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藏身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匹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强小朋友。

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强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揉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激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强,幸运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强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衣脱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刘强穿上,但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入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

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操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强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

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强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强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水平和越野车的性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色,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色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强挂好急诊。刘强得去打个CT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只开了两瓶液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液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衣服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腾太久,扎针时他就进入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熟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水,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身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身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机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个GPRS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短信,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乱,柔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手机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手机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国际长途,不好用你的手机,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姿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睡觉,冬天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乱。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内容。这些内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

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身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

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毛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乱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但治愈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吸,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中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

第二十章 如果命运也有形状

【我们在青春年少时遇到彼此,那是最洒脱美好的时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时光,可我们的喜欢没有在一个维度里过,从来都是错位的。可本来,我们本来可以的。】

那天夜里,懒洋洋的鲁花镇镇医院忙得鸡飞蛋打。(最快更新百度搜索黑岩谷;我站在住院部门口,看医生们来来往往,听到有人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啊,连院长都惊动了,我正准备睡觉呢,被急吼吼叫过来。”有人答:“上面直接来的电话,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反正勤快点,做好本分就对了。”

林乔他们医疗队的队员也在半小时内集体赶到,说接到电话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乔被放在白担架上抬上车,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疗队的领队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几个女队员眼里饱含泪水。一个说:“生了这么严重的病,林师兄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们一起到这么艰苦的地方来搞这个活动呢。”另一个抹着红眼圈:“谁知道呢。”我站在一旁,游离于忙碌的人群之外,觉得像在做梦,又像在看一场急救电影,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临上车前,早上见过的那个卷发姑娘迟疑问我:“是颜宋吧?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我点头又摇头,嘴巴开合几次,才渐渐发出声音,我说:“不了,我儿子还在这里输液。”

此后几天,我生活得异常平静,白天上点课,晚上创作点聊以卖钱的短篇小说。颜朗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后他收敛很多,再不随便跑去山里乱逛,一心致力于帮三年级的小女生补习数学,很快就成为全鲁花村小的男性公敌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纽约后没打通我的电话,转而打给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煲很久电话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电话的周越越很愤怒。

据秦漠说他母亲是旧疾复发,已经稳定下来,健康无需担心,人却多愁善感得不行,还需要他承欢膝下一阵子。我在电话里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是容易东想西想,你多陪陪她。”他笑开:“老太太倒没东想西想,就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话毕问我:“宋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声道:“老太太想抱孙子已经想疯了。”

那个电话在正午一点打来,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尽管风还在呼呼地吹,但看上去暖洋洋。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秦漠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跟我求婚,我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边不知谁的声音响起:“你在给谁打电话?”他懒洋洋道:“你儿媳妇儿。”这句话清晰响在我耳边,我心底一颤,周越越的手机没电了。

一星期后,支教活动圆满结束,离开时,除了我和周越越,所有队员都留下了惜别的泪水。我是觉得自己虽然和这些孩子有感情,但还没深到依依不舍的地步,周越越是觉得人生何处不相逢,相思尽在风雨中…

火车上,周越越问我:“听说林乔他们医疗队几天前就走了,这才下乡下了几天啊,完全就是走个过场嘛,他们这也太不负责了。”

我帮颜朗系围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劲儿咳嗽,我被咳嗽声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吗。”

自那一夜,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想起林乔。我问周越越:“你知不知道肺癌中期生还的几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面露喜色道:“这个你问我就问对人了,前几天我一直在看一本韩剧,叫《巴黎圣母医院》,这个剧里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后死了,肺癌啊,生还几率很渺小的,中期,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吧。”

我心底一空,半天,点头道:“哦。”

韩梅梅在我回到学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我,那时我刚在学校东区的小茶馆里见完导师,正收拾好资料准备回去,她风风火火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子,像个女流氓,咬牙切齿:“颜宋,你可真沉得住气。”

我拨开她的手指,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她在后面跺脚:“林乔他、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不闻不问,一面也不见他,你…”

小茶馆里的客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含蓄地看向我们,我昂头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停留。她踩着高跟鞋几步追上我,挡在我面前,身后是小茶馆狭窄的正门,她声音颤抖:“颜宋,算我求你,你去看看他,你不知道他…”

我打断她的话:“行,过两天我买个果篮去瞧瞧他,你先让一下,我还有点急事,得赶时间。”

