不像全家福吗?”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机。呵!她也想拍呢!

藤田智也便抱着江江和雁飞站在一起。镁光灯没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说:“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雁飞说:“不要空等,那样做可不好。”“你想重操旧业?”他知道,了解,问亦是肯定的问。她却说:“你走吧!陷在泥潭里干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啊!”藤田智也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都一样。”他的话语渐渐淡了,脸上浮出笑意,或许因为雁飞最后的那句话,也或许照相机的镁光灯正准备闪。江江及时将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脸贴上他的脸。那一触的温暖同镁光灯一起闪亮,瞬间照亮了他,也瞬间灭了。温暖从来那样短。江江倾向雁飞,要雁飞的怀抱。他得把江江还给雁飞。雁飞抱牢孩子,对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义务无休止等另一个人。”她要同他告别了,在大年夜的午后。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热闹也只留给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我要谢谢你,真心诚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亚飞,我会一辈子记住你。”雁飞的离别总是干脆,从不拖泥带水。藤田智也无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来:“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雁飞的头微微扬着,留给他的是个侧面,小巧倔强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握住。两个人的手,都很暖。“我收回我曾经对你的诅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苍白的面色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娇憨。她肯给他看她幸福时候的表情。“幸福很简单,跨一步就过去了。”她说,“我也会幸福。”他想,是不是该高兴?她在最后,能这样为他着想地欺骗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骗,可是手里已无力,放开了她的手。他,从不是能拉住她的那个人。他们的牵绊,不过是人声渐逝之前分手。连火锅店都拆了,更没了继续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上一回两人都不回头,这回多个江江,噘着小嘴趴在雁飞的肩上看着他走远。他有那么点舍不得,频频回头,直到不见她们。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凉了个透,宿舍也到了。还未进楼,就有下等兵来报告:“您的母亲在会客室等您!”他吃了一惊。这时候以母亲名义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他父亲的妻子,他的“大娘”。这位名正言顺的藤田夫人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竟赶来了上海。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会客室。会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将行李收妥,人胡乱地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手绢搅成麻花,不断拭泪的却是手指。一见藤田推门进来,扑上来叫了一声:“智君!”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么来中国了?”这位日本母亲满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哀容,鬓边染了白霜,佝偻了背,只剩苍老。不过方别四年,原本记忆中温柔的日本妇人如今是这番老妪形态。“军队的人把美代子带走了,要带她参加随军服务队。”藤田夫人抽泣着。

“什么?!”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藤田夫人仰着身子抓紧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说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帮我劝劝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许会听你的劝告。我听说,我听说,随军服务队就是做那种那种——”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岁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恶魔降临到我们家,他们带走了你父亲,还要带走我的美代子——”藤田智也再也听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换了军服,执好军刀,去寻人。

他想起来,他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妹妹。第一次进藤田家,才五岁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樱下,向他鞠躬,用刚学会的中文叫:“哥哥,欢迎回家!”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樱花花瓣让他第一次感觉温暖。就像刚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样的小面孔,让他觉得暖的面孔。他可以对父亲冷淡,对大娘疏远,但无法对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美代子会在他写书法的时候替他把细长的前刘海绑住,会第一次做寿司的时候找他来品尝,会在和邻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时候向兄长写信汇报。藤田智也愤怒地踹开了藤田中将的门。中将正和长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图,头并不抬起来。“智君,我已经命人为你母亲买好明早的船票,请将你母亲送回日本。”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代子?”“我送她去的服务队直接效力中将以上级别。作为帝国子民,应当感到光荣!”

“你送她去做妓女,还要感到光荣?”“你也应当感到光荣!美智子已经出嫁,代替你父亲向帝国赎罪的任务只能交给美代子。”

藤田智也抽出了军刀,砍向书桌,上海地图南北一分,成了两分,是再也合不拢的世界。

“让帝国见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该感到光荣?!”他扯开了军装,冲出门。第一次将愤怒爆发到顶点,原是这样翻江倒海,全然决堤。藤田中将依然不抬头,只吩咐:“长谷川大佐,请将少佐带回来。告诉他,错误只能犯一次,不能学愚蠢的支那人。”长谷川“嗨依”一声,带令出门,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藤田智也动作很快,不带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门外跑。正有出租汽车过来,他招了就走。上等兵跟着长谷川追出了门,在拐角,长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并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军部车辆?”长谷川站立在宿舍门外,莫测地扬着八字胡。他长长叹气:“少佐担心胞妹,人之常情,我于心何忍?”“中将?”上等兵就脸挨了长谷川一巴掌,腰间的刺刀被他拔出来往手臂上轻轻一滑,血迹渗出来,伤口轻重恰当。他捂着手臂,说:“少佐剑道高明,以死相逼,我们都尽力了。”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头。“嗨依!”后头又有兵士追来,上等兵已高叫:“回去开车,一批去火车站,一批跟我们去码头。”

他向长谷川再次立正。“我明白大佐的苦心,并会妥善安排。”长谷川捂了伤口,觉得伤口值回票价。他得意,学着商人的算计是应当的。旧拍档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稳固,没有障碍,然后——升官发财。

三八 雁起青天

明蓝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发新,万物复苏。梨园流行《牡丹亭》,一场春梦了无痕,却有好结局的故事。雁飞跟着一些达人出入戏院,也有随从几人,护得铜墙铁壁一般。杜丽娘方春睡朝慵起,梦见有情郎。袁经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飞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他对她益发尊重,着实因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不独有长谷川,还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会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雁飞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

有堂倌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

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费了周折,也费了人情,才同这样的人接上头。一见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着王老板见过。她的要求,他们当然欢迎。陈墨当面赞她:“早就从王老板处知道谢小姐事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是容貌?还是勇气?雁飞毫无情绪,她只希望他们能帮她办事。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讯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陈墨曾将一条染血的手帕带给她看。“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

“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对陈墨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长谷川也精明,哪里那么容易沉迷女色,让枕边人下毒手?他早早撤离,只同她做合作伙伴,将她援引给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为她喜欢财帛,钱财开路,要这个精致得如中国瓷器的聪明的中国女人成为他除了枪以外最有力的武器。唯一的疏漏是没有想过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银刀。雁飞冷看他的步步为营,叹气,藤田智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对手。想必他上战场作战也一定狡诈如狐。身边的这一位官封少将,四十好几,在南京起哄主持过“百人斩”的比赛,开南京后,又带军北上,时间不长,很快被调回上海。因为上海的军防力量要增加,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军队逐步裁军,洋军人陆续回国,日本人急吼吼等着铠甲上阵去换防。可戏园子依旧靡靡声绵绵不断。长谷川在戏园子里把雁飞介绍给这位少将。她的眼,能飞出桃花,让从山野里出来土气没落尽的嗜血军人看见上海的繁华。他的眼褪了杀气多了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这个魔都的作用。陈墨告诉她,这个人是他们需要干掉的人,因为他手上有太多中国人的冤魂。她想,哪个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国人的血?连藤田智也也是不干净的,更遑论其他。她会同陈墨讨价还价,需要一并干掉长谷川。陈墨深思且沉着。“痛快一点,就算买一送一。”雁飞摇着手里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气给自己扇凉风。阵阵凉,阵阵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堕,自别君后,下堕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负荷。

