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搞得莫名其妙:“这是个很特别的数字?”

她没说话,电梯上行的过程中却一直目光灼灼地打量我。电梯到27楼,叮的一声,我礼貌让她先出去,她咬唇看着我:“你先。”

她难得有礼貌一次,我懒得再谦让,拖着行李箱出了电梯,开始找门牌号。2702,我站在棕色的防盗门前,深呼吸一口,按响门铃。

我在飞机上想了很多次我和秦漠将如何会面。和他分手时我说的那些话一定伤他很深。我看到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我的悔恨?我甚至在想,按照那些误会重重的小说套路,门打开他身边应该还站着一个女孩,我伤他一次,不对,我伤了他无数次,他最好也伤我一次。

我看着自己的鞋子,短短十多秒却想了很多,手心里都冒汗,门啪嗒一声打开,入目一双拖鞋,浅色长裤,深蓝色的宽松亚麻衬衫,略显疲惫却依旧英俊的一张脸。我有九个多月没有看到他。我一直很想他。

我们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却谁也没有说话。

我试着笑了一下:“不准备让我进去吗?”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一把搂住我狠狠地吻过来,身上有酒精的气息,他吻得极其凶狠,就像我们分手那个刮风天。我们站在门口拥吻,我不知道他这个吻是为了什么,是思念还是惩罚?我无法辨别,只是尽力地配合他,迎合他,他咬着我的嘴唇,将我抵在门框上,门框将背硌得生疼,我不小心疼出声。他微喘着放开我,却仍将我圈在门框和他的手臂之间,野兽重新蛰伏进他的身体,他的神色像有些清醒,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是真的?”又皱眉,“我喝了点酒,可能脑子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疑问的到底是什么,平复了喘息说:“嗯,真的,能不能先把行李拿进来,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我抬头看他,“秦漠,我有事情想和你谈谈。”

站在浴室的淋浴喷头下,在温水下淋了好半天,我混沌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我要和他说清楚林乔的事,告诉他我知道了我们的过去,还要告诉他我爱他,我们订婚了九年,他欠我一个婚礼。

我换好睡衣吹干头发推开浴室门。

客厅里开着两盏小灯,茶几上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秦漠坐在沙发上,手里是一只威士忌玻璃杯,酒杯里有琥珀色液体,他皱眉像是在想什么。

鉴于这次谈话的正式和重要性,我想还是坐在他隔壁的沙发上好些,走近了却不由自主脱了鞋,赤脚盘腿挨在他身边,我就是控制不住想和他亲近。膝盖碰到他的腿,他没有挪开。我拿起牛奶喝了一口,说:“秦漠…”却只能叫出他的名字,第一句话不知该怎么才能说出口。

他等了我片刻,轻声说:“宋宋,我其实很害怕你说有什么事要和我谈谈。”

他笑了笑,是看不出情绪的一个笑,他说:“上次你说想和我谈谈,却是拒绝我的求婚,告诉我你从来没爱过我。你说你不爱我,你也没有办法,逼我放开你,和我分了手。”

他揉了揉额角:“回纽约后,我控制不住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你从没有接过。那时候我终于相信,你没有爱过我,只是感激我。”

他抬头看着我:“宋宋,我有点害怕这次你想和我谈什么。”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口中的话却一句一句刺得我心脏生疼,这是我种的“因”,但我没想到这“果”会让我们彼此都这么痛。

被橘色灯光包裹的温暖寂静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沉重的,悔恨的,深情的,我问他:“秦漠,如果我说我后悔了,那些都是我的违心话,我从来没有不爱你,你还、你还要不要我呢?”

他愣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要把自己的心说给他听,我说:“秦漠,你听过一个关于海妖的故事没有?”不等他回答,已经接着道:“传说塞浦路斯的大海里住着金色的海妖,爱好将自己喜欢的少年掳到海中,可人类不能生活在海底,这些少年全在她身边死去,少年们直到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着海妖。”我勇敢地看着他,和他表白:“那时候我就像一只海妖,但我置身的地方却是一片深海,我爱你,可我不能让你淹死在我身边,我想你过得好。我离开你,是因为我找不到和你一起在陆地上生活的办法。”

房间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座钟秒针行走的嘀答声。

他深深地看着我,许久,道:“现在呢,现在你找到了吗?和我一起在陆地上生活的办法?”

我重重地点头。

他撑着额头:“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恐惧蓦然袭来,前一刻的勇敢与淡定一瞬间化为灰飞,我想我的声音一定有些绝望,我颤抖着问他:“已经、已经晚了吗?”

他将我揽入怀中,低声安抚我:“没有晚,你和我说这些话,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头埋进他胸膛,他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轻声问我,“离开我你也很痛苦,是吗?”

我想起那些和他分离的梦,忍不住红了眼眶,再次重重地点头。想到他看不到,“嗯”了一声,又不放心地和他确定:“我们已经和好了,对不对?”