她眼睛蓦地睁大,神情古怪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麻烦你让让,我赶时间。”

话刚说完,颊边啪一声脆响,半张脸火辣辣地疼。韩梅梅的右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样,病成那样还参加那个破医疗队,就是知道你要去,知道你在那里,他躺在病床上疼得人事不省,皱着眉头叫你的名字,颜宋,你就是这么对他,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么冷血,为什么他要喜欢你,为什么他到死都…”

我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扬起手啪一声回敬了过去。韩梅梅捂着脸愣在当场,估计没想到我会打还回去。茶馆里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事情的后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干干响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站得离林乔最近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也不会是我。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该趴在他坟头哭的那个人也不会轮到我,我曾经很想,但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过去是苏祈,现在是你,我这个人,在他这幕戏里从来就不是个光彩的角色。你怎么好意思说他喜欢我?我问过他多少次?我厚着脸皮问过他多少次?他说,颜宋,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看,连他自己都不承认,他有哪一点表现得像是喜欢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是在讽刺我。”

韩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来,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平静地望着她,她明亮的双眼中满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我以为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为什么他不承认喜欢你。你看不到他对你的情意,因为你没长眼睛,颜宋,你没长眼睛,哈哈,苏祈和你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要不是那么喜欢林乔,不会直到你和林乔出了那样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朋友最爱的不是自己…”

我手脚冰凉,蓦然打断她:“他连五年前的事都告诉了你?”

韩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挣开我的手,哈哈大笑:“你忘了我是苏祈最好的朋友?我去医院看她,她抱着我哭,问我林乔为什么要跟她分手,说明明是林乔对不起她,她已经原谅了他,他车祸伤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还是要跟她分手。呵,你不知道林乔车祸伤了腿吧,那件事发生后,林乔为了追回苏祈手上的DV,出你家门就发生了车祸,苏祈呢,苏祈自杀,颜宋,只有你一个人平安躲过。林乔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那么爱打篮球的一个人,从此却再也不能打篮球,苏祈出院后得了抑郁症,不久又进了医院。可你,你消失了五年,林乔到处找你,为了找你差点儿和他父母断绝关系。高中入学报名册上,家庭住址你写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单位你写你妈妈是家庭妇女,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可想要找到你多么困难。你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到底,五年后还要出现在他面前?颜宋,看着林乔再次为你神魂颠倒你很有成就感是吧,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席话说完,气喘吁吁,停下来研究我的反应,我看着她,用手不耐烦地扯开围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反问她:“那又怎么样?”

她茫然注视我,语无伦次:“林乔他出了车祸,他一直在找你,你对不起他,你要遭报应的。”我逼近她:“对,我要遭报应的,我已经遭了报应了,五年,够不够?你说我这五年是平安躲过,我那要算是平安躲过,伊拉克也进入和谐社会了。可你告诉我,那又怎么样?你是要让我同情苏祈和林乔,要让我觉得内疚?我不是知心大姐,谁把自己困住了,谁就他妈的自己解开,这么多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林乔是因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我担心才不告诉我,也不承认喜欢我?你要想说的只是这个,你可以走了。”

她被我逼到墙角,先前的控诉怨愤已全然不见,神情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你不相信?颜宋,你不可以不相信的,林乔那么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你考进我们学校,我第一个看到你,我跟在林乔身边五年也没让他喜欢上我,我想我该认命了。我在学校论坛用你的名字发给他那封情书,我想你们总有一个需要主动的。我发短信给林乔,说找到你了,你知道他那时候有多高兴吗?上午还和教授在S市开医学研讨会,下午就回了学校,一下飞机,行李也没放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你说你回老家了,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找到你,接连在那幢楼下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你。你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检查出来的吗?等你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我到他住处找他,屋子里满是酒气,他全身湿透,握着啤酒罐姿态全无地昏倒在地。颜宋,你一定没有看过那样的林乔,假如你看过,哪怕只一次,你也不会这样冷血狠心。”

我解下围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张椅背上,拉过椅子坐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她。

她眼圈微红,几番哽咽:“我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出来,是肺癌早期。他治疗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只有我陪在他身边。病好后,他没再提过你,那时候我想,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难的时候都是我陪他度过,我不信他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向他表白,我没想到他会接受我,更没想到他会那样接受我,他说,肺癌完全治愈的几率小之又小,你如果只是想满足自己的一个心愿,我答应你。那时我笨,我自欺欺人,我骗自己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可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无忧无虑,爱一个人不会愿意她为自己担惊受怕,食不安寝。我在很久之后才愿意明白,林乔让我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爱我,他不在乎。月前他病症复发,做了CT之后发现病灶转移。确诊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昏睡中念出你的名字,他说,颜宋,幸好。”她低下头望住我,“我真嫉妒你啊颜宋,你觉得他想说什么呢?我一直在想,他那时候到底想说幸好什么呢?”