“你――是不是想要报仇?”陈墨问得透彻。雁飞不说,但笑。将写好的“百人斩”少将的出行交给了陈墨。“这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她手心里攥的是一把冰刃。捏着,才能生出无限的勇气。这是她送给他的,送出这样一柄锐利的刀。他再还回来,还给她无可抑制的痛。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庆姑总唤雁飞时常去卓家坐坐,她会担忧地问:“钱可是存够了?还是大伙聚一处好。”

卓太太也说:“外面风霜紧了,趁早回家吧!”江江长了牙,喜欢咬食一些坚硬的东西,竟然喜欢吃糕。归云庆姑本是大惊的,这般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吃这么难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开,说:“偶尔喂一口,也能让宝宝磨磨牙。”

她们都说她是个坚强的不怕困难的孩子。她却更加少去亲近她。这是一个在战乱的年代中坚强生活的幸福家庭。雁飞深深遗憾,她没有时间走进去。归云总不断不断问她:“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能去做些危险的事,不可以!”

冰雪聪明的归云,是猜到她心意的。她只有笑着推脱,也笑着解释:“你想多了。攒钱不容易的。”归云不会相信,她也就由着她,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步伐。但她孤独的时候,在这个家里,是能得到温馨的。雁飞别过陈墨,去了卓家,只是未进卓家的门,就听见江江凄厉的哭声,心里一惊,忙走进去。

归云归凤和卓杜两家的老太太都在,庆姑抱着江江不停哄,归凤在旁摇着拨浪鼓不停逗着她。卓太太和归云相对坐着,都傻傻的,面色仓皇。归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

雁飞赶紧抱过江江,轻轻拍哄,边问:“这是怎么了?”归云的眼里蓄满了泪,动了动唇,片刻,才说:“谢团长今天早上遇害了。”

卓太太长长叹了气,神情萎靡。雁飞轻轻“啊”了一声,心口一堵,脑中一片空白。庆姑开始抹眼泪:“是不是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没了谢团长我们老百姓怎么办?”

是的,孤军营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天也倒了,片片成灰。江江哭得更凶。陆明顶着灰色进门。他的眼中冒着火,心里窝着火,一回来就号啕大哭。女人们拿来毛巾给他擦泪和汗。

他将外出打听来的消息如实告知:“听说日本人买通了孤军营里的几个叛徒,今天早上,这些叛徒对谢团长行的凶。他们――真不是东西!狗娘养的!”众人唏嘘默然,归云喟叹:“为什么会是中国人?”“听说各界筹资,要在万国殡仪馆给谢团长发丧。”归云在又一片的沉默里站了起来,她平静地说:“我们准备一下,去送谢团长一程。”

卓太太也站了起来。庆姑原本在擦泪,听她们这样说,立刻转身回房,从房里抱来一坛酒。归云认得这酒,是预备给展风成亲用的。归凤从庆姑手里接过酒,放在桌上。她问归云:“我们什么时候去祭谢团长?”雁飞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进屋里小床上,再转出来,裴向阳正放学回家,他的小脸挂满落寞。他正对归云说:“老师说,谢团长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说着,嘴一扁,也要哭出来的样子,却憋牢不哭。雁飞走过去亲了亲他,说:“在家里照顾好小妹妹。”站起来对归云说,“我们去吧。”

谢晋元团长的葬礼是日本人怎么都阻止不了的,租界当局抵不过各界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万国殡仪馆前万人空巷。很多人蜂拥过来,形势似比当年四行一战的南岸观战,车和人拥作一堆,悲伤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天是晴空万里的,但那阳光侧侧地照下来,光线是黯淡的。这里的马路本又不甚宽敞,两边又林立着电线杆,人们头上盘旋着这个城市交错的电线,像一张阴灰的大网。大网之上鸽群飞翔,振着翅膀,遨游蓝天。可是归云抬起头,只能看见那张“网”网着鸽子。曾几何时,她也在孤军营的上空看见过这样的鸽子。叹出的一口气同泪水一同落下。雁飞拿了酒杯,庆姑倒了满满一杯。她们隔着马路,灵堂里人多,她们便先在马路这边祭奠。

陆明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拿过酒杯,正立中央,满含热泪。女人们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洒下,是酒,是泪,也是鲜血。灵堂里有掩面哭泣的女学生奔了出来,呜咽的也像振翅难飞的鸽子发出的悲号。

“谢团长,谢团长,您走好!”这样的带着悲哀带着绝望还带着愤怒的希望的呼唤无法停歇。巡捕房里有巡警出动,鲜少有洋警司和印度红头巡警了,现在大多都是中国人。中国巡警拿着警棍,戒备中国人民。雁飞和归云定定立着,不知是谁的手先握了对方的手,然后,用力握住了对方。

晴空的天起了风,从人群里呼啸,带着春季最后一丝寒意。云动,是乌云,遮蔽了太阳。雁飞拿出手绢递给归云拭泪,她说:“我们该回去了,谢团长需要休息。”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只能相互扶持,逆着人流往回走。来祭奠的人均是如此,远远看一眼,燃了香烛敬了酒,更加惘然不知去处,仓皇地哀戚地来了又去。雁飞懒懒地回到兆丰别墅,发现没了向抒磊和陈曼丽的香火,便唤来苏阿姨。

苏阿姨对她益发诚惶诚恐,嗫嚅:“外面的纸烛小店都卖完了,说是被人买了去祭谢团长。”她小心觑着雁飞,又说:“长谷川先生来过德律风,要小姐晚上去虹口加什么舞会。”

德律风是在雁飞再次回到兆丰别墅的时候又装起来的,她想她依然用的到。

雁飞应了声,开始重新梳妆。她不再穿白色,旗袍里多了大红大蓝,鞋面都是真皮或绸缎的,镶着珍珠或时兴的蕾丝花边,还有更多的貂毛狗皮的大衣。和如今的上海一样奢靡。她的发留的长了,就去做了卷子,一缕一缕,似服帖似不羁,走路的时候风姿绰约。