他说:“对,宋宋,我们和好了。”他过来吻我的额头,又吻我的脸颊,我偏过头去,让嘴唇承接住他的吻。他模糊地笑了一声,温柔地在我的嘴唇上亲吻。

躺在沙发上的那一刻,我看见落地窗外的人间灯火通明,这是纽约,不夜城,所有人的大世界。而这小小的空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昏暗却温暖的小世界。

适度运动大概能够促进调整时差。六个小时前我才在飞机上睡了将近十小时,六个小时后竟然再次睡得不省人事。半夜模糊醒来过两次,一次是饿醒的,秦漠起来给我烤土司。第二次是渴醒的,秦漠起来给我煮了一大杯牛奶。我将他折腾得不轻,可能折腾完了吃饱喝足终于找到满足感,再次沉沉睡了过去。所有的重负都卸下,这是九个多月以来唯一一个没有梦的长睡。

睡饱了起来一看手机,已经是早上十点。

阳光洒满整个房间,秦漠却不在房中,饭厅的餐桌上留了早餐,旁边压了一张纸条,说他有事需要出门,让我好好休息,中午会有一位墨西哥大婶过来给我做午餐,右下角留了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码。

我洗漱完毕叼着面包圈给程嘉木发短信,让他帮我把颜朗送过来。

虽然后续还有一些小问题,那场谈话中途被打了岔,我还没告诉秦漠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过去,但既然我们和好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告诉他。

正要将短信发出去,眼睛一瞟,却看到了客厅里的空衣架。昨天那里挂着一套可能才刚做好的崭新的西装礼服。

手指突然变得僵硬。

我哆哆嗦嗦地给程嘉木打电话,劈头问他还记不记得杂志上报道秦漠的订婚时,有没有说他到底什么时候结婚。程嘉木回忆半天,说:“好像是近期,地点就定在纽约,似乎是K庄园,怎么了蛋挞?”

我又哆嗦地给秦漠短信,问他在什么地方。

大约五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短短三个字:“K庄园。”

程嘉木的电话适时切进来,我手脚冰凉,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却无比镇静,我说:“程嘉木,你知道怎么才能最快到K庄园吗?你那套行头算是派上了用场,看来我还是得去抢一次婚。”

程嘉木沉默片刻:“你们昨晚谈崩了吗?”

我努力地回忆昨夜,却只记得秦漠的温存,自己也感到茫然,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吗?他原谅了我,我们和好了,我热情地和他表白,以为自己重新将他找了回来,只感到幸福和庆幸。

坐上出租车后,我整个人才冷静下来。小说最快更新到:爪机书屋。

程嘉木脸上挂着硕大两个黑眼圈,颜朗在他怀里倒时差。我深感对他不住,允诺下次他出新书我买一百套支持他。换来他一个白眼:“你看你俗了吧,一个好作家绝不在乎他书的销量。”又皱眉向我,“既然你和Stephen谈过了他还是打算结婚,说明他想清楚了还是现在这个未婚妻更重要,我觉得你没必要真去现场抢婚,虽然这倒真是挺罗曼蒂克的。”

我沉默半天,说:“或许有什么误会,我只想当面问清他的误会,要是他有他非结不可的理由,我会祝福他。”

程嘉木说:“蛋挞你…”

我说:“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如果这件事我们可以共同克服,不管有多困难,我愿意和他一起努力。我好不容易才能够和他在一起,我不希望伤害其他人,我更不想伤害他或者伤害我自己。”

程嘉木用他熊猫一样的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和小时候真的很不一样。”

我笑着问他:“是不是长成了你们不喜欢的样子?”

他摇头:“不,长成了我们可以放心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电影里那些抢婚的场所为什么要集体安排在教堂。那毕竟是个公共场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而假如安排在一个美轮美奂保安严密的私人庄园,那么抢婚的男主角首先还得和庄园保安先干上一仗,干赢了才能冲进去抢得新娘。从布景、道具、所需要的群众演员和电影胶片四个方面来说,都显得不够节俭。

我和程嘉木在K庄园大门口面面相觑了至少五分钟,发现除了打电话给秦漠让他自己走出来以外没有任何其他途径能够见到他。这种方式完全和浪漫沾不上边,但没有请帖我们连庄园大门都进不去,就算站在庄园外面远眺,也眺不到婚礼现场的一个边。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安保措施真的做得很不错也很全面。

程嘉木说:“靠,之前忘了他们是办庄园婚礼了,我不该给你赞助一身行头,应该给你赞助一筐炸弹。”

我说:“你气性别这么大,随和点。”

蓝色的天空白云暄软,像撕开一床鸭绒被,空气澄澈,阳光照下来是一种纯粹的金。秦漠从修剪整齐的草坪尽头出现,绕过一排枫树向我们走过来。他今天精心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正是那套黑色礼服,整个人英俊挺拔得不像话。

颜朗已经飞奔过去迭声地叫“干爹”。

一棵巨大的山毛榉下,他蹲下来和颜朗视线齐平,眼睛里带着笑意,似乎在问颜朗什么问题,他的手放在颜朗脑袋上。颜朗和他的侧面神似,尤其是嘴唇,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从前我竟然没有发现,我真是个瞎子。