小茶馆外,枯黄的冬叶飘了一地,两只刚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我说:“你说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馆中已有人窃窃私语,韩梅梅双眼聚满愤怒之色,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目眦欲裂,几乎要一把将我掐死:“你怎么还能这个样子?我没有说错,你没有心,你果然没有心的。颜宋,为什么得病的不是你,你怎么有资格承受林乔的喜欢?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乔惹秦漠不高兴?你就是这种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这个钻石王老五,你怎么敢惹人家不高兴?你走,你走,林乔死了你也别来,有种林乔死了你也别来!”

我说:“好。”

我站起来拿上围巾,已经走出茶馆门,她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看她还有什么事,冷不防又挨一耳光。角度原因,这一个比上一个快得多,也狠得多,脑袋都开始轰鸣。我摸了摸脸,神经系统反应过来,一碰都疼。我沉着脸看向她,她哆嗦着嘴唇:“我要打醒你…”

我一把将她掀到椅子上,两手压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林乔他对你好不好?温不温柔?体不体贴?”

她没有丝毫犹豫,面色惊惶,却重重点头。我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不就结了?你说他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可我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半点男朋友对女朋友的体贴温柔,他对我说话,从来是伤心的比贴心的多。你说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么呢?一个人,他心底真正喜欢的是一个人,但从来不对这个人好,反而对另外一个人极尽温柔,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不觉得都太荒谬了?我是个俗人,欣赏不来单方面的柏拉图,与其让他心里喜欢我,却对另一个人好,不如他对我好,心里喜欢另外一个人。我们俩人生观不一样,对我来说,现实里的好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苦衷不苦衷,你觉得有意义吗?”

她被困在椅子里,嘴唇动了几动,没点头也没摇头,却也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我走出小茶馆,风吹过来,将沙子带进眼中。旁边一个小朋友走过,对她妈妈说:“看,那个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放声抽泣起来。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

我以为过去已经终结,终结在我写《忏悔录》的那个时刻,那全是我的一厢情愿。就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里,遗忘的岁月卷土重来,每一个细节都成为漩涡,将我吞没。生活呈现出我不认识的模样,我想了很久,对林乔和苏祈来说,我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却想不出结果。林乔曾经问我,有一天他死了,我会不会难过。我不知道这空荡荡的情绪算不算难过,我有太多次难过,可这些难过都和这样的心情大不相同。我想到死这个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乔,想到他的骨灰会葬在墓地里,那是白色的骨灰,从那些齑粉里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样,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恐怖得浑身发抖,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却奇怪地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那天下午,我依然没去医院看林乔,吃过午饭后准时上了《中国辞赋史》和《文艺美学》两门课,除了带错讲义走错教室,没犯其他错误,而且走错的教室也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讲的东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听清楚,明明每一个字都进了耳朵,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课间休息时团支书过来问我:“颜宋你是不是病了?脸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厕所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丰富,我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人死了,大概就没这么多表情了吧。

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同学,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周越越。我脑子还混沌着,想了半天:“你们建筑学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学楼吗?你怎么跑到综合教学区来上课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踌躇半天,问我:“宋宋,林乔得了癌症那个事是真的?”

正好上课铃打响,后面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擦着肩膀差点带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点头:“嗯。”

周越越低头啊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他们胡说的,怎么会这样…”

我没有说话。

周越越皱眉半晌,表情郑重地问我:“宋宋,你怎么想的?你别急着告诉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说。”

我说:“我没怎么去想,也没想什么。你说,这日子怎么一下子又乱起来了呢…”

她打断我:“秦漠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这两天打你们家里的电话你老是不接,问我你怎么了。宋宋,我说你不会因为林乔得了这个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听说你上午跟韩梅梅在东区茶馆吵架了…”