愚园路的阿东师傅不赞同:“这样烫头发俗气了。”她坚持,笑道:“我说过,只要你阿东师傅做出来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必然是摩登流行的。”阿东师傅也不好坚持,只是说:“我也不给我自己介绍什么生意,其实谢小姐把头发留长,自己梳那个盘辫子是最好看的。”她的笑敛了:“头发不够长,唉,没得梳了。”又是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被唐倌人有兴致做了一些台型,就是梳这样的头。女孩子爱俏,她在镜子里看得欢天喜地。出门打水都是欢悦的,一开门,正面撞到向抒磊的怀里,他怀里的书本全部掉落在地上。两人傻傻地面面相觑,她直愣愣看着他,看到他白皙的面孔上多了红晕,看到他竟然无措地蹲下来把书本一本一本拣起来。她要蹲下来帮他,手一触,不知怎么就触到他手上,他的手竟一颤,书本又掉下来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郎,很多情绪,压抑不住,不像后来,再次相逢,诸般情绪荡涤到无形。雁飞从虹口归来很劳累。谢晋元死了,日本人小庆祝了一回,长谷川得意非凡。“中国人的惨败是在他们自杀自灭。”他用中文说,因为舞会上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王少全等中国人围绕着他,听这话,也无情绪也无波动,泰然自若。雁飞突然觉得很想呕吐。那边“百人斩”少将嗜酒,也爱好中国戏剧,醉醺醺地问雁飞:“听说梅兰芳是不唱戏了,不过天蟾戏院还有好戏本要上。”梅兰芳不唱戏了,依然有人会唱,为生计,或为其他。雁飞不想分清楚,这个世界上人们生存的理由本来就是千百种。她明白他只有一种,所有旁的一切不过是点缀,他抓不牢,也就不去抓。那时候她恨他,后来她不知道该恨谁,在舞会上的那刻,她笑着对少将说话,却把指甲嵌进了手掌里,狠狠地,用这痛忘了那痛。再回到兆丰别墅,已经过了凌晨。雁飞只小睡了片刻,混混沌沌,黎明很快就到来了。雁飞又去了卓家探归云和江江。两人坐在一处,归云说着最近开厂房的事,雁飞又给了些意见。

归云说:“我要努力,小时候跟着爹一起逃亡,常常在黑夜里翻山过河,一脚塌过去就怕踏空。卓阳说,要走出一条前人没走出的道,会披荆斩棘,万分辛苦。不过他的决心,给我信心。”

乱世里出现微末的生机,他们看到了,积极向上,会抓牢。雁飞微笑,有归云这样努力地活,她也安慰,心里慢慢变得宁静了。归云把江江放在床上,任她玩儿。雁飞想要抱抱江江,江江顾自在床上爬着玩儿,左转右转,先是不要大人抱。雁飞和归云都怕她从床上摔下来,只得往床沿坐。雁飞叹:“小东西真顽皮。”

江江也许听到大人在说她,“噌噌噌”爬回过来,仰头望着雁飞,咧嘴闪出几颗乳牙,笑嘻嘻的,脸上还生出两个小梨涡。雁飞笑着对归云说:“她和你一样爱笑。”归云也笑,也看着江江。孩子在成长,不管外面的环境有多恶劣。有些东西是止也止不住的。

这时候,江江喉咙口“咕咕”响几声,她蹭到雁飞的怀里,口齿不清,咬音不准,突然就叫了一声:“妈——妈——妈。”雁飞蓦地愣在当场。归云推了推她,喜笑颜开:“江江叫你呢!”江江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她大吃一惊。小小的孩子伸出肥嘟嘟的手,指着大床旁边五斗橱上摆着的那张归云结婚时候拍的集体照。她分明指着其中一个人,叫:“爸——”归云也惊了,同雁飞一起看向照片。她指的不是站在正中央的新郎卓阳,也不是站在前边的展风,却是站在雁飞身边的向抒磊。

孩子分明又要她们听清楚她的意旨,又叫一声:“爸——”只是单音节,声音响亮,震人发聩。她这样自动自发,给她自己的身份找了一个恰当的归属。雁飞的泪,在那瞬间凝结。她抱过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紧紧地抱住她的女儿。

归云怔愣了,她想不到江江会对着向抒磊的照片叫爸爸,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对着雁飞说:“你看,宝宝都大了,知道谁她的妈妈,你不带她,她还是知道。离妈妈太久,她也会难过的。不要让她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雁飞没有点头,只无声地泣到江江被她感染,“哇哇”大哭。这一哭,倒像雨过天青,归云仰望碧蓝碧蓝的天空。隔壁的铁门哐当哐当开阖,邻居家的小孩子叫:“妈妈妈妈,我要吃晚饭。”阵阵饭菜的馨香在空气蔓延,这里能听到坊外的主妇和小贩的讨价还价,还有间或的电车开过时尖锐的鸣笛。

平静的生活在弄堂里流淌。雁飞抱着江江,在卓家亲自喂了她一顿饭,归云用鸡汤煨了烂糊面,江江吃得喷喷香,吃完雁飞给她擦脸,她非要往雁飞脸上亲亲。雁飞就任她蹭乱了脸上的妆容,归云倒水给她洗脸,又说:“你想好了,我们都等你。我就信卓阳说的,日本人早晚会走的,我们的生活还很长。”雁飞与江江依依不舍好一会,方拍拍归云的肩:“我晓得你的心。我也理会的。”

归云摘下手腕上雁飞送她的腕带,给雁飞牢牢带上:“我信它能保护我,也信它能保护你。”

雁飞没有婉拒,带好,笑:“你放心吧!”她又将一物塞给了归云,归云一看,是童年的两个大洋。雁飞说:“这个你也替我收着。”归云心里莫名一恸。雁飞笑了:“别想多了,连同你的三个,成了五个圆,也是五福,给江江纳福。”归云方才要自己安心收了。在雁飞走后,她又找来裴向阳,问:“你教小妹妹叫了‘爸爸’?”

裴向阳眨眨眼:“小妹妹有妈妈,也该有爸爸。”归云又问:“你怎么教她认了爸爸?”裴向阳说:“我看到妈妈拿照片教小妹妹叫‘妈妈’,我想给小妹妹找个爸爸,那位叔叔看上去像小妹妹的爸爸。”归云莞尔,孩子的逻辑就这样简单。她感谢裴向阳,抱住他亲了一口。有孩子的地方永远会有希望。可生活依然继续陷进黑暗,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根本不会散。雁飞同几个日本人的车在西区遭了枪击,死了一个少将军衔的日本军官,和两个中国司机,同行侥幸逃脱的日军大佐长谷川发挥了他在租界军政商的影响。巡捕房和日本宪兵彻夜在租界各处抓了几十个嫌疑人就地正法。他们将人头挂在沦陷区防线的灯柱子上,一溜的鲜血淋漓。南北通行就是此处,持枪的日本宪兵要中国人从中国人的鲜血下通行。报纸发了新闻,归云也看到了,归凤也看到了,私下同归云说:“以前戏院里人说谢小姐又和日本人搞在一起,专为中国商人和日本人做中介。这个死掉的,去过戏院。”归云心头乱跳,心急如焚,直奔兆丰别墅,雁飞正蒙头酣睡。她摇醒雁飞,雁飞朦胧着双眼,先说:“我同长谷川坐后排。前排的少将被射中脑袋,我没事,你放心。”她转着手上的平安腕带,眼色枉然。归云恐惧地狠狠抓牢她的肩膀,问:“雁飞,你到底在干什么?”雁飞的房间里燃了定神的檀香,香烟萦绕。房内陈设简单,本就素然无多物,空荡了,反不能安定人的心神。她推开了归云,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支烟,想要点燃,看一眼归云,又放下:“桥厦里有些被看成重犯的洋人要被转移关到其他地方,若是他们看成了重犯,多半——我们不能让蒙娜被带走。”她想一想,依旧点燃香烟,“我们要想法子给蒙娜打通这关节。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鬼子推磨。”