他抱着颜朗来到我面前,看清站在一旁的程嘉木,嘴角的微笑僵住。他的表情凝重,将颜朗放下来,皱眉问程嘉木:“你陪宋宋来的?”我蓦然想起他一直误会程嘉木以前是我男朋友。

程嘉木点头说:“对,她英文不太好,又不大会找路,我就送她来了。”

秦漠客气地跟程嘉木道谢,低头看我:“我不知道你想来,我以为你想休息。”又问我,“饿不饿?先进去坐一会儿,可能还有半小时午宴就开始。”他模样坦然,丝毫没有觉得在自己的婚礼上邀请我进去坐坐有什么不合适。

我说:“秦漠,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他僵了僵,道:“前面水池旁有个可以坐下来说话的地方。”

十分钟后,我们在一座水池旁停步,水池正中是被美化的复仇三女神雕塑,大约五十米开外就是婚礼的礼台,客人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程嘉木带着颜朗在不远处探索一棵老槭树,方圆百米的另一棵老槭树在我和秦漠身后。

秦漠靠着树干,用一个祈使句开启了我们这场谈话,他说:“宋宋,你要和我谈什么?别再给我一个噩梦。”

我看着他,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还要结婚呢?却突然不敢问出口。

他看了我一会儿,擅自将话题引到我没料到的方向,低声问我:“你什么时候遇见了程嘉木?你…想起过去的事情了?”他闭了闭眼,“我理解你的矛盾,宋宋,九年前的最后,你喜欢的是他,我的幸运不过在于先他一步找到你…”

我说:“我没喜欢过他。”我忘了,我们之间曾横着一个林乔,而在他心里,其实还横着一个程嘉木。

他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能想起过去,但我听说了我和你的事,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程嘉木,那时候搞得我们差点分手的那件事,不过是我帮他忙假装他女朋友帮他摆脱男人的纠缠,你看到的所谓拥吻,也不过是借位而已。”

他怔了怔。

我在他愣怔的当口将程嘉木叫了过来,当着程嘉木的面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宣言,我说:“我真不喜欢程嘉木,但那时候我要不帮他他现在早被缠得搅基去了,还能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秦漠,你不能这么冤枉我,你觉着我能看上他?成天打扮得跟个基佬似的。”

程嘉木在一旁阴森森地说:“喂,不带你这么人身攻击的。”

我说:“你先闭嘴。”

程嘉木乖乖闭了嘴。秦漠沉默半晌,脸上却慢慢露出震惊的神色,看向在远处独自玩耍的颜朗,低声道:“这么说朗朗是…”

程嘉木一脸莫名其妙:“颜朗当然是你儿子。”好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儿子?”而我陡然记起程嘉木曾经有本叫《红裙子姑娘》的小说,里面有个桥段…我无力地看向程嘉木:“你先滚一会儿,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秦漠像是浑身都失了力气般,伸手给我:“宋宋你过来,让我靠靠。”

我走到他身边,他将头伏在我肩膀上,他说:“宋宋,我欠你很多,我该怎么补偿你?”

强撑的气势忽然一泻千里,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来和他谈什么,突然就感到万分委屈,我抱住他,哽咽说:“我希望我们彼此信任,彼此坦诚,永不背叛,永不猜忌。我从来都是你的,但你为什么要娶别人呢?”

他抬起头来,指腹擦过我眼角,困惑道:“当然,宋宋,我们要彼此信任,彼此坦诚,永不背叛,永不猜忌,我也是你的。但你说…什么娶别人?”

我说:“今天不是你的婚宴?”

他神色古怪:“我的…婚宴?”良久,恍悟似的笑道:“今天我只是来做伴郎,新娘的确和我传过订婚的绯闻,但我们是清白的。”他抚摸我的脸:“你脸色苍白地来找我,说要和我谈谈,就是为这个?”

得到我的肯定,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亲了亲:“宋宋,你吓死我了。”

我整个人都像是从油锅里炸过一圈又捞起来,我说:“你也吓死我了。”我抹着眼角,“你真的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甚至想过,你要是真的有什么苦衷要抛弃我我要怎么办,我…”

他认真地问我:“我们昨天晚上才说了已经彼此和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在第二天就抛弃你和别人结婚?是我让你太没有安全感?”

我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前摇头:“不,是我劣迹斑斑,我让你失望了太多次,和你说了那么多违心话,我以为我终于报应到自己。”

他俯身吻我的额头,轻声说:“宋宋,我爱你,比你想的要深得多。”

我踮脚迎合他,喃喃和他告白:“我也是,你也要对我有信心。”

我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这样天荒地老地拥抱下去都没关系。

似乎有客人走近,不愿打扰我们,又慢慢走开去。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透下来,九月的天空飞过一群鸽子。

我听说这世上有种植物,每年会开两次花,一次盛开在萧瑟的深秋,一次盛开在葱茏的初夏,一朵十月花,一朵六月花,世人给它一个美丽的名字,两生花。

我的人生就像一朵两生花,有过两次花期,开花的过程苦涩又艰辛,但每一次我都尽力开放,我想盛开得长久又美丽,为了我的亲人,还有我曾经遗失,最后终于寻找回来的爱人。

(全书完)