上课铃开始响第二轮,我沉默很久,对她说:“这件事你先别告诉秦漠。让我自己先调整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这么多年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我很多年不再这样想起这些事,越回忆越混乱头疼。生活毕竟没有办法冷酷地分成几段,前因得来后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实我一直没有逃开,尽管我以为自己早已逃开。如果命运也有形状,必然是一张网,我和林乔的两张网一定充满了纠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绕你你绕我,最后绕得谁也分不清谁。外婆说人活着不能往后看,得往前看,喜欢往后看的人容易被过去困住。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才会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过去的网狠狠困住,不能脱身,我曾经以为自己走了出来,那些都是幻觉。我对韩梅梅放了狠话,却无法对林乔坐视不理。我想,没有爱情,人一样可以走下去。我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也许在内容上没有顺应心意,在形式上也没有丝毫逻辑,却在很多年后,也不曾后悔。

颜朗在客厅里问我:“妈妈,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告诉他:“以后你要忘了这个干爹,我们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睁大眼睛:“为什么?你和干爹吵架了吗?我让他给你道歉。”

我仔细和他讲道理:“不是,干爹很好,只是妈妈有自己在道义和人情上必须得承担的东西,不能因为干爹人很好就连累干爹。”

颜朗低头想了想:“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干爹对我很好的,我不能随便把他给忘了的,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的。”

我抄着手问他:“你主要是想表达个什么?”

他踌躇半天,道:“我就是想问问,要是以后干爹想约我出去吃饭,我能偶尔答应他一下吗?”

我揉揉他的脑袋:“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沥冬雨,我去校门口买了果篮,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里现成的果篮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我记得林乔爱吃苹果和甜橙,不吃香蕉,于是让老板用苹果和橙子重新组了个新果篮。一红一黄两种颜色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看起来气色不错。

那时候林乔不留指甲,剥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来总是带厚厚一层果肉,手上也弄得满是汁水,让他独立吃完一个橙子,就像经过一场和水果的殊死搏斗。

我看着于心不忍,每次都帮他剥,有时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开,皮是皮肉是肉,让林乔跟着学,他拿书卷成个卷儿抵着脑勺撑住头:“你这么好手艺,我还学什么学。”

他一直没有学会怎么剥橙子和削橙子,我帮他剥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剥了多少斤。然后就有了苏祈。苏祈的橙子也剥得好,他想吃橙子时,再不用我帮忙。

我终于可以自己给自己剥橙子。

我打听了林乔的病房,来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篮从伞下探出,包装的玻璃纸被斜飘的雨丝淋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我把伞抬高一点,看清面前的是不是十号楼,一个声音不确定道:“颜、宋?”我寻声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撑着一把镂花的淡蓝色雨伞,齐腰的长发打着卷儿一路垂下来,卷发中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脸,是个美女。女大十八变,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样貌和声音,乍然看到却恍惚了好一阵。住院部大门内紧跟着走出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看到我,脸上不约而同出现惊诧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刚把旧事理清,就不断地遇到这些旧人。

我面无表情提着果篮踏上台阶,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半晌,反应过来问我:“你是颜宋?”

我停下脚步,假装成刚看到他们的样子,颔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乔的父亲没说话,只他母亲不自然地笑了笑:“变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来…”

唯一一次见到林乔的母亲,我还记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

她气质好,长得也漂亮,明明有林乔那么大的儿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教养良好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通红,骂我是下作的狐狸精。这些都是旧事,虽早已没了愤怒,能平静对待,记忆中却总还有模糊影子。五年前还年轻着厉害着的妇人,五年后却苍老许多,神色憔悴,鬓发里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篮:“来看看林乔。”

她眼圈乍然一红,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再对着我时,已是满脸和善笑容。同是一个人,厉害起来会是那个样子,温柔起来又是这个样子。她看着我欲言又止,难以启齿似的,半天,缓缓道:“你陪阿乔好好说会儿话,从前,从前是我们对不住阿乔,也对不住你,眼看他…”

我打断她,将雨伞收起来:“那我先进去了。”说完错身踏入住院部大门。背后,冬雨淅沥,林乔的母亲在淅沥的冬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到电梯口要二十来步,我站在口子上等电梯,顺便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擦果篮上的水珠。背后传来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哒哒声。我转头看了一眼小跑着追上我的卷发美女,低头继续擦玻璃纸。电梯到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先我一步踏进去,按住开门键,淡淡道:“怎么?你怕我,你从前就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