雁飞吸了两口烟,再摁灭:“你瞧,我在干这些。”又靠到了归云的肩上,“你且安心,我这些日子也存了些款子,往后我要做江江合格的妈妈。”归云惊魂不定,怀疑地忐忑地向她确定:“我可能信了你?”“你做了多少我心里有数。”她给她一个“我也不会令你失望”的眼神,再转开眼神,迎着模糊暧昧的青烟,深深呼吸。她一手攥紧了腕上的腕带,起身下了床,一把拉开沉沉的窗帘,满室光明,窗外碧绿生青,是对面小洋房满壁的爬山虎。不屈地,坚强地爬满一墙。归云只觉眼前斗一亮,暗亮之间,闪烁不定。雁飞很快用了些路子通了些关系,抹了蒙娜“重犯”的名头。其中也是费周折的,关节的人物爱好中国古字画。归云同卓太太商议,卓太太当机立断:“人命大过天,我们承担些损失不算什么。只要蒙娜活着,就是大造化。”也就慨然决定从浙江的旧宅运出唐宋时代的两件珍品,是陆明自告奋勇避过日本的边防哨兵从浙江犯险运回来。庆姑和小蝶娘都忧心忡忡,为他牵肠挂肚,陆明只留一臂的身子站得很牢靠,他说:“这里里外外就我一个男人,我不做,谁去做?”目光炯炯的,有潜藏很久积聚很久的力量。不知道陆明憋了有多久。两卷字画自是有了效果,蒙娜被留在了“桥厦”,同新近被抓进去的犹太人关在一起。

七八月里,公共租界的英军正式撤退,留下的美军也所剩无几,日本人对他们所谓盟友的敌人开始下手。避在大上海小弄堂离乡背井逃避纳粹迫害的犹太人首当其冲,大批大批被俘进了集中营。

日本人贪他们的财,搞了些“以金赎罪”的名头向犹太人敛财。雁飞说:“这倒是好了,说明那里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归云同老范别有忧愁。老范说:“前一阵有通知,说公董局要颁布日本人的命令,学华界实行分米配给制,一个人一个月八斤米,在我们现状来看,一定不够吃,更不用说再做生意。”归云道:“他们且管着大米的进出,我们多用面粉,也还过的去,只是时间长了,肯定是不行的。”依旧愁了生计,活着就是万般的难。雁飞说:“粤雅楼在日本人那里领了特别通商许可证,有些待遇不一样。”

归云断然正色:“我们决计不会去领,这样一领,就切实了给日本做事的名头。”

雁飞起身:“那就挺了身子做好熬的准备吧!”他们的性子,也就是他们的命。雁飞萧索地孤身上路,走得乏了,便在路边的杂货铺子歇上一歇。铺子里有卖糖果,她想江江是到了可以吃这种花花绿绿硬糖的年龄,就买下一包,随身带着。她回到喧嚣罪恶的舞厅,如今的舞厅也都是日本人的天下。袁经理财运亨通,又多开了一个小舞厅同一个京剧院,忙得分不开身,就委托别个人看百乐门的场子。其实也就是给日本人看场子。今次,长谷川重兵包了场子宴请他的日本同僚和老乡,要中国舞女伴在旁边做乐子,还要台上的中国歌女唱《樱花》,唱《红蜻蜓》。雁飞倒是并没有事先得到通知,看场外持枪的日本兵,场内的日本商人日本军官,怔愣了,心烦意乱。稍稍理了片刻,就自觉上前,往长谷川身边坐下。他如今也政商亨通,山田死了,少将死了,他却懂了很多在战场上学不来的道理。帝国的光辉或许永恒,他的荣誉只有一瞬,只有钞票,永不会背弃他,还能让他坐在这样奢华的场子里,用累积的财富和财富累积的地位,来比过军衔。故,他对广开财路、四通八达愈来愈精通。还有,知道如何有效保命保身价。雁飞最暗恨的就是这一点。这天聚在他身边的却都是日本人,他们讲日本话,仍需要炫耀帝国战争的最大热点话题。他们讲杀了多少中国人,获得多少战利品。雁飞用扇子掩住了口,问长谷川身边懂中文的日本兵:“大佐谈什么这么高兴?”

日本兵很得意:“大佐正在回忆当年东北战场的辉煌。”“哦?”雁飞瞟了一眼那个日本兵。日本兵受到鼓励,继续翻译:“大佐当年赢得很多战役,虽然偶有失手,被敌人逃脱,但是事隔几年,最后依然抓捕归案。”日本人都笑了,男人扬着卫生胡大声笑,女人掩着小口小声笑。雁飞问:“又什么好笑的吗?”“有个男人,十分顽强,大佐说,是他遇到最不可思议的敌手。”雁飞仔细倾听。“当年东北一战,一个被惩不能人道的支那男孩竟然成长成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令大佐非常惊骇。”时间停顿了,回到血流满地的清晨。她亲眼看见的他身上最深重,深重到他不得不放弃一切的那重伤口。那副十字架像枷锁,在雁飞折下扇子的片刻,“喀”地一声,又牢牢扣住了她。

台上的日本歌谣不间歇,是用中文唱的日本歌,这是李香兰带来的新流行。

雁飞往舞厅中央去,搂住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眼眸森森,光和影都挟制着她。她一步一步往门外走,那里微亮的光,照不到她。只有陈曼丽那翩然的鲜红的身影,在那光亮之上。

满厅黑压压的人群,迫得她不得不回了原位。雁飞露一个莫测的笑,手里多拿了一个酒杯,盛满鲜红的酒,递给长谷川。

长谷川暗暗瞅她,她坐下来敬他酒:“大佐,好夜色好美景,不喝酒怎么行?”

她一饮而尽,酒杯一放,倚到椅子背上,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看他喝下了那杯酒。

她想,她得再找机会。

三九 火中血色梅花绽

雁飞的麻将桌用了红灰灰的麻将灯,在白天开足瓦数。还未进夏,这时节却照得人酷烈难当,在牌桌上翻转双手的人们撸起袖子,鼻尖都荧荧生出一层汗,被灯光火热火热一照,倒是泅出几分血色。都是红了眼的。雁飞斜睨着坐在左手边的太太,手腕上戴好绞丝缀花的手链子,看细了,是梅花,雁飞喜欢这花色,不免多看几眼。“阿囡,我倒是忘了你是喜欢梅花的。梅花也没什么好,待到八月,桂花倒是香了。”

雁飞眼角漾着笑意:“二姨娘还记得。”这位“二姨娘”从来不进王老板给她买的这栋小洋房,总捎着锐利的醋意。如今进来,没有旁的意思,是为着她依傍的新的男人。那也是个小老板,在闸北开家炼钢厂,打仗以后迁进了租界,到了现下时节,见风向大变,慌了神。他养的女人告诉她,雁飞能拉线。他就腆着脸装好腔上门,雁飞见着他臂弯里的女人,迅速掩盖刹那的惊愕,笑意盈盈待如上宾。她同她一样,过手到一个男人手上,又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只是雁飞依然叫她“二姨娘”,“二姨娘”讪讪的,不多做回应,只胡扯其他:“少全那小子还不将酒酿园子端来。”

其实人已经进来,王少全手里端牢托盘躬身笑道:“我怎么好怠慢,这不就来了?”

桌上另有两个女人,身份同雁飞及“二姨娘”相类,能在牌桌上将麻将洗得“噼啪”作响,借此忘记些什么。女人们都放的开,这个戳王少全一把,那个将手绢丢在他脸上。“诺诺诺,就是这样儿子才孝顺。(奇书网|Www.Qisuu.Com)”“二姨娘”的脸再青红不接,也得装作春风满面:“他父亲在世时就说他能干。”

“可不是呢!棉纺厂都开了六家了,年前一批土布卖个火红,丝绸旗袍顶有腔调,霞飞路上的旗袍店可进了不少货吧!”“大上海总是有大把机会在,遍地是金子的话也不算假。”王少全蹭到雁飞身边,窜直了身子看雁飞新垒的牌张,“都说现在同皇军好做钢铁生意。”雁飞并不回身,只旁若无人地将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搭,说:“人人都涂贝林油,那却俗气了。王少爷倒新奇,这桂花香的发油哪里搞来的?”王少全在自己的发上摸一把。“都从欧洲进口来的,洋人搞这些玩意儿是在行。先前父亲送给谢小姐的梅花味香水倒是香港的胭脂水粉世家给做的,我觉得不如洋人搞的芬芳。”雁飞撑着下颔,懒洋洋摸牌。梅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梳妆台上尚留着几瓶,当初王老板待她也是尽了心意的。

她最早的记忆在东北,到了深冬,诺大的庭院里有株婷婷的梅树,开出的花白白小小,绽在枝头,再孤单,也是一幅充盈的景。后来有株树开了红梅,艳得跟血一样,她闹着要剪一朵来戴,却被父母给阻止了,说不可糟蹋胜景。父亲到底怜爱她,无人在时,用剪刀绞了一朵给她。她戴到花谢。父亲说明年多弄几朵来。那一年之后,整个东北都变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红梅来点缀。雁飞再转回来,回头对王少全说:“你也该多多照应些旧家人。”王少全满面愁容:“该做的该做的,那也是义务,不过长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总不得空,见他又见不到。”雁飞把牌一推,伸个懒腰:“好累,我去灶披间望望我们苏阿姨的鸡汤银丝面有没有下好。”

她把王少全按进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们打情骂俏,继续再战。雁飞走过楼梯,往二楼一瞧,那里的几间房早先给了长谷川用。他有时带中国人来,有时带日本人来,雁飞一概好生招待。且,并不近前。自那位少将出事之后,长谷川防备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镖,行动诡秘。只有他突然来找她,要她相陪些什么事。她若无为他办事的机会,那是万万找不见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雁飞心里一阵凉,兜头像被摁进了冰水里。长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长谷川的行踪,拿不出任何线索给陈默。她晓得他们的行动愈来愈激烈,上头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论军衔高低,可以就地解决。那拨亡命之徒也真发了狠,或都晓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将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搅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飞扬跋扈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样一来,要得手的机会也不会那样多了。她却怕他们会像淞沪战役那回,因为要撤离了,才做这最后的激烈的血债血偿。陈默对她说:“如果有机会,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他在中日商界颇活跃,聚了不少投降商贾。我们也盯他很久。不过一切需要灵活机动。”这话令她定心,她要伺机候着。她得继续做好外人说的中商日军间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双向合作,再引长谷川现身。可巧,“二姨娘”找了来。她候着了。雁飞倚靠在楼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楼梯下的那间小房间里发出暗香,香火是不断的,平时也无人注意。她静默一阵,在小房间门前转了身,抓起独脚高几上的德律风,信手就拨了号。

“烦给长谷川大佐带个话,有位钢铁厂的老板有宗业务想向工部局要个申请。”

说完,雁飞再度回到麻将桌,站在“二姨娘”身后看她的牌张子,一面问王少全:“我刚才拨了电话过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没出力做东道了?这回该怎么着?”王少全会意:“我早想摆一局,上回做和服颇赚一笔,全靠人家照顾。”

话完了,“二姨娘”手里的万字喂给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满钵满。“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这手气,一年不如一年。”王少全摆手:“自家人有钱有份的一起捞。”他瞥见雁飞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链,就起身,说:“来来,还是谢小姐来,今朝这个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链也好赢过来。现在老凤祥不像先前了,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着意思,借机起哄:“来来来,这样的赌注倒是新鲜,就赌这一次。”

“二姨娘”是不得不赌这一次。雁飞坐下来,她也要赌好这一次。一场牌局下来,梅花金手链到了她的腕上,她对总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讲:“那边我打过招呼,同乐会那里少全也会帮忙摆平。”“二姨娘”不得不点点头,走了。雁飞把手链子戴好,一转的光艳绝伦。她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会有些流言出来,说她要收多重的礼,才会办多大的事。这是好事。长谷川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来,“二姨娘”倒常常来找雁飞搓麻将,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钱办饭局拉长谷川的关系。王少全被缠得没法,直叹气:“大佐最近办着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还没得空理会咱们这等小事,他说待有空了通知咱们。”雁飞眼皮也不抬,夹着细挑的女士烟,吐一口烟圈,慢经经道:“那就等呗!”

她在夜里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机会去卓家。那日江江唤了她“妈妈”之后,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顺口又响亮。不过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亲一亲,就放下孩子。归云说:“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着窗阑干盼你。”雁飞将现存的银元券和法币都换了金银首饰,交托给归云:“想想还是这样稳妥,我那边人多手杂,你替我存着,我回头再取。”归云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要取回去的。”雁飞笑:“当然说好的。”她又给归云一张照片,归云拿过来,起了暗疑。是雁飞抱着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头,像足一家人。雁飞道:“这也放你这里。”归云接过照片,看半天,将话咽下去,好生将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飞的怀里,江江爱笑,被雁飞一抱,笑得更欢。裴向阳写作业写一半也跑来,叫着问:“雁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家?”

“用不了多久。”雁飞放下江江,江江还牵着她的衣角,她仔细扯开她的小手,在唇边一亲。眉宇之间,流连不舍。她必须先舍。归云在她离去的时候,追着出来,说:“我问过陈组长,你同他说做完这个就不做了。”

雁飞止步:“是的,我早就决定好的。”她一侧身,朝阳升得正好,她从朝阳底下走出去。满满的暖在身后,太阳高了,天热了。她走到霞飞路上,不自禁起一层汗。薄薄腻腻,粘在身上,抹不干净。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带来。“我就料定大佐抹不开我的面子,答应应我的饭局。这个礼拜天去新雅粤菜馆。”

晚上长谷川也摇了德律风过来慰问。雁飞说得半真半假:“呵!现在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见天皇还难。”“雁飞小姐为大东亚共荣做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必将重谢。”她嗔笑:“只要大佐别抹我面子,愿意做我的保家,就什么都有了。”长谷川说:“为表示我的感谢,我自当亲自来接雁飞小姐。”雁飞想好,写了字条,递去陈墨那处。陈墨和她一样想先下手为强,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他说:“你要借故中途下车,方便我们行事。”雁飞记牢,也不想全记牢。她将自己洗浴得干净,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就手停在背后旧伤,费力抚触。倾尽一生的,总是摸不着的。兆丰别墅到新雅粤菜馆,应该往爱多亚路上走,那样路宽,也近。长谷川的车开过来,雁飞晃手上的手链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缀饰,去霞飞路首饰店里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见笑。”她见长谷川看腕上的手表:“我尽快,大佐坐在车里等好了。”她钻进车里,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那边的手暗暗从身后触过来。雁飞不躲,反倒更靠过去。这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做事做人,守得狠了,总会忍不住。忍不住就好。

那小店是暗处的,拐在弄堂壁角里,在一处私家饭店旁,弄堂短浅,尽头放了大桶的火油,用木板隔着。陈默选这家,是这地有个角度,可让雁飞避在墙角里,不被流弹所伤。他们知道那个日本人会用避弹车,一场枪战在所难免。她下车,还被长谷川叮嘱:“快点,不要误点。”她望一眼前座的两个日本人,都认得的,他们是长谷川得力手下,兼做保镖和司机。听说枪法都不错,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他们都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雁飞踏进店门,往里走,把手里的梅花手链递给堂倌,堂倌拿放大镜看,一颗一颗数梅花。

一,二,三,四——雁飞也在心里数。她等了很久的数字,用了全力在等。“这个倒是老凤祥精手工的,我们可以试试。”堂倌把放大镜拿下来,朝雁飞说。

这时候,外面“噼噼啪啪”,有人奔入店里躲避。堂倌手一颤,抱着头就蹲下。雁飞拣起手链子,认真数,她想有几颗?刚才堂倌没数完。外面的声音总不灭,她心里燃了微温的火,渐渐高温。血气往脑门上涌,想要回头往外看。

堂倌一把拉她蹲下。“小姐,小心被误伤。”她咬了银牙:“没事。”堂倌伏趴在水门汀上,不敢在抬头。老听说路上无辜起枪战,这回真切遇到,双腿趴着也是抖的。老百姓真真可怜,总受这些无妄之灾的折磨。雁飞还在数着那些梅花,一朵,两朵。怎么还没完?声音在持续,短促的,长短不一,和着她的心跳,从心底响出来。“怦怦怦”。再飒静。她受不了这飒静,心内的火,愈加炽烈。雁飞奔出去,路边的黑车起了淡白的烟,防弹玻璃的裂痕蔓延在烟雾里。

一条尸从那边滑下去,是那头的司机,拖出长长的血迹。她挥着手跑近,那些其他人不见了。街上寂寥,只有这辆冒着烟的不安的汽车。

“快,拉我出去。”车窗里勉力探出劫后余生的人脸,血污的,瞠着惶恐后求生的目。那目浑浊,拼力望即将西下的太阳,如兽的渴求。将死的兽。远处的鸣笛响过来,马路上有了动静,因为有这动静,那些执行的人才没了动静。他们或躲了,或跑了,来不及探现场,以为功成。巡捕房和宪兵队在临近。竟然这样快。“快拉我出去。”长谷川敲窗,他无力了,也虚弱了,从没现过这么落魄的样子。幸好有车,幸好有得力手下,也幸好有眼线联络着巡捕房。两条命换来他一条,他佯死躲过,可身上也汩汩流了血,惨痛难忍。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唯有双目,雾蒙蒙,看不透,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痔。那是一副悲伤欲绝的面具,面具里外都是如此悲伤欲绝。疼极灵光一闪,他明白过来。“原来,你——”有巡捕车停下来,“踏踏踏”军靴踏地的声音近了又近了。雁飞的眼里,雾遮蔽一切,她走不出来,更不想思考。她捏着梅花手链子的手从旗袍的暗袋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用手挥了挥靡靡的烟。归云抱着江江,在叫她:“你答应了我的。”只是烟雾大,世情难,声音被掩盖。换了陈曼丽,也在叫她:“小谢,你原来也是会哭的啊!”唐倌人转身又回头:“小雁子,我可等着你,我等了你很久了。”她们的影子都近了,她又走得更近些。宪兵队也近了。她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活生生的长谷川?机会只有一次。失去再也得不到。从小到大,她知道这是真理,她不能丧失一次又一次机会。雁飞不让长谷川有更明白的机会,猛力拉开车门,长谷川要推开她。然,她全身的力都压制住了他,她冰凉的手触在他的脖子上。锐利的刀锋划开肉体,是他从没有体验到的滋味。

他佝偻着背,抬不起头,望不到天,永远望不到。扎头倒在地上,脸面侧朝着远方。他的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惊愕住,众目睽睽之下,窈窕的中国女人,摇晃了两下。她手里有一把好刀,一下就出鞘,扎在人的喉咙上。她的腹部也扎了一把刀,满腹的血,从旗袍里浸出来,宛然鲜艳的红梅。原来那一刻,她也中了招。长谷川有枪,子弹已用尽,然,还有贴身的匕首,插在军靴里。拼死之前,两个人都动手。她站他坐,被她先中要害。宪兵队跑到巡捕前面,托枪,抬起,对着她。没有开枪,或许想要从她身上找元凶。雁飞下一刻就又钻进了车,将里头的尸体踢了出来,白绣缎面带搭扣的皮鞋,也染了血,掉落在地上。要逃?车头对着死角的墙壁。宪兵队的头排众出来,想要生擒这个女凶手。大马路上就她一个人,当街行凶,杀的是日军炙手可热的军官。多了不得?他惊诧了,迟疑了半刻。她还有让他更惊诧的。雁飞不等包围她的人再发话,用高跟鞋鞋跟往油门一踩。车子拖着“嘶嘶”滴出油,摇摇速前行。前方,数桶火油。也是栅栏,恍惚树着十字架。她的发,短而散乱,蓬在额上,已听不得自己的指挥,编不得当初的辫子。

当初,也只是不断被毁灭而已。她对着前方,说:“你看,我虽性急,但也能做到这步。我们都不用等。”

该还的,一处不落。她的耳畔没有了其余的声音,世间变得宁静极了。就像来上海的那条船上。她的命运悬在那条船上,漂到了上海。从此,有爱有恨,身不由己。往事种种,似只为这刻。雁飞慢慢慢慢,吁口气。从烟雾里出来。眼前起了红,身后有震响。世界依然嘈杂。她朝着前,泪沿着泪痔终于流下。“归云,我最后还是对你不好。”小时候,她对归云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一直到最后,她说:“江江和一总的烂摊子,也得你去收拾了。”血色一般的残阳透过层叠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洒到这一处来。是要西下的残阳,如一团火球,要湮灭了,乍起斑斓的光。她记起来,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没有梅花。人生总生出万般不如意。

雁飞一扬手,将手里的手链子丢出了车窗,紧握着的,是最初的小银刀。

太阳从这边要落山了,在那边又露了半转的光轮。归云抱了江江,被那光轮刺得睁不开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归云忙哄着:“宝宝,我们买好相册就去找妈妈好不好?”江江点点头。归云臂弯里夹着适才买好的照相簿子,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蓝色缎面的底,干干净净的,就在右角绣了朵红色的花,半开着,也半阖着。似落非落,似开非开,几分着眼,倒是像梅花的。归云就买了下来,想着回家将卓阳留下的林林总总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这回接待归云的就是教卓阳拍照的师傅,他少不得问:“那小子一去美国就没影了?放着娘子在家里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训他。”归云委婉地笑:“他总及时来信的,在外边修学问比国内安稳,回来也是喝了洋墨水的。”

心里算了日子,他何时会归?思念一寸比一寸长。车夫撒开腿跑,卷进一阵轻风,江江小小打个喷嚏,带出了鼻涕,被归云用手绢擦了,把她抱得更紧。相依为命似的。车速到了霞飞路某段忽然慢了,车夫想要打个回旋,后方又涌来不少人和车,旋不出去。

归云疑问:“怎么了?”车夫道:“前头戒严了,红头阿三拉了警戒线,人都堵在这里。”江江打了一个喷嚏,小脸一皱,她觉得不痛快,要哭出来的样儿。归云抱着哄了哄,对车夫说:“还能往后开吗?”车夫嘟囔:“前前后后都堵死了,前边好像还有救火车。”归云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么来。远远的只有残阳下头的一片浓烟。真是着了火的。

这边的人和车等不住,喧哗起来。前面的叫后面的往后退,后面的不明所以,还一个劲往前拥挤。这个踩痛了那个,那个就骂了这个。稀里哗啦,嘈杂刺耳。江江在归云的怀里,触到她放在一边的相册,忽地就低低叫了声:“妈妈。”

归云拍拍她的背:“回家就找妈妈去。”人声猛然间静了,一轮一轮的,从前边静到后边,像风止后的法国梧桐,一丝声响都被吞没。

一列日本宪兵粗暴地扳开人群从中间跑出来,后面有挂着太阳旗的救护车。前头还有中国巡捕一边吹哨子开道:“闪开闪开!别挡道!”一边就听到了枪声,震碎人心,也震颤人群。原来有个站在路边的老人被人推倒,歪在人行道上,来不及叫疼,脑袋开了花,红红白白流到柏油路上。前边的人都能看到开枪的是宪兵队伍末尾的一个军官,恶狼恶虎的模样,正无处泄愤,仓促掏了枪。夕阳下的人们就安静了,从前边静到后边,潮水般让开了条道。归云的车夫更怕事,往后退得更多,直到一边的弄堂里头去。还同一名路人交头接耳。

“怕是又有暗杀了,日本人都开了大部队。”“也许是军事演习,近来日本人老在南京路这些地方搞演习。”路人想在大多人显得不明白的时候作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归云的心,慌慌张张,跳得异常地快。她想要站立起来往外看,车夫求她:“太太,您别动,咱们避避就好走了。”她便只得坐下,江江在她的怀里辗转,又打了一个喷嚏。她的心里悔了,怕是江江真不舒服,本不该带她出来的。她用手探了探江江的额,发出些微烫。她的心也跟着烫烧起来,看着夕阳都刺眼,像是不怀好意的火球,要熊熊燃烧一把,烧到她们身上。又过去了一列宪兵,听前边人讲,也抬了一副担架。渐渐那些宪兵巡捕就走完了,留下的人疏通人群,清理现场,还得把路边枉死的老人拖走。人们默默地,挨着个儿,从他们拉的警戒线旁过。过口太小,成一条苟延残喘的长蛇,呜咽着挣扎向前爬行。归云艰苦地挨,江江翻转小身子,怎么摆都不舒服,开始抽泣。归云拿起相册,替江江挡了风。八月的天,也这样凉。过了警戒线就是出事的地点,那里用警戒线完全围住,尽头仍在冒烟,救火车还在那边做清洁工作。车夫只想拉着快点跑,归云只能遥遥望去,见一辆残破的冒着清烟又淋了水的小汽车,黑色的,也或许是灰色的,卡在尽头那处,灰黑不清。其实,有些眼熟。但也来不及细细辨认了。她只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去,黑色的夜起来了,风更凉。江江在她的怀里,终是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嘶声力竭。让她的肝肠也跟着要寸寸断。

到了家里,归云焦急地请卓太太同庆姑看江江。“怕是不好了,可会发热?”庆姑抱来哭惨了的江江,来回踱步哄着。卓太太道:“去医馆看看,把谢小姐叫来吧?”归凤正空了手里擀面皮子的活计,就说:“我去找谢小姐。”卓太太便做主,携了归云带着江江去医馆,由归凤去找兆丰别墅找雁飞。一家人又不得不匆忙行事,归云看着江江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心里痛得不可名状,和卓太太叫了出租汽车赶着去医馆。

天色已是晚下来,下午戒严的路早清了道,直逼逼的,要往黑暗最深处去。归云看着怕,那里的汽车也不知有无被清走,让日本人出动了宪兵队来善后,想也是大案子了。江江哭得累了,抽泣着睡去。卓太太严严实实包紧她,说:“可怜的孩子,托生在这年头,真作孽。”车子转个弯,有绵延的煤气路灯开道,黑暗被逼走,前途有微弱的光明。

到了医馆,正有儿科大夫当值,为江江做了检查,只说是偶染风寒,给开了药,嘱咐归云:“发了汗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大人终是松了口气。大夫夜里的病人不多,或者这样的时节人们有个三病五灾的也会死死忍着,大夫便得了空,很是关照病患,看江江哭得可怜,替她按摩了好一阵,奇问:“这宝宝什么事体哭成这样子?又不是饿了冻了。”归云急道:“就是这样才急人。”大夫笑道:“毛病是不大的,这个放心好来。”他又逗江江,“宝宝不哭,外面豺狼多,我们要勇敢。”哄着的话也是触耳的,人人心底都生出那段愁。卓太太和归云都低垂了眼裣。

正说间,有人闯进来,护士和门房都拦不住。来人穿土黄制服,拿刺刀,身后照例跟着个穿短襟褂子的中国人。“皇军有令,挂旗挂旗!”“短襟褂子”手里拎好一面狗皮膏药旗,惨然的白里一抹血渍样的红,被拿张得老大一面。拿刺刀的日本人把刺刀柱在地上,踏踩在这片土地上。个人的病痛还未医好,就要跟着自己的乡土再痛一遍。归云和卓太太抱了江江,避开了。儿科大夫捏好那旗帜,日本兵要看着他把旗帜挂在医馆的上空。本是夜里,夜里非要升起这样一面白惨屈辱的旗。升好旗,还要朝日本兵鞠躬。所有在场的中国人,被押着,躬身一弯。都噤声,弯腰的时候,点滴的泪洒在土地里。是那儿科大夫的,也是其他一些人的。归云就怕江江再哭,可怀里的江江这时候倒不哭了,沉沉睡去。不晓得外面的翻天覆地。

这样也好。她足够小,不用向这些人低头,鞠躬。归云和卓太太相互扶持地走回霞飞坊。夜晚的马路进行了另一轮戒严,各家商户医馆学校被挨家挨户通知挂旗,躬身。刺刀和长枪指着手无寸铁仓皇失措的人们,逼迫他们屈节。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她们回到了家,归凤慌张地过来开门,眼里蓄满了泪水。一见归云,她的泪就流了下来。

她说:“谢小姐,不好了。”归云从脚底开始凉,一直到心头,她茫然地问:“什么叫不好了?”归凤抱住她:“下午霞飞路发生枪战,死了几个日本人。谢小姐家的娘姨来过了――”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在归云的耳朵里,如鸣锣响钹,整个脑仁儿都在鼓鼓地痛。卓太太怀里的江江醒了,嘴一歪,又哭了,她忙不迭哄着,也看着归凤。庆姑流着泪冲了出来。“归云,谢小姐,她去了。我遣陆明去打听了,死了几个日本人,还死了一个百乐门的舞女。”

归云僵住,人恍惚了,一切声音都成了耳中的噪音。世间这样嘈杂。她去了!她去了!她去了!她身体上最亲密的一处被血淋淋地剥离。泪先流下来,她扶着墙,人不能倒下去。她说:“她说过要回来的。”江江的哭声像一柄钝刀,在她的心尖上来回磨,一点点血下来,是凌迟的痛。

归云慢慢蹲下,抱住了膝盖,埋头。如孩提时代。她叫:“小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啜泣悲鸣交汇,成了夜的序曲,是开始也是完结。庆姑说:“她竟会选这样一条路,我怎么都想不到!”卓太太抱住泪流不止的归云,归云又抱住哭得睡过去的江江。三人成一条影,还是孤寂。

这夜,要怎么过?陆明搬来了火盆,归凤买了纸箔来,裴向阳跟着归凤烧了火,小小孩子一直忍着泪。

陆明说:“听说尸首给了日本人。”江江在归云怀里翻了身子,归云的泪落在她的衣领子上,她用手一抹,擦干净了。归云站起来:“我不能把小雁给他们。”大家抬起头来看她,她脸上的泪痕在努力干,只是痕迹还是这样深。她说:“小雁说过,她死了,就把骨灰朝黄浦江一洒。”她的泪痕干不了,泪又出来了,“我得为她办到。”归云下了决心,也有死心。心里的这一刀,受得狠了,她以为会支撑不了。可是抬头看明月,又像是回到滚地龙,小雁抱着小云,她们向往的美好。她本以为一切都会美好。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了。归云不能等,她孤身上路,一身孤勇,沿着林荫道走,林荫道两边的梧桐在风里惊得瑟瑟颤栗。路边的店铺,膏药旗“呼咧咧”地飘动,给千疮百孔的世界打上寒冷的补丁。

她去的是大世界,这里的繁华也萧条,门上也插了膏药旗。这里实行宵禁了,静默在黑夜里,原来曾经热闹过后的消寂更冷清惨淡。归云持着摔进万丈深渊的心,寻了边角的门房,去小心敲了闸门。门房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出头来。“我找陈墨先生。”“没有这个人。”那人咕哝着就要关门,归云立刻将几张法币塞进她的手里,“烦请通传,我是卓阳的太太。”她一着急,眼圈又红。那人惊了一下,又看清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说:“你先回去吧!”归云无奈,抹了眼泪回头,绝处逢不了生,天地都惘然。她走了几步,身后的门房叫了:“唉,回来。”他说,“你留张字条。”递出一张纸条,像是给归云的救命稻草,此刻并救不得命了。归云接过来,也接了笔,几番触纸,写不下去。

风更紧,也在逼迫她。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也许风也亦然。她写下了自己的请求。递回了纸和笔,手里心里都落空。归云迎着黑暗,走回来路,可又不是来路。她是记得这一条一条的路。当年年纪幼小,又病着,在雁飞的肩头,走过一条一条的路。黑魆魆的,漫无尽头。雁飞背着她,往黑暗的深处走。她说:“小云,别睡,别睡,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她半梦半醒,很长久的时候记不住她当夜说的那阵阵话,可是那阵阵话又是藏在了心底的,这时候冒了出来,犹在耳畔。“小云小云,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她问:“小雁小雁,天什么时候会亮?”这一路过去,过了南京路,就是外滩。黄浦江在月光之下,静静流淌,江堤清冷,万物都静定了。无光,是因为宵禁,归云的心里也无了光。她迎着江风,流了一夜的泪。回到家中,几成了冰人儿。老人和孩子都入睡,为雁飞的牌位守灵的是归凤和陆明。

归凤没有睡,陆明半蜷在椅上,都困顿,都落寞。归凤一见她,就又哭了,她只说:“你要好好的,是谢小姐希望的。”她们都转头,雁飞的牌位摆的好好的。是留白的牌位,还没有写字。归凤拿了金漆,陆明拿了毛笔,都递给归云。她本写不好毛笔字,同卓阳学了一阵,她知道她依然写不好。归云逼回了泪,发誓要写好。她写:谢雁飞 之位很快写好,收了金漆。漆色很快就干了,是人生的一瞬。归凤抱了杜家的女儿红出来,陆明又拿了杯子出来。三个人满了酒,再洒在地上。归云动了动唇:“小雁,今宵一醉,来生再聚。”来生那样遥远,怎相聚?归云拿出了雁飞收着的两个铜板和自己的三个,拼在一起,是一个圆,是一个五福。她排在了雁飞牌位前头,看不清楚。更夜了,打更的樵夫也休息了。裴向阳醒了来,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昏昏暗暗的客堂间,一眼看到了雁飞的牌位。他走过去,跪下来,朝着雁飞的牌位磕了三下头。他说:“雁阿姨,这是我给你磕的。”说完,又“怦怦怦”磕了三个头。“这是代小妹妹给你磕的。”归云一把搂住了裴向阳,抚弄着他的发心。眼望着那牌位前的圆。再也圆不了了。

四十 吹角连营

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归凤这回打点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 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了,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了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面。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

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